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的傍晚七点钟,玛丽·科克伦和她父亲莱斯特·科克伦医生从他们居住的房子里走出来。这是 1908 年 6 月,玛丽 18 岁。她沿着特雷蒙街走至梅恩街,然后穿过铁轨来到梅恩北街,沿街两旁尽是一些小店铺和破破烂烂的房子。星期天这地方没有什么人来往,是个安静但缺少人气的地方。她告诉父亲她要去做礼拜,但实际上并不想做这类的事情,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要独自出去思考一下。”她慢慢走着,自个儿想着。她想今天晚上天气一定会很好的,我不能坐在一个闷热的教堂里听一个人讲着显然与自己的问题毫无关系的事来消磨时光。她自己的事情就要到紧要的关头,现在该是她认真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
玛丽的这种心事重重、认真思索的心境是在前一天晚上与父亲的一次谈话后开始的。没有任何开场白,很突然和出乎意料地,父亲告诉她自己患了心脏病,并可能随时死去。当时父女俩一起站在医生的诊所里,父亲向她宣布了这个消息。诊所后面就是他们居住的那些房间。
当她走进诊所时,天就要黑了,她发现父亲独自一人坐着。诊所和起居室位于伊利诺斯州亨特斯堡镇的一幢陈旧的木构房子的二楼上。父亲与她谈话时就站在她的身旁,正好靠近一扇往下可以看见特雷蒙街的窗子。星期六晚上梅恩街呢呢喃喃的夜生活就在周围上演着,开往东面五十英里外芝加哥的晚间列车刚刚过去。旅馆的马车从林肯街出来,叮叮当当地绕过特雷蒙街朝着梅恩南街的旅馆驶去,马蹄扬起的一片尘土飘浮在静谧的夜空中。一些散落的人群跟在马车后面。那些农民与他们的妻子们在傍晚赶着马车进小镇来买东西、闲聊,特雷蒙街的那排拴马的木桩上已经拴满了进城的轻便马车。
从火车站上驶来的那辆马车过去后,又有三四辆轻便马车来到大街上。他们中有一位年轻人搀扶着他的情人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他带着温柔的神态握住她的手臂。玛丽以前曾多次渴望自己也会被一个男人的手如此温柔地扶着,几乎就在父亲宣布他即将临近死亡的那一刻,她心中又涌出了这种愿望。
当医生开始说话的时候,巴尼·史密斯菲尔德刚吃完晚餐回到他做生意的地方。他拥有一个直接朝着特雷蒙街,与科克伦父女居住的房子正对面的出租马车房。他停住了脚步,开始给一群聚集在出租马车房前的男人讲故事,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这时大街上一个吊儿郎当穿着花格衫,体格健壮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马车出租行老板的前面。看到玛丽后,他想引起她的注意。他也开始讲述一个故事,指手画脚地挥动着胳膊,还时不时地回头看看那女孩是否仍站在窗前,是否在看着他。
科克伦医生用一种冷淡又平静的口吻告诉女儿他临近的死亡。在女儿看来,一切与她的父亲相关的事情都是冷淡和平静的。“我患了心脏病。”他直截了当地说,“很长一段时间我早就怀疑自己有这类的病。星期四,我去芝加哥时作了检查,事实是我可能随时死去。要不是为了一个原因的话,我本不想告诉你,我几乎没有什么钱留给你,你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
医生向窗口靠得更近一点,他女儿站在窗前,一只手倚在窗框子上。这个消息使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手也在颤抖。尽管医生外表冷漠,但他还是被感动了,想消除她的疑虑:“目前,”他有些犹豫地说,“很可能一切都没有问题,别担心,我当了三十年的医生,对那些专家的断言中有许多是无稽之谈这一点深有体会。像这种情况,换句话说一个人得了心脏病也还可能拖上许多年。”他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甚至还听说要想确保人的长寿,最好的方法就是得些心脏病之类的。”
他说完这些话就转身离开他的诊所,走下楼梯到街上去了。他本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把手放在女儿的肩膀上,可是由于他在与女儿相处的日子里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的情感,使他无法把深藏在自己心中的情感充分地表达出来。
