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 50 年的人生征途里,伴随我走路的鞋子穿过多少双,都是些什么样式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可对那年麦收时穿过的两双球鞋却一直不敢忘怀。它们的容貌,它们所经历的磨难,至今仍深藏在我的记忆之中。
1969 年 7 月 26 日,一个响晴的日子,我们连(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四团五连)的麦收正式开镰。这是我下乡后参加的第一个麦收,一切都感到那么新鲜。几台联合收割机刚刚在麦海里转了几圈,麦子早已倒下了一大片。我们四个农工排一百多号人的任务,虽然只是专门给几台收割机打跑道,也还是被收割机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连长高兴地对我们讲:“别看三百多垧地的麦子不是个小数目,可只要有这么十来个晴天,麦收就可圆满结束。”这话使我们大家信心倍增,挥动镰刀的手更加有劲儿。那样子,好像我们很快就会成为麦收的胜利者了。
天有不测风云。开镰第三天,乌云和大雨便主宰了天空。滂沱大雨一下就是三四天,接下来是连绵不断的小雨。雨大的几天,还盼望着天晴,眼见希望成了泡影,就不得不顶着雨下地了。才几天的工夫,麦地里积的水已有没膝深,半人高的麦子只露着半截。老职工们都说,这么大而又持续这么久的雨还是第一次遇到。
麦田积水,穿鞋也成了问题。布鞋不跟脚,随时都会掉;水鞋灌水,无法行走。最理想的要数农田鞋或是球鞋了。本来,我是有一双农田鞋的,可惜已经破得不能再穿。突然想起了半月前妈妈从天津寄给我的两双新球鞋,原来一直是准备打篮球时穿的,如今情急,便拿出来一双。球鞋是“双钱牌”的,不但样式很好看,而且鞋的底儿软、帮儿实、沿儿高。试了试,穿在脚上别提有多舒服了。说出来不怕见笑,在此之前,我还从未穿过这么好的球鞋呢!此时的麦田,虽然积水不浅,但地还是实的。穿着球鞋在水中作业,轻便、利落,腿脚都能施展得开。我能够成为镰刀队中仅有的几个能与本地青年为伍的知青之一,除了中学时参加助农劳动攒了点底儿,也得益于脚上的那双鞋。
2007 年本文作者在欧洲
收工回到宿舍,第一件事便是赶紧洗脚换鞋。被泡了一天的新球鞋,已没了早晨出门时的新样子,整个儿是一双泥鞋、水鞋。我赶紧把它刷干净,然后晾在了走廊的窗台上。第二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到走廊看鞋。鞋还是湿的,一点干的意思也没有。我不忍心让它这样水迹未干又上脚,却又不能打赤脚下地,无奈,又不得不把另一双新球鞋拿了出来。想想昨日新鞋的遭遇,未免有些舍不得,但转念一想,只要天一放晴,雨渗地干,两双鞋替换着穿还都可以保住,若只可一双“造”,就坏得快了。于是,狠狠心,又把新鞋穿上了。
没想到,不知老天是有意跟麦子作对,还是跟我的新鞋作对,竟然一直不肯开晴。一连半个多月,不但不见太阳露脸儿,还时不时地再下上一阵子雨。到了 8月 15 日左右,天空终于放晴,渐渐地,地上的明水不见了,站立待割的麦子免除了被水长期浸泡的苦痛,然而,整个情况并没有因此而好转,而是更加糟糕了。此时,地表的水已经渗到了地下,呈饱和状态。进了麦地,一脚踩下去,人马上就矮了一截——陷下去足有半尺深。别说还要挥镰割麦子,光是在地里走,就已经累得够可以的了。我那两双鞋可是倒了霉,先是水泡,后是泥埋,自从穿到脚上,没得一天干爽,成了名副其实的“水鞋”、“泥鞋”。
到了二十几日,连里的麦收才完成了不足全部麦田面积的三分之二,不仅拖了全团麦收进度的后腿,而且还惊动了师部。大约是在 8 月末的一天吧,师部决定在我们连打全师的麦收大会战。那天早晨,开来了一百多辆大卡车,车厢里站满了前来支援麦收的兄弟团的知青和职工,据说号称 1000 人马。这个举动令我们许多人大为不解。当时,地里的麦苗一片青绿,那是落在地下的麦粒发出的芽,从那绿地的面积和绿的程度,恐怕是远远超过了年初种麦子时的播种量。还没有割倒的麦子更惨,早已成熟的麦穗籽粒多数都落在了地上,还留在穗上的由于受了水的浸泡,后来又接受了足够的阳光,也发出了绿绿的芽,整个麦子成了“站杆绿”。据不少有经验的老职工讲,到了这种份儿上,麦子收不收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况且,那么多人下到地里乱踩,不但收不回多少正经粮食,还会破坏土壤结构,给来年的庄稼造成损失。尽管如此,上级定下来的事情,人马也到了,一场大规模的“会战”是不可避免的了。于是,我的球鞋又有了给“会战”大军送水的经历。
