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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字學

一、說文解字敘[許慎]

【叙题】

《說文解字》是我國最早一部系統地分析字形、考究字源、辨識聲讀的文字學經典專著,開創了部首字典辭書編纂的體例,可謂文字學奠基之作。成書於公元 100 年(東漢和帝永元十二年),收字 9353 個,重文(包括古文、籀文、異體字)1163 個,立部首 540 個,按照據形系聯的原則順序排列,始一(部)終亥(部)。全書正文 14 卷,尾卷為敘目,每卷分上下,共 30 卷。今存《說文解字》版本為五代北宋徐鉉校訂本《說文解字》和徐鍇的《說文解字系傳》。二徐為兄弟,故前者稱為大徐本,後者稱為小徐本。現在一般使用大徐本。

作者許慎(約 58 ~約 147),字叔重,東漢汝南召陵(今河南漯河市)人,時有“《五經》無雙許叔重”(《後漢書·儒林傳》)之讚賞,是東漢時期著名經學家、中國文字學創始人,後人譽為“字聖”。他搜集當時所能見到的篆文、古文和籀文,以 20 年之力完成了《說文解字》這部巨著,保存了大部分先秦和漢代的字體;又通過小篆形體的分析,探赜造字之本義,反映了上古漢語訓詁和古音系統面貌,確立了分析文字的“六書”理論系統,對後人正確理解古代典籍、認識商周文字、了解漢字詞義的發展都具有巨大貢獻,是研究古文字和古漢語的珍貴材料,後世所謂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大體不出《說文》所涉及的範圍。同時也保存了有關古代歷史、文獻、社會文化、經濟的原始資料,不但過去對漢字研究產生了巨大影響,成為世人閱讀古籍、探討古代文化必不可少的橋樑和鑰匙,而且對現在和將來國人研究漢字、注釋古書以及整理國學典籍仍有巨大的學術價值和應用價值。當然,因為許慎没有接觸到更早的甲骨文和金文,故有時對個別字形字義的解釋和分析亦有不確之處。

《說文》在漢語字典發展史上和漢語言文字學史上佔有承前啟後的極其重要的地位。清代研究《說文》達到極盛時期,出現“許學”熱潮。最重要的研究者有所謂《說文》四大家: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桂馥《說文解字義證》,王筠《說文句讀》《說文釋例》,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桂馥側重於字義的考證與說解,朱駿聲注重語音的統攝,王筠綜合各家之說,重在字形分析。而段玉裁則是形、音、義兼重,三者融為一體,以音韻為關鍵說明訓詁,闡明文字的本義、引申義和假借義,於四家中成就最高。

本文為《說文解字》卷 15 下《後敘》,主要内容:一、闡述周代以前文字的源流發展;指出文字存在各種形體。二、介紹自周代至秦漢文字的演變以及漢以後文字的概況及其有關研究;說明周宣王時史官“籀”整理《大篆》可謂漢字歷史上第一次官方規範,史稱籀文;秦朝李斯、趙高、胡毋敬所作《倉頡篇》,可謂漢字歷史上第二次的官方規範,史稱秦篆;隸書(指秦隸)幾乎與秦篆(小篆)同時產生,是對籀文、古文的省改和簡化;草書是在隸書萌芽的同時產生。三、指出後漢尊崇隸書反對古文的錯誤。

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

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官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蓋取諸《夬》。“夬,揚於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於王者朝廷,君子所以施禄及下,居德則忌也。

倉頡之初作書也,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著於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封於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

【注疏】

庖(páo)犧氏:古書又作伏戲、宓羲、伏羲、包犧,傳說中遠古帝王之一,華夏民族的文化始祖,指導先民漁獵畜牧,創制八卦。王(wàng):治理。仰則觀象於天:謂觀察天地事物的形狀和運行規律,與下句互文見義。文:紋飾,文采;宜:通“儀”,事物的法度。八卦:古代哲學思維的符號化系統。用陽爻“—”和陰爻“--”,代表矛盾的對立雙方,按照陰陽因素的多少和位置順序,組成八種圖象,代表矛盾發展變化的八種類型。即乾卦、坤卦、震卦、巽卦、坎卦、離卦、艮卦、兌卦。所謂“近取諸身”,即指《說卦》所謂“乾為首、坤為腹、震為足、巽為股、坎為耳、離為目、艮為手、兌為口”。“遠取諸物”即所謂“乾為馬,坤為牛,震為龍、巽為雞,坎為豕,離為雉,艮為狗,兌為羊。”以垂憲象:來顯示事物變化的基本法則模式;即所謂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坎代表水,離代表火,震代表雷,艮(gèn)代表山,巽(xùn)代表風,兌代表沼澤。

