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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六朝汉越民族的交融

东汉末期,吴国在东南崛起,西晋统一后,又有东晋及南朝的宋、齐、梁、陈割据南方。六朝时期闽中的人口应以闽越人的后裔为主,同时又有不少汉人进入闽中,所以,六朝闽中历史的特点是汉越文化进一步交融。

一、动乱与人口的流失

闽越灭国之后,汉武帝因“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东越地遂虚” 。但闽地辽阔,山地复杂,有许多闽越遗民躲过汉军的搜山,待汉军退还江淮后,这些遗民重返居住地,自立为冶县,并得到汉朝的承认。但是,当时闽中的人口极少,全闽仅立一个冶县,而其居民,应是以闽越人为主。其后一直到西汉末年,有关冶县的记载特少。东汉时期,汉朝的国都从长安东迁洛阳,江淮一带有较大的发展。东汉在闽中设立南部都尉,加强对闽中的管理。其时,东冶县是汉朝东南重要的港口。

东汉末年,孙策、孙权经营东南。建安十二年(公元 207),孙吴在闽中设立五县:候官、建安、南平、汉兴,其一史阙载。东吴永安三年(260),建安郡建立,辖有建安、将乐、邵武、建平、吴兴、延平、东安(南安)、候官等九县,数月后又增加了绥安县,这十县中,有八县都在闽西北,沿海只有候官和东安(今南安)二县,当时闽北是吴国统治闽中的主要基地。其时闽地经常发生反抗孙吴的起义,而东吴也常派兵南下闽中作战,每次战胜后,都将俘虏的越人编入军队,带往江南一带屯垦作战,这使闽中再次流失许多人口。

东晋末年闽人的第三次外迁。东晋末年,东南沿海暴发了孙恩、卢循起义。孙恩以船为家,频频袭击东南沿海、沿江城镇。失败后余众推卢循为统领,“元兴元年正月,卢循自称征虏将军,领孙恩余众,略有永嘉、晋安之地” 。卢循在晋安郡(今福建沿海)前后一年,沿海船民纷纷加入卢循之众。其后,卢循从海上入广州,北上湘江、赣江,分二路攻打晋朝的城镇,最后一直打到建业城下,几乎夺取了东晋政权。卢循南下广东也带去了不少福建民众。

由于福建人口多次流失,长期以来,闽中人口稀少,是南方最落后的区域之一。西晋福建设立了两个郡,然而,无论是建安郡还是晋江郡,人口都不多,据《晋书·地理志》的统计,二郡各有 4300 户,也就是说,当时全闽不过 8600 户人家,平均每县只有几百户人家。《宋书·州郡志》载建安郡“领县七,户三千四十二,口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六”。晋安郡“领县五,户二千八百四十三,口一万九千八百三十八”。由此可知,南朝闽中人口比起晋代更少一些,由晋代的 8600 户减至 5885户。这种状况一直到隋代也没有多大变化。据《隋书》地理志,当时闽中仅设一郡四县,共有 12420 户人家。其时闽中的人口不仅远逊于北方,而且远逊于周边地区,无论是浙江还是岭南、江西,其人口都比闽中多。

