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时,我没把升学打算告诉父母,瞒着家里参加了益阳地区高中和中等专业学校统考。统考前,每个考生要填志愿,报考普通高中或者中等专业学校,普通高中主要在长沙,而中专则包括全国各地,以西北、东北地区的学校为多。但究竟是报考普通中学呢还是进中专呢,求学之路再次面临选择。入中专学习,经费国家负担,工作国家分配,很适合我这个农村家出身的孩子。而进高中,虽有学费上的负担,但可以为读大学奠定基础。思来想去,我还是填报了普通中学一类。初中时曾流行“要想学问深,就要进一中”的说法,我的第一志愿也就报了一中。统考完后,回到家里,把我参加益阳地区升学考试的事小心翼翼地告诉父母,乞求同意。父母对我毕业很高兴,但听我还要上高中,就觉得很诧异,一个农村孩子读完初中已很不错了,还读什么高中呢?对我升学想法表示不理解。进门时父亲的笑脸一时变得阴沉起来,一向挂着笑脸的母亲也高兴不起来。父母表情的变化,使我如热胸抱冰,凉了半截,但我不敢争辩,先乖乖在家待着,等候考试成绩。
事后,才弄清楚为什么父母不愿我继续升学。原来,1952 年时,正是全国到处大扫文盲和普及小学教育的高潮,小学教师奇缺,一些读了一点老书的农民也被拉上了小学教师岗位。我是正规初中毕业生,农会早已把我列入小学教员名单,母亲一直期待我当教师,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早就等着我毕业的一天。
还有一个原因,土地改革是按照全保(村)没收地主田亩总数平均分配给无地农民的。我家虽租佃不少田亩,但所有权属于地主,除了自己应得的平均数外,多余的田地就应退给农会。父母为多分一份田地,希望我成家,成家则多一口人丁多得一份田,恰好我又满了十七岁,已到了论婚成家的年龄,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成亲立家了。现在有了妻子,生活在一起,做丈夫的自然要尽责任与义务。因此,父母认为,我应当留在本地作教师,尽家庭责任,不能作他想。
了解到父母的想法,我真是依违两难,依从父母安排,我从小笃定的梦想将要半途而废,终生遗憾。若是不听父母之命,又受良心责备。当时农村流行“有女不嫁读书郎,十夜九夜守空房”,这岂不正是如此吗?怎对得起刚过门的妻子?思来想去,没得办法,真是焦躁异常,坐立不安。而偏偏这时,高中录取通知书到了,我的心情更是起落不定,寝食难安,连父母见了也很担忧。到底是留下来做一个小学教师呢,还是继续深造?情与理的冲突令我无所适从。真的,有时我想,要是人生没有这么多的选择,一切都被安排好了,倒是轻松很多,为什么一再让我面对这样艰难的抉择呢?到底是命运弄人,还是命运由人?人生真是难得两全啊。
在这样的折磨中,面对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我竟一时失神发呆,魂不守舍一般。但也就这失神之时,沩滨中学副校长姜国芬先生的话忽然在我耳边响起,“人的一生工作机会多,而人生读书机会不常有”。是啊,在人生最难抉择的紧要关头,总会有灵光一闪的时刻,把我从困苦中超拔出来,替我做最后的抉择,这究竟是我命中注定,还是别有精神的理想在引导我?我不得而知。但一想到姜国芬先生的教导,就顿时精神一奋,一切的焦躁顿时无影无踪,一种巨大的力量引导着我前行,给了我勇气与信心,我下定决心走继续读书这条路。仿佛上天安排好了一样,这时的我总能口若悬河,把自己的理由陈述出来,有时说得连自己也感动了,自然,善良慈祥的父母毕竟是疼爱儿子的,经不住儿子的雄辩与苦求,他们最终答应了我。但做出这样重大的抉择,在父母双亲,毕竟也是心里没底,母亲是相信命运的,她特意请算命先生给我算命,算命先生对母亲说:“你儿子三月廿八日(农历)辰时生。辰属龙,三月正是春雷动的时候,雷催龙出,这是龙要出洞的时候,龙如出洞,没有任何力量阻挡得了,你儿子外出读书,是他的命运。你儿子的生辰八字,注定是外面的人,不会持守在家。”母亲听了算命先生的话,把我的前程交由命运。算命先生的判言,不仅母亲相信,连父亲和我新婚不久的爱人以及岳丈也信以为真。命乎,命乎,又有谁说得清呢?