神農氏:傳說中的上古帝王,發明農具和藥草。庶(shù):眾多。飾偽:粉飾作假。迒( háng):野獸的足跡。乂(yì):治理。蓋取諸《夬》(guài):此謂倉頡造字的意圖大概來自於夬卦。夬:《易經》中第四十三卦。“夬,揚於王庭”:《夬卦》解釋卦象之語,意謂文字的功能是為了朝廷能夠宣明教化,政令暢通,借助文字廣布君王的恩澤,使用文字要以德為先。忌:止。

依類象形:按事物的種類模畫外形。形聲相益:表形和表音互相配合而提高了表意的作用。文:即象形、指事的單體字。字:形聲、會意的合體字。孳乳:繁衍派生。浸:逐漸。如也:字形正如事物的形狀。如:遵從。五帝:指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武)王。

改易殊體:經過改變,字形不同。封於泰山:在泰山封禪祭天地。

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事,依聲託事,令、長是也。

【注疏】

周禮:周代的制度,此处所引見于《大戴禮記·保傅》。保氏:官名,掌管教育。國子:公卿士大夫的子弟。六書:六种造字及解釋文字的方法。詰詘( jié qū):彎曲貌。譬:喻。誼:同義。以見(xiàn)指撝(huī):意謂是兩個字合在一起以表現出一個新字所指示的完備含義。撝:同揮。

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至孔子書《六經》、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說也。其後諸侯力政,不統於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為七國,田疇異畝,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

【注疏】

宣王:周宣王,周厲王之子,周朝第十一位王。太史:官名。籀:人名。古文:指所謂壁中書。西漢魯恭王劉餘修造宫殿拆孔子舊宅時得到以先秦古文字編寫的《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六經:指《詩》《書》《禮》《樂》《易》和《春秋》。厥意可得而說:那些古文的字義還能解釋。力政:以武力相角逐,争奪權力。政:通“征”。惡(wù):憎恨。害己:妨礙、損害自己。異畝:一畝的面積不一樣,如周制 6 尺為步,百步為畝,秦孝公規定 240 步為畝。涂:同塗。車涂:指車路的寬度。軌:車輪間的寬度。言語異聲:各說自己的方言。

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也。是時,秦滅書籍,滌除舊典。大發隸卒,興戍役。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而絕矣。

【注疏】

秦文:指小篆。《倉頡篇》:已佚,現有王國維輯本《重輯倉頡篇》。中車府令:主管皇帝車馬之職。《爰歷篇》:原書已佚。胡毋敬:復姓;《博學篇》亦佚。漢人將三書統稱《倉頡篇》或《三倉》。或頗省改:有或多或少的省略變動,可有減少筆劃和調整部件位置兩種情況。官獄職務:行政和訴訟事務。隸書:漢代新字體,将小篆圓曲的筆劃簡化為平直方正的筆劃,是漢字形體變化的重要轉捩點。《漢書·藝文志》言隸書之名因“施之於徒隸也”。約易:簡單易寫。

自爾秦書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

漢興有草書。尉律:學僮十七已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太史並課。最者以為尚書史。書或不正,輒舉劾之。今雖有《尉律》,不課,小學不修,莫達其說久矣。

【注疏】

自爾:從那時。大篆:指古文或“籀”文的變體。小篆:秦篆,即李斯的小篆體。刻符:專用在符信上刻寫的字形。蟲書:又稱鳥書、鳥蟲書,象鳥蟲之形,書於旗幟之體。摹印:規摹印章之體。署書:用於封簽、題名。殳書:用於鐫刻兵器。殳:古代一種竹子做的兵器。隸書:此謂秦朝的隸書,非漢隸。

尉律:關於廷尉的規定。秦朝掌管刑律的官叫廷尉,簡稱尉。諷、籀:此謂認讀篆書。郡移太史並課:郡縣轉送太史令,把認讀小篆九千同八體字合併考試。課:课考。不正:不正確。舉:提出來。劾:批評。小學不修:不研究文字學。莫達:不能通曉。

孝宣皇帝時,召通《倉頡》讀者,張敞從受之。涼州刺史杜業,沛人爰禮,講學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皇帝時,徵禮等百餘人,令說文字未央廷中,以禮為小學元士。黃門侍郎揚雄,采以作《訓纂篇》。凡《倉頡》以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書所載,略存之矣。

【注疏】

讀者:指通《倉頡》句讀(dòu)之人。禮等:爰禮等人。元士:魁首。《訓纂篇》:字書,今已不存,後有清代學者輯本。《漢書·藝文志》:“至元始中,徵天下通小學者,以百數,各令記字於廷中。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篆篇》。”略存:大略保存下來了。

