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田二人在兰州酒楼相会不久,杨岳斌即获朝廷批准,径自退居回了湘西故乡乾州,并在故里捐修过杨氏义仓、义庙、书院及乡试考棚等公益建筑物,为此深获乡邻好评。十多年后,这位曾国藩部下的著名水师统领在乾城老家病逝,享年 68 岁。
再说田兴恕在杨岳斌回乡后,又“戴罪”在甘肃生活过数年。其间,左宗棠有意让他带兵与杨占鳌配合,镇压捻军和回民义军。由于田兴恕作战有功,深得左宗棠赏识。除了打仗之外,田兴恕在看书学习上也颇有长进。短短几年时间攻读,这位原本大字不识几个的革职提督已能粗通文墨并作诗文。随着所学知识的不断增长,田兴恕深感自己过去因没有文化吃了大亏。为了重新振作起来,为国家效力,他提笔给慈禧太后写了一份奏章,文内回忆了自己数十年的坎坷经历,写明了自己的志向,并情调恳切地请求改名为“更生”。
奏章写好后,田兴恕即找到左宗棠说:“左大人,我给太后写了份折子,您看内容如何,可否帮忙呈送上去?”
左宗棠接过奏章仔细看了一遍,随即点头说道:“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从这奏折来看,你这几年时间看书学习,进步真不小哇!”
“谢大人夸奖!”田兴恕回道,“我有今日文化上的进步,也是靠您左大人的关照啊!”
“听说你把《汉书》都看完了?是吗?”左宗棠又问。
“看完了,我刚刚还在重读其中几篇文章。”
“看了这书有什么感想?”
“感想很多!”田兴恕拍拍后脑门回道,“那书中描写的历史人物都不错,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人物,一个是李陵,一个是苏武。”
“何以见得?”
“我觉得这两个人写得非常真实,看起来就像在眼前一样,那李陵孤军深入,拼力死战后才被俘,假如朝廷不杀他一家,他恐怕还愿归回汉朝,然而家人被杀了,他回去还有何益,所以最后他拒绝朝廷使者劝告,在匈奴生活了 20 年直到病故。李陵这样的战将的归宿,使人扼腕叹息。还有苏武这个人,班固将他写得很动人。苏武啮雪咽旃毛流放至海边掘野鼠而食之,始终仗汉节而牧羊,直到节旄尽落,须发全白才归来,其不屈的气节真令我辈崇敬!”
“好,你看《汉书》真有所得,亦算不负我一番期望。”左宗棠遂又询问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回家乡?”
“想啊!怎么不想回家乡,我做梦都希望早日回归故里!”田兴恕回道。
“那好!我马上就给朝廷写奏折,请求太后赦免你罪,让你回故乡去团聚。”左宗棠接着又分析说,“你的这份奏章我会一同呈送上报,我估计朝廷不会让你官复原职,虽然你有为国效力的想法,但朝廷若起用你,那洋人岂能干休,所以我劝你,只要能争取赦免回乡去就不错了!至于是否更名,关系其实不大。”
“行,我一定听从您的劝告,您说怎办就怎办!”田兴恕道,“能够赦免我罪,让我回家去,我亦知足了!”
“好吧!就这样办!你可以作回家的准备,我想朝廷也应该放你回乡了!”
田兴恕听了左大人的这番话,即告辞而出。当夜,左宗棠就提笔向朝廷上了一份奏折,内称田兴恕自革职之后,在边疆流放能洗心革面,认真服罪,并在与捻军和回民义军的作战中,踊跃争先,立了几次战功,在边疆数年,还能刻苦发愤读书,并已粗通文墨,进步很大,又称该革员长期征战,已患风湿等病症在身,行动不便,为此特请求朝廷赦免其罪并将其释放回原籍。
第二天,左宗棠将田兴恕的奏章和自己写的奏折一同封好,派人专程速送至京城。
且说慈禧太后此时大权独揽,凡是有关国事的奏折都要经她过目批阅。这一日上午,慈禧在金銮殿接受百官朝见后,又亲自御批了数十件奏章。当她读到田兴恕要求更名的奏章后,随即提笔在奏折上批了两句话:
只要子心诚,
何必更其名。
又看完左宗棠请求赦免田兴恕并准其回乡的奏折,随手又批了二句:
边关征战有功,
可予赦免回家。
慈禧太后的批文,很快被信使送到了兰州。左宗棠拆阅之后,立即派人找来田兴恕,向他传达了慈禧太后的批语。田兴恕跪地作揖表示感谢。
接着,左宗棠设宴对田兴恕获得赦免表示祝贺,同时安排了十多名武装兵士,由一队官率领,准备护送田兴恕回湘西故乡。
过了数日,一切准备就绪,田兴恕与左宗棠郑重告别,便同随从一起上了路。
