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以降,宗周礼乐体系沦丧。虽不见有大规模“毁乐”之说见诸载籍,但原始宗法思维、礼乐制度及整个社会中度、量、权、衡体系的混乱,并众多古宫廷乐人、乐器的流落民间等事实,可视为造成一些礼乐器由形制失度到器、法失落进而销声匿迹的直接原因。汉代,“笛”的名、制,也由此产生前所未有的演替现象。
将汉代美学思想理论落实到具体汉代竹笛演奏艺术及吹奏技法上,我们不得不首先从笛的形制谈起。笔者在《京房改制所据原笛吹式考辨》一文中,对汉代笛制已有论及。
汉代横吹笛的音阶排列与当时的竖吹笛相近。通过对竖吹笛形制结构的考察大致可推知横吹笛音阶排列的基本情况。将丘仲《辞》所记带有先秦横“篴”遗传的古制(一说“羌笛”)之吹孔,连同管端笛塞一并“剡”除、削去,使“笛”管“通洞”,复加后出商声孔,再于吹端内辟切口,所得到的形制正是竖吹的汉代长笛,其音阶排列为:体中声为角;自末端至吹端,第一孔为徵;第二孔为羽;第三孔为宫;后出孔为商。其形制如下图3所示:
图3 笔者据丘仲《辞》仿制的“笛”
笔者曾以两支等长(29cm)、等内径(直径,1cm)竹管仿制“原笛”与汉笛(即“京房笛”)。其中,仿制汉笛(如上图3)因管长不足,难以吹之成声,中低音发声尤为困难。可知汉代长笛之“长”,当出自竖吹法对管长的基本要求。汉竖吹“笛”之筒音作角(羽)及增设变徵(变宫)孔者,确为古法 。另据唐顺之 《荆川稗编》“古笛今笛”条,可知汉笛音阶情况:
古笛(笔者按:唐宋以后均以汉竖吹长笛为古笛)每均当各有其笛。自上而下(笔者按:今之计孔相反,为自下而上),第一孔为宮,第二孔变宮,第三孔羽,第四孔徵,第五附孔变徵,笛体中角,最上后出孔商。
按今惯用音阶、孔序、唱名法计,其音阶排列为:
及至晋代荀勖 制笛(如下图4),已见在京房笛徵音以下增设变徵音孔、徵羽音孔之间增设“变宫”孔、羽宫之间增设变宫音孔的制式。《晋书·律历志》载,荀勖问笛律于列和 并以五声十二律还相为宫之法制十二笛。此时期,笛有六孔,计其体中声有七孔。十二笛中,其黄钟笛正声调法:“黄钟为宫,第一孔也。应钟为变宫,第二孔也。南吕为羽,第三孔也。林钟为徵,第四孔也。蕤宾为变徵,第五附孔也。姑冼为角,笛体中声。太蔟为商,笛后出孔也”。 按今之说法,其孔序(全按、1孔、2孔、3孔、4孔、5孔、6孔)对应的首调音阶为mi、#fa、sol、la、si、do、re。荀勖改制,又于变徵音孔下再附设倍角音孔(此倍角音孔极可能与曾侯乙墓“笛”之附孔功能相近)。其形制、音阶图示如下:
图4 徐养原《荀勖篴律图注》所绘“荀勖笛”
不论后世对“笛”之指孔如何增减,其吹奏技法基本一定。唐宋新法为沈括 《梦溪笔谈》所记,其以“笛”(宋以后称箫)体中声为宫声(古正宫调),各孔距、音阶排列有所变更。明清以来,习惯以体中为徵音(小工调),但是其吹奏技法亦有定数,并与横吹笛存在共同之处。当然,每一时代,吹奏乐器的孔数并不唯一,或许存在多种孔数不同的制式,但同一时代,笛的筒音名称、调门指法应相对稳定。以上形制推测,可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汉代横吹笛演奏技法情况。
