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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宋玉《“笛”赋》中的演奏表情技法

春秋以降,音乐表达情感的渴望突破了儒家礼教束缚——“礼崩乐坏”可谓是音乐情感论思想发展的外在表现。屈原 《离骚》、《楚辞》所高扬的“发愤抒情”观,同样也证明南方器乐演奏艺术对情感表达的重视。宋玉是我国文学史上赋体文学的鼻祖,其所作《“笛”赋》是我国第一篇咏物赋、音乐赋、乐器赋。当代学者通过出土文物的考析,已证实《笛赋》确为宋玉作品、并非伪作 。笔者认为,宋玉所赋“笛”即应是“篴”——本文前一节已交代,因为先秦无“笛”字,汉笛“胄”生于古“篴”,古篴应是单管横吹边棱音乐器,那么《“笛”赋》即应作为《“篴”赋》。进一步解读此赋,可以观察到战国古篴形制与演奏的一些情况。该赋首先描述“笛”竹生长环境:

余尝观于衡山之阳,见奇筿异干、罕节闲枝之丛生也。其处磅磄千仞,绝溪凌阜,隆崛万丈,盘石双起。丹水涌其左,醴泉流其右。其阴则积雪凝霜,雾露生焉;其东则朱天皓日,素朝明焉;其南则盛夏清微,春阳荣焉;其西则凉风游旋,吸逮存焉。干枝洞长,桀出有良。

此赋篇首描述“笛”竹在衡山以南的恶劣自然环境中生长,险峻的地势、奇异的泉流及霜雪雾露、朝謩春秋、风雨雷电等自然界的千万精神被笛竹吸纳于自身,从而得到品格的锻造。接着,《“笛”赋》追溯“笛”之起源:

名高师旷,将为《阳春》《北鄙》《白雪》之曲。假涂南国,至此山,望其丛生,见其异形。因命陪乘,取其雄焉。宋意将送荆卿于易水之上,得其雌焉。于是乃使王尔、公输之徒,合妙意,较敏手,遂以为笛。

师旷 、宋意 、荆轲 均为古时才能出众、人品高洁而又命运悲苦的名士。宋玉假托“笛”之乐器为他们所“得”、名匠所制,意在强调笛之发生乃是“抒积郁”的结果——“笛”这一乐器,擅长“发九转、抒积郁”、表达“怀永抱绝”、“丧夫”、“亡子”之类人生巨大悲痛之情。关于“笛”的演奏手法、曲目、表达的情感特征、演奏气息运用,《“笛”赋》描写道:

于是天旋少阴,白曰西靡。命严春,使午子。延长颈,奋玉指,擒朱唇,曜皓齿, 颜臻,玉貌起。吟《清商》,追《流徵》,歌《伐檀》,号《孤子》,发久转,舒积郁,其为幽也,甚乎怀永抱绝,丧夫天,亡稚子。纤悲微痛,毒离肌肠腠理。激叫入青云,慷慨切穷士,度曲羊肠坂,揆殃振奔逸。游泆志,列 节,武毅发,沉忧结,呵鹰扬,叱太一。声淫淫以黯黮,气旁合而争出。

严春(生卒未详)、午子(案:一作叔子,生卒未详)相传皆上古著名琴家。宋玉描绘琴家奏“笛”,意在烘托“笛”之抒情品格亦为琴家所好尚。宋玉精通音律,有晋人《襄阳奢旧记》“玉识音而善文”说可证 。篇中所描述的“延长颈”、“奋玉指”、“擒朱唇”、“曜皓齿”这一系列吹奏姿态,不仅证明宋玉精通奏“笛”,也表明其所赋的“笛”为横吹形制:“延长颈”描绘出吹奏者努力灌注气息之状;“奋指”描绘出演奏中快速有力的运指之状;“擒唇”描绘出“笛”与口唇的结合之状;“曜齿”描绘出吹奏者有节律地、略带微笑的张口吸气之状;“頳颜”、“玉貌”描绘出吹奏者神情专注之状。但凡一般有笛箫吹奏常识者亦知:竖吹笛(今直箫)演奏因口唇与吹口关系的要求,不可能产生“延长颈”的姿态;只有横吹演奏,旁观者才可能得出“延长颈”、“奋玉指”、“曜皓齿”的观察印象。篇中对气、口、指的吹奏状态及面部表情的描述,反映出当时楚“笛”演奏已具备较丰富的表情技法,演奏者具有较高超的技艺。