走过千山万水,一路风尘仆仆。沿途说不尽的辛劳,幸有士兵殷勤护侍,田兴恕才不觉困苦。约莫走了一个多月时光,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湘西凤凰厅境内。
这一日下午,当田兴恕等人骑着马从麻阳顺着沱江来到镇筸城外时,驻凤凰的辰沅兵备道台杨翰率领一班文武官员到接官亭进行了礼节性的迎接。从接官亭到城内的一公里多路面,全都铺着一色的青条石板,石板路坎下,缓缓而流的沱江水清澈碧绿,风光旖旎;石板路之上,紧傍南华山的听涛小山岩壁突兀,草木葱郁,宛若仙境。田兴恕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踏上这故乡的青石板路,就不禁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当年,从这条石板路上当兵走出去,后来带兵凯旋归来,在家完婚后又去征战。如今从边疆流放再赦免归来,这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恍如一场梦啊!田兴恕回味着这无常人生的滋味,不觉间已随众人走过东门城楼,再往里朝一个小巷进去百余米,片刻即到了他在十余年前修的一栋故宅门前。这栋故宅是砖木混建的两层楼房,内有小天井庭院。他妻子朱氏自田兴恕发配边疆之后,就一直和几个亲眷住在田家故宅。此刻田兴恕赦免归来,在故宅的亲眷都万分高兴。夫妻二人见了面,更是喜极相泣。
当日傍晚,由辰沅兵备道台杨翰相邀,为田兴恕及其随从人员办了几桌宴席。作为一个已被革职的封疆大臣,回到故乡还能受到地方官员的隆重接待,这使田兴恕感到了一分意外的慰藉。
第二天,奉命护送田兴恕的随行人员就告辞了。田兴恕从此回到老家过了几年安居日子。
且说田兴恕回故居之后,其妻朱氏因为一直没有生育,心里感到就像欠了丈夫一份债似的很觉不安。这一日夜里,朱氏在枕上主动向丈夫提醒说:“我的夫君,给你纳个小妾,我们一同生活,你看怎样?”
“劝我找小妾,你不吃醋?”田兴恕嬉笑着反问。
“我吃什么醋!只要你找了小妾不嫌弃我,咱们就能好好相处!”
“我当然不会嫌弃你,你是正宫娘子,咱怎敢背信弃义!”田兴恕又道,“你是怎么想到要我找小妾的呢?”
“我看你年近 40,还没有子嗣,这辈子指望我恐怕不行了,还是纳个小妾,生几个儿子好继承你的香火嘛!”
“好,感谢你一番好意,只要有合适的,你就帮我物色吧!”田兴恕回道。
“你要什么标准的?”
“我有什么标准,你难道不知道?”
“你呀,无非就是想年轻一点,漂亮一点,丰满会生育,还要有点修养,对不对?”
“对!对!知我者,莫过妻子也!”
“好吧,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朱氏慷慨应允着。
过了不久,朱氏果然亲自为丈夫物色到了一个姓杜的苗家姑娘。这位苗家姑娘只有 19 岁,长得健壮匀称,一对辫子粗又长,一双巧手就如藕节又白又嫩,一张圆月般的脸盘和那丰满的臀部尤其引人注目。田兴恕与这位姑娘相会后即—见钟情,经过朱氏亲自撮合,俩人很快办了喜事。
这位苗女过门后,第二年便为田兴恕生了一个儿子,田兴恕高兴之极,办了几十桌宴席,镇筸城内稍有名望的仕绅都纷纷前来表示祝贺。
在以后的数年内,田兴恕的这位小妾连生了三子一女。三个儿子分别取名为田应高、田应全、田应诏,女儿取名为田应弼。
有了子嗣,田兴恕心中倍觉欣喜。看着一个个孩子呱呱坠地,就好像自己也获得了新生一样。在边陲之地流放期满,他曾真诚地想改名更生,虽然慈禧太后给他御旨不必改名,但他决心已定,从此吟诗作赋,都用了更生署名。回到故乡,在几年闲居之中,他时常吟诗作赋,最终竟集成了一本名为《更生诗稿》的诗集。
田兴恕回故乡后,他昔日的部下和同僚亦经常来看望他。有一天,一个名叫杨岩宝的老部下来到田家。进门时,田兴恕还和他亲热地拉着家常话,可是谈着谈着,田兴恕突然就变了脸并厉声喝道:“杨岩宝,你给我跪下!”
身壮体高,相貌堂堂,年纪比田兴恕还大几岁的杨岩宝,竟然乖乖地在客厅跪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赌博?”田兴恕又吼着问。
“我,我在家实在闲得无聊!”杨岩宝解释说。
“闲得无聊,你就不会做点正经事?”
