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埃尔西·利安德,她的少女时代是在弗蒙特州她父亲的农场里度过的。利安德家族几代人都生活在这样的农场并且都是娶瘦小的女人,所以她也是瘦瘦的。这农场位于一座山的阴影下,土地也不肥沃。起初的几代家族中有许多儿子,而女儿却不多,儿子们都去了西部或纽约城,而女儿们则待在家中与来到新英格兰的妇女们一样,有着同样的想法,当她们看见父辈邻居们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溜去了西部。
她父亲的房屋是一幢很小的白色木头房子,当你从后门走出来,经过一个小小的牲口棚和鸡舍,你会走上一条小路,它通向一座小山的一侧,并能进入一个果园。那些树都很老,扭扭歪歪的。在这片果园的背后,小山逐渐变小,显现出光秃秃的岩石。
在篱笆里有一块巨大的灰色岩石从地面高高地伸出。当埃尔西背靠着岩石坐下时,她的脚下是一座杂乱的山腰,她能看到好几座大山,显然并不远,在她和大山之间,坐落着许多小田地,被用石头砌成的墙整齐地包围着。石头到处可见,一块块大石头,太重了以至不能移动,在田地中央的地面凸出来。这田地像个装满了绿色液体的杯子,秋天变成灰色,而冬天则变成白色。大山如此遥远但看起来又近在咫尺,像一个巨人随时准备伸出他们的双手端起杯子,一杯接一杯喝光那绿色的液体,而在田地里的大石头就像巨人的大拇指。
埃尔西有三个家族兄弟,都比她大,但他们都离家走了。他们中的两个去西部同她的叔叔一起生活,她最大的哥哥去了纽约城,已经在那儿结婚并且混得不错。她父亲在少年时期和中年时期都在辛勤工作,生活十分艰苦,当在纽约城工作的侄儿开始寄钱回家后,状况才有所改善。虽然他仍然每天围着牲口棚或田地转,但他不必为将来的生活而担忧了。埃尔西的母亲早晨做家务,下午就坐在她那极小的起居室的摇椅上,一边编织着桌罩和椅套,一边想念着孩子们。她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很瘦,有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她不能使自己在摇椅上闲下来,不是坐下来就是突然站起来,当她勾织时她的后背就像操练士兵的背一样直。
母亲很少同女儿讲话。有时下午,当这年轻女人爬上山腰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果园后面的那块石头旁时,她的父亲从牲口棚中走出来叫住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问她去哪里。“去石头那儿。”她回答道,她的父亲笑了,他的笑声像牲口棚那生锈了的门铰链的嘎嘎响声。搭在她肩上的手同她自己的双手和她母亲的双手一样瘦。她的父亲摇着头走进牲口棚。“她像她的母亲,她自己本身就像一块石头。”他想着。那条从房子到果园的小路尽头是一片很大的茂密杨梅树丛。这新英格兰农民从自己的牲口棚走出来想看他的女儿沿着小路走去,但她已消失在灌木丛后面了。他的目光从他的房子转到农田和远处的大山,他也看到绿色的像茶杯一样的田野和狰狞的大山。他那半老疲惫的身躯的肌肉有一种几乎难以察觉到的紧张。因为他默默地站了很久,以往漫长的经历告诉他,有许多想法是很危险的,他返回牲口棚埋头修补一件以前他已修理了许多次的农具。
利安德家族中去纽约城生活的那个孩子,是他父亲兄弟的儿子中的一个,他是一个瘦小敏感,长得很像埃尔西的男孩。这个儿子在 23 岁时就死了,并且几年后他父亲也死了,给新英格兰农场的两位老人留了一笔钱。另两位利安德的男孩去了西部和她的叔叔——一个农场主一起生活直到他们长大成人。然后,威尔,这年轻的弟弟在铁路上找了一份工作。他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也死了。那是个寒冷的下雪天,他是一列从得梅因出发的货物运输火车上的列车员,他在车厢顶上开始跑动时,他的双脚一滑,掉进了两节车厢的间隙之中,这便是他生命的终点。