及亡新居攝,使大司空甄豐等校文書之部。自以為應制作,頗改定古文。時有六書:一曰古文,孔子壁中書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異者也。三曰篆書,即小篆,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四曰佐書,即秦隸書。五曰繆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鳥蟲書,所以書幡信也。

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又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郡國亦往往於山川得鼎彝,其銘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雖叵復見遠流,其詳可得略說也。

【注疏】

亡新居攝:指王莽攝政。王莽代漢後國號稱“新”,“亡”指其被劉秀所滅。“亡新”猶言“偽新”。應制:奉皇帝之命。六書:六種字體,此與上文所謂文字構制之“六書”不同。左書:左即“佐”意,以“佐”相稱,知當時法定的標準字體仍為小篆。

魯恭王:漢景帝之子劉餘,封國在魯,諡號為恭。曾於擴建王府時,拆毀孔府房屋,在夾壁中發現一些前代藏書,字體頭粗尾細,形似蝌蚪,稱“蝌蚪文”,又稱“孔壁古文”。實際上是六國文字。鼎彝:鼎為炊具,彝是酒器,泛指青銅器。銘:鑄在青銅上的銘文。其詳可得略說:對先秦古文字的全貌情況也可知道大概。

而世人大共非訾,以為好奇者也,故詭更正文,鄉壁虚造不可知之書,變亂常行,以耀於世。諸生競逐說字解經誼,稱秦之隸書為倉頡時書,云父子相傳,何得改易!乃猥曰: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斗;虫者,屈中也。

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苛人受錢,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眾,皆不合孔氏古文,謬於《史籀》。鄙夫俗儒,翫其所習,蔽所希聞。不見通學,未嘗睹字例之條。怪舊埶而善野言,以其所知為秘妙,究洞聖人之微恉。又見《倉頡篇》中“幼子承詔”,因曰:“古帝之所作也,其辭有神僊之術焉。”其迷誤不諭,豈不悖哉!

【注疏】

大共非訾:大都非議譭謗講說古文字的人。故:故意。詭更正文:弄假、改變字的正確寫法。鄉壁虚造:向壁偽造。“鄉”通“向”。不可知之書:不可理解的錯字。諸生:指今文家博士們。猥:卑賤。猥曰:鄙陋地說。馬頭人為長:指當時有人按隸體說“長”字的上部是馬字的頭部,下部是人字。斗:當時被分析為“人持十(升)為斗”的會意字。屈中也:謂“中”字的長豎下部彎曲,就成蟲字。許慎在此認為當時對這三字形體的解釋都是錯誤的,是由於不知字形的演變所致。

廷尉一句:言廷尉解釋法律條文,錯到竟然用字形的誤解來解釋法律。苛人受錢:漢代律令中有“訶人受錢”一條,所謂訶責審案人接受賄賂。翫其所習:賣弄他們習以為常的錯誤說法。蔽所希聞:拒絕接受很少聽到的正確解釋。通學:通達合理的學問。字例之條:字形的規律,即六書。怪舊埶而善野言:對傳統的解釋感到奇怪,喜歡道聼塗説。究洞:深知聖人深奧隱微的旨意。幼子:學僮。詔:教訓,先秦“詔”字不專用于帝王的文書命令。神僊之術:指傳說中黃帝死時乘龍升天,此處意謂:既然《倉頡篇》是黃帝所作,希望“幼子承詔”繼位,由此可知書中必記有黃帝升天的僊術。許慎在此認為乃望文生義者的錯誤推理。迷誤不諭:執迷不悟。

《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言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今亡矣夫。”蓋非其不知而不問。人用己私,是非無正,巧說邪辭,使天下學者疑。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啧而不可亂也。

【注疏】

觀古人之象:此處引文見《尚書·益稷》。穿鑿:牽強附會。史之闕文:引自《論語·衛靈公》,言孔子自稱在探求史書裏有闕疑的話語,同時感歎當世人没有這種態度了。蓋非其不知而不問:意謂孔子之语就是批評那不知還不問的態度。經藝:經學,指六經。本:基本,即指文字。道:指文句要表達的意思。嘖(zé):通“賾”,精微,深奧,指天下最深奧的道理。

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於小大。信而有證,稽譔其說。將以理群類,解謬誤,曉學者,達神恉。分別部居,不相雜廁也。萬物咸睹,靡不兼載。厥誼不昭,爰明以喻。其稱《易》,孟氏;《書》,孔氏;《詩》,毛氏;《禮》;《周官》;《春秋左氏》;《論語》;《孝經》;皆古文也。其於所不知,蓋闕如也。

(正文據清同治十二年陳昌治刻本《說文解字》)

