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陈渠珍的入藏历险经历,田应诏既感惊奇同情又十分器重。他当即劝慰陈渠珍道:“玉鍪,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既经过了这么多大苦大难,我看今后必会大有出息和作为!”
“多谢军门夸赞!军门若有所用,虽肝脑涂地,我亦在所不辞!”
“好吧,我现在就任命你为中校参谋!”田应诏道,“我所辖部队现在还是清朝绿营旧制,战斗力很差,我想照北洋军武备学堂训练办法先办一个军官团,把带兵者先培训好,为提高部队战斗力打好基础。你就担任军事教官吧!”
“是!我一定不负军门期望!”陈渠珍郑重接受了任务。
经过一番筹备,湘西军官团很快就在凤凰城院殿办起来了,参加的学员有排长以上 110 多人。田应诏任命中营游击滕代春当了军官团的团长,陈渠珍、赵开忠、熊子候、尹锋等人为军事教官。其中比较出名的学员有戴季韬、陈斗南、顾家齐、谭自平、田杰时、田景福等人,他们大都是凤凰人。
在军事教官的授课中,学员们对陈渠珍的讲课最感兴趣。陈渠珍在长沙武备学堂学习时,本来成绩就很出众,加上近几年来的传奇阅历,见多识广,讲起课来生动传神,学员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有一次陈渠珍在讲课时说:“诸葛武侯有言:‘区区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寻章摘句,世之腐儒,何能兴邦立世。’我在沅水经校学堂当学生时就觉得,士生千古之下,而处斯世,遇斯事,岂宜区区于文字之间而已耶,……我国甲午之役,丧师赔款,全国震惊。余闻之,十分愤慨,认为国家兴亡,青年有责,爱国之心,油然而起。庚子之变,盛倡瓜分中国之议,我更痛心国事,遂决心投笔从戎。诸位学员不知是否有同感,你们投身军营,难道不也是想为报效祖国而有所作为吗?现在辛亥革命虽然已取得胜利,但时局仍很动荡,全国各地群雄并起,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们湘西欲求辖地之安全,就要坚固自己的军队,你们现在都已是带兵者,带兵者最要具备的本领就是有勇有谋。”
此时,学员顾家齐举手问道:“请问教官,怎样才算有勇有谋?”
陈渠珍随即答道:“勇者,有匹夫之勇和豪杰之勇的区分。苏东坡《留侯论》云:‘古之所谓豪杰之土,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可见,一个军人,特别是一个带兵的军官,光具备匹夫之勇是微不足道的,最重要的还要看是否有大勇,即豪杰之勇。有豪杰之勇者必有大志,有大志者还需有大谋,只有有勇有谋者才是为将之道。故而兵法上曰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当然兵既精且多,将既谋且勇,那就更好了!”
这一番课有理有据,讲得头头是道,学员们听了茅塞顿开。课后有学员就议论陈教官的课讲得好,有水平。可是军官团团长滕代春听了这些议论却泼冷水道:“陈教官会讲什么课?他只不过耍嘴皮子而已!”这话传到陈渠珍耳里,他心里感到很生气,但一时忍住也没与滕计较。
时光如梭,转瞬即逝。不觉间一年过去,陈渠珍正全力帮田应诏训练军事骨干之时,有一天上午,田应诏将他叫进密室相告道:
“玉鍪,我接到袁总统从北京来的一份电令,他说你谋杀了罗长炜。命我将你逮捕解京!我看你赶紧逃避一下,到时我就说无法缉拿了事,你看如何?”田应诏说毕,就将密电让陈渠珍看了一下。陈渠珍万没想到此事又要吃官司,他想了想便郑重说:“军门对我信任有加,我将没齿不忘。不过这件案情实属冤案,罗长炜根本就不是我谋害,我想我是没有必要逃避的!”说罢,就将罗长炜前后的死因又详细向田应诏说了一遍。
田应诏听毕又道:“你虽然是属冤屈,但现在有人控告,袁总统又下令捉拿你,你若不逃避,岂不会解去枉送性命?”