在这新一代中,只有埃尔西和她那从未见过面的哥哥还活着。她的父亲和母亲花了两年时间谈论去西部找汤姆,最后作出了决定,之后他们又花了一年时间来安排农场并且做着准备。在这整个期间,埃尔西都没有过多地考虑即将发生在她生活中的转变。
在去西部的铁路上,颠簸的火车使埃尔西疲惫不堪。尽管她对生活的态度是超然的,但她仍然变得很兴奋。她的母亲直直地、僵硬地坐在卧铺车厢的坐椅上,她的父亲则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夜晚,两个女人中的年轻的那个睡不着,双颊绯红躺在卧铺床上用她那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扯着床单,当火车穿越小镇和城市,爬上山坡,驶下密林覆盖的山谷时,她起床穿好衣服坐着看了一整天的这一片新的大地。火车行驶了一天,在一片平原上又穿越了一个不眠之夜,这片平原上的每一块田地都同她自己镇上的那座农场一样大。一个个城镇接连不断地出现和消失。整个大地一点也不像她曾经知道的那样,以至她觉得自己也不像她自己了。在她出生并一直生活着的山谷中的每件东西都带着最后的神气,没有任何改变。小小的田地连接着大地,它们被固定在它们的地方,被年久的石墙所包围。田野同俯视它们的大山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曾改变。她有一个感觉,它们以前是这样的,以后也是这样的。
埃尔西像她母亲一样直直地坐在车椅上,后背同一个操练的士兵的背一样直。火车疾速地穿越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纳州,她纤瘦的双手同她母亲一样交叉固定着。一个偶然穿过车厢的旅客很可能认为这是两个女囚犯被铐着手铐,捆绑在她们的椅子上。夜幕降临时,她再次爬进了她的床铺。又是躺着睡不着,她弱小的脸颊变成赤色,但她考虑着新的想法,她的双手不再紧握在一起,她也不去扯床单了。这个晚上她两次放松自己并打了呵欠,这是一件在她生命中从未做过的事情。火车停靠在大草原的一个小镇上,她躺的那节火车车厢的一个轮子可能出现了什么故障,列车乘务员举着燃烧的火把来修理它,传来很大的敲击声和喊叫声。当火车继续上路时,她打算从床铺爬起来在车厢的走廊里走动。她又开始幻想那些修理车轮的男人是一个个来自新大陆的陌生人,用一把强大的锤子砸破她的监狱之门,他们永远地摧毁了她曾经给自己计划好的生活日程。
想到火车仍然继续驶入西部,埃尔西充满了喜悦。她想永远地沿着笔直的铁路前往不熟悉的地方,她想象自己不在火车上,想象自己变成一只有翅膀的物体飞在空中。她长年独自坐在新英格兰农场的石头旁,养成了在表达自己想法时大声说出来的习惯。她细细的声音打破了笼罩在卧铺车厢的宁静,以至躺在铺位上没有睡着的父亲和母亲,都坐起来在床铺上倾听。
汤姆·利安德是唯一代表着利安德家族的新一代的男性,是一个四十多岁、体格并不结实开始发胖的人。他在二十多岁时便同邻近的一个农场主的女儿结婚,当他的妻子继承了一笔钱,她便和汤姆移居到阿普江克欣,衣阿华州的一个城里,在那儿汤姆开了一家食品杂货店,这冒险就跟汤姆婚姻冒险一样的成功。他在新纽约城的弟弟死后,他的父亲和母亲、妹妹决定来西部时,汤姆已是有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的父亲了。
在大草原的城北,在一片水平延伸的玉米地正中央,有一幢完全用砖砌的房子,它属于一个名叫拉塞尔的富有的农场主,他起初建造这房子时打算使它成为乡间最壮丽的地方,但在快完工时他发现自己没钱了并重债缠身。这农场包括了好几百英亩的玉米地,被分割成了三个农场出售,没人想要这巨大的没有完工的砖房。几年了都是空荡荡的立在那儿,房子的窗户向外凝视着这片植物快要长到门口的田野上。