从两汉到六朝,迄至隋朝,闽中人口稀少,闽越文化断续不绝,而后又有中原汉族南下福建,奠定了汉越相融的基础。

二、永嘉之乱与八姓入闽

在福建历史上有“永嘉之乱,八姓入闽”之说。例如,《闽中摭闻》说:“晋永嘉时,中州板荡,衣冠入闽者八族,林、陈、黄、郑、詹、邱、何、胡是也。以中原多事,无复北向,故六朝仕宦名迹,鲜有闻者。” 这件事情的背景是这样的:西晋统一南方之初的太康年间,闽中建安和晋安两郡的人口不过 8600 户。其后西晋发生了“八王之乱”,而北方胡族纷纷起兵。永嘉五年(311)匈奴贵族刘渊派兵攻克洛阳,屠杀西晋贵族及平民数万人,北方大乱。中原人士纷纷南下。张籍的《永嘉行》咏道:“黄头鲜卑入洛阳,胡儿持戟升明堂。晋家天子作降虏,公卿奔走如牛羊。紫陌旌旙暗相触,家家鸡犬惊上屋。妇人出门随乱兵,夫死眼前不敢哭。九州诸侯惊旷土,无人领兵来顾主。北人避胡皆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 这首诗是说永嘉大乱之时,不少中原大族南迁至江浙一带,他们虽在南方定居,往往保留中原的“晋语”,其中名为“永嘉”的温州是最典型的。在这一时代,也有一些来自北方的“晋人”进入闽中。宋初《太平寰宇记》在“福州”与“泉州”条下,都有晋人南迁入闽的记载。如“泉州”条云:“东晋南渡,衣冠士族多萃其地,以求安堵。” 近年的晋江考古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南安境内的晋江两岸,有不少地方都发现晋人的墓葬。对这一问题,福建学者也有研究。朱维幹教授引述唐代林蕴的《林氏族谱序》:“汉武帝以闽数反,命迁其民于江淮,久空其地。今诸姓入闽,自永嘉始也。” 五代时期闽人詹琲有一首《忆昔吟》:“忆昔永嘉际,中原板荡年。衣冠坠涂炭,舆辂染腥膻。国势多危厄,宗人苦播迁。南来频洒泪,渴骥每思泉。” 除了詹氏之外,其他姓氏也有不少是从永嘉时期入闽的。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经籍考三十二》云:“《闽中记》十卷,陈氏曰:‘唐林谞撰。本朝庆历中有林世程者重修,其兄世矩作序。谞,郡人,养高不仕,当大中时。世程,亦郡人也。其言永嘉之乱,中原仕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如其所云,唐代林谞著《闽中记》时,原文作“中原仕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北宋的林世程续写《闽中记》仍然保持这种说法。但到了南宋时期,福建文献就将四姓增加为八姓,如《三山志·版籍类一》云:“永嘉之乱,衣冠南渡,时如闽者八族。” 邓肃的《栟榈集》也说:“晋永嘉中有八姓入闽者,‘何’其一也。” 可见,福建史籍中应是先有“四姓入闽”的传说,而后有些人发现永嘉时入闽的不止四姓,便将其发展为“八姓入闽”之说。这八姓是“林、黄、陈、郑、詹、丘、何、胡”。

大致说来,永嘉士族南迁入闽,是在唐宋之际即有的传说。对这一传说,福建史学界分为两种意见,有些人认为这一记载是可靠的,但朱维幹教授在《福建史稿》中提出不同意见和质疑。他认为:其一,永嘉年间,是否有中州人民入闽值得怀疑,因为东晋为安置北方“侨民”而在南方建立的侨县、侨州,没有一个是在闽中;其二,即使有八姓入闽,也绝不是高门望族,而是所谓“寒族”。 朱维幹教授的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 东晋时期,江浙一带尚为初步开发区,人口稀少,因此,这一时代南下的人口,大多分布在长江以南一带。与江南相比,福建地处海隅,境内多山,可耕田少,加上交通极为不便,南迁人口主要居住于江南,而不是进入闽中,是可以理解的。其次,据史书的记载,这一时期福建人口相当稀少,西晋闽中全境不过 8600 户,而到了南朝宋时期,反而下降到 5885 户,这一统计数据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但从中无论如何看不出永嘉年间北方人口大举进入闽中的痕迹。但是,要说两晋北人入闽完全是虚构的,看来也不成立。因为考古表明:福建在晋以后的确有外来人口。以泉州境内的考古来说,汉代的墓葬迄今尚未发现,表明这一时期当地人口稀少,所以,留下的墓葬亦少,至今未见。但是,泉州境内却发现了许多东西晋与南朝的墓葬,墓葬方式与器物风格“与江南地区六朝墓完全相同” ,如果这不能说明中原汉族入闽的话,至少可以说明江南民众在这一时期入闽。其中有一墓中发现一颗铜铸的“部曲将印”,说明其主人生前为部曲将,这是一个八品官,担任这一官职,也许不是贵族,但至少是一有身份的人。从文献记载来看,南朝“侯景之乱”时,确实有一些三吴地区的人民避入闽中等地。《陈书》记载:天嘉六年(565)陈朝皇帝三月乙未的诏书:“侯景以来,遭乱移在建安、晋安、义安(潮州)郡者,并许还本土,其被略为奴婢者,释为良民。” 侯景之乱是发生于梁太清二年(548)的事件,其时降梁的东魏大将侯景勾结戍守长江的萧正德,渡江进攻建康(南京),次年攻破台城,繁华的建康被焚掠一空,梁武帝被困饿死。接着,侯景领军横行三吴,烧杀掠抢。后来侯景在建康称帝。侯景军所到之处屠城洗劫。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侯景之乱”。当时割据闽中的陈宝应载粮食去会稽一带贸易,带回许多江南人口。史书载陈宝应因此实力大增,可见当时流入闽中的江南人口之多。经过 17 年的动乱,当陈朝击败陈宝应后,下此诏书,即是为了让这一批因灾难而被迫进入闽中的人口回到家乡。