作为与汉代长笛并存的横吹笛,其形制当不可避免地与竖吹笛相互沟通。今见科考发掘所获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中的早期横吹笛形制如图5所示。
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前168年)出土两支形制相同的横吹笛 ,雌笛长21.2cm,雄笛长27.4cm,管头由竹节封堵,吹孔呈长方形并侧设,六指孔大小不一,管尾为通洞断竹。 其音阶排列,当与丘仲笛相去不远。
图5 马王堆西汉早期墓中出土的横吹笛
以上横吹之笛的孔制,基本可以说明汉代竹笛的音阶排列情况。应该说角、变徵、徵、羽、变宫、宫、商(mi、#fa、sol、la、si、do、re)的孔制,是较为习见的一种通用形制。此种形制与战国曾侯乙墓“笛”吹孔开设方式基本一致,其孔序排列方法亦与汉代竖吹长笛孔序、指法较为相近。前文所述今云南“跳神笛”形制当为此类横吹“笛”的孑遗。东汉许慎《说文》所云“笛,七孔筒也”之说,极可能既是古篴形制的归纳,也是汉笛形制的代表性样式,可谓洞明之论。
晋人伏滔 亦作《长笛赋》,今佚。唐人所辑《初学记》录有两则。其一为赋序,云同僚桓子野有一只旧长笛,相传是蔡邕 制作的那只“柯亭笛”。此笛“奇声独绝,历代传之”。其二为四句正文,内容是描写长笛演奏表现力:
灵禽为之婉翼,泉 为之跃鳞。远可以通灵达微,近可以写情畅神。达足以协德宣猷,穷足以怡志保身。兼四德而称隽,故名流而器珍。
《赋》中说,听到此笛演奏,灵云婉舒翅翼而舞,潭龙跃起腾飞。此笛表现“远”,可以“通灵达微”;表现“近”,可以“写情畅神”。显贵发达之人可用以“协德宣猷”,穷困之士可用以“怡志保身”。长笛是一种兼备“四德”、负有盛名的珍贵乐器。从长笛的丰富表现力看,魏晋之时的长笛经过荀勖改制,在音阶、音域上有所拓展,表现力得到增强。横吹笛制,极可能在此时期也受到影响而在音阶、音域方面得到完善和拓展。
至此需要说明的是,《周礼·笙师》载有另一种单管竹制乐器“篪”,其制度亦因春秋乱世礼乐沦丧而淹没。汉以后其形制问题的讨论虽多,但莫衷一是,且其吹法已难于辨识,汉儒释乐所据《世本》早已遗佚、无可查考。清人王谟 所辑《世本》版本相对可靠,其“苏成功作篪”注云:
《毛诗疏》、《书钞》引《世本》:苏成功造篪,吹孔有嘴如酸枣。《风俗通》、《尔雅》、《释文》并云:“篪,苏成功所作,长一尺二寸。”惟《后汉书》注引《世本》云“暴辛公作篪,以竹为之,长尺四寸,有八孔”,与诸本异。……《书钞》、《毛诗疏》、《谯周古史考》云:“古有埙篪,尚矣。周幽王时,暴辛公善埙,苏成功善篪。记者因以为作,谬矣”。《世本》之谬,信如周言。其云苏公、暴公所善,亦未知所出。
《风俗通》、《尔雅》、《释文》诸典籍所载,关于篪的形制信息基本一致:横吹、有音孔,有苏成公 、暴辛公 “善吹”篪或“作”篪。但关于篪的具体吹法或云发音原理,却语焉不详。前文已及,许慎《说文》云“篪,管乐也”, 未载其形制、吹法。北宋陈旸《乐书》绘篪图,已是有嘴、无嘴之制并存。此后,篪基本被作为边棱音乐器来认识,且于音乐实践中逐渐没落。