买拉塞尔家的房子,打动汤姆的有两个动机。他有一个想法,在新英格兰利安德家族曾是相当优秀的人,弗蒙特州山谷中父亲的地方在他记忆中是阴暗的,在同妻子谈到这些时他变得相当的坚定,“我们的身上有着良好的血统,我们利安德家族。”他说,挺直了他的肩,“我们要住在大房子里,我们是重要的人物。”
除了让他的父亲和母亲在新地方有家的感觉,汤姆还有另一个动机。他不是一个很有活力的男人,虽然作为一个食品杂货店的主人他做得足够好了,他的成功相当大要归功于他那位精力充沛的妻子。她不是很会料理家务和关心她的孩子们,像小动物们一样,他们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但在任何与店铺有关的事情上,她的话便是法律。
一旦他父亲成为拉塞尔地方的主人,汤姆感到将奠定他在邻居眼中是一个成功男人的地位。“我能告诉你为什么,他们习惯了住大房子。”他对他的妻子说,“我告诉你为什么,我的家人习惯住这种式样的房子。”
埃尔西过来时在火车上的亢奋减低了,取代它的是灰色空旷的俄亥俄州田野,但有些事物对她的影响持续了几个月。在大砖房的生活基本上持续着她过去一直居住的新英格兰小屋的方式,利安德家在一楼安置了三到四个房间。几个星期以后家具被船运到,并用汤姆杂货店中的一辆四轮运货马车从城中拖了过来。地面上覆盖着三到四英亩的大型木板堆,失败的农场主本打算用来建马棚。汤姆叫人拖走木板,其空地埃尔西的父亲准备种一个花园。他们四月来到西部就被安置住进大房子,就在附近的田地里开始犁地和种植庄稼,房子中的女儿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习惯。在新的地方没有一个被半废墟的石头篱笆围绕的歪扭的果园。所有的田地的篱笆,延伸至视线之外的北、南、东至西部用铁丝围起来,看上去像蜘蛛网衬托在被刚刚犁过的黑油油土地上。
房子本身不管怎样,它始终像一座海面上升起的一个岛屿。很奇怪的是这房子,虽然它不到 10 年,却很破旧了。它那没必要的巨大体格却代表一个男人昔日的冲动,埃尔西感觉到了这点。在东侧有一扇门通向楼梯,楼梯通入房子楼上的部分始终锁着。两三个石台阶通向那扇门。埃尔西能够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背靠在门上不被打扰地凝视着远方。几乎是从她脚边开始,田野就像海水一样不断地涌动。男人们过来犁地和种植庄稼,巨大的马儿像游行的队伍一样穿越大草原。一个年轻男人驱赶着 6 匹马径直向她走来。她被吸引住了,当它们弯曲着头向她走来,马的胸部看上去像巨人的胸膛。柔软的春天气息笼罩在田地上像一片海洋,马像巨人般地走在海面上,用它们的胸部推动着它们前面的海水,它们正在把水从像盆子一样的海洋中推出,驱赶它们的年轻人也是个巨人。
埃尔西的身体紧靠在最上面的台阶关闭着的门上。她能听到她的父亲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干活的声音。他正在用耙子除掉地面上大面积的干枯野草,准备为自家的花园铲平地面。他总是在一个很狭窄的地方干活并在那儿做着同样的事情。在这宽广、空旷的地方,他却用小工具干活,极小心地做些琐碎的事,他正在种植些小蔬菜。她的母亲在房间里织小椅套。她自己也是小小的,她把身子紧靠在房子的门上,试图使自己不被别人看到。只有这种感觉有时候占据着她,而且在想象中并没有形成大的感觉。
六匹马转过篱笆前,外面的那匹马被缰绳缠住了。赶马的人精力充沛地骂了一句,然后他转变方向开始在英格兰人的栏杆旁,又骂了一句,拉紧这几匹马的头,赶向远方。他正在犁的这片土地约有 200 英亩。埃尔西没有等他返回就回到了房中,抱着双臂在房间中坐着。在她看来,这幢房屋就是海面上一艘漂浮的船,巨人们在海面上走来走去。