【注疏】

博采通人,至於小大:廣泛地採納了高明學者或大或小的見解。稽譔:搜集起來,加以介紹。理群類:整理出各種頭緒條理。達神恉:講明奧妙之所在。恉:同“旨”。分別部居:分成 540 部,各歸其類。雜廁:雜亂堆積。廁:通“側”。厥:其。誼:義。孟氏:此指漢代孟喜對《易經》的講解。孔氏:漢代孔安國。毛氏:漢代毛亨。闕如:缺然;存疑,缺而不論。“如”是形容詞詞尾。“鎮定自如”“突如其來”“空空如也”中之“如”皆為詞尾。

二、小學略說——文字學[章太炎]

【叙题】

章太炎(1869 ~ 1936)初名學乘,字枚叔,以慕漢代辭賦家枚乘。後易名炳麟。又慕顧絳(顧炎武)之為人行事而改名為絳,號太炎,世人稱為“太炎先生”。浙江余杭人。清末民初民主革命家、思想家、樸學大師。因參加維新運動而被通緝,流亡日本。1903 年於《蘇報》發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即《康有為與覺羅君之關係》),並為鄒容《革命軍》作序,有“載湉小醜,未辨菽麥”之語,流布人口,觸怒清廷,被捕入獄。相傳太炎於法庭辯解其“載湉小醜”四字並無觸犯清帝聖諱,說古書《爾雅》以及戲劇行當裏“醜”字即作“類”字解,故“小醜”即謂“小東西”或“小孩子”,並非誹謗。聽眾席上掌聲雷鳴,而審判員卻如墜雲霧,尷尬無比。

1904 年太炎與蔡元培等發起光復會。後受孫中山之邀至日本,參加同盟會,主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與改良派展開論戰。1911 年回國,主編《大共和日報》,並任孫中山總統府樞密顧問。1913 年宋教仁被刺後參加討袁,為袁所禁錮。1917 年脫離孫中山改組的國民黨,在蘇州設章氏國學講習會,以講學為業。1935年在蘇州主持章氏國學講習會。晚年憤日本侵略中國,曾贊助抗日救亡運動。

其弟子魯迅先生謂太炎先生首先是一位革命者:“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模”(《關於章太炎先生二三事》)。太炎早年接受西方近代機械唯物主義和生物進化論,著書闡述西方哲學、社會學和自然科學等方面的新思想,著有《訄書》(後稱《檢論》)等。亦有翻譯英國斯賓塞爾(Herbert Spencer)的《斯賓塞爾文集》,翻譯日本岸本能武太的《社會學》等。其宣揚革命的詩文,影響很大。

太炎更是一位國學大師,在小學、經學、史學、文學以及中醫文獻學等各领域,上探本源,下明流變,建树颇多,著述甚豐。被譽為“國學界之泰斗”“學術宗師”。其《國故論衡》《新方言》《文始》《小學答問》,《儒術新論》《論傷寒》《霍亂論》等,皆為國學名著。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稱之為有清一代學術之“殿軍”。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認為《國故論衡》等著作之價值可與《文心雕龍》《文史通義》相提並論。侯外廬稱之為“古經文學派最後一位大師”,“學貫中西的經學家”。毛澤東亦稱讚“心在治經、治史,以國學家著稱”。太炎一生著述 400 餘萬字,彙入《章氏叢書》以及《續編》《三編》。弟子有錢玄同、周樹人、黃侃(季剛)、劉文典、王仲犖、姚奠中等,皆為後來國學大師級人物。

太炎當年講國學,於小學中尤重文字學,曾於致锺正懋書信中曾明確指出:“僕國學以《說文》、《爾雅》為根基。”本篇選自王乘六、諸祖耿 1935 年在蘇州所記録《章氏國學講習會講演記録》中有關文字學之部分。

小學二字,說解歧異。漢儒指文字之學為小學。《漢書·藝文志》:“古者八歲入小學。”《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九數。六書著,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也。”而宋人往往以灑掃、應對、進退為小學。段玉裁深通音訓,幼時讀朱子《小學》,其文集中嘗言:“小學宜興全體,文字僅其一端。灑掃、應對、進退,未嘗不可謂之小學。”案《大戴禮·保傅篇》:“古者八歲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髮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小藝即《詩》、《書》、《禮》、《樂》,大節乃大學之道也。由是言之,小學固宜該小藝、小節而稱之。