“你放心,俗言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确实没做这桩亏心事,又怕什么鬼敲门呢!”陈渠珍坦诚地分析说,“我若真逃避,岂不弄假成真?反使无罪变有罪,而且不仅自己受害,还会连累军门,所以我不必逃避,你就按电令将我解送京城,到时我一定会把真相讲清!”
田应诏听陈渠珍讲得很合情理,于是只好吩咐人将陈渠珍逮捕,押送进京,一面又写了两封信暗里送去,一封给国务总理熊希龄,一封给高等军事裁判长傅良佐,请求二人为陈渠珍多加斡旋。
熊希龄接到田应诏信后,立刻给傅良佐又写信,让他在审判时务必澄清真相,找到真正杀罗凶犯。傅良佐亦是湘西乾城人,又是熊希龄的学生,此时见熊希龄和田应诏都来信为陈渠珍说话,他自己亦很顾念乡情,于是对此案审理得格外认真。
陈渠珍被解送到京后,被关在陆军监狱。几天后,军事裁判处进行庭讯,傅良佐亲自进行庭审。
傅良佐问:“请问原告,你是怎么知道你父亲是陈渠珍和钟颖谋杀的?”
原告罗青山即回道:“我是听周逊说的。周去年春上到过我家,把我父亲的骨灰带了回来,他说我父亲是被陈渠珍谋杀的。后来驻藏大臣联豫回到北京,我去问过他,联豫又说我父是钟颖谋杀的,我就认定钟颖和陈渠珍都是谋杀我父亲的凶手,请法官明察!”
傅良佐又传周逊出庭对证,并问周逊告陈渠珍谋杀罗长炜有何证据,周逊原有些理亏,他在甘肃诬告陈渠珍没有得逞,内心仍然不服,才跑到京城来鼓动罗的儿子告状的。这时他来到庭上,便又咬定说:“罗长炜是陈渠珍指使杀的,因为那几个行凶的士兵都是他手下的人。”
傅良佐再传联豫出庭作证,并问他:“有何证据钟颖杀了罗长炜?”
联豫道:“罗长炜是我驻藏时的军务大臣,我派他任协统一职,调钟颖任参务大臣,钟颖对此不满,拒不到任,还公然率兵抢了运藏饷银,后来又进兵拉萨逼我解了职。我回京把此事向袁大总统做了汇报,袁大总统才下令查实此事。后来钟颖又指认此事是陈渠珍干的,说凶手赵本立是陈部的司务长,所以袁大总统断定陈渠珍是杀罗长炜的主犯,为此才电令缉拿陈渠珍。这事到底谁是杀罗的主犯,依我看钟颖可能性更大一些。”
傅良佐遂又问道:“被告陈渠珍,你对此案有何辩说?”
陈渠珍于是讲述了罗长炜之死的前后详情,最后分析说:“罗协参赞开始取代钟颖任协统时,钟协统就很不满,他曾在德莫山下对众军官说,罗长炜是乘我之危,多方谋划,取我代之,悔不该认贼作友。钟协统既恨罗长炜,又恨联豫大臣。他不肯返藏,留在乌苏江观变,并纵兵劫夺联帅运藏饷银,又招变兵,据拉萨。罗参赞听信周春林密报,策划暗杀了十多名川籍官兵。兵变发生后,罗参赞去昌都,我劝他从东路走他不听,偏要从西路走,他带的随从又少,以至途中与变兵相遇,被哥老会士兵陈英、赵本立用绳索捆在马尾上活活拖死。这就是事情真相。至于我和罗长炜,平日关系一直友好,我对他可说是解衣推食,患难与共,这是有目共睹的,许多人可以作证。”
“钟颖,你还有何话可说?”傅良佐又问。
“我没有杀罗长炜。”此时钟颖只管作着抵赖,但却讲不出一点具体细致的情况。
联豫这时又当众质问钟颖道:“你既指明赵本立是杀害罗长炜的真凶,为什么入藏后你又提拔赵本立为营长?”