五月过后,六月接踵而来,辽阔田野里的农活仍在继续,埃尔西有一点习惯了,当她下楼来到台阶时便能看见那个年轻的小伙正在地里忙活。有时这个年轻人赶着他的马儿从铁篱笆旁走过,还会冲她点头微笑。
八月到来,天气酷热,衣阿华州玉米地里的玉米一直在长,直至根茎粗壮得像棵小树,玉米地成了森林。耕种玉米的时间已过了,玉米行中间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小伙子和他的高头大马已经离开,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空鸟儿寂静无声。
当收割庄稼的时候,正是埃尔西到达西部之后的第一个夏天,她的心中一部分被当时火车奇异的旅行唤醒,这时被再一次唤醒了。她不再感觉自己是一个稳重瘦弱、后背像操练士兵一样板直的女人,而是喜欢新事物,对她来到的新地方的生活一样好奇,很长时间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田地里的玉米已长得如此之高,以致她没法看到远处。那一片玉米像堵墙,而陆地上的一个小点是她父亲的房子,立在那里犹如建在监狱大墙之内的一幢屋子。有一段时间她很郁闷,想到自己来到西部,进入一个空旷、辽阔的乡村,却发现自己比以前更封闭了。
一种冲动涌上心头。她站起来走下三四个台阶,自己坐在一个几乎同地面水平的台阶上,马上她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她不能透过玉米地向外看,但能看到玉米茎的下面。一排排又长又宽的玉米叶紧挨着,一排排的玉米行变成了长长的隧道,连绵不断地无止境地延伸着。黑色土地上生长的野草,像一张柔软的绿地毯。从叶子间筛下的阳光,使玉米行变得神秘而又迷人。它们是跑向生活的温暖通道。她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向铁篱笆,那篱笆把她同田地隔开了,她把手放在铁网中,紧紧地抓住其中一根玉米茎。由于某种原因,她触摸那强壮、未成熟的玉米茎并用手紧握一会儿后,她害怕起来。很快地跑回台阶,坐下用双手掩住脸颊,浑身颤抖。她尽力想象着自己爬进篱笆,沿着其中一条隧道漫游。这种跃跃欲试的想法吸引着她,但同时也很可怕。她快速地站起来,走进了房子。
在八月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埃尔西发现自己无法入睡。许多想法比她以前所知道的更肯定地涌现在她的脑海。那是一个静谧炎热的夜晚,她的床靠窗户很近。她的房间是利安德家唯一一间设在二楼的房间。午夜的微风从南面吹来,当她坐在床上,楼下的玉米穗花正好位于她视线之下,在月光下犹如海面刚被微风吹过,泛起阵阵的涟漪。
一种沙沙声在玉米地里开始响起,喃喃自语的许多想法和记忆在她心中被唤醒。在八月强烈日光烘烤下,长长宽宽的新鲜叶子已经开始枯萎。当风吹进玉米田,叶子互相摩擦着,一种遥远的呼喊如几千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她想象中这声音就像孩子们的声音,但不像是她哥哥汤姆家的孩子们的声音,是一群小动物们喧嚣的吵吵嚷嚷声,而且有着很大的不同,小小的东西长着一双大眼睛,和一双纤瘦、敏感的手,一个接一个爬进她的怀里。她边想象边变得激动起来,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抱着一个枕头揽在胸前。她堂哥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利安德家一个苍白、敏感的年轻人,和他的父亲住在纽约城,在 23 岁时就死了。仿佛这年轻人忽然走进房间,她放下枕头,焦急地坐着、期盼地等待着。