【注疏】

段玉裁(1735 ~ 1815):清代文字音韻訓詁學家,著名樸學大師,“乾嘉學派”之主力。江蘇金壇市人。清代文學家、思想家龔自珍的外祖父。乾隆舉人,歷任貴州玉屏、四川巫山等縣知縣,後引疾歸,居蘇州閶門楓橋,閉門讀書著述。曾任國子監教習,師事戴震,與錢大昕、邵晉涵、姚鼐等學者往來。後又結識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對我國音韻學、文字學、訓詁學以及校勘學作出傑出貢獻。著有《詩經小學》《古文尚書撰異》《說文解字注》《六書音韻表》《戴東原年譜》等。其《說文解字注》積 30 餘年之功力寫成,體大思精,前所未有,風行一時,大為學者所推崇,錢大昕譽為“海内說經之家奉為圭臬”,小學家王念孫也曾稱讚為自許慎之後“千七百年來無此作矣”。公認為解釋《說文》之權威性著作,《說文》之學也由此而盛。與同時學者桂馥、朱駿聲、王筠並稱《說文》四大家。朱子:指朱熹,字元晦,號晦庵,世稱朱子,南宋徽州婺源(今屬江西)人,19 歲進士及第,歷仕高宗、孝宗、光宗、甯宗四朝,宋代理學之集大成者,是孔子、孟子以來最傑出的弘揚儒學的大師,繼承北宋程顥、程頤理學,开閩學一派,著作廣博宏富,主要著作有《周易本義》《易學啟蒙》《四書章句集注》《楚辭集注》及門人所輯《朱子大全》《朱子語録》等,對於經學、史學、文學、佛學以及道教等都有所著述。其學術思想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有重要影響。

保氏所教六書,即文字之學。九數則《漢書·律曆志》所云:“數者,一十百千萬是也。”學習書數,宜於髫齔;至於射御,非體力稍強不能習。故《内則》言:“十歲學書計,成童學射御。”《漢書·食貨志》言:“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内則》亦言六歲教之數與方名,鄭注以東西釋方名,蓋即地理學與文字學矣。而蘇林之注《漢書》,謂方名者四方之名,此殊不足為訓。童蒙稚獃,豈有不教本國文字,而反先學外國文字哉?故師古以臣瓚之說為是也。

【注疏】

髫齔:幼童。《内則》:《禮記》篇名。鄭注:指鄭玄《三禮》注。鄭玄:字康成,高密人,東漢經學大師、大司農。家貧好學,從馬融學古文經,又復客耕東萊,聚徒授課,弟子達數千人,終為大儒。黨錮之禍起,遭禁錮,杜門注疏,潛心著述。以古文經學為主,兼采今文經說,遍注群經,世稱“鄭學”,為漢代經學之集大成者。蘇林:漢末魏初間學者,建安中為五官將文學,黃初中遷博士,官至散騎常侍。師古:指顏師古,唐代經學家、語言文字學家、歷史學家,名儒顏之推之孫,少傳家業,遵循祖訓,博覽群書,學問通博,擅長於文字訓詁、聲韻、校勘之學;唐初歷任朝散大夫、中書舍人、中書侍郎、秘書監、弘文館學士等。貞觀四年(630)唐太宗詔顏師古于秘書省,考定五經,確定楷體文字,撰成《五經定本》,晚年著《漢書注》,在審定音讀、詮釋字義方面成績最大,深為學者所重。當時即有“杜鎮南(杜預)、顏秘書(顏師古)為左丘明、班孟堅忠臣”之稱譽。另有《匡謬正俗》。臣瓚:西晉學問家,曾注釋《漢書》。

漢人所謂六藝,與《周禮·保氏》不同。漢儒以六經為六藝,《保氏》以禮、樂、射、御、書、數為六藝。六經者,大藝也;禮、樂、射、御、書、數者,小藝也。語似分歧,實無二致。古人先識文字,後究大學之道。後代則垂髫而諷六經;篆籀古文,反以當時罕習,致白首而不能通。蓋字體遞變,後人于真楷中認點畫,自不暇再修舊文也。

是正文字之小學,括形聲義三者而其義始全。古代撰次文字之書,于周為《史籀篇》,秦漢為《倉頡篇》,後復有《急就章》出。童蒙所課,弗外乎此。周興嗣之《千字文》,《隋書·經籍志》入小學類。古人對於文字,形聲義三者,同一重視。宋人讀音尚正,義亦不敢妄談。明以後則不然。清初講小學者,止知形而不知聲義,偏而不全,不過為篆刻用耳。迨乾嘉諸儒,始究心音讀訓詁,但又誤以《說文》、《爾雅》為一類。段氏玉裁詆《漢志》入《爾雅》於“孝經類”,入《倉頡篇》于“小學類”,謂分類不當。殊不知字書有字必録,周秦之《史》、《倉》,後來之《說文》,無一不然。至《爾雅》乃運用文字之學。《爾雅》功用在解釋經典,經典所無之字,《爾雅》自亦不具。是故字書為體,《爾雅》為用。譬之算術,凡可計數,無一不包。測天步曆,特運用之一途耳。清人混稱天算,其誤與混《爾雅》字書為一者相同。《爾雅》之後,有《方言》,有《廣雅》,皆為訓詁之書,文字亦多不具。故求文字之義,乃當參《爾雅》、《方言》;論音讀,更須參韻書,如此,文字之學乃備。