玛丽站在那里很久,低头盯着大街。那个穿花格衫的年轻人的名字叫杜克·耶特,此时已经讲完了他的故事,一阵哄笑随之而起。她转身从那个父亲刚经过的门口望出去,恐惧笼罩着她。在她一生中从来没有温暖与亲密可言,尽管夜晚挺暖和的,她还是在发抖。她抬起手来,以女孩子特有的动作很快地抹了一下眼睛。
这个手势仅仅是想抹去那像云雾似的笼罩在她心灵上的恐惧,但是却被杜克·耶特误解了。此时他就站在出租马车房前与其他男人不远的地方,当他看到玛丽扬了扬手时,他很快地转身,微笑着点头朝她做手势,希望她下楼到街上来,这样他就有机会和她在一起。
星期天的傍晚,玛丽穿过梅恩北街,拐进威尔莫特街,这是一条工人居住的街区。在那一年中,芝加哥的工厂向西部草原城镇推进的先兆迹象已出现在了亨特斯堡。一个芝加哥家具制造商在这沉睡的小农镇盖了个工厂,为的是逃避在城里工会组织给他们制造的麻烦。大多数工厂的工人住在小镇北部,也就是在威尔莫特街、斯威夫特街、哈里森街、切斯纳特街和一些便宜、盖得很差的木构房子里。在暖和的夏日傍晚,他们都聚集在房子前面的门廊里,一群孩子在尘土飞扬的街头玩耍,红脸的男子汉们穿着白衬衣,没有戴领子,也没有穿外套,有的睡在椅子上,有的四脚朝天地躺在狭长的草地上或是房子门前硬邦邦的泥地上。
工人的妻子们在隔开院子的栅栏前扎堆闲聊,娓娓而谈的声音如同一条潺潺的河流穿过那条炎热的小街道,间或会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清脆而响亮。
马路上有两个小孩正在打架,胳膊粗壮的那个红头发男孩一拳击中了另一个瘦白脸男孩的肩膀,其他的小孩都跑了过来,终于,那个红头发男孩的母亲结束了这场看起来像是还要继续下去的打架。那女人尖叫道:“住手,约翰尼!我叫你给我住手,不然就掐断你的脖子!”
那个瘦白脸男孩转身离开了他的对手。他悄悄地挨着人行道走,当他从玛丽身旁经过时,他抬起头用尖锐的、充满憎恨的眼神盯了她一眼。
玛丽急匆匆地往前走,她家乡的这个陌生而又充满喧哗生活的新区总是激动人心又不可抗拒的,对她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她天性中的某种阴郁和怨恨使她在这种拥挤的地方感到无拘无束,因为这儿的人们也在阴郁中生活着,时不时地有打架和咒骂。她父亲习惯性的沉默寡言以及关于她父母那段不幸的婚姻生活的谜,都影响了小镇上的人们对她的态度,造成她这种孤僻的性格,也使她产生了一种相当固执的决心,在某种程度上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应对她所不能理解的生活中的种种事情。
在玛丽的思想深处有一种对事物的强烈好奇心和对冒险勇敢果断的精神。她像一只在森林中被持枪猎人带走了母亲的小动物,由于饥饿而不得不出来寻找食物。那年她已经二十次独自在傍晚踽踽独行在这个小镇中新兴的、快速成长的工厂区。她 18 岁了,开始像个成熟的女人。她知道小镇中像她这样大的女孩是不敢在这样的地方独自行走的,这使她感到有点骄傲。因此她一边走,一边大胆地东张西望。
在威尔莫特街的工人中,凡是那个家具制造商从外地招来的男男女女大都说外国话。玛丽喜欢从他们当中走过时听到的这种陌生的口音。置身于这条街道,她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她的小镇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在小镇东部的梅恩南街和居民住宅街上住着她熟知的青年男女,那里也居住着商人、职员、律师和更多亨特斯堡镇中较富裕的美国工人。她总是感到他们对自己有一种无形的敌意,这种敌意倒不是由于她自己人格上的什么毛病,这点她很清楚。她如此地不愿与人交往,以至于人们很少真正地了解她。“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女儿。”她这样想着,并且很少行走在与她年龄相仿的那些女孩子们住的街区。
由于玛丽常在威尔莫特街出现,许多人开始认识了她。“她是某个农场主的女儿,习惯了在镇上走来走去。”他们这样说。一个红头发大屁股的女人从一幢房子的前门走出来,向她点了点头。在另一幢房子旁边的一块狭长草地上坐着个年轻人,他的背靠在一棵树上,正在抽烟斗。当他抬头看到玛丽时,就从嘴上取下了烟斗。她想他一定是个意大利人,他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很黑。“漂亮女孩,很荣幸你能从我们这里经过。”(意大利语)他边招手边微笑地说。