年轻的哈里·利安德在他去世前一年的夏未去新英格兰农场看望了他的堂妹。他在那儿住了近一个月,几乎每天下午都和埃尔西去果园后面的石头边坐着。一天下午在他们俩沉默了许久后,他开始说话了。“我想去西部生活,”他说,“我想去西部生活。我想长得强壮些,成为一个男子汉。”他反复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他们站起来返回家里,埃尔西沉默地走在这位年轻人身旁。这一时刻在她生命中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那是一种在她以往生活经验中从没有过的感觉,一种奇怪颤抖的渴望此时占据着她。他们在沉默中穿过果园,当他们来到杨梅灌木丛时,她的堂哥在小路上停了下来并把脸转向她。“我想让你亲我一下。”他急切地说,脚步向她迈了过来。
一种不明的惊恐占据着埃尔西,而且被传递给了她的堂哥。在他提了这种突然、出人预料的要求后,他向她走来,距离是如此之近以至她的脸颊能感到他的呼吸,他自己的双颊变成了深红色,他的手颤抖地紧握着她的手。“唉,我要是强壮些就好了,我要是强壮些就好了。”他犹豫地说着,转身沿着小路向房子的方向走去。
陌生的新房子,就像坐落在玉米海洋中的一个岛屿,哈里·利安德再次提高的声音,似乎盖过了田地中传来的孩子们欢快的声音。埃尔西从床上下来,在透过窗户的昏暗光线中到处走动。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我想让你亲我”这个声音再次响起,为了使它安静,她自己的回答声也变轻声了。她跪在床旁,怀里又抱着枕头,脸靠在上面。
通常在星期天汤姆·利安德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来看望他的父母,全家大约在早晨 10 点就来了,四轮马车在公路尽头转弯来到拉塞尔的地方时汤姆就大声喊叫。这块地在房子和公路的中间,当马车沿着狭窄的小路穿过玉米地时,它不能够被看见。在汤姆大叫之后,他的女儿伊丽莎白,一个十六岁的高个女孩,从马车中跳出来,五个孩子全都穿过玉米地向房子狂奔,一连串狂野的呼喊声在早晨平静的上空回荡。
这位杂货铺店主从店铺中带来了食物。当马被松开并关进马棚后,他的妻子开始把包裹提进房子。利安德家的四个男孩由他们的姐姐陪伴,消失在附近的田地里。三只从城里奔跑出来的小狗在四轮马车下一路陪伴着孩子们,两三个孩子和一个有时过来的隔壁农场年轻小伙,一同加入了嬉戏。埃尔西的嫂子挥手把他们打发了,她也挥手把埃尔西撇在一边。炊烟已被点燃,房子里弥漫着烹饪的气味。埃尔西走去坐到了房子侧面的台阶上。一直很安静的玉米地响起了喊叫声和小狗的吠叫声。
汤姆·利安德最大的孩子伊丽莎白像她的母亲一样精力充沛,她同她父亲家族的女人们一样又高又瘦但十分健壮和活跃。私下她想当一位夫人,但当她拿她的弟弟做实验时,却被她的爸爸妈妈所取笑。“不要摆架子。”他们说。当她来到田野除了她的弟弟们和两三个隔壁农场的男孩没有其他人时,她便成了一个男孩,和男孩们飞奔着穿过田野,跟着小狗们追赶着兔子。有时附近农场的一个年轻人带着孩子过来找男孩们一起玩,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想装成端庄的样子沿着玉米行穿过玉米地,却怕她的弟弟们会嘲笑她,在绝望中,她的粗鲁、吵闹会超过了男孩们。她喊叫着狂跑,当她攀爬着追赶着小狗们时,在铁篱笆上撕破了连衣裙。当一只兔子被抓住将要咬死时,她冲了进去抓住小狗把兔子扯了出来。垂死小动物的鲜血滴落在她的衣服上,她把它举过头顶晃动着大叫着。
整个夏天埃尔西都看到在田地里劳动的那个农场帮工开始迷恋上了这位来自城里的年轻姑娘。当杂货铺店主一家星期天早晨出现后,他也出现了,只是没有进屋。当男孩们和小狗飞奔穿过田地时,他也加入其中。他也是一个害羞的人,不想让男孩们知道他加入的目的。当他和伊丽莎白发现只有独自两人时,他变得十分难为情。他们默默地在一起走了一会儿,一个宽广的圆圈包围着他们,在森林似的玉米地之中,在奔跑的男孩和小狗们之中。这年轻人有话想说,当他竭力寻找话题时,他的舌头变得很厚并且双唇变得又干又涩。“嗯,”他开始说话了,“让我们……”
