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遵照《礼记》古礼,童子六岁发蒙。尽管在我的启蒙时期,国民教育还刚刚开始,抗日战争又进入艰难的僵持阶段,农村社会的经济状态还没办法让每一个适龄儿童获得读书的机会,也许时代是个悲剧,但我个人却是幸运儿,不仅陈氏家族有着重视教育的悠久的传统,抗战期的国民政府也没有放弃教育责任,法令规定每保必须办理一所小学,陈氏家庭因为聚族而居,宗族与保甲合二为一,我启蒙的小学,就在自己的家族,那时已经不叫族学或私塾,而是叫保学。
我发蒙的保学,是借用我叔公的一间民房办的,二十多个同学挤在一间教室里上课。开学那天,母亲给我换上新做的灰布长衫,穿戴俨然小先生模样,领着我早早来到教室。那时,教室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课桌排列得整整齐齐,教室正中央的黑板上面张贴着一张大红纸,写有“至圣先师孔子灵位”字样,代表孔子的神主牌位,我们二十多个新发蒙弟子,在各自家长的带领下,依照先生的指点,规规矩矩向红纸上的孔夫子大人鞠躬如仪,行三叩大礼。而后,又向端坐在孔夫子像之旁,威仪棣棣的启蒙先生一鞠躬,恭恭敬敬地递上拜师的红包,算是束脩奉上,正式成为先圣孔子的及门弟子了。
传统中国对于师道尊严看得很重,儿童发蒙是人生开端大事,因此不管世事如何纷乱,都会举行隆重的入学仪式。仪式时,平时嬉笑喧闹的乡村此时总是肃穆庄重。礼成,则鞭炮齐鸣,新学弟子们相互打躬同贺,大人们也以期许的目光和最美的祝愿加福自己的子弟,回想起来,真人生初年之盛事也。
我的发蒙老师是堂叔陈桂初,他未进过洋学堂,是读私塾出身。对近代教育略知一点皮毛。所教内容自然以旧式为主。
堂叔的教学方式,是一对一的点读,老师教会学生认识课文中的字,教会学生朗读,而后由学生温习背诵。背诵一部分,又点读新的一部分,如此循环不已,背诵的多,点读的也多,学生学习课文多少,完全取决于学生背诵了多少。到期末放大假,老师要求学生将点读的课文从头到尾全部背诵一遍,作为评定学生成绩的根据。
与传统旧学略有不同,我的开蒙识字课是“农村杂字”和“捷径杂字”二课,随后,才开始学习传统幼学的经典读本《百家姓》《三字经》《幼学》《增广贤文》,这些韵文篇章读起来朗朗上口。有时,二十几个同学仿佛被人指挥一样,一起高声唱起来,真真要将屋脊上的喜鹊震晕。斯情斯景,颇与那首嘲笑蒙童的打油诗所写意境相符:一阵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其中有个聪明者,一目三行读大(学)中(庸)。
我也许算是其中的“聪明者”,但好像并没有读过《通鉴史略》和《大学》《中庸》。我记得第二年学习《战国策》《孟子》《论语》。
由于战争影响,名义上政府规定每保(相当于今天的村)都要设一个保学,但一般小学并没有专门的校舍,或是借用民房,或是借用宗祠庙宇,条件很差。师资也参差不齐,真正受过近代教育进过洋学堂的教师极少,大多数都像我堂叔一样是由私塾转过来的,课程自然也没有统一规定,看教师自己的学识能力而定,一般而言,常识、音乐、美术、体育等课程都没有,算术课名义上虽有,但课时少,主要学习阿拉伯数字,加减乘除符号,学会十进制,演算加减法,乘除法基本未教。算学课的教授方式与国文课一对一点读不同,是向全体同学讲授和演算。
对学生管理是采用体罚式的教育方法,老师惩罚学生的工具是竹鞭,学生不听话或犯规,老师用竹鞭抽打学生的手心,这所打手板,打多少下板由学生的犯规程度决定,犯规严重,挨打手板数目越多,甚至手板打肿不惜。对于成绩不好的学生也要挨打手板,以六十分为及格,凡成绩不到(如算学)六十分都要打手板,差多少分及格就打多少手板,打到及格数为止。对于讲粗话、鄙话的同学,在同学的嘴上用墨笔画上一个圆圈以示惩戒,如果对老师不恭,则罚学生下跪。