这年 8 月,学校开学的日子,我又踏上了升学之路。我远地读书,妻子把她出嫁的被褥和木箱给我,这是她真挚的支持。我肩挑了一床被和一口木箱,与考入长沙明德中学的吴佳华同行。这次读书远离家庭,路程远,平时很难见面了,所以母亲和爱人不忍离别,足足送出了三里地。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离别时,母亲清泪长流,依依不舍。临行时,没读过书的母亲谆谆告诫儿子:“读书是好事,将来要做一个教人子弟的好老师,千万不要去做官,当官的人总是摆不平事情的。”父母送儿子读书,总是期望儿子有朝一日跳龙门,求得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我没想到自己的母亲,会对儿子说出这样的嘱托。事后细想,母亲的话,是几十年人生经历的感悟啊,她为外公外婆被害状告无门,历经磨难,见不到青天,得不到公正,她怎会忍心让自己的儿子去蹚这一潭脏水呢?一个普通农家母亲的话,具有怎样的人格力量啊,我伟大的母亲!儿子将终生铭记母亲的教导,无论做什么,都要公正持平,绝不冤屈世人,绝不使天下的母亲遭受她一样的苦难。可告慰母亲在天之灵的,儿子一生,虽起伏浮沉,历经坎坷,但不管做什么事,不管是手中有权,还是一袖清贫,不管处人生巅峰,还是落拓平阳,我都时刻铭记您的教诲,记住了公平、公正,不欺暗室,不昧良心。临行,我亦噙着眼泪,向母亲保证,说:“娘,您放心,我会经常写信回家的。”
说完,我迈开沉重脚步,依依惜别,一步一回头,看着伫立在烈日下的母亲,看着她慢慢远去的身影,看着她迈着艰难的步履,转过山坳,消失在视野外。失控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母亲老了,为了家庭日夜操劳,母亲已经苍老了许多,脊背也开始变驼,母亲啊,儿子不能在家尽孝,愧为男儿!但儿子一定记住您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好教师,以报答天下父母,您老放心吧。
那时,从宁乡去长沙,还全靠步行,我们担着行李,整整走了两天,才到盼望已久的湖南省会长沙市。这是我这个农家孩子第一次进入都市,进到另一个世界。城市的世界,一切是那样的新奇、新鲜,那样的热闹繁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街道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商铺,人来人往,入夜时是雪亮的电光,照得黑夜如同白昼;城市景色,五彩缤纷,目不暇接,真是令人倾倒。
按照通知,我入住长沙市广益中学(后为湖南师大附中)。两天后,到省立一中正式报到注册。那时,长沙市中学处在大调整时期,所有的私立都改公立,正式为国家接管,为了适应国家大规模经济建设,名校也都扩大招生规模。湖南省立一中与清华中学合并,改名长沙市第一中学,分高中部初中部,中间隔着一条马路,高中部新校区尚未完工,高中新生仍住在老校区。这次高中新生报到达 350 人,为一中建校以来所未有。350 个同学分成 7 个班,每班 50 人,从十二班依次排到十八班。我分在十二班,50 个同学中有 10 位女同学。同学们虽然来自全省各地,但并不感觉陌生,我们相聚一起,成为同窗学友,成为共同学习中相互砥砺的战友,大家都有相识恨晚的感觉,似乎进到的不单是仰慕已久的长沙一中,也是进到一个兄弟姊妹济济一堂的大家庭。
如果从 1912 年的湖南全省公立高等中学堂算起,到我入学时,一中已经有 40 年历史了。作为一座历史悠久的名校,当时的一中有“南方北大”的光荣称号。20 世纪 50 年代初社会大变革,中学大规模重组,一批在民国时期的著名的学者、教育家进入一中,一时间名师荟萃,俨然学术重镇。如抗战时期与范长江齐名的著名记者、邵阳才子严怪愚先生(1911—1984),1949 年后,先后出任《大众晚报》《大众报》副社长,后调任通俗读物出版社副社长,因此前一直做记者,自由散漫惯了,无法处理好个人与组织、自由与纪律关系,无法适应新时代新环境,更难以适应领导工作,就放弃干了 20 多年的新闻工作,放下笔杆拿起教鞭,改行在一中教语文。不过即使做了教师,他那平时不修边幅、自由散漫的文人习气还是改不了,与当时的气氛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不合时宜。