玛丽走到了威尔莫特街的尽头,来到了一条通往乡村的公路上。虽然她离开父亲后只走了不过一会儿的时间,但她却感觉仿佛过了很久似的。在路的一边,那座小山顶上,有一个废弃的牲口棚。在牲口棚的前面有一个巨大的洞,里面填满了烧焦的木材,这里一度曾是一间农舍。洞旁有一堆石头,石头上爬满了藤蔓。在这个房子和牲口棚之间有一个旧果园,里头长满了缠绕在一起的野草。
玛丽艰难地在野草丛中穿过,很多杂草正密密麻麻地开着花,她坐在了一块靠在一棵老苹果树干旁的石头上。野草半遮掩着她,在公路上只能看到她的头部。这样半隐藏在野草中,她看起来有些像在高高的杂草中掠飞的、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声响停了下来,猛然环顾四周的鹌鹑。
这位医生的女儿以前曾多次来过这个废弃的旧果园,在山脚下的大街就是小镇的起点。坐在石头上,她能听到从威尔莫特街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喊叫声。一道树篱将果园和山坡上的田地分隔了出来,玛丽想靠在树边直到夜幕悄悄地降临,然后开始思索自己未来的计划。父亲即将死去的念头亦真亦幻,但她的心里无法想象到他肉体上的死亡。眼下,死与她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埋葬在土里的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尸体,相反,对她来说似乎她的父亲并不是将要死去,而是出门去某地作个旅行。很久以前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做的。她的想法里有种奇怪的、朦胧的欣慰感。“好吧,”她这样对自己说,“当时间到了我也要出发,我将离开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有几回玛丽和父亲在芝加哥待过一整天,她为自己很快能在那里生活的想法而着迷,在她眼前浮现出一幅在长长的大街上挤满了数以千计的陌生人的景象。在这样的街道生活,置身于那些陌生人中,就像从一个缺水的沙漠中走出,来到一个铺满细嫩小草的凉爽森林里一样。
在亨特斯堡,她总是生活在阴影之下。现在她已经成年,她过去一直呼吸着的周围沉闷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正变得越来越压抑。虽然从来没有人直接向她提出过触及她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的问题,但她却感到对她的存在有一种偏见。当她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亲就卷入一场传闻中,这事曾轰动了整个亨特斯堡镇。当她还是个小姑娘时,人们有时会用嘲弄的同情眼神看着她说:“可怜的孩子!事情真是糟糕透了。”有一次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夏夜,父亲驱车到乡下去了,她独自一人在黑夜中坐在父亲诊所的窗前,她听到街上有一男一女提到她的名字。那两口子在诊所窗下边黑暗的人行道上磕磕绊绊地走着,那个男的说道:“科克伦医生的女儿是个好姑娘!”那个女的大声笑了起来,“她就要长大成人了,现在就会吸引男人的注意,你最好还是不要想入非非,她会变坏的,有其母必有其女。”那个女人回答道。
玛丽在果园里那棵树下的石头上坐了约 10 至 15 分钟,想着镇里的人对她和她父亲的态度,“肯定会把我们牵扯在一块的。”她想着。是否即将来临的父亲的死亡,会带来多年一直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云所没有能给他们带来的事。此刻她并不觉得有多残忍地认为死神很快会降临她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死神眼下对她来说好像变成了一个可爱优雅的做好事的形象。死神之手将打开她父亲的房门而降临人间的话,带着年轻人的残忍,她首先想到的是新生活可能带来的冒险性。