两年后,陈氏家族在宗祠办了所族学,凡是陈氏子孙都免费入学。这时我已九岁,父母把我和二哥送到族学学习,读住学(寄宿)。族学条件比较好,房屋宽敞,老师受过近代教育的专门训练,开设的课程也丰富起来,有语文、算术、常识、体育,教育内容是近代的,我的视野也开阔了许多。但教育管理却一如私塾,受过近代教育的教师们仍然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的传统教育原则,新式教鞭也可以当作旧式的打手竹鞭。
然而陈氏族学并无住宿条件,我们哥俩就得生活自理,二哥虽比我大三岁,可是也没有独立生活经历,甚至连做饭也不会。但既然读寄宿,就得自己动手。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于是乎放下握笔把纸的嫩手,来做调汁和浆的俗事,同学们散学后,我们就自炊自饮起来。煮饭之类的事看似简单,似乎可以不学而能,但对于我们这些书生少年、愣头小伙,要想无师自通,总得要闹出许多笑话、吃过许多苦头才能圆满出师。柴火烧饭,不是水放多了,干饭成了稀粥,就是火候不到,只得吃夹生饭。吃粥不耐饿,自然想吃干饭,于是我自告奋勇,来做火头军。自以为煮饭时少放水就有干饭吃,结果还是做成了半生不熟的干米粒。有时火又太猛,一锅干饭烧成黑糊糊的锅巴,只得吞木炭一般的勉强下咽,吃不好还在其次,满肚子窝囊没处发,起初半个月,我们兄弟俩简直就没有吃过一次好米饭。好在菜是家里做好,一个星期送一次,否则真的不知道这半个月的日子怎么能够过下去。
母亲得知后,特来学校专门指导我们做饭,离开时,又委托师娘关照。这样,我们兄弟就在这种笨手笨脚、手忙脚乱中熬过一年,这是我人生历程中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学习自我管理,回想起来,当时辛酸已然淡忘,留下的是温馨的童年回忆,而从其中得到的,却是课堂上永远不会教的知识与体验,真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也许因为儿时的这番经历,对于书本之外的知识,我从来不敢轻视,对于教育后学,也特别看重实践能力的培养。
一年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族学停办了,我不得不转入了离家三华里的同德堂小学。在我的小学求学历程中,这算是最正规的学校,同德堂小学校长是我的堂哥,叫陈畅芳,宁乡乡村师范学校结业(初级师范),教师由他及三位同窗担任。他们是新式学堂的学生,不穿长袍,穿时装,看起来既精神又洋气。开设的课程有国文、算术、音乐、体育。堂哥和蔼可亲,没有责打学生的竹鞭,他教国文,声音很动听。国文课有专门的作文课,一个星期写一篇作文。我的作文写得好,经常受到堂哥的表扬,有一次还把“我的老师”作为范文贴在了墙上。同学们看了真是羡慕极了,我的同桌姜舜钦同学还向我开玩笑地说:“你们乌庙湾又要出秀才了。”言下之意,我会像我曾祖父一样,成为一名秀才。
同德堂小学办在本地一所庙宇内,庙宇很气派,有数十间房屋,正堂立有关公像,关圣帝君,每年到六月二十三日关公生日的那天,家乡都要举办杀牛大祭,庙堂香火旺盛。
在这所小学,我又读了两个学期,到 1945 年 7 月,完成了初小四年课程,毕业了。当时的农村孩子,一般读完四年初级小学,就算是有“学问”了,认字、写字、记账、算数、写契约之类,都能应付自如,就称得上“文化人”。乡村里大都没有高级小学(高小),大沩乡(相当于今天的区)周围数十里,也只在黄材镇有一所,一般有钱人家子弟要继续升学才会进去。黄材高小为了招收生员,每年在本乡各保学中选拔学生,我所在的小学也是备选学校之一,我参加了考试,名列第二,虽然很高兴,但我并没有太大的升学奢想,我知道,自己的求学机会结束了,毕业了,我回到家里,跟随父兄,忙于农务了。
放下书本,与泥土相伴,放牛割草外,还同大人们一起干活,晨昏忙乎,少有