他的话说不出来,伊丽莎白转身去追逐她的弟弟们了。在接下来的几天,他没办法使她走出别人的视线之外。当他过去加入他们中时,她变成了队伍中喧闹声最大的一员。一种狂热的活力占据着她,她的头发散在后背上,衣服被扯裂,双颊和双手有抓痕并正在流血,她带领着她的几个弟弟,在无边的田野中追逐着兔子。
八月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埃尔西·利安德度过了一个炎热、多云的无眠之夜。在早晨她就有点不舒服,当城里的客人一到,她就蹑手蹑脚地离开,到房子侧面的台阶上坐着。孩子们跑着进了田地。一种几乎无法抵抗地想跟随着他们,沿着玉米排喊叫玩耍的渴望占据着她。她起身返回来屋子的后面。她的父亲正在花园里干活,拔着蔬菜行中间的野草。她能听见她的嫂嫂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的哥哥汤姆在前廊里睡觉,母亲就在他旁边。埃尔西回到台阶之后站了起来,走向通往玉米地的篱笆。她笨拙地爬过去,顺着其中的一排玉米向前走了一小段。伸手触摸那结实根茎后开始害怕起来,她的双膝跌倒在野草覆盖的像地毯一样的地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这样待着倾听远处孩子们的声音。
一个小时过去了。此时已是晚饭时间,她的嫂子来到后门叫着孩子们。远处传来了一个回应的呼喊声,孩子们穿过田野跑了回来。他们翻过篱笆,边跑边叫着穿过她父亲的花园。埃尔西也站了起来,就在她准备爬过篱笆回去时,无意中听见玉米地中沙沙的声音。年轻的伊丽莎白·利安德出现了,走在她身旁的犁地男孩是那个几个月前在埃尔西现在站的田地里种玉米的人。她能看见两个人顺着玉米行慢慢走过来。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理解,这个男人穿过玉米径,走到笑起来极不雅观的女孩那儿触摸着她的手,然后女孩跑到篱笆旁很快地翻了过去,她的手里拎着一只被狗咬死了的软塌塌的兔子。
当伊丽莎白进入房子后,那农场帮工便离开了,埃尔西也翻过篱笆。她的侄女正站在厨房门前提着死兔的一只脚,兔子的另一只脚已被狗撕掉了。看到这位新英格兰女人似乎用一种严厉的冷漠的目光看着她,女孩羞愧地快速跑进了房间。她把兔子扔在餐厅的一张桌子上,然后跑出了房间。兔子的血流在了一块由埃尔西母亲钩织的有精美花朵的白桌布上。
星期天的晚餐聚集了所有在世的利安德家人,餐桌上异常沉重的安静。晚饭后汤姆和他的妻子在洗完盘子后走到前廊坐在两位老人的身旁,一会儿他们都睡着了。埃尔西返回到了房子侧面的台阶上,但当她想再次进入玉米地的想法袭击着她时,她站起来走进了屋里。
这位 35 岁的女人像一个被吓着的孩子,踮着脚尖在大房子里走动。躺在客厅桌子上的死兔子已经冰冷僵硬了,在白色桌布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她走上楼但没有走进自己的房间,一种冒险的勇气占据着她。房子的上面一层有很多房间,有一些的窗户尚未装上玻璃,那些窗户已被木板条围上了,一条条细细的光线穿过木板间的裂缝照了进来。
埃尔西踮着脚尖爬上楼梯,穿过了她睡觉的房间,她打开房门走进了其他房间。地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在寂静中她能听见躺在前廊椅子上睡觉的哥哥打呼噜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孩子们的尖叫哭声,哭声变柔和了,它们像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哭声,在前天夜里从田野中向她呼唤。