总体而言,西晋永嘉之乱后,中原民众大举南迁,虽说他们大都安置在长江南北的“侨郡”与“侨县”,但也有一部分人进入闽中,在福建沿海及闽西北居住。他们的到来,增加了闽中汉族的成分,同时也加快了闽中汉越民族的交融。不过,必须注意的是,这一时期进入闽中的各姓,未必是北方大族,更多是是江南一带的平头百姓。其次,他们的数量并不太多,因为直到隋朝统一闽中,建安郡四县的人口仅 12420 户 。可见,“永嘉之乱,八姓入闽”,并未造成闽中人口的大增,它的意义仅是增强了闽中的汉文化因素。

三、六朝时期闽中汉越民族的交融

唐代的《开元录》谈到福州时有这样一段话:“闽越州地,即古东瓯,今建州亦其地。皆蛇种。有五姓,谓林黄是其裔。” 这是说,福州林黄等五姓是“蛇种”,而“蛇种”正是“说文解字”对“闽”一字的解释。可见,迄至唐代,仍然有人认为闽人是古代闽越人的后裔!林、黄、陈、郑历来是福建的四大姓,《开元录》所说的闽中五姓,应当包括这四大姓。但是,前引《三山志》,称闽中“林、黄、陈、郑、詹、丘、何、胡”八姓皆从中原南迁。那么,林、黄、陈、郑等福州大姓究竟是什么地方人?我认为,实际上,这八姓中,可能只有部分是从北方南迁的,而其中多数,应为越人后裔。闽中大姓,在六朝时期也有人提及。《陈书·陈宝应传》言及陈宝应“世为闽中四姓” ,陈宝应反叛时,陈朝对他大肆声讨,其檄文曰:“案闽寇陈宝应父子,卉服支孽,本迷爱敬。梁季丧乱,闽隅阻绝,父既豪侠,扇动蛮陬,椎髻箕坐,自为渠帅。” 可见,在陈霸先看来,陈宝应这一闽中四大姓之一的首领,实为“渠帅”。

“渠帅”是当时的中原贵族对少数民族首领带有侮辱性的称呼,陈宝应被称为渠帅,说明他确实是越人子孙,而在陈朝之前,闽地的渠帅一直很活跃。例如:《梁书》云:“闽越俗好反乱,前后太守莫能止息,侃至讨击,斩其渠帅陈称、吴满等,于是郡内肃清,莫敢犯者。” 闽人首领陈宝应的盟友——在江西一带反陈的土豪首领周迪及其部下也被称为“渠帅”。 此外,隋初江南反隋军首领高智慧的部下,也被称为“渠帅”。 从六朝时期闽中多为渠帅掌权这一事来看,当时闽中多为越人子孙,否则,他们不可能控制闽中。

以上史料证明了六朝时期越人的血缘在福建长期延续,其主要家族有林、黄、陈、郑诸姓。福建民谣有“林陈半天下,黄郑满地走”之说,这是说,林、黄、陈、郑诸姓是福建大姓,其中陈林就占了一半以上人口,黄姓与郑姓的数量也无法数清。就此来看,这说明林惠祥教授认为现代闽人中有相当比例的古越人血缘,是有一定道理的。

汉族是一个血缘相当复杂的民族,她以华夏族为主体,并在发展过程中融合了许多民族。吕振羽等老先生认为:夏、苗、越、夷是汉族四大来源。越人生活于东南滨海区域,北至山东半岛,南至北部湾,都是他们活动的区域。他们融入汉族有先有后,也有一部分越族形成了独立民族,如壮族等民族。因此,我们仅仅证明福建人中有越人血缘,其实并没有为以往的知识增加些什么,我们想要弄懂的是:闽中越人是在什么时候基本完成汉化的?六朝时期的闽中越人汉化达到了什么程度?