来了“大军”,我们排的任务由割地改成了送水。四十余人的送水队伍可谓壮观,可与一千多人的大队人马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开水由水车拉到靠近地头的路边,再由我们装入水桶挑到地里。因为地里太陷,为了不致让负重的身体陷得太深而使水桶碰到地上,送水的人需要在脚下绑一块被称为“防陷板”的长木板。这样的装束,这样的地面,尽管桶里装的水只到三分之一,还是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从地头进去不到 20 米,一担水就见底了。也难怪,在每一脚都要陷下半尺深的泥地里割麦子,那滋味本来就够受的,再加上三十多摄氏度的高温,地里的人们早已是大汗淋漓了,见了水哪能会不亲呢!然而,回头再送,要是走不了多远,能够喝到水的,还是离地头最近的人。看看那些离地头越来越远、不时转身朝水车这边张望的人们,我这个送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心里说:“对不起了,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要知道,这水能送到这种程度,已经是连拖带拽了。
2011 年本文作者在新疆
说句实在话,送了一天的水,比往日割一天的麦子还累得多。出了麦地,该卸掉“防陷板”了,这才觉得两只脚不得劲儿。解开绳子,再脱下鞋,发现在水里泡了一天的脚被绑“鞋”的绳子勒出了几道深深的沟痕,又痛又痒。这我倒不在乎,回去歇歇就会好的。让我心疼的是球鞋。在木鞋上绑了一天、拖了一天、拽了一天的球鞋,完全变形且不说,解绳子时不小心错拽了一下鞋带,竟将鞋帮拽裂了一个口子——球鞋已经开始糟烂,经不住一点点磕碰和扯拽了。
谁也没能想到,一个麦收从头至尾竟然用了 42 天,而且还只是把麦子撂倒,不包括脱谷!这些天里,两双球鞋伴着我在水里割麦、背麦捆,不知走了多少路。在我们连的麦收就要结束的一个星期天,另外一个连的老乡来看我,当他们看到我们连的麦收打了这么长的持久战,仍有一些麦子站在地里,便不免同情地说:“这些日子,真不知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当时,我心里想:其实,用不着作更多的说明和解释,只要看看我那两双球鞋就足够了。40 天前还是里外三新的新鞋,如今不但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容貌,就连躯体也难保了——已经完全沤烂了,而且一下子就是两双!
当人们为终于告别了麦收而欢呼的时候,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将要同我告别的,还有我心爱的球鞋。在连里庆祝麦收胜利结束的大会开完之后,我把两双球鞋洗刷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垃圾堆。
在以后的生活中,我时常会想起这两双球鞋。
郭庆晨简介: 天津知青,1948 年生于天津,1968 年高中毕业后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四团。曾任黑龙江《党的生活》杂志社编审、黑龙江作家协会会员,杂文作家,现已退休。先后有《党员生活断想录》《擦名字絮语》《曾国藩的癣》《政绩统计法》四本杂文集出版。一些作品入选《中国杂文大观》《中国当代杂文经典》《中国年度最佳杂文》《中国青年报杂文选》《人民日报杂文选》《工人日报杂文选》《经济日报杂文选》等。《“混儿”》《“跑”的褒贬》等几十篇杂文在全国获奖。报告文学《放飞希望》获全国报告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