映入她的脑海的是她母亲坐在前廊儿子的身旁,等着时光从白天到黑夜那极平静的形体,这种想法使她的喉咙哽咽。她需要某种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她自己的情绪使她感到恐惧。在房子后面的一间没有窗户玻璃的房间里,镶在一扇窗户上的一根木条坏了,一只鸟儿飞了进来被囚禁住了。
这女人的出现吓坏了这只鸟,它在到处乱飞,扇动着的翅膀搅得尘土飞扬。埃尔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害怕了,并不是由于这只鸟而是因为当前的生活,和鸟一样她也是一个囚犯。这种想法紧紧缠绕着她。她想走到室外去,到她的侄女伊丽莎白和那个年轻的庄稼汉穿过的玉米地,但她像房间里的鸟儿一样——一个囚犯。她不安地在房间里走动,鸟儿在房间来回飞蹿。在窗槛附近木板脱落的地方有亮光。她紧盯着鸟儿恐惧的双眼,反过来,鸟儿也盯着她的眼睛。然后鸟儿穿过窗户飞走了,埃尔西转身紧张地跑下楼出了院子,她爬过铁丝篱笆,拱着双肩顺着一条隧道向前跑。
埃尔西跑进了广阔的玉米地,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她想走出自己的生活,进入新的更甜美的人生,她感到自己必须远远地躲到田里的某个地方。跑了很长一段路后,她来到了一处铁篱笆爬了过去,她的头发松开了散落在肩膀上,她的双颊绯红,此时她看上去像一个年轻的女孩。当她翻过篱笆时,裙子前面撕了一个大口子,此时她瘦小的胸部全暴露了,然后她的手紧张地抓住撕裂的地方。她能听见远处男孩们和狗叫的声音。一场夏季的暴风雨威胁此地好几天了,现在乌云在空中开始扩散。当她紧张地向前跑时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然后再跑。干玉米叶尖扫着她的双肩,从玉米穗上掉下来的一阵阵黄色粉末洒落在她的头上。一阵持久的爆裂声伴随着她的步伐。花粉在她头上形成了一顶金色皇冠。头顶上空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像大狗的吠声进入她的双耳。
最后决定冒险进入玉米地的她想到的是这回难以逃脱出去,这念头固定在了她心中。剧痛遍及全身,此时她被迫停下来坐在地上,她闭着双眼坐了很久。她的连衣裙弄脏了,生活在玉米地土壤里的小昆虫们爬出了它们的洞穴并且爬上了她的双腿。
在无名冲动的驱使下,这位疲劳的女人一下子仰躺在地上,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她的恐惧过去了。这是一个温和、密闭着的像房间一样的通道。双肩的疼痛远离了她。她睁开眼睛,在宽大的绿色玉米叶中能看见一片被乌云威胁着的天空。不想使自己不安,所以再次闭上了她的双眼。她纤弱的手不再去紧扯连衣裙破口处,她小小的胸部暴露了,它们膨胀和收缩在间歇性的痉挛中。她把双手放在脑袋后一动不动地躺着。
对埃尔西来说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当她安静无力地躺在玉米地上,在她内心深处感到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什么东西可能将她举起使她脱离自己,那东西可能使她与过去和过去她身边的人分开。她的想法不明确。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待着,就像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在弗蒙特州农场果园背后的石头旁边她曾等待了几天几个月一样。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在头顶的天空中持续着,但天空和那些她曾经知道的所有事似乎离她都很遥远,不再是她的一部分。