乾嘉以後,人人知習小學,識字勝於明人。或謂講《說文》即講篆文,此實謬誤。王壬秋主講四川尊經書院,學生持《說文》指字叩音,王謂爾曹喻義已足,何必讀音?王氏不明反語,故為是言。依是言之,《說文》一書,止可以教聾啞學生耳。

【注疏】

周興嗣:南朝齊梁時人,於梁武帝時上奏《休平賦》,受到重視,官朝散騎侍郎,著有《皇帝實録》《皇德記》《起居注》《職儀》以及《千字文》。《說文》:指《說文解字》。《爾雅》:我國最早的一部解釋詞義的專著,也是第一部按照詞義系統和事物分類來編纂的詞典,即以雅正之言解釋古語詞、方言詞,使之近於規範。“爾”意謂“近”(後來寫作“邇”),“雅”意謂“正”“標準”,專指“雅言”,即在語音、詞彙和語法等方面都合乎規範的標準語。《漢書·藝文志》將《爾雅》列為儒家的經典之一,後世又列入十三經之中。

王壬秋:指王闓運(1833 ~ 1916),晚清經學家、文學家,字壬秋、壬父,號湘綺,湖南湘潭人。生平幼資質駑鈍但好學,《清史稿》謂之“昕所習者,不成誦不食;夕所誦者,不得解不寢”。“經、史、百家,靡不誦習。箋、注、抄、校,日有定課。”終成一代宗師。太平天國時期入湘軍曾國藩幕府,後退出。曾受四川總督丁寶楨邀請執掌成都尊經書院,後辭退回湖南先後主持長沙思賢講舍、衡州船山書院。後回湘在湘綺樓講學授徒。民國二年受袁世凱聘入京,任國史館館長,編修國史。兼任參議院參政,復辟聲潮中辭歸。門生眾多,如楊度、楊銳、劉光第、齊白石等。好治經學,並以致用為目的,尤其擅長公羊學。著作豐富,後人合刊《湘綺樓全書》。

今人喜據鐘鼎駁《說文》。此風起於同、光間,至今約六七十年。夫《說文》所録,古文三百餘。古文原不止此,今洛陽出土之三體石經,古文多出《說文》之外。於是詭譎者流,以為求古文于《說文》,不知求之鐘鼎。然鐘鼎刻文,究為何體,始終不能確知。《積古齋鐘鼎款識》釋文,探究來歷,不知所出,於是諉之曰昔人。自清遞推而上,至宋之歐陽修《集古録》。歐得銅器,不識其文,詢之楊南仲、章友直(楊工篆書,嘉祐石經為楊之手筆;章則當時書學博士也)。楊、章止識《說文》之古文,其他固不識也,歐強之使識,乃不得不妄稱以應之。《集古録》成,宋人踵起者多,要皆以意測度,難逭妄斷之譏。須知文學之學,口耳相受,不可間斷。設數百年來,字無人識,後人斷無能識之理。譬如“天地玄黃”,非經先生中授,如此數千年,口耳相受,故能認識。或有難識之字,字書具在。但明反切,即知其音。若未注反切,如何能識之哉?今之學外國文者,必先認識字母,再求拼音,斷無不教而識之理。宋人妄指某形為某字者,不幾如不識字母而誦外國文乎?

宋人、清人,講釋鐘鼎,病根相同,病態不同。宋人之病,在望氣而知,如觀油畫,但求形似,不問筆劃。清人知其不然,乃皮傅六書,曲為分剖,此則倒果為因,可謂巨謬。夫古人先識字形,繼求字義,後乃據六書以分析之,非先以六書分析,再識字形也。未識字形,先以六書分析,則一字為甲為乙,何所施而不可?不但形聲、會意之字,可以隨意妄然,即象形之字,亦不妨指鹿為馬。蓋象形之字,並不纖悉工似,不過粗具輪廓,或興其一端而已。如“人”字略象人形之側,其他固不及也。若本不認識,強指為象別形,何不可哉?倒果為因,則甲以為乙,乙以為丙,聚訟紛紛,所得皆妄。如只摹其筆意,賞其姿態,而闕其所不知,一如歐人觀華劇然,但賞音調,不問字句,此中亦自有樂地,何必為扣槃、捫燭之舉哉!