《世本》“吹孔有嘴如酸枣”所显示的形制,后世鲜有人详解。“酸枣”可能指吹孔之上,加置一酸枣状吹嘴。此“酸枣”状吹嘴,更有可能是便于口含吹气并保护竹簧的一种装置。若果然如此,则可能先秦及两汉时期的篪,存在器名、形制上的演变。此点前文已有所及,不赘。据《世本》、《风俗通》、《尔雅》、《释文》等所云“篪八孔”,可推知,其音孔有七,计体中一孔为八孔。除基本发音原理(吹法)存在两种可能外,篪的音孔音阶排列方式,虽有待进一步考察,但基本可以推知,它应与当时的横吹笛存在演奏技法等方面有共通之处。
通过部分汉代吹奏乐器赋文分析,可以认识到汉代笛名演变情况,亦可了解相关边棱音吹奏乐器技法发展情况和吹奏乐器独奏意识确立的过程。
西汉王褒 有《洞箫赋》。其所赋洞箫,为今之编管演奏的排箫。尽管洞箫编管形制与单管之笛不同,但其管中泛音原理与用气方法,与单管之笛存在一定共同性。《洞箫赋》描述洞箫演奏技法云:
故吻吮值夫宫商兮,和纷离其匹溢。形旖旎以顺吹兮,瞋以纡郁。气旁迕以飞射兮,驰散涣以逫律。趣从容其勿述兮,骛合遝以诡谲。或浑沌而潺湲兮,猎若枚折。或漫衍而络绎兮,沛焉竞溢。惏慄密率,掩以绝灭, 霵晔踕,跳然复出。若乃徐听其曲度兮,廉察其赋歌。啾咇 而将吟兮,行鍖銋以和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娆娆以婆娑。翩绵连以牢落兮,漂乍弃而为他。要复遮其蹊径兮,与讴谣乎相和。
此洞箫演奏,气息飞射、音符或密集、或流畅、或宁静、或惊惧、或跳跃、或急速、或连绵、或妖娆,并突弃旧调、忽出奇声而出人意料。洞箫奏“武声”,“则若雷霆輘輷,佚豫以沸”;奏“仁声”,“则若颽风纷披,容与而施惠”,“闻其悲声则莫不怆然累欷,斃涕抆泪。其奏欢娱,则莫不惮漫衍凯,阿那腲腇者已”。可见洞箫演奏技法的丰富性。关于此种洞箫音乐,能以“参差”之吹而入“道德”,又能“赖蒙圣化,从容中道,乐不淫兮”;洞箫音乐“条畅洞达”,条贯而中节操。洞箫音响,其“终诗足曲”,曲尽而余音犹存;演奏洞箫,其“吟气遗响”,如微风连绵络绎,引起人的无尽遐思。这些描写,均显示出西汉时期的边棱音乐器已经具备了较高的气息技法水平。
东汉马融《长笛赋》所赋尽管为竖吹之笛,但横竖之笛在气、指技法方面实际历来难分伯仲、息息相通,该赋相关技法描述如下:
详观夫曲胤之繁会丛杂,何其富也。纷葩烂漫,诚可喜也。波散广衍,实可异也。牚距劫遌,又足怪也。啾咋嘈啐,似华羽兮,绞灼激以转切。震郁怫以凭怒兮,耾砀骇以奋肆。气喷勃以布覆兮,乍跱蹠以狼戾。雷叩锻之岌峇兮,正浏溧以风冽。薄凑会而凌节兮,驰趣期而赴踬。尔乃听声类形,状似流水,又象飞鸿。氾滥溥漠,浩浩洋洋。长矕远引,旋复迴皇。充屈郁律,瞋菌碨抰。酆琅磊落,骈田磅唐。取予时适,去就有方。洪杀衰序,希数必当。微风纤妙,若存若亡。荩滞抗绝,中息更装。奄忽灭没,晔然复扬。或乃聊虑固护,专美擅工。漂凌丝簧,覆冒鼓锺。或乃植持縼纆,佁儗宽容。箫管备举,金石并隆。无相夺伦,以宣八风。律吕既和,哀声五降。曲终阕尽,余弦更兴。繁手累发,密栉叠重。踾踧攒仄,蜂聚蚁同。众音猥积,以送厥终。然后少息蹔怠,杂弄间奏。易听骇耳,有所摇演。安翔骀荡,从容阐缓。惆怅怨怼,窳圔窴 。聿皇求索,乍近乍远。临危自放,若颓复反。蚡缊繙纡,緸 蜿蟺。笢笏抑隐,行入诸变。绞槩汨湟,五音代转。挼拏捘臧,递相乘邅。反商下徵,每各异善。