“做什么呀,家里什么都不要我做。”
“没事做,你就看书,古人说活到老,学到老,你为啥就不长进?”
“我学不进啊,年纪大了,哪能是读书的料。”
“你不读书,做点别的事也好嘛,养花喂鸟,难道你也不会?”
“我没兴趣!”
“没兴趣,赌博就有兴趣?你呀,硬是没出息。”田兴恕又数落说,“我多次给你们讲过,做人要正直磊落,不要沾染坏习气,一个嫖,一个赌,是军中最坏的恶习,你怎么就沾上了呢?现在你给我好好跪着,不思过改正,你就别站起来!”
田兴恕说罢,便怒气冲冲地转身进了里屋。
剩下杨岩宝跪在客厅,仍一动不敢动。一旁伺候的家人,一个个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劝说。
正在为难之际,驻镇筸城的辰沅兵备道台杨翰忽然拜访田兴恕来了。杨道台进门一看,见杨岩宝跪在客厅里,不禁惊讶地问:“杨总兵,你怎么会跪在这里?”
“我赌博的事田大人知道了,他让我跪着思过!”
“啊,田大人罚你思过!”杨道台顿时明白了。这田兴恕治军严厉,果然名不虚传:瞧这杨岩宝,在田兴恕部下本是有名的传奇英雄。据说有一次在一个村寨打仗,由于火炮轰鸣,烟雾弥漫,杨岩宝禁不住张口打了个喷嚏。碰巧,敌方一发炮弹打出的铁丸射入他的口中,将他噎死。杨临终说不出话,只用手指旁边的一副棺材匣子,意思是央求参将沈宏富、刘祖成将他放进匣子安葬他。刘祖成力气大,提起杨岩宝的双脚朝木匣子里丢,谁知杨岩宝被猛摔一下竟吐出铁丸活过来了。杨岩宝大难不死,后来因战功显著,一步一步从普通士兵提升当了古州镇的总兵。当黔省安定后,杨岩宝便告假解官回籍养伤,在凤凰城里安家已数年。由于大字不识,加上闲居无聊,杨岩宝常借打牌赌博打发时光,想不到今日竟被田兴恕知道而罚跪思过。按理田兴恕已无职无权,杨岩宝却还乖乖听他节制管束,真是不可思议!眼看杨岩宝跪着无人敢劝,杨道台便进房内对田兴恕道:“田大人,请息怒!杨总兵征战功高,你就饶了他吧,这赌博的毛病相信他会改掉的。”
田兴恕见杨道台出面相劝说情,这才走进客厅说:“看在杨道台的份上就饶了你,快起来吧,以后可别再犯!”
“是,谢大人!今后我一定不再赌博了,再赌你就砍了我的手!”杨岩宝站起身,又对杨道台拜了一拜,方才羞愧告辞出门。
杨岩宝走后,杨道台在客厅坐下,便请教田兴恕道:“田大人,都说您治军有方,适才见了您对部下的严格管束,真令我敬佩万分,我不知您是怎么在下属面前建立这么高威信的,可有什么秘招教我吗?”
“秘招谈不上!”田兴恕息了怒气,只认真地相告道,“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若说有什么服人秘招,我看照孔子这几句话去办就行了!”
“我明白了,田大人说得很有道理,今后我也要把这个秘招学到才好哇!”
杨道台说毕,又关心地问了问田兴恕的生活起居情况,要田兴恕多加保重身体,然后才起身告辞。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一个冬天到了。田兴恕的风湿病和作战留下的枪伤忽然发作起来。他只觉疼痛难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家人为他找遍城中名医,开了几十副药,作了无数针灸,不见好转。待到两个月过去,田兴恕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眼看病势沉重,田兴恕自知大限将到,遂在一个晚上对夫人朱氏和小妾当面叮嘱了后事。
“我死后,你们俩要同心协力把孩子抚养大。”田兴恕说,“我这一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你们要让孩子吸取我的教训,要送他们多读书!”
“你放心,我们会记住你的话!”朱氏和杜氏都跪下来点头作答。
“只要孩子有出息,我死也就瞑目了!”
田兴恕说罢,就不再多言语。数日之后的一天夜里,一阵剧痛突然袭来,田兴恕在床上作了一阵剧烈的挣扎,接着便两腿一伸,撒手而去,死时年仅 41 岁。
始终守在丈夫床头的两个夫人,这时一起放声大哭。几个孩子由于年幼,正在酣睡,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闻讯而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接着,田家人接连做了七天道场,然后才将田兴恕的棺材抬上山作了隆重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