【注疏】

三體石經:建於三國魏齊王曹芳正始二年(241),因碑文每字皆用古文、小篆和漢隸三種字體寫刻,故名,又稱《正始石經》《魏石經》。刻有《尚書》《春秋》和部分《左傳》,是繼東漢《熹平石經》後建立的第二部石經,在中國書法史和漢字演進發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積古齋鐘鼎款識》:指清代阮元於嘉慶初年所編金石學著作《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著録、考釋傳世銅器銘文。楊南仲:宋代金石學家。章友直:北宋篆書書法家。逭:逃跑。皮傅:膚淺地附會。闕:同缺。扣:敲;捫:摸。扣盤,捫燭:比喻認識片面,不得要領。成語出自宋代蘇軾《日喻》:“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狀如銅槃。’扣槃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籥(類似排簫的樂器),以為日也。”

宋人持望氣而知之態度以講鐘鼎,清人則強以六書分析之。然則以鐘鼎而駁《說文》,其失不止編閏奪正而已。嘗謂鐘鼎款識,不得闌入小學;若與法帖圖像,並列藝苑,斯為得耳。“四庫書”列入藝術一類,其見精卓。其可勉強歸入小學類者,惟有研究漢碑之書,如洪氏《隸釋》、《隸續》之類而已。文字之學,宜該形聲義三者。專講《說文》,尚嫌取形遺聲;又何況邈不可知之鐘鼎款識哉!蓋文字之賴以傳者,全在於形。論其根本,實先有義,後有聲,然後有形,緣吾人先有意思,後有語言,最後乃有筆劃也(文字為語言代表,語言為意想之代表)。故不求聲義而專講字形,以資篆刻則可,謂通小學則不可。三者兼明,庶得謂之通小學耳。《說文》以形為主,《爾雅》、《方言》以義為主,《廣韻》之類以聲為主。今人與唐宋人讀音不同,又不得不分別古今。治小學者,既知今音,又宜明瞭古音。大徐《說文》,常言某字非聲,此不明五代音與古音不同故也。欲治小學,不可不知聲音通轉之理。段注《說文》,每字下有古音在第幾部字樣,此即示人以古今音讀之不同。音理通,而義之轉變乃明。大徐《說文》,每字下注明孫愐反切,此唐宋音,而非漢人聲讀。但由此以窺古音,亦初學之階梯也。要之,形為字之官體,聲義為字之精神,必三者具而文字之學始具。

(正文據臺北廣文書局 1963 年版《國學略說》)

【注疏】

洪氏:即南宋金石學家、詩人、詞人洪适(音括),官至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與弟洪遵、洪邁皆以文學負盛名,有“鄱陽英氣鐘三秀”之稱;在金石學方面造詣頗深,與歐陽修、趙明誠並稱為宋代金石三大家,所著《隸釋》《隸續》,先依碑釋文,著録全文,後附跋尾,具載論證,開金石學最善之體例,對後代有重大影響。該:同賅,完備。大徐:指北宋文字學家徐鉉,鉉與弟鍇初仕南唐,並有文名,皆精通文字學,人稱“大小二徐”,鉉入宋後,曾受詔校《說文解字》,世稱“大徐本”。段注:指段玉裁《說文解字注》。

孫愐:唐玄宗時期音韻學家,嘗刊正隋陸法言《切韻》,並加字和增訓,於天寶十年(751)編成《唐韻》五卷,旁徵博引,字字訓解,共 195 韻,比陸法言《切韻》多出兩韻,後佚。《唐韻》是當時影響最大的一部《切韻》增訂本,所謂“自孫愐集《唐韻》諸書遂廢”(宋範鎮《東齋記事》)。徐鉉校訂《說文解字》,注音採用其反切;陳彭年編修《廣韻》亦承襲其體例。

三、治國學之方法——通小學[章太炎]

【叙题】

本文選自現代著名學者曹聚仁記録整理的章太炎 1922 年在上海的講演稿《國學概論》,對國學中“小學”研究的重要性進行了精湛的闡述。

韓昌黎說:“凡作文章宜略識字”,所謂“識字”,就是通小學的意思。作文章尚須略通小學,可見在現在研究古書,非通小學是無從下手的了。小學在古時,原不過是小學生識字的書,但到了現代,雖研究到六七十歲,還有不能盡通的。何以古易今難至於如此呢?這全是因古今語言變遷的緣故。現在的小學,是可以專門研究的,但我所說的“通小學”,卻和專門研究不同,因為一方面要研究國學,所以只能略通大概了。