可以认为,宋玉《“笛”赋》是我国古代艺术发展进程中,作为个体人之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标志。通过《赋》中“发九转、舒积郁”之“发”、“舒”二字,可窥见我国远古吹管乐器起源的心理基础,那就是先民抒发内心隐在、不为人知、难于言说的思想情感,使之外显,从而使郁积之心、不平之情得到宣泄。个体自我得以体认和确立,实现沟通交流,内心从而恢复宁静。这即是说,《“笛”赋》指出了古管乐器产生的内在动因,较之于北方礼乐功能下的演奏,明确显现出古篴演奏的发生根源:内在情志的表达。从“ (乐)”字以葫芦图腾母体与以木图腾祖先的甲骨文字形来看,音乐演奏其“器”之意义的确立,在于母体图腾与宗法意识相结合的远古时期。“乐”之功用,又逐渐超越了乐舞祭祝范围而于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及。乐之音声、舞容、祭祷文辞,乐之仪式、规程,乐之器,乐之牺牲,乐之占卜等,都在后世发生分蘖、演化。南方楚地之“笛”,因远离“中国”之域,所受礼乐影响相对较小,因而带有更为久远的表达传统。故可认为,南方楚文化中的横吹“笛”演奏应当拥有更为古朴、自然的远古管乐遗传。

关于“笛”的情感抒发状态或云演奏技法的运用状态,《“笛”赋》描写为:吟、追、歌、号。这些演奏动态描写,一方面可见不同曲目所用具体技法方式不同;另一方面,也表明不同吹奏方式所表达的音乐情感内容也各不相同,所用吹奏技巧自然存在差异:

吟的字义,《说文》释云:“呻也,从口今声”,清儒段玉裁按曰:“呻者吟之舒,吟者呻之急” 。表明吟的动作带有内心的急迫感,呻是吟的延长。《“笛”赋》以“吟”描摹古笛演奏动作与情态,可理解为以较弱小的音量演奏低廻、委婉的旋律,如同低低的自我吟唱。这种吹奏方式,不需要华丽快速技巧、繁缛音调,而旨在以平静、从容的演奏表达内心悲凄之情——《清商》,后世多认为这是一种古老的激昂、悲凉之曲 [1]

追的字义,《说文》释云:“逐也” 。“追”表示动作迅捷、上下追逐的动态。《“笛”赋》以“追”描摹古笛吹奏,可理解为以快速的节奏、丰富多变的音高与音量,演奏高亢“闪赚”与低沉迂回快速交错的旋律,形成一种上下翻飞的追逐感。这种演奏方式,基于敏捷有力的运指、繁密跌宕的高低音、强烈的音量、快速的节奏,总体上形成节奏快、音符密、音量大、音域宽、起伏大的特点,传达出内心的激昂汹涌之情。《流徵》之曲应是一种悲壮、慷慨之乐

歌的字义,初指示服徭役两次以上的人的胸部、上身,意为发声抒情而唱的动作和所唱民谣,歌之古字亦作“謌”。《虞书》云“诗言志,歌永言”。《说文》云“咏也,从欠哥声” 。后世主要有两种含义:“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 ;“长引其声以咏” 。按郑玄 《乐记注》的说法:“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贯珠。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言之不足,故长言之” ,可知歌的动作特征是“咏言”、“长言”、“长引其声”;歌的声音动态是“上、下、曲、止”;歌的音响形态是声音“端”、“如贯珠”;歌的表现形式有两种:一是独歌,二是合着乐器演奏的和歌。宋玉以“歌”来描摹古笛吹奏,可理解为用模仿人声歌唱之法来演奏饱含深情的旋律,娴熟而细腻地抒发内心形态丰富、变化多样、深刻含蓄的情感,或慷慨悲壮,或欢悦畅达。在吹奏方式上,如同歌唱那般娴熟自如、婉转多变。从技术上讲,这种吹奏方式,基于吹奏者内心的歌唱感、肌体的歌唱感,表现出细腻而多变(上、下、曲、止)的气息技法、手指技法、口唇技法。《“笛”赋》中的“笛”其所“歌”之《伐檀》,为《诗经·魏风》中的一首讽刺官吏不劳而获的民歌。从地理位置上看,魏处于今河南省北部、陕西省东部、山西省西南部和河北省南部一带。这表明,笛这一乐器已能兼擅南北音乐的表述。

号的字义,《说文》释云:“啼声也,一曰虎声” 。段玉裁《注》曰:“号,痛声;哭,哀声。痛在内,哀形于外。” 《“笛”赋》以“号”描摹古篴吹奏状态,可理解为以强大的音量、猛烈的力度演奏拖长、下坠的腔调,表达内心郁积的哀痛之情,如同呼号、怒号、哀号那般震慑人心。这种吹奏方式,以强大的肌体力量为基础,气息的猛烈、口唇的力度、手指的刚劲、音响的震撼是呼号、怒号、哀号等吹奏状态的必备条件。《孤子》之曲,相传为歌唱伯奇 、申生 等古代孝子、忠良遭谗放逐、蒙受冤屈故事的歌曲。