这一段描绘出“长笛”演奏的效果:音域宽广;音与音相转切、缭绕;吹奏气息喷薄而出,笛音高亢;忽而洪亮如雷,忽又清寒;笛声如水波摇荡,又似鸿雁掠水;强奏时,快速音型竞发,忧愤轰鸣;弱奏时依次顿减,纤若微风,若隐若现;消逝之际,忽又哗然而起;笛声飘扬于钟鼓琴瑟之上,并相互牵引、融合;曲终之时,丝弦乐器快速演奏,戛然而止。稍息,乐声缓慢响起,惆怅哀愁之声,忽近忽远;手指滑奏,音相摩切、交织,极尽缠绵;最后在新调上结束,引人入胜。这段描写,渲染出竖吹长笛演奏技法的一些特点:有强奏、弱奏的区别;音色有水声;有滑奏手法;有转调手法;笛曲段落结构有慢、快、慢的形式;“箫管备举,金石并隆”的描写,也记录了笛与箫管及金石打击乐器合奏,互相配合的合奏形式。透过竖吹长笛的气息与手指技法,我们亦能略约推测横吹笛其音响、技法的大致情形。
汉世有“横吹”。其为乐器——横吹之笛,或为器乐演奏形式——横吹之乐,旧说颇不同。察两汉文献,鲜见有“横吹”之笛,却多见横吹之乐——“横吹曲”。南朝江淹 作《横吹赋》对横吹之笛作过较详细描述。惟后人均将此“横吹”作为鼓吹乐中之横吹乐种或横吹乐种之乐曲解。笔者认为,将《横吹赋》所赋“横吹”理解为“横吹乐”的认识值得商榷,其所赋应该是横吹法演奏的横吹之笛。《横吹赋》全文如下:
骠骑公以剑卒十万,御荆人于外郊。铁马烦而□耸色,彩旄耀而士衔威。军容有横吹,仆感而为之赋云:
北阴之竹兮,百尺而不见日。石硿硥而成象,山沓合而为一。云迳迳而孤去,风时时而寒出。木敛柯而攒岏,草骞叶而萧瑟。故左崎嶬,右硱磳,树岩 ,水泓澄。镇雄蛟及雌虺,䫻独鸱与单鹰。白山颢,赤山赩;匝流沙,经西极;原陆窈,灌莽深;人声绝,马迹沉;寂然四顾,增欷累吟,虽欲止而不能禁。此竹方可为器,逎出天下之英音。
于是带以珉色,扣以琼文。润如沉水,华若浮云。赤 紫驳,星含露分。其声也,则鞅郁有意,摧萃不群;迢遥冲山,崎曲抱津;绵幂顺序,周流衔吕。故西骨秦气,悲憾如怼;北质燕声,酸极无已。断绝百意,缭绕万情;吟黄烟及白草,泣虏军与汉兵。
于是海外之云,处处而秋色;河中之雁,一一而学飞。素野黯以风暮,金天赩以霜威。衣袂动兮雾入冠,弓刀劲兮马毛寒。五方军兮出不及,杂色骑兮往来还。旃如云兮帜如星,山可动兮石可铭。功一竖兮迹不夺,魂既英兮鬼亦灵。奏此吹兮有曲,和歌尽而泪续。重一命而若烟,知半气之如烛。美人恋而婵媛,壮夫去而踯躅。故感魂伤情,获赏弥倍;妙器奇制,见贵历代。所以韵起西国,响流东都,浮江绕泗,历楚传吴。故函夏以为宝饰,京关以为戎储。
至于贝胄、象弭之威,织文、鱼服之容,鄞山锡刃,耶溪铜锋,皆陆断犀象,水斩蛟龙。载云旗之逶迤,扈屯骑之溶溶。啾寥亮于前衡,嘒陆离于后阵。视眄眩而或近,听嘹嘈而远震。奏《白》《登》之二曲,起《关山》之一引。吐哀也,则琼瑕失彩;衔乐也,则铅垩生润。《采菱》谢而自罢,《绿水》惭而不进。代能识此声者,长灭淫而何。
综合《横吹赋》进行分析可知,《横吹赋》所赋对象,是一种竹制乐器,不是乐曲、乐种。主要依据如下:
其一,《赋》序云:“军容有横吹”——“军容”意指军乐演奏形式,实即恺乐;“有横吹”意指此军乐演奏形式中有一种横吹乐器,非重复指军乐演奏形式。结合下文对制作乐器之竹材的描写亦可知,“横吹”不是曲目。接着,该赋对制作该乐器的竹子其生长环境、品质特性做深入描写,指出制作该乐器的竹是“北阴之竹,百尺而不见日”,“此竹方可为器,乃出天下之英音”。又说:“于是带以珉色,扣以琼文”,显系描绘作为乐器的笛其制作、装饰工序。