《尚書》中《盤庚》《洛誥》,在當時不過一種告示,現在我們讀了,覺得“佶屈聱牙”,這也是因我們没懂當時的白話,所以如此。《漢書·藝文志》說:“《尚書》直言也”。直言就是白話。古書原都用當時的白話,但我們讀《尚書》,覺得格外難懂,這或因《盤庚》《洛誥》等都是一方的土話,如殷朝建都在黃河以北,周朝建都在陝西,用的都是河北的土話,所以比較地不能明白。《漢書·藝文志》又說,“讀《尚書》應用《爾雅》”,這因《爾雅》是詮釋當時土話的書,所以《尚書》中于難解的地方,看了《爾雅》就可明白。總之,讀唐以前的書,都非研究些小學,不能完全明白。宋以後的文章和現在差不多,我們就能完全瞭解了。

研究小學有三法:

一、通音韻

古人用字,常同音相通,這大概和現在的人寫別字一樣。凡寫別字都是同音的,不過古人寫慣了的別字,現在不叫他寫別字罷了。但古時同音的字,現在多不相同,所以更難明白。我們研究古書,要知道某字即某字之轉訛,先要明白古時代的音韻。

二、明訓詁

古時訓某字為某義,後人更引申某義轉為牠義。可見古義較狹而少,後義較廣而繁。我們如不明白古時的訓詁,誤以後義附會古義,就要弄錯了。

三、辨形體

近體字中相像的,在篆文未必相像,所以我們要明古書某字的本形,以求古書某字的某義。

歷來講形體的書,是《說文》,講訓詁的是《爾雅》,講音韻的書,是《音韻學》。如能把《說文》《爾雅》《音韻學》都有明確的觀念,那麼,研究國學就不至於犯那“意誤”“音誤”“形誤”等弊病了。

宋朱熹一生研究《五經》《四子》諸書,連寢食都不離,可是糾纏一世,仍弄不明白。實在,他在小學没有工夫,所以如此。清代毛西河(按名奇齡)事事和朱子反對,但他也不從小學下手,所以反對的論調,也都錯了。可見通小學對於研究國學是極重要的一件事了。清代小學一門,大放異彩,他們所發見的新境域,著實不少!

三國以下的文章,十之八九我們能明瞭,其不能明瞭的部分,就須借助于小學。唐代文家如韓昌黎、柳子厚的文章,雖是明白曉暢,卻也有不能瞭解的地方。所以我說,看唐以前的文章,都要先研究一些小學。

桐城派也懂得小學,但比較地少用功夫,所以他們對於古書中不能明白的字,便不引用,這是消極的免除笑柄的辦法,事實上總行不去的。

哲學一科,似乎可以不通小學,但必專憑自我的觀察,由觀察而發表自我的意思,和古人完全絕緣,那才可以不必研究小學。倘仍要憑藉古人,或引用古書,那麼,不明白小學就要鬧笑話了。比如朱文公研究理學(宋之理學即哲學),釋“格物”為“窮至事物之理”,便召非議。在朱文公原以“格”可訓為“來”,“來”可訓為“至”,“至”可訓為“極”,“極”可訓為“窮”,就把“格物”訓為“窮物”。可是訓“格”為“來”是有理,輾轉訓“格”為“窮”,就是笑話了。又釋“敬”為“主一無適”之謂(這原是程子說的),他的意思是把“適”訓作“至”,不知古時“適”與“敵”通,《淮南子》中的主“無適”,所謂“無適”實是“無敵”之謂,“無適”乃“無敵對”的意義,所以說是“主一”。

所以研究國學,無論讀古書或治文學、哲學,通小學都是一件緊要的事。

(正文據上海新亞書店 1933 年版《國學概論》)

【注疏】

佶屈聱牙:出自韓愈《進學解》中評價《尚書》之語。毛西河:即毛奇齡(1623 ~ 1716),號西河,稱西河先生,蕭山人,清康熙十八年(1679)中博學鴻儒科,授翰林院檢討、國史館纂修等職,後離館回鄉,專心從事著述。其著述善於雄辯,標新立異,遇有異說,必“搜討源頭”,“字字質正”,以辯定諸經為己任,力主治經以原文為主,撰《四書改錯》抨擊朱熹《四書集注》。此外,於詩詞歌賦音樂頗有造詣,著有《西河詩話》《西河詞話》多卷;遺著由學生編纂為《西河全集》。桐城派:即桐城古文派,清代文壇最大散文流派。其主要代表人物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均系清代安徽桐城人,故名。戴名世是桐城派奠基人;方苞、劉大櫆、姚鼐被尊為“桐城三祖”,其他代表人物有:方東樹、梅曾亮、管同、吳汝綸、馬其昶等。朱文公:指朱熹,諡文,稱朱文公。程子:指程頤,字正叔,人稱伊川先生,北宋洛陽人,歷官汝州團練推官、西京國子監教授。與其胞兄程顥共創“洛學”,為理學奠定了基礎。 Yy/diMaM0+pYD+65FV3WiABx+HcuaKoupO0w5LboCpyZ8cuHTT7bZwyoJfy+JZ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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