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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沟日记

陈力丹

1968 年 12 月至 1969 年 2 月,二九○农场为解决基建用木材问题,各分场派人在小兴安岭的葡萄沟伐木。每个分场派出一辆汽车进山,负责将原木从山里拉到黑龙江边的金满屯。开江后,原木顺江而下,在三分场上岸,然后运到总场和各分场的木材加工厂。这是一次全场性的协作任务。我当时 17 岁,是二分场汽车队 33 号车的学员。由于 33 号车大修,我被派到山里,临时作 25 号车的助手。

12 月 19 日

今天一大早,我随送生活日用品的 56 号车进山了。刚来边疆时,我学会了唱“巍巍的兴安岭啊,满山披彩虹……”可是兴安岭是个什么样子,只从书上和电影里看到过,这回要身临其境了。“山里”在延兴农场北面偏西,路愈来愈变得狭窄和坎坷了,两边的大山变得愈来愈高,山上的树木逐渐密起来。黑龙江像一条蓝色的带子,在群山的缝隙间时隐时现。下午,车开出了进山前的最后一个居民点金满屯,转过几道险峻的山梁,进入一大片满地塔头墩子的草甸。祝师傅告诉我,这片草甸子是个大酱缸,只有冬天封冻后车才能进山。颠簸了一阵子后,我们的车终于走出了草甸子,爬上了一道长长的坡道。前面的路一下子被密密的柏树、松树、桦树、柞树和各类灌木丛包围了,车仿佛在树的海洋里,行驶在雪铺成的白带子上。头上的蓝天变得小了,两旁再也看不到光秃的山头,林海一望无边。不知怎的,我的心突然急跳起来:“这是森林,就是小兴安岭了吧?”祝师傅对我笑起来,“噢,这是小兴安岭的边沿。前面就要到葡萄沟了。不过,咱们可吃不上葡萄。”

车停在路的尽头,天黑了下来。我们在路边的棉帐篷里安顿下来。今天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我知道得三四天信才会被送出去,可我实在想马上把这里的新奇世界告诉北京的亲人们了。

12 月 20 日

天亮了,我看清了葡萄沟。这里是一大片人工开辟的空场,场子的尽头已经堆起了一堆堆原木。除了昨天的那条白色的小路外,空场被密林包围着,雪压着松柏树枝,白绿相间,十分好看。山高得叫人把脖子都仰酸了,而我们仿佛处在一个巨大的绿色大缸的底部。我身后的两个绿色帐篷地势高一些,袅袅的炊烟竟然是笔直地上升。0 级风!在课本里讲到的 0 级风在这里发现了!

我观赏着这大自然的奇景时,25 号车的申茂清师傅和三分场的傅场长走了过来,告诉我拉原木的准备工作就绪,派我和其他几个分场的汽车学员为食堂和帐篷的取暖炉子搬运柈子。砍好的柈子就堆在路对面的一片桦树和灌木丛中,柈堆边一大片冰的中心,有一股活水,上面腾着雾气。那水清澈极了,我不禁舀起一缸子喝起来,好凉啊,沁人心脾。给我们带路的女炊事员颇为自豪地对我们说:“喝吧,放心!比城里的自来水干净得多,不会拉肚子的。”真的,我在家里从来不喝生水,今天喝了好几回山里的水,却没有拉肚子。

1973 年 8 月,八团报道组成员合影,前排左一陈力丹

这里的新鲜事真多。走进帐篷,铺下冰凉冰凉的,铺上却相当暖和。谁要是在铺上站起来,准会呛得受不了,因为烧柈子的烟都集中在帐篷的顶部。在场里,吃饭挑肉;在山里,吃饭挑菜。因为这里白菜无法大量贮存,肉反倒显得多了。小说《雁飞塞北》里男女不得不睡在一个帐篷里的往事,在山里的条件下,不得不重新出现。一排长长的通铺一头,用薄板皮隔一下,拉块布帘,这就是几位年轻女炊事员的“宿舍”了。比起场里来,这里的生活是艰苦的,而我同时又感受到了自己处在一个充满友爱精神的集体中。汽车要抬下大厢,几个分场的职工一拥而上,大家一声吆喝,这件平常要费劲找人帮忙的事,几分钟就干完了。要抬上拉原木的横梁,又是大家一声吆喝,就上去了。在这里,几句话就能同周围的人交上朋友,条件是以诚待人。