综上,古笛所奏乃是风格各异的“淳远古乐”,如《清商》、《流徵》曲“凄凉”、“悲壮”, 《伐檀》、《孤子》曲激昂怨愤,还有《阳春》、《白雪》、《北鄙》等风格各异的曲调。 因而,《赋》中“笛”所表达的情感类型主要可归纳为悲、哀、怨、愤四种。而“呵鹰扬、斥太一”,“气旁合而争出”,则显示出竹笛吹奏气息喷薄、音调激越高亢特点。

从《“笛”赋》关于“笛”吹奏音响的描述,尚可对古“篴”音乐审美问题作进一步讨论:

歌壮士之必往,悲猛勇乎飘疾。《麦秀》渐渐兮,鸟声革翼。招伯奇于源阴,追申子于晋域。夫奇曲雅乐,所以禁淫也;锦绣黼黻,所以御暴也。缛则泰过。是以檀卿刺郑声,周人伤《北里》也。

吹奏《易水歌》,荆轲刺秦、壮士一去不返的悲壮是通过“飘疾”之声——快速、激越的吹奏手法表现的。吹奏《麦秀》之诗 ,把箕子 朝周、对殷墟颓败的历史感伤通过抑扬、幽怨的旋律表达出来。这种表情手法,即借古代贤人的不幸遭遇来寄托自己内心的感慨和哀思:既有伯奇因“后母进谗”、为其父流放野外的遭遇,也有申生遭骊姬“弑父之诬”而自缢曲沃城的不幸。宋玉认为,这些大悲大难、人间不平之情,可以防止、排斥淫邪之音。这一观点,突出地显示了礼乐文明衰落时期楚地音乐实践的“奇异”特点:不以音乐形式和内容的“中”、“和”来宣导礼乐精神,实现教化功能;而是以带有远古巫神崇拜之遗绪的夸张、强烈并带有浓郁悲情的“奇曲雅乐”来抵制淫邪之乐,以“锦绣黼黻”的华丽浓情来抵御暴乱之心。藉此亦可推知,南方古“篴”演奏的表现手法,不仅带有很强的文学性表达特征,也是楚文化观念中以悲壮、崇高之乐来禁淫、御暴和“放郑声” 的主要途径。从《“笛”赋》描写可见,“笛”表现悲哀怨愤之情均系淳远古乐,此种藉由浓厚历史感的悲壮之情的表达而达到崇高之美的审美范型,是楚地文化特征的重要表现。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大致了解战国时期南方竹“笛”的演奏技法情况:

在演奏气息的运用方面:演奏者伸长脖颈发力,其吹气方式有“呵”、“斥”之势,其气流状态有“旁合”、“争出”之貌,均显示出当时的演奏气息有较强烈夸张的力度。

在演奏技巧运用方面:手指奋力起落;口型在演奏中呈“擒”状,能很好地控制气流;吸气时能看到牙齿,演奏状态较为自然;面色因演奏发力和情绪激动而泛红。整体上,是积极有力、激动而又专注的演奏技巧运用状态。另外篇中用“吟”、“追”、“歌”、“号”来描述古“笛”演奏,亦能看出演奏者在技术上已达到自由表现的境地。

在演奏音响方面:时而是“激叫”、“慷慨”、“武毅”之愤,时而是“纤微”、“沉忧”、“黯淡”之悲,显示出较夸张的音响变化幅度,擅长抒发富有张力的悲凉、怨愤之情。

在演奏曲目方面:既有晋国等地的《阳春》、《白雪》之曲,北方边境的《北鄙》之曲,也有魏国等地的《伐檀》、《孤子》之曲;既有古远的《清商》、《流徵》之曲,也有歌颂时代英豪的《易水》之曲以及表现亡国之痛的《麦秀》之曲。可见,“笛”的演奏曲目风格较为丰富。

在音乐表现力方面:“笛”的演奏,能够“发九转”、“舒积郁”,表现遭谗放逐的痛苦和壮士不得志的忧愤之情。“笛”曲的情感能进入听者的肌肤和心肠,感人至深。

综上,《“笛”赋》所表现的古“篴”演奏,比之周代礼乐文明中“篴”的平和、雍容,较多地是抒发悲愤之情、富有情感张力,并更多一份远古巫祝之象和淳远、古典之质。这表明,当时正值礼崩乐坏的战国时期,古“篴”的演奏技法呈现南北两种不同发展类型:一种是礼乐规范下的雅乐演奏;二是南方以楚地更具远古传统的抒情性演奏。

[1] 据《昭明文选》所录《古诗十九首》第五首“西北有高楼”诗云:“《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清”,意指高半律。“清商”意为高于商调半律的调(用今天的理解,即设若商调为D调,则清商为 b E调)。《韩非子·十过》载,乐师师涓以为《清商》不如《清徵》“悲”,可知《清商》为名曲。据吴广平注《宋玉集》(岳麓书社,2001年第一版)中说,《清商》曲“其旋律激昂而悲凉”。 ikpErbTIMrrUsZBRkzaVESH7IAaGuVK2dBU6XMvuTMsdaO9VRq0/wWAS4Vr1Xf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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