钟颖听了此话,顿时无言以对。
傅立佐随即起身宣判:确认钟颖为杀害罗长炜的主谋,决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同时宣布:陈渠珍无罪释放。
一场冤案就此宣告洗清终结。陈渠珍终于松了口气,重又回到了凤凰,继续担任田应诏部的中校参谋原职。
到京城折腾了两个多月,陈渠珍好不容易摆脱官司纠缠,回来任职不久,没想到与中营游击滕代春之间的矛盾又爆发了。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田应诏兴修的一座杜母园落成了。他在祭母后宴请了所有来贺的文武官员。酒席上,中营游击兼军官团长滕代春喝得烂醉如泥。这时,有人站起来说:“我们今日请几个名角来弹唱助兴如何?”滕代春手舞足蹈地高叫着说:“好,好!让戏旦来唱,就叫玉鍪的娘来唱吧!他娘是当妓女的,一定会唱。”
众人听了这话,顿时有的笑,有的气。此时陈渠珍愤然走过来质问道:“你为何侮辱我母亲?”
“我……我哪里侮辱你母亲,你……你母亲本来就会唱戏嘛!”滕代春醉醺醺地说。
“你还说没侮辱!”陈渠珍怒气冲天地跑过来,对准滕代春的脸“啪啪”就连打了两个耳光。
滕代春被打,立时就要抽枪,这时众人拥上来,忙把他劝住,他才没有抽出枪。滕代春一面威胁着说:“好呀,你个小小参谋,竟敢打我,小心老子报复!老子一定不会饶你!”
“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报复你就来吧!”陈渠珍愤愤说着就转身跑回了家。妻子刘茨湘见他脸色不对,忙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匆忙道:“我把那滕代春打了两耳光。”
“为啥要打他?”
“他撒酒疯侮辱我母亲,我气不过才打的!”陈渠珍说,“他早就与我存有芥蒂,事事与我过不去,常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一直没多理睬他。以前他向人挑拨说我是小小参谋,参是参非,谋衣谋食,未必能成大事,我也忍了没吱声。昨日他请客我没去,他骂我‘不识抬举’。今日又当众侮辱我,我实在忍无可忍,就打了他,他口称要报复我,我只有出走不和他共事了!”
“你打算到哪去?”
“到酉阳去找张子青,谋个差事是不成问题的,你们在家就多多保重吧!”
陈渠珍匆忙交代完毕,就在当晚连夜出走了。第二天,滕代春果然派了几十个兵士来抓陈渠珍,谁知到他家却扑了个空。众士兵回去报告,滕代春也无可奈何,后经田应诏和田应全兄弟一再相劝,滕代春不好再计较,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再说陈渠珍连夜出走,第二天来到酉阳,找到好友张子青,将自己出走原因一说,张子青即向革命党人石青阳作了引荐,石青阳这时正在四川组织护国军,遂让陈渠珍以税务局长的名义在酉阳就地招募了新军,准备相机举事。谁知上任没有几日,有一天邮局忽然送来了田应诏发给陈的一份急电。陈渠珍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玉鍪接电请速回过往事我已责代春你亦不必再计较一切以大局为重,你尽可放心归来并拟大用应诏”。
陈渠珍捧电文在手,吟诵再三,眼里不觉涌出热泪来,自己毕竟还是田应诏器重的呀!若不回去,怎么对得住田的一番知遇之恩?如此想罢,他即刻向石青阳递了辞呈,接着就返回了凤凰。
入夜,星光闪烁,山城静寂,镇守使田应诏在灯火通明的卧室内一榻横陈。一名侍女殷勤地将一管银制的鸦片烟枪烧好后递给他,他含在嘴里贪婪地猛吸几口后,便在烟雾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自从陈渠珍出走以来,他觉得身上就像缺了主心骨一般,一点也没劲了。尽管在他身边的幕僚不少,但能像陈渠珍那样有才气和谋略的人似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为此他感觉自己已离不开陈渠珍这个智囊了。特别是眼下时局变化极快,袁世凯在筹备称帝,全国人民反袁呼声很高,湖南督军汤芗铭也不得人心,受到驱逐。护国川军和黔军正酝酿挥师北上讨伐袁军,在这种复杂的局势下,作为威震湘西一隅的军队统帅该怎么办?这是摆在他面前必须尽快作出抉择的一大难题。他拍了电文召陈渠珍速回,但却不知陈何时能赶来。正在思虑之时,忽有门卫来告,陈渠珍在门外求见。
田应诏立时来了精神,即刻丢了烟枪,亲自来到门外招呼陈渠珍道:“玉鍪,快进来,我早就盼你归来哩。”
陈渠珍握着田应诏的手,感激地说:“要不是您传来电文相召,我实不敢回来啊!”