玛丽静静地坐着。在高高的草丛里,被黄昏打搅的小虫们又开始了它们的鸣唱。一只知更鸟飞到她坐的那棵树上,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清脆又尖锐。小镇里新工厂区的人们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山边传来,犹如远处教堂呼唤人们来做礼拜的钟声。女孩的胸口似有什么东西被打破,她用双手抱着头,前后慢慢地摇动着。突然间,一种对生活在亨特斯堡的男人和女人们的冲动情绪涌上心来,她流泪了。
这时路边传来了喊话声:“你好,那边的女孩。”玛丽迅速跳了起来,她那温柔的心绪如一阵风般地吹走了,心头立刻涌上强烈的怒火。
路边站着杜克·耶特,他从自己游荡的地方过来,在出租马车房前他就看见玛丽周末傍晚出来散步,就跟在她的后面。当她穿过梅恩北街并来到新厂区时他就肯定自己已经赢得了她的欢心。“她不想被人看见和我一起散步,这是对的。”他告诉自己,“她知道得很清楚我会跟着她,只是不想让我在她的朋友面前丢人现眼。她自己觉得有点了不起,必须有人杀一下她的威风,但我怕什么?她已经特意给了我这个机会,也许她只是害怕她父亲而已。”
杜克·耶特离开公路,爬上小斜坡,来到了果园。当他走近爬满藤蔓的石堆时被绊倒了,他爬了起来,哈哈大笑。玛丽没等他接近,径直向他走了过去,当他的笑声打破笼罩在整个果园的寂静时,她跳了过去,张开手往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然后转身就向公路跑去,而他的双脚还缠在藤条里。“如果你再跟着我或者和我说话,我会找人杀了你!”她对他吼着。
玛丽沿着公路走下小山,朝威尔莫特街走去。在小镇上流传多年关于她母亲的零碎片断的传说早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据说她母亲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夜和镇上的一个年轻无赖私奔了,那个无赖也是一天到晚地在巴尼·史密斯菲尔德出租马车房前消磨时光。现在,另一个同样的年轻无赖也正在试图巴结讨好她,一想到这她便勃然大怒。
她的脑海里竭力搜索着想拿起一样什么武器,这样她能够更狠狠地揍杜克·耶特一下。绝望之中,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她父亲已经病倒,并即将死去的身影。“我父亲正想找个机会杀了像你这样的人。”她吼着,转过头看着那年轻人,他已除掉了他脚上果园里的藤蔓,并跟着她来到公路。“我父亲正想杀个什么人的,因为镇上流传着关于母亲的谣言。”
玛丽一时让自己威吓杜克·耶特的冲动占了上风,马上对自己的发作感到羞愧。她一路走得很快,眼里不断地流着泪。杜克耷拉着脑袋,紧跟在她后面,“我并没有什么恶意,科克伦小姐。”他哀求道,“我并不想伤害你,请别告诉你父亲,我只是想和你开开玩笑,我真的并不想伤害你。”
夏季傍晚的天开始暗了下来,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威尔莫特大街边上黑暗的门廊或篱笆墙边聊天时,他们的脸变成一个个带着柔和光圈的小椭圆形。孩子们站在人群中,他们的声音也变得很小声。当玛丽经过时,人们都不做声,抬起头来朝玛丽瞪着眼。“这位小姐住得不远,她差不多也是我们的邻居。”她听见一个女人用英语说话的声音。当她转过头时,她只看见一群黑肤色男人站在一座房屋前,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哄孩子入睡的唱歌声。
刚才在傍晚叫她的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现在显然是外出去进行周末探险活动,他正沿着人行道一路走去,很快地消失在夜色中。他已经穿上周末礼服,戴了一顶圆顶礼帽和白色笔挺的衣领,还显眼地衬着一条红色的领带,那白得发亮的衣领,使他的棕色皮肤看起来几乎是黑的,他孩子气地微笑着,笨拙地举起帽子,但一句话也没说。
玛丽时不时地往回看杜克·耶特是否还跟着她,但灯光太暗,她一点也看不见他的影子,她气愤激动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下来。