六朝时期的社会习俗,重视门阀制度更胜于民族差异。这一时代人们重视的是门第与文化传承,那些从汉朝以来显赫的世家,被认为是汉文化的继承者,在政治上享有较高的地位。因此,这些家族被视为世家大族。在江南地区,王、谢、顾、陆四姓被视为大姓,其他各姓皆有品次。其时,山越人分布于长江南北的许多地区,汉朝对他们的统治较为宽松。但在吴国时期,朝廷屡次派军队到山区搜索山越人,迫使他们下山,吴国将俘获的山越人编入军队,带到江淮屯田、打战,这一政策的长期执行,便将山越人压迫为社会最底层的部曲。由于这一原因,六朝时期对山越人的歧视是相当严重的。在这一风气之下,闽中的越人也受到歧视。不过,除了越人之外,普通的汉人家庭,同样受到世家大族的歧视,因此,这一歧视主要不是民族歧视,而是门第歧视。由于汉人的下层群众与越人一起受压迫,所以,共同的命运将他们逐渐联系在一起,反而促成了六朝时期的南方民族大融合。从总体趋势而言,魏晋南北朝以来,虽然门第制度盛行,但其最后结果却是出现民族大融合的局面,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因为下层民众同生死、共命运而造成的。

在南方地区,门阀制度最盛行的是东晋时代。东晋灭亡之后,门阀制度便遭受重大打击。例如,南方四姓中,由于王姓大臣多次在晋末发动叛乱,在政治上的影响大不如以前。谢氏虽然未受太大打击,但它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也逐渐消失。随着寒族刘裕创立宋朝,一批新贵成为朝廷中的实际掌权者,传统的世家大姓只能获得一些荣誉性职务,或是中下层职务。刘宋灭亡后,萧齐、萧梁取而代之,其开创者都是军事首脑。他们所用之人,也多为军官,因此,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使世家大姓遭受重挫。最后,岭南豪族陈霸先取得政权。陈霸先的祖先据说是江南的平民,而后流落岭南,在岭南成长为豪族。在他统治的时代,南方世家大族大多早已衰落。因此,陈霸先掌权,完全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确定统治阶层,没落的世家大姓受到冷淡。其时陈霸先为了争取闽中土豪陈宝应的支持,与陈宝应通谱,陈宝应家族因而被接纳为皇族。这一事例说明:当时南方的民族界限其实十分淡薄,虽然整个中国还存在着北人对南人的歧视,但在实际上,南方汉人与山越人之间,已经没有很明显的民族差异。陈宝应与陈霸先家族通谱,说明东晋的门阀制度已经彻底崩溃,人们对传统的门阀等级制度已经不太感兴趣,否则陈霸先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低贱的”闽中陈氏通谱。因此,这一事件也表明闽中越人融入汉族的过程,它说明闽中陈氏已经被纳入汉族,闽中其他姓氏的闽越人自然与陈氏取得相同的地位。以后,虽说陈霸先在陈宝应叛乱时,又发檄文大骂陈宝应是“卉服支孽”,但其所造成的影响已是无法消除。总之,闽越人自汉武帝平闽越之后,便开始了融入汉族的过程,自两晋及南朝的教化以来,闽越族的主流实际上已经成为汉族的一个部分。

必须说明的是:陈宝应与陈霸先通谱,只能说明福建发达区域土著与汉族的关系,实际上,在广大山区,还存在着各色各样的土著民族,他们直到唐代尚被视为“蛮獠”,因此,多数闽中土著与汉族完全融合,尚要等到唐代中叶。 w89AzEHRTz9fjbb0clDO9kxWX2C6pf3bIAUkJSb4QBDP1flNY9VIMRdBurFHID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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