“你和滕游击的事,就别再提了,我已教训了他,并撤了他的职,谅他不敢再欺侮你的!”田应诏说毕,早有家仆奉上茶来,俩人就坐在太师椅上,细细谈起时事来。
田应诏将目前面临的复杂局势说了一阵后,即征询陈渠珍的看法:“依你之见,我们现在对时局该采用怎样的对策?”陈渠珍想了想道:“眼下袁氏复辟帝制,遭到全中国人民反对,其倒台之时,指日可待。不过,南北对立,尚未交战,局势未明朗之前,为军门计,我觉得可北看袁项城,南观孙中山,对北阳奉阴违,对南随声附和,如此审时度势,再加整军修武,伺机而动则可矣!”
“好!好!你概括得极好!”田应诏听后大笑着说,“玉鍪到底有眼光,善观形势,所言极是。我们应立即加强部队训练,准备随时应战,此事就交给你专门负责!”
陈渠珍随即起身表示:“唯军门之命是听!”
第二天,田应诏又特意召集文武官员,为陈渠珍归来欢宴洗尘。同时召集会议,宣布由陈渠珍负责训练军队。从此陈渠珍就有了一定军事实权。
又过一段时日,袁世凯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一意孤行,竟于 1915 年 12 月13 日登上了皇帝宝座。云南都督蔡锷等即通电各省宣布独立,并组成了护国军总司令部,开始讨伐袁世凯。接着贵州也宣布了独立,组成了护国黔军,开始向湖南进军。袁世凯此时亦派陆军第六师中将师长马继增率部往湘西堵截。两军有一触即发之势。
处在湘西中心凤凰的田应诏,这时的动向亦显得更加重要。一天下午,田应诏又招来陈渠珍商议说:“近日护国黔军王文华和北洋军的马继增、卢金山均派了代表来凤凰联络,我已将他们分别安置住下,他们都想要我出兵援助哩!”
“军门打算怎么办?”陈渠珍问。
“我看这事很难办啊!那王文华与马继增、卢金山与我都是故交,我们都同过学,我援助哪一方都得罪老朋友啊!”
“为军之道,当为正义而战,但为正义即难顾私交也!”
“此言有理!参谋长蒋隆棻、中营游击安定超等也都这样劝我,主张我顺应潮流,应该援助护国军。”
“不过我还是主张暂守中立,以静观变!”陈渠珍又道,“有道是羽毛不丰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现时袁世凯虽然当伐,黔军当助,无奈湘西地瘠民贫,如若贸然出兵,凤乾各县必为战场,胜则数载难医创伤,败则将会一蹶不振,此战无论谁胜谁负,我们卷进去都将不利啊!”
“是啊!这都是必须考虑的后果!”田应诏叹道。
陈渠珍又道:“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知己而不知彼者,鲁也;知彼而不知己者,愚也。既鲁且愚者,必败也。我军本为绿营旧式军队,尚未经好好训练,战斗力弱,一旦战败,将不堪设想。故我觉得只有暂守中立应变才是上策!”
“好!玉鍪分析得透彻有理!此事就照你的建议办!”田应诏遂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