她并不想回家,但想这会儿去教堂又太迟了。从梅恩北街有一条很短的街道向东拐去,一个急转弯就到了山边的一条小溪,溪上有一座桥标志着小镇的这个方向的发展已到了尽头。她沿着大街过去来到桥上,站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看着两个小男孩正在溪边钓鱼。
一个肩膀宽阔穿着粗布衣衫的男人从大街来到桥上,他停下来和玛丽说话,这是她第一次听小镇上的人带着感激之情谈论她的父亲,“你是科克伦医生的女儿吧?”他犹豫地问她,“我想你并不知道我是谁,但你父亲知道。”他用手指着坐在小溪边草地上手握着鱼竿的两个男孩,说:“他们是我的儿子,我还有四个孩子,”他解释道,“还有一个男孩和三个女儿。我的一个女儿在店铺里干活,她和你一样大。”这个人就谈起和科克伦医生的关系。他原是一个农场的雇工,他说,只是最近才搬到这个小镇上,在那个家具厂工作。在上一年的冬天,他病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身无分文。当他躺在病床上时,他的一个儿子从草棚的阁楼上摔了下来,头上摔了一道可怕的大口子。
“你父亲每天都来看我们,并且缝好了汤姆的头上的伤口。”那个工人从玛丽面前转身过去站着,手里拿着帽子,看着他的两个儿子,“我是个穷困潦倒的人,你父亲不仅照顾我和我的孩子们,而且还拿钱给我老婆到这儿的小镇上买生活必需品和药品。”这个男人说话声音很低沉,以致玛丽不得不探出身子才能听清他的话,她的脸几乎要碰到那个人肩膀。“你父亲是个好人,但我感到他并不快乐。”他继续说道,“儿子和我一天天好起来,然后我来到镇上上班,但他从不向我要钱。”他只跟我说:“你知道该怎样和老婆、孩子一起生活,你知道怎么让他们快乐,留着你的钱花在他们身上吧。”
这位工人说完走过桥,沿着小溪的岸边走到他儿子坐着钓鱼的地方,玛丽扒在桥的栏杆上,看着桥下缓缓的流水。在桥下阴影处几乎是漆黑的,她想她父亲的生活就是如此,“就好像一条永远流淌在黑影里的小溪,从来没有流到阳光下。”她想着,一种害怕她自己的一生也将在黑暗中度过的恐惧心情笼罩着她。一种新的对她父亲的巨大的爱涌上心头,她想象着父亲拥抱着她。在孩提时代她就梦想着父亲双手的爱抚,如今这个梦想又出现了。她站了很久看着小溪流水,她决心今晚不能白白虚度,一定要尽力使旧梦成真。当她再次抬头看那个工人时,他们已在溪边生起了一堆小篝火,“我们在这儿钓
鱼,”他大声说道,“火光会吸引它们来到岸边,如果你要来试试钓鱼的话,我儿子会借一根鱼竿给你的。”
“哦,谢谢,今晚不了。”玛丽说。她害怕自己也许会突然哭出来,如果那人再说下去的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她慌忙离开。“再见!”那人和他儿子们齐声说,声音是那么同时地从他们三个人的喉咙中发出,就像尖声的小号发出的轻快乐音从她沉重的心情中穿过。
当女儿玛丽傍晚出去散步时,科克伦医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个小时。天渐渐黑了,整个下午都坐在对面街边出租马车房前椅子和木箱上的男人们都回家吃晚饭去了。喧哗声渐渐消失,有时持续了五至十分钟的寂静。然后,远处街上传来小孩的哭声,这时,教堂的钟声开始敲响。
医生并不是一个打扮很整洁的人,有时好几天都忘了刮胡子,用他那又瘦又长的手抚摸着半长的胡须。他的病甚至比他自己承认的还要来得重,他的思绪好像要从他的肉体中飘逸出去。他坐着时常将两只手放在腿上并像孩子一样专注地看着它们,好像它们是属于别人的,他变得越来越喜欢探究哲理了。“我的肉体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我在这里头待了这么多年,却几乎没有怎么使用它,现在,还从来没有用旧的它就将死去并腐烂,我真奇怪它为什么没有去另找一个房客。”对这种想象他悲哀地苦笑着,但继续想象着。“行了,关心别人我已经想得太多了,我已经使用过自己的嘴唇和舌头,但我已经让它们闲着。当我的艾伦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被她认为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而实际上我心里却有一种东西拼命挣扎着,挣扎着,想摆脱出来。”
他想起当年他年轻时,就在这间诊所里,在傍晚时他常静静地坐在妻子的身旁,他的双手多么渴望能够越过阻隔他们的狭小的空间,去抚摸她的双手、她的脸和她的头发。