我爱上了这个地方,更爱上了这里的人。

12 月 28 日

我们的车每天从葡萄沟到金满屯跑两趟。如果说有路,那路不过是由汽车走多了而形成的。今天的事就出在这条路上。

后排右一为八团报道组组长陈力丹,左一为前任组长赵庆春

上午,25 号车一下装上了 18 方 10米长的原木,这是我做的行车记录上的最高数字。申师傅特别小心地把车开出了楞沟,爬上了那条长长的坡道上。车越开越慢,已经从四档换到了一档。最后,车不动了,我们都感觉到后轮的一侧打滑。在这一刹那,我不知如何是好。申师傅好像早有准备,猛地踩脚刹车,同时迅速搂住手刹车,压低了声调对我说:“垫方木!”我醒悟了过来,急跳下车,脚刚一着地就滑了一个跟头。我爬起来,急速抽出驾驶室后面的一条粗方木,垫到打滑的轮子后面,又冲上路边的山冈,抱来了一大捆树枝,塞进车轮下。汽车艰难地起步了,走得比人步行还慢。我把方木一点点往前移,轮子打滑时就再塞进一些树枝。时间好像过得比较慢,车终于爬上了坡顶。我把方木往驾驶室后一扔,跳上了正在行驶的车。坐定后,才发现内衣已被汗水湿透了,凉飕飕的。想起刚才的情形,我忽然后悔起来,要是车一旦刹不住,这样滑的坡路肯定会使拉原木的重车横过来翻车。我看了一眼申师傅,他镇定自若,仍然像平常一样盯着前方,心又自然地踏实下来。

这趟回来后,申师傅又变得活跃了,他和各分场的负责人商议着什么。下午,每辆车都上了防滑链。

1969 年 1 月 25 日

今天最有意思的事是三分场的刘镇东变成了空中驾驶员。我夜班一觉醒来,已经快中午了,外边人声嘈杂,好像出了什么事。走出帐篷一看,只见三分场的 55号车停在楞沟里,被装得过多的原木压得两个前轮翘了起来,悬在空中。昨天,55号车的拖车坏了,需要修理。为了不让车闲着,刘师傅用单车拉 5 米长的原木。这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排成两行,两条大粗绳分别系在汽车保险杠前的两个拉钩上。大家握着绳子,刘师傅坐在驾驶室里,探着头,手比画着,在指挥着什么。我赶紧跑过去参加这一想不到的特殊行动。几声有节奏的劳动号子过后,刘师傅又变成了陆地驾驶员。大家拥了过去,不停地同他开玩笑。他却一本正经地招呼着卸下几根木头,冲着大家晃了晃脑袋,得意地把车开走了。

劳动中遇到意外的事情,在笑声中解决问题和愁眉苦脸地看待问题,有多么不同啊!

2 月 2 日

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班。车放空回葡萄沟,由我开着在草甸子上慢慢地颠着。刚颠出草甸子,申师傅忽然叫我停下。下车一看,果然有事,拖车上的横梁不知怎么被颠了下来,躺在离车十几米远的地方。我佩服申师傅职业性的灵敏感觉,同时对发生的问题不知所措。这样死沉死沉的硬木横梁,当初是大伙一拥而上扛上去的,现在,四周漆黑,一片寂静,到哪里去找人啊?我愣着的时候,申师傅已经走到横梁旁,招呼我快过去。我们利用冰雪路面把它推到拖车旁边。申师傅喘了口气对我说:“要等人,一两个钟头后才会过来一分场的车,太误事了。咱们先把一头扛上去试试,怎么样?”我知道他的腰腿都有风湿病,能行吗?在师傅的催促下,我们铆足了劲,把横梁的一头抬到了腰间,我等申师傅把木头往上一搭,抽手的同时,自己一个人一低头,不知哪来的一股劲,用背一下子扛起木头,搭到了拖车上。接着,我们很快就把另一头推上了拖车,重新插上销子。交班时,申师傅向袁师傅和学员小赵夸我有干劲。我自己知道,当时的那股劲是被他带出来的。