在安静了许久后,当她像进入梦乡一样脱离自己时,埃尔西听见一个男人的叫喊声。“喂、喂、喂”叫喊声在平静了一段时间后,那边响起了回应的声音。然后是身体在穿越玉米地时碰撞的声音和孩子们兴奋时的喋喋不休声。一只狗沿着玉米行跑过来在她躺着的地方旁站着,它冷冷的鼻子嗅着她的脸,于是她坐了起来,狗便跑了。利安德家的男孩们跑了过去,她能看见他们光着的双腿在一条遂道中进进出出地闪动。随着暴风雨的即将来临,她的哥哥变得恐慌起来,他想带着全家返回城里,他持续的叫喊声从屋中传出,田地里也传来孩子们的回应声。
埃尔西双手紧抱着坐在地上,一种奇怪的失落感占据着她。她站了起来,慢慢地沿着孩子们跑过去的方向走去。她来到篱笆旁边爬了过去,她的连衣裙又撕裂了一个新地方。她的一只长筒袜变松了并滑到了她的鞋面上。长长的锐利的野草划伤了她的腿以致腿上都是红色交叉的划痕,但她没有意识到疼痛。
这个心神错乱的女人跟随着孩子们,直到她看见她父亲的房子后才停了下来又坐到了地上。另一个低沉的隆隆雷声响起,于是汤姆·利安德的喊叫声也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略带怒气。一个叫着女孩伊丽莎白名字的强劲有力的高喊声,像雷声一样顺着玉米下面的遂道滚动回响着。
而这时伊丽莎白由那个年轻人陪伴着进入了她的视线。他们在埃尔西附近停了下来,然后男孩把女孩搂在怀里。随着他们声音的靠近,埃尔西把自己的脸贴近地面并且使自己的脸转到一个她能看见别人而自己却不被发现的位置。当他们的双唇贴在一起时,她紧张的双手抓住了一棵玉米茎。她的双唇在尘土里紧抿着,当他们继续赶路后,她才抬起了头,她的嘴唇上覆盖着尘土。
似乎又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寂静笼罩在田野上。尚未出生的孩子喃喃低语声,在发着沙沙声响的田野里她的幻想又出现了,它变成巨大的呼喊声。风越刮越猛,玉米茎扭转着弯曲了。伊丽莎白若有所思地走出了玉米地,爬过篱笆面对着她的父亲。“你上哪儿去了?你在干什么?”他问道,“你不认为我们该离开这儿了吗?”
当伊丽莎白向房子走去时,埃尔西跟在后面,用她的双手和膝盖像小动物一样爬着,当她看见包围着房子的篱笆时,她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她内心的什么东西正被扭曲打转着,正如玉米茎的顶端正被大风扭曲旋转着。她坐着以便当睁开眼睛就能再次看见那悠长神秘的“走廊”,而不会看到那座房子。
她的哥哥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们离开了。埃尔西转过头能看见他们已驱车匆匆地驶出了她父亲房子的后院上路了。随着那位年轻姑娘的离开,在玉米地中央的农场房子在风中摇摆着,似乎成了世上最荒凉的地方。
她的母亲从房子的后门走出来,她跑到台阶上,知道女儿有坐在台阶上的习惯并惊慌地开始喊叫。埃尔西并不想回答,那老女人的声音似乎和她没有什么关系。那微弱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风中田地里传出的碰撞声中。埃尔西把头转向房子,盯着她母亲,看着她绕着房子大跑,然后进入了屋内,房子的后门呯的一声关上了。
一直威胁着的暴风雨突然又发出咆哮,滂沱大雨席卷着玉米地,大片的雨水冲洗着这个女人的身体。在她身上聚集了很多年的暴雨也爆发了,她呜咽地哭泣着,她把自己抛弃在悲伤的风暴中,但那仅仅是她部分的悲伤。眼泪从眼中流淌出来,在她那满是尘土的脸上汇成了一条条小沟。在暴风雨偶尔暂停时她抬起头倾听着,透过覆盖在她耳朵上的大片凌乱湿发,透过无数的雨滴飞落在地面上和玉米地中的房子上的声音,她父母叫喊她的微弱的声音从利安德房子中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