是的,小镇里的每个人早就预言他们的婚姻不会有好结局。他的妻子原是一家公司的演员,随着公司来到亨特斯堡并流落在此,与此同时她生了病而且没有钱付旅馆的房租。年轻的医生照料她,当她康复后用他的轻便马车带她到乡村各处游玩。她的生活一直是非常艰苦的,从而产生了在这个小镇里过安静生活的念头。
结婚以后,尤其在有了孩子后,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与这么一个冷漠寡言的人生活在一块。传说中关于她和那个年轻的无赖私奔的故事并不是真实的,那个年轻人是一个酒吧老板的儿子,和她在同一时间从镇上消失。是莱斯特·科克伦亲自送她到了芝加哥,在那儿她找到一家将去遥远的西部工作的公司,然后带她到了住的旅馆门口,把钱放到她手中,默默地甚至离别时也没有吻一下转身就走了。
医生坐在他的诊所里重温着那个时刻和其他激动的时刻,当时他曾经是那么深深地激动和曾经是那么冷淡而镇定的外表。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不知有多少次他问自己这个问题。自从那天晚上在旅馆门口和她分手以后,她从未写信给他。“也许她已经死了。”他想了有上千百次了。
一年多来,有一件事情总是一直时不时地发生。在科克伦医生的脑海里,妻子的模样已同女儿的模样混杂在一起了。每当这时候,他总想把两人的模样分开,使她们两个人能清楚地分开,可他总是办不到。他轻轻地转过头,想象着从他和女儿住的房子的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孩模样。门被漆成白色的,被一扇开着的窗户的微风吹得轻轻摇摆,风轻轻地吹着,悄悄地穿过房间,翻动着书桌角落的几张纸。那轻轻的沙沙声像是女人的裙子摆动声。医生站起来浑身颤抖,“是谁?是玛丽还是艾伦?”他声音沙哑地问。
从通往街边的楼梯上传来很重的脚步声,接着外边的门开了。医生衰弱的心脏一阵颤动,他又沉重地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有个男人走进房间,是个农场主,一个医生的病人。他走到房子中间,擦亮一根火柴,举到头上并大叫,“你好!”当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回答他时,他吓了一大跳,火柴从他手上掉下来,在脚底下微弱地燃烧着。
那个年轻的农场主有一双粗壮大腿,就像两根石柱支撑着一座沉重的房子。在他脚下的地上燃烧的小火柴在微风中闪烁着,照在墙壁上浮现出不停舞动的影子。医生混淆不清的脑海里排除不掉自己的那些幻想,现在又开始加入新的场景。
他忘记了站在面前的农场主,思路迅速回到自己当新郎的时候。墙上闪烁不定的火光唤起了他对另一个跳跃火光的记忆。那是婚后的第一年夏季的一个黄昏,他和妻子艾伦一起驾车来到乡下,那时他们正忙着添置新房里的家具。在一个农场主的家里,艾伦看到了一面旧镜子,主人不用了,放在一个杂物间的墙角里。精致的花纹图案令艾伦爱不释手,于是农场主的妻子就把这面镜子送给了她。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年轻的妻子告诉丈夫自己怀孕的消息,医生感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激动。当艾伦一边驾车一边遥望着远方的田野,宣布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时,他坐在旁边把镜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那一幕景象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金色的夕阳正在从青青的玉米和燕麦的田野上悄悄落下,大草原上一片郁郁葱葱,马路偶尔穿过的那一排排小树林,在落日的余晖中也显得黑幽幽的。
膝盖上的镜子不时地捕捉着落日的余晖,映射出一团金色的圆球,闪耀着跳动在田野与树梢枝间。现在当他站在那个农场主的面前,随着地上的火柴燃烧发出的微光残焰,勾起了他对另一个黄昏的跳跃亮光的回忆,他认为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婚姻和生活的失败。在很久以前的那个黄昏,当艾伦告诉他他们的婚姻将是一种极大的冒险时,他保持了沉默,因为他认为自己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觉。他给自己找了辩解的借口。“我自己在想,艾伦要是能理解这无言就好了,而我这一辈子告诉自己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对待玛丽。我是一个傻瓜和懦夫。我总是保持沉默,就因为害怕表达出自己真实的感情,像个一直犯错误的大傻瓜,我是一个既自大又懦弱的男人。”