“奏此吹兮有曲,和歌尽而泪续。重一命而若烟,知半气之如烛”句中,“奏此吹”,应理解为演奏此横吹之乐器;“和歌”说明军容中的横吹笛演奏时伴有歌唱。又云“妙器奇制,见贵历代”,更直接指出其为乐之“器”,意指此竹制横吹乐器富有久远而高贵的相和歌“血缘”传统。又云“奏《白》、《登》之二曲,起《关山》之一引”,系指出该乐器所奏曲目。按文中表述逻辑看,“奏”《白》、《登》二曲及《关山月》者,只可能是乐器,不可能是乐种、乐曲自己“奏”。
其二,《横吹赋》也对“横吹笛”的音响及表现力进行了描写。《赋》称横笛吹奏的音响十分特别:其声“鞅郁有意,摧萃不群,迢遥冲山,崎曲抱津,绵幂顺序,周流衔吕”——声音形态有抑郁含情、超拔刚毅、悠远回荡、曲折环绕、细弱不紊、流动循环等;其声有“秦气”、“悲憾”、“燕声”、“酸极”,能令人“断绝百意,缭绕万情”。“吟”黄烟、白草,能使虏军、汉兵闻之而“泣”,能令“云”显“秋色”,使河雁“学飞”;衣袂闻笛而动,如雾入冠令人胆寒,弓刀闻笛而劲,令战马寒栗,令人有野风、天霜之感;能动山铭石,能使美人婵媛、壮夫踯躅,能使人感魂伤情;一曲奏罢、歌唱结束后,听者的眼泪接连流淌、泣不成声。可见,此横吹笛的音响饱含动山铭石的伤感、悲凉之情,表现力十分丰富。
其三,《横吹赋》还对横吹“笛”所奏之曲的曲调风格进行描写。“西骨秦气,悲憾如怼;北质燕声,酸极无已”句,是描写此竹制横吹乐器演奏的曲调特征:“西骨”——以“西”为“骨”,即以古西秦地方音乐为结构、风骨;“北质”——以“北”为“质”,即以古燕地方音乐音调为质地、为内容。此笛演奏含有明显的今陕、冀、豫一带古中原地方音乐风格。“吟”、“泣”的表达方式,既能“吐哀”亦能“衔乐”,是对该乐器吹奏状态十分形象的描绘。“悲”、“酸”,令人百意“断绝”、万情“缭绕”,是对该乐器演奏的情感特征和音乐感染力的描述。“重一命而若烟,知半气之如烛”,表明吹奏气息绵长如烟,断续如烛光摇曳,听之或远或近;近听令人眩晕,远听嘹亮而令人震撼。
其四,关于横吹之笛的流传,赋云:“韵起西国,响流东都”,并在长江、泗水之阈流行,即从西楚传向东吴。横吹之笛演奏的场合,是在“前衡”与“后阵”。
以上分析表明:江淹所描述的“横吹”,正是以横吹之法演奏的横吹竹笛;也说明汉代以来的军乐演奏形式中,横吹笛已表现出较为突出的演奏技法和表情功能。
当然,汉及以后诸儒所谓“横吹”,有时又专指一种军容“恺乐”流变形式——“横吹曲”。依笔者管见,“横吹”之名,当与汉代“横吹曲”存在毋庸置疑的关联——“横吹曲”名中有“横吹”二字,即暗示军容恺乐因横吹之笛为主奏乐器而得名。鉴于“横吹曲”与更早出现的“鼓吹”存在渊源关系,故考察两汉鼓吹乐,应能从中获得一些“笛”名变迁的信息:
宋人郭茂倩 《乐府诗集》“横吹曲辞一”云:“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 其“鼓吹曲辞一”引刘瓛定“军礼”云:“黄门鼓吹、短箫铙歌与横吹曲,得通名鼓吹,但所用异尔”,又云:“鼓吹,未知其始也”。 。东汉班固 远征匈奴时已有鼓吹,虽非八音之乐,却有“鸣篪吹竽”的上古传统。《礼乐志》、《周礼·大司乐》、《大司马》、《左传》诸典籍均认为鼓吹是“建威扬德、风敌劝士”的振旅恺乐。 可见,汉代恺乐演奏形式中,有横吹之笛,此笛名“横吹”,似藉以区别于竖吹之笛。这种横吹之笛与众乐器合奏之曲,多有先秦恺乐遗声。故可认为,早期的“横吹曲”乃是先秦恺乐的遗传,而恺乐实际是《驺虞》等古代帝王向祖宗献捷、庆功之乐——飨射乐。既然《周礼》有“笙师”之“篴”,则飨射乐、恺乐之中未必无横吹古篴。恺乐至汉代演变为“鼓吹”乐种,乐府多有载录,且代代相传。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五》 录有其督军鄜延时的新制“凯歌词”;明代亦有戚继光 抗倭时亲制“凯歌”,事见于其《愚愚稿》 。因而,汉代所谓“横吹曲”作为保留了“古之遗音”的恺乐形式,其名制所起仍当与横吹法演奏之“笛”甚至是先秦古篴不无关联。
需指出的是,历史上长期存在将“横吹”之笛纳为“胡乐”之属的误解。这一误解缘起于后世学者对晋代崔豹 《古今注》中相关记载的误读。《古今注》云:
横吹,胡乐也。张博望入西域,传其法于西京,唯得《摩诃》《兜勒》二曲。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后汉以给边将军。和帝时,万人将军得用之。魏晋以来,二十八解不复具存。世用者《黄鹄》、《陇头》、《出关》、《入关》、《出塞》、《入塞》、《折杨柳》、《黄华子》、《赤之阳》、《望行人》等十曲。
南朝陈释智匠 所著《古今乐录》 及唐房玄龄 等所撰《晋书·乐志下》 亦同此说。解读上引可知,“胡乐”,当系胡人乐器双角所奏。张骞 自西域归,传入双角演奏之“法”(如具体外族乐器演奏技术、合奏形式或演奏程序),则崔豹描述的“胡乐”不是横吹之曲名——其曲名为《摩诃》、《兜勒》。换言之,张骞自西域传入者,为双角演奏之“法” ,而非胡人横吹之笛。李延年 依据此《摩诃》、《兜勒》二曲创作新曲二十八章,用于戍边军容,即当时使用双角演奏的一种新式“恺乐”。可见,此军容“横吹”,当是一种军中所用“恺乐”演奏形式。倘据上引以为“横吹”系胡人之横吹“笛”,或横吹之笛由胡地传入中原,均有断章取义之嫌。实际,尽管汉室所知雅乐经历春秋之乱和暴秦火焚,较之于周代礼乐已面目全非,但春秋以降,军队体制一直存在并大获发展,因而横吹之“笛”极可能藉由先秦恺乐而在汉以后的军中有所保存。且军容所奏“恺乐”,以鼓舞将士奋勇杀敌、庆祝战功为宗旨,其用乐自然以将士之母语音乐为主,不可能完全以胡地传入的非母语音乐来激发将士斗志;即便汉代军乐演奏中确有袭用胡人乐器、乐曲的情形,也难以否认汉代军容对先秦恺乐的继承关系。
《隋书·音乐志》所载宫廷乐制中,确有横吹之笛,此横吹笛又采自西魏民间:高祖即位(589年)之初,宫廷所用雅乐制度采自西魏恭帝元年(554年)平梁州时,自民间所获“梁氏乐器”。隋文帝 定令皇帝宫悬及登歌、皇太子、正一品所用乐制,均分别有“笙、竽、长笛、横笛、箫、筚篥、篪、埙” 等吹管乐器演奏。足见西魏时期民间流传的横吹之笛,仍遗有前朝雅乐风范。实际上,除“横吹曲”及其前身——鼓吹、恺乐之乐外,先秦横吹篴演奏亦藉“房中乐”而在汉代相和歌、清商乐中得以保留。只是,后世横吹笛于何时变革了古篴吹孔“侧设”制式、采用吹孔与音孔同在一面的制式,在文献上目前尚未发现有效证据。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以下认识:
首先,西汉京房改制、丘仲记其事而有“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的名句。其“双笛”显系竖吹长笛雌雄之制。马融赋“笛”,谓之“长笛”;又,许慎、杜子春 、刘熙 、应劭 诸儒释“笛”不言横或竖、双或长,亦不言其吹法。故而汉世所谓“笛”,可能是横、竖两种笛制的统称。又因“京房”改制,长笛迅速流行,横吹古篴渐趋式微,篴字为笛字取代,以致两汉文献中鲜见有横吹之“篴”的记载。
其次,先秦无“笛”字,“篴”为“笛”之古字。西汉末,经学家杜子春释汉“笛”为“荡涤之涤”,可见,汉“笛”符合汉代礼乐演奏功能要求;唐代徐锴《说文解字系传》称“篴”字有“胄”音,或从“逐”,“笛”字为汉代新生字,竖吹之“笛”为新生乐器。清代徐养原曾有论说认为:“横笛之名,当昉于周、隋之间,”“横笛言横,竖笛不言竖”,犹存“本意” ,即表明“横笛”之名后起,可谓确凿之论。但“笛”因已有先秦古制,所以“横笛后起”只能说明汉代竖吹笛亦即“长笛”之名先于汉代“横笛”、“横吹”之名而存在;而“横笛”之名后起于“长笛”之名,并不能证明“胄”音之“篴”这一乐器后起于“长笛”;相反,“胄”音之“篴”已见于先秦典籍,且今又有当时横吹制度实物出土,至今未见先秦载籍有竖吹单管边棱音之“笛”说,亦未见先秦竖吹形制的单管边棱音之“笛”的出土实物。这进一步证明,以横吹法演奏的“从逐”之古“篴”,其形制起源早于竖吹的汉代长笛。因横、竖之笛其演奏功能逐渐分化、应用场合逐渐区别,又加上汉以后诸儒多误横吹笛起于羌中、系外族传入之器,于是才有以“横”字前置于“笛”字的现象。
再次,汉代有“横吹”之名起,系军乐演奏形式之一,极可能“横吹”之乐(曲)名缘起于横吹之笛参与演奏或主奏,故而“横吹之乐”与“横吹笛”皆有“横吹”之名,后世几不能辨。宋代,即以箫(洞箫)名竖吹笛,笛又复专指横吹形制。可见,汉唐之世,“笛”之名经历了由总称、专指竖吹长笛到专指横吹之笛的过程。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所载隋以后“大横吹”、“小横吹”之部,其所用乐器均有有角、鼓、笛、箫。盖因宋时“笛”已专指横吹笛,“箫”已专指与汉长笛形制相近的洞箫。因此,若言汉世横吹之笛不用于横吹之乐,亦难有确证。
总之,横吹乐作为汉乐府制度下的音乐形式,其主要乐器——横吹之笛其形制及演奏场合、音乐功能较先秦已发生一定变化,在曲目、内容上也得以进一步丰富。因而,沈约 《宋书·乐志》所谓“因管弦金石造歌以被之”中的管乐器、《晋书·乐志》中“被于管弦”的所谓“乐章古辞存者,并汉室街陌呕谣”之管乐器,以及《古今乐录》所谓“凡相和,其器有笙、笛、节歌(鼓)、琴、瑟、琵琶、筝七种” 中的“笛”等,均可从侧面证明,横吹笛在汉代已施用于鼓吹曲、相和歌、清商乐等演奏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