不过他讲起课来,是辩才无碍,时而风趣幽默,时而慷慨激昂,总是把同学们的情绪吊得如痴如醉,听他的课有如读他的社评一样,知识广博而见解犀利,他上课从来不照本宣科,有时会从课堂扯到抗战,说到国民政府的各种内幕,口无遮拦,在学生中影响很大,但这样的文人习气,很难在中学立足,所以大约一年时间,就去了湖南师大。语文教师彭靖也是著名报人。英语教师是张普安(毕业于雅礼大学),历史教师是黄际洋,都是湖南中学界很有名望的老师。理科方面有汪澹华,对数学有很深造诣,尤其精通代数,因此有“汪代数”之称。他对自己的教学与学生的学习十分严格,甚至到了等于号的两横都必须写正对齐的地步,说不这样就不叫等于,他还经常提醒我们要“精通原理原则,消灭计算错误”。有些学生受不了他的严格要求,背后甚至叫他“阎罗”。理科方面的名师还有陈六平,有“陈几何”称号、郭德垂(字琴轩,有“郭化学”称号)等。
一中读书风气浓厚,但学生并不是死读书,而是思想活跃,有民主传统,课外活动多,学生社团多。1952 年时,湖南省教育厅在一中调研,调查报告中说,一中学生因袭了原省立一中的革命传统,具有不屈不挠的斗争潜力,在斗争中养成与锻炼了敏锐的政治感觉和爱国热情。学生有着自由研究学术的浓厚空气,故有“南方北大”之称。但也有着“自由散漫作风”,“有理的服从,无理的反对”名声,这是学生为了争取民主、自由、反对“法西斯”纪律约束的一种表现。正是有这样的传统,一中的学生社团特别活跃,在当时全国都小有名气。学校有历史悠久的“惜阴社”“移风社”,还有“星火社”“春园社”“嘤鸣社”“哈哈画社”等,尤其是在戏剧音乐方面的课外活动多,学生社团也多,演出水平高,如 1948 年,“怡社”还在省会长沙联华剧院公演话剧《心花朵朵开》,新中国成立前夕在中山公园和平戏院举办歌舞公演,为学校筹措资金,影响很大。在这样的氛围中,很多同学爱上了戏剧表演,在彭靖老师的指导下,我们班同学经常走出校门,与湖南的戏剧界取得联系。我因为担任班级戏剧组组长,还曾多次拜访湘剧界的著名演员,邀请他们来校讲解舞台人物塑造,其中有著名旦角演员彭俐侬(《电演拜月记》主演)、老生徐绍清(电影《琵琶上路》主演)、小生陈剑霞(电影《打猎回书》主演)。他们在学校既讲又演,引来了外班大批同学观看。彭靖老师还充分利用他的老报人身份,帮助我们联系并访问当时的省文联主席魏猛克、省文化局戏曲研究室主任铁可。他们虽然都是老前辈,但对我们这些后生的冒昧来访,却是热情接待,为我们讲解他们在实践中积累了多年的个人心得。魏主席还介绍了他当年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时曾得到鲁迅的帮助。铁可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湖南几大地方戏剧的特色。我自己大受影响,曾经一度甚至想报考戏剧文学专业。
我们班文学戏剧小组很活跃,我自己在课外更是读了不少的戏剧脚本。现代戏剧如《雷雨》《棠棣之花》,古典的如《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龙舟会》(王船山作品)等。文学方面,读过《子夜》《家》《春》《秋》《红楼梦》,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普通一兵》等。我们还举行戏剧讨论会。在讨论之前,小组组织同学集体到湖南湘剧院观看著名旦角彭俐侬演出的《陈三五娘》,这是从福建移植过来的剧目。看完演出后,我们还借来了《陈三五娘》的演出脚本阅读,并对演出与脚本进行热烈讨论,讨论完之后由我执笔写了一篇戏评送到湘剧院。没想到,这篇 60 年前写的戏评文章,初稿竟然保留至今。
最值得回味的是,我们班戏剧小组演出了邵阳花鼓戏《打鸟》,主演是女同学刘清兰(后入天津大学)、男同学刘金柱(后入北京地质学院),操琴张振福(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邹鸿钧(入武汉海运学院),我担任导演。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些表演程式。但既然同学推举我,我也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大着胆子上。没想到,在大家共同努力下,演出还真是有模有样,一时轰动了全校。
一中课外活动特别丰富,至今难忘。学校为适应学生个性化发展,组织了很多课外活动小组,当时还没有开始文理分科,但课外活动却划分成文科与理科两大类。文科方面社团与课外活动更多,几乎每班都有文学社、戏剧社,我们班成立了文学、戏剧研究小组,我担任组长,经常举办各种活动。