“今晚就告诉她一切,哪怕这会要了我的命,我也要亲口告诉孩子一切。”他大声地喊了出来,脑海里又浮现出女儿的身影。
“喂!怎么啦?”农场主手拿帽子站着问道,他正在一旁等待着说明来意。
医生从巴尼·史密斯菲尔德的出租马车房里牵出自己的马,匆匆赶往乡下为农场主的妻子接生她的第一个孩子。这位孕妇身材苗条、臀部狭窄,可是婴儿却蛮大的,医生激动的身体也硬朗了起来,他拼命地忙碌起来。这位母亲吓坏了,呻吟着,挣扎着。她的丈夫不停地进进出出,两位邻居妇女也赶来,默默地站在旁边,等着帮忙。一直忙过了晚上十点钟,一切处理妥当后,医生准备告别赶回镇里去。
农场主套好马车拉到屋门前,医生驱车回家,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疲惫虚弱同时却又是那么的坚强。他要做的事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多么的简单啊。或许当他赶到家里时,女儿早已上床睡觉了,可是他必须叫醒她,到诊所里来,然后毫不留情地告诉她关于自己婚姻及其失败的所有的事情,不给自己留下哪怕一点点面子。“我要让玛丽知道,我的艾伦身上有一种珍贵与美好的性格,这会帮助玛丽成为一个美丽的女人。”他想着,对自己的决心和力量充满了信心。
当他匆匆赶回出租马车房门口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巴尼·史密斯菲尔德和年轻的杜克·耶特、还有另外两个男人正坐在那里聊天。马车房老板将他的马牵进阴暗的马厩里,医生靠在马厩的墙上歇了歇脚。在门口,小镇的更夫站在马车房前的人群中,与杜克·耶特争吵起来。医生没有听到他们之间骂来骂去的激烈争吵或是杜克对更夫生气模样的大声嘲笑。一种奇怪的踌躇不决的心情涌上心头,有一件他非常想做的事情却记不起来是什么,那是否同妻子艾伦或是和他的女儿玛丽有关?在他脑海里,这时两个女人的身影又混在了一起,并且又增加了第三个身影,他刚刚去接生的那个女人的影子也掺和进来,一切都乱成了一团。他开始穿过大街,朝着诊所楼梯口走去。走到街心,他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巴尼·史密斯菲尔德把马牵进马厩后又出来了,并且关上了大门。高悬在门上方的灯笼不停地来回摇摆着,照得门前闲谈的人们的脸上晃动着奇形怪状的阴影,照得马车房墙壁上浮现出站着争吵的人们的各种形状。
玛丽坐在诊所窗前等待着父亲回来。她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根本没有注意到杜克·耶特在街那头与别人大声的闲聊。
看见杜克走进街道,玛丽又想起了那个令她十分生气的早些时候的黄昏时刻,她仿佛又看到在果园,这个眼里充满了傲慢自信的男人正向自己走来。可眼下她已忘掉了他,一心只惦记着自己的父亲。少女时代的一件往事又一次萦绕在玛丽的心头,那是玛丽 15 岁那年五月的一个下午,父亲问她是否愿意陪他在傍晚时骑马到乡下去。他要到小镇 5 英里外的一个农舍给一位病妇出诊,当时正下着大雨,道路十分泥泞难行。当他们赶到那个农舍时,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他们走进厨房,坐在餐桌旁吃了一顿冰冷的食物。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父亲愉快得像一个小男孩,一路上他说了一些话。那时的玛丽虽然仅是一个 15 岁的少女,长得却是如此的高挑,体形看起来就像一个成年女人。饭后,父亲又带着她在农舍四周走了走,然后玛丽坐在狭窄的门廊上。父亲站在她面前好一阵子,他的双手插在裤袋里,仰起头几乎是尽情地大笑起来。“真不可思议,你很快就要长大成人了。”父亲说,“当你长成大姑娘时,你会希望怎样呢?嗯?你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你的命运将会怎样呢?”
父亲挨着玛丽在门廊上坐下,有一阵子,玛丽以为父亲会马上张开双臂拥抱自己。可是他却突然起身走进屋里,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黑暗之中。
当她回忆起这件事时,玛丽就想到少女时代的那个黄昏,她沉默地对待父亲对她的爱的表示。对她来说,应该是她自己,而不是父亲,为他们过去的共同生活受到责备。在桥上遇到的那个农场工人没有感觉到父亲的冷漠。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穷病潦倒时,帮助和照顾了他的父亲是热情和宽容的。父亲曾说过,那个工人懂得怎样做一个父亲。玛丽还记得那两个在溪边钓鱼的小男孩热情地邀请自己时,自己却走开躲进了夜幕之中。“他们的父亲懂得如何做一个父亲,因为他的孩子们也懂得如何关心别人。”玛丽内疚地想着。她也会关心别人的,今晚之前,她一定要这样做。在很久前的那个晚上,当父亲和她一起坐马车从农舍返回时,父亲又做了一次不成功的努力,试图打破横在他们父女俩之间的那堵墙。在快到小镇边的一座木桥前,父亲勒住马,大雨把他们必经的小河的水涨得老高。马紧张不安地挣跳着,父亲紧紧地抓住缰绳,偶尔吆喝一两声。桥下,汹涌的河水发出巨大的咆哮声;路旁,宽阔平坦的田野被淹成了一片汪洋,这时月亮也从云层后钻了出来,一阵清风扫过水面,漾起点点涟漪,洪水淹没的田野上泛起点点闪光。“我要告诉你我和你母亲之间的一切事情。”她的父亲用沙哑的声音说。就在这时,桥上的木梁突然发出危险的爆裂声。那匹马猛地向前冲去,当父亲重新控制住受惊的马后,他们已经在小镇的街道上了,而父亲的踌躇沉默的性格也再一次占据了上风。
玛丽坐在黑暗的诊所窗前,看着父亲赶着马车进了街道。当他把马安置好后,他不像惯常那样立即上楼回到诊所,而是在马厩门前的黑暗中徘徊。有会儿他开始想穿过大街,然而又返回到黑暗中。
已闲坐了两个多小时正安静地交谈的人群里,突然爆发了争吵。镇上的守夜人杰克·弗希尔原本正在给人们讲述自己在南北战争中经历过的一个打仗故事,杜克·耶特却开始取笑他。守夜人生气起来,他紧紧抓住他的警棍,一拐一拐地来回走着,而杜克·耶特的大嗓门盖过了这位被他取笑者的尖锐愤怒的声音。“你应当从侧面撵上那家伙!我告诉你杰克。是!长官!你瞧,你应当从侧翼追上那个南方佬,当你从侧面得手后,揍他个稀巴烂!要是我早就这么做了。”杜克·耶特一边叫喊着一边狂笑起来。“你会闹翻天的,你会的。”守夜人回答着,充满了无奈的愤怒。
在杜克和他的伙伴们的嘲笑声中,这位老兵转身沿着街道走了。巴尼·史密斯菲尔德将医生的马安置妥当后,出来关上了马房的大门。悬挂在门上的灯笼不停地来回摇摆着。科克伦医生再次穿过街道,当走到楼梯口时,他转过身,愉快地冲着人群喊道“晚安”。夏夜的微风拂过玛丽的脸颊,撩起一缕青丝。玛丽像被黑夜中伸出的一只手触摸到似的惊跳了起来。是的,她曾经上百次看着父亲在夜色中驱车归来,可是从未见过他对待在马房门前的那帮闲人说过什么,她半信半疑想,那个正在上楼的人不是她父亲,而是别人。
木梯上传来沉重而又响亮的拖曳脚步声,接着玛丽听到父亲放下了随身携带的小药箱。医生心中的那股奇妙的欢乐情绪仍在持续着,但他的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一片。玛丽似乎从门道看到了他模糊的身影。“那个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门外楼梯平台上传来父亲亲切的声音,“到底是谁生孩子呢?是艾伦,是别的女人,还是我的小玛丽?”
一连串的话语从医生的嘴里脱口而出:“谁生了个小孩?我想知道,谁已经有了孩子?生命不可捉摸,为什么总有这么多的小生命出生。”他自问道。
医生发出一阵笑声,他的女儿身体前倾,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一个孩子降生了。”他又说,“真是奇怪,嗯,我张开双手,一边迎接着生命的降生,一边死神却一直就在我的身边。”
医生跺了跺平台上的楼板。“为了从一个生命中接生另个小生命,我的双脚都等得那么的冰冷麻木。”他费劲地说,“那个女人挣扎过了,现在该轮到我挣扎了。”在跺脚声和疲惫费劲地发出议论后是一阵沉寂,下面街上又传来的杜克·耶特响亮的笑声。
就在这时,医生径直向后倒去,摔在通往街道的狭小楼梯上。他没有呼喊,只有皮鞋磕碰在楼梯上的乒乓声,然后是可怕的沉闷的身体着地声。
玛丽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是紧闭着双眼等待着,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一种不可克服的虚弱完全占据了她,她浑身上下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许多细脚的小毛虫爬满了她的全身。
正是杜克扛着死去的医生走上楼来,把他放在诊所后面房间的一张床上。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在马房门前闲谈的男人,他神经质般地举起双手又放了下来,手指间被遗忘的烟头火光在黑夜里闪烁着,上下挥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