1970 年 4 月,在八团汽车连大院合影,右三为陈力丹

2 月 14 日

从金满屯到葡萄沟,最开始的一段路虽然没有冰雪,却相当险。一边是几十米深的山沟,一边是 50 度以上的陡坡,还有好几处 90 度的连续转弯。申师傅从来没有叫我在这段路上开过车。

今天放空返回时,照例是申师傅开车。转过第一个急转弯,他按了几下喇叭,正要上坡接着转第二个弯时,突然前面闪出四分场的 50 号重车。这个地方很窄,根本不能错车。我来不及想什么,就觉得车子一下子倾斜过来,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压到了申师傅身上。50 号的车头忽地掠过,紧接着几声轰响,比车头宽的原木把我们的左车门玻璃撞得粉碎,申师傅的左手多处划破,淌着血。50 号车在下面停了下来,我们下车一看,好悬,它的右轮是在离山沟只有两个拳头的地方擦过的,要不是申师傅不顾一切地把车硬往右面陡坡上开,这辆车恐怕就要滚到下面去了。我们的车被撞得不轻,幸运的是引擎还可以发动,水箱未碰着,羊角轴也没有失灵。50 号车的师傅向申师傅表示歉意,申师傅向他挥挥手,叫他快去卸木头,自己开着受伤的车回葡萄沟。

路上他没有叫我开车,表情痛苦极了,一句话也不讲。申师傅爱车是出了名的,平常汽车队里数 25 号车最干净。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我理解他这时的心情,不想打破这种沉默。山里是没有条件修好车的,我想车子要提前回场了。可是,申师傅把车停在帐篷旁后,仍叫我开去装车。车装好后,他左手缠着帆布,右手拿着一块白帆布来了。他用帆布遮在左车门的窗户上,带伤坚持干完了白班。

今天我没有听到豪言壮语,但看到了比空话可贵得多的行动。

2 月 24 日

昨天,我们终于完成了 2500 方原木的运输任务。今天上午,抬上大厢,收拾妥当,下午便往回返了。

25 号车开出金满屯,上了黑龙江水道,申师傅一把扯下了挂了多天的白帆布,一股股冷风顿时灌进了驾驶室。我用敬佩的目光望着师傅。大家都清楚,白色是投降的标志,在作为国境线的黑龙江上行驶,我们不能做出有损国格的事情。封冻的黑龙江是深蓝色,江对岸也是山林,但没有我们这边密。虽然是白天,却看不到一个人,只是偶尔闪过几栋白房子和航标灯架。入夜,我们的车在延兴上了公路,很快回到了熟悉的从鹤岗通往二九○农场的砂石公路。

这时,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过去的两个多月是一个梦。一梦醒来,我变得成熟了许多。在葡萄沟,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劳动和人生的意义。生活是美好的,可是美好的生活只属于永远忘我劳动的人,永远力争上游的人。我的师傅们就是这样的人。

陈力丹简介: 北京知青,1968 年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八团(二九○农场),当过农工、汽车学员、团报道组组长、统计员。1973 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学习。1976 年至 1978 年,在《光明日报》任编辑。1981 年起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媒研究所。2003 年到中国人民大学任教,博士生导师、博士后流动站站长,《国际新闻界》主编,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研究所所长,著有《世界新闻史纲》等著作,中国著名传媒学者。 7PsmPSWC3gR7iL2MWogayNJmDhDsmyYA5kPgWV7pYfr5emf04acFScnas0VUpo4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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