1954 年,国内学术界展开红楼梦大讨论,一些同学也来了兴趣。文学小组于是借机组织讨论,大家先是细读原著,然后各自发言,气氛热烈。有的同学对贾宝玉这个人物很不理解,为什么作者要把贾宝玉刻画成玩世不恭、不务正业的公子哥?为什么林黛玉这个多愁善感的小姐会脆弱到见花堕泪、对月伤怀呢?同学们虽然觉得几个主要人物的个性刻画活灵活现,但以为有些描写还是无法理解,似乎过了。对于人物性格,同学或喜欢晴雯,或喜欢袭人,或厌恶凤姐,或厌恶宝钗,争论得不可开交,真是每个读者心中都有一部红楼梦,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心仪对象。当时学术界的主流声音正在批评薛宝钗缺乏叛逆性,有的同学却发表自己的不同看法,认为薛宝钗劝丈夫上进,温情贤淑,这正是中国传统女性的本色。有位姓李的同学还说,如果大家要找伴侣,肯定是找薛宝钗,而不是找林黛玉,女同学找男朋友,也绝不会找贾宝玉这样的人。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语文老师彭靖先生也参加我们的讨论会,总是从艺术上和思想上对作品做出分析,并对同学们的发言做简单点评,引导我们进一步思考。
一中良好的教育环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整整三年,六个寒暑假,我仅在第一个寒假回过一次家,其余五个假期都留在学校读书,真有珍惜“寸阴”的感觉,这样学而忘家的事,不仅在我们班上是唯一,在全校也很少见。几个假期,我都在读课外书,因为平时学习紧张,没有时间阅读“闲书”,假期正是大好机会。那时,虽然所读不是圣贤经典,但还真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感觉。我被书吸引,沉浸其中,每日里手不释卷,简直到了忘却家室、不知有今的境地,典型的书呆子味道。现在回想起来,寒暑假本是读书人的归期,学子们正该借此冬夏两假回家,尽人伦之常情,但我却沉迷书籍,母亲盼子子不归,妻子盼夫夫不回,真是对母不孝,对妻负心!欠下的亲情债,永远无法补偿。然而,这样的醒悟,要到此后很长时间才明白。那时的我,根本就没顾及这份人之常情,不仅中学三年只回家过一次,后来到了大学读书,四年中间,也只回家一次。现在回想,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样迷恋书本,几乎中毒一般。
在长沙一中时,还有一件小事至今难忘。刚入学时,全国各地正掀起一股技术学校招生的热潮,东北、西北、中南各地的中等专业学校的招生广告铺天盖地,与我一起来长沙的吴佳华抵制不住诱惑,放弃了高中,去了武汉电业学校,虽然他邀我同往,但我还是拒绝了,入学第一星期,本来被宁乡一中(刚搬迁至宁乡的省立五中)录取的初中同学王锡群,也改读东北农业学校。她怕家人不同意,瞒着家人去东北,但她没有被褥,跑到一中找我,希望我借被褥给她,然后去信家里再归还我。初中同学在一中的只有我和刘里侯两人。当时我想,被褥给了王锡群,我怎么办呢?刘里侯同学很热心,他主动提出与我合睡一床。我就把爱人助嫁的新被褥给了王锡群,和刘里侯两人挤在一张单人铁床上,抵足而眠,几乎达一个学期。
这件事确确实实惹来了麻烦,刘里侯是十四班的,与我不在同一个班,寝室也不在一起。我借宿他处,造成长期不归宿的印象,班长很有意见,好在每次都临时编造一些借口搪塞过去了。后来,到了学期末,王家终于送来了一床旧被褥。而我,也就始终拥着一床破旧不堪的被褥安眠,度过了中学三年,而后又带入大学,总不敢向家人提及。到了大学后,一位原初中同学而现在武大数学系的秦月君见我不耐五更寒,就送给我一床很厚的俄国毛毯,才熬过武汉的冬天,以后学校又补助了我一床新被褥,一直用到工作之后。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向家里提过,二十多年了,与王锡群同学也没有联系。“文革”结束,王锡群调回宁乡工作,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们才再次见面。同学相聚不易,互相回忆少年时期的旧事,感叹人生易逝,光阴如流,我忽地想起当年借被褥的事情,王锡群同学才知道这是我老伴的助嫁被褥,很是过意不去,再三向我致歉。当时我老伴也在场,但没想到的是,她很是大度,竟语带诙谐,对我的同学说:“这是陈家老祖宗的传统,当年他曾祖父在寒天脱下棉衣送人穿,他也同老祖宗一样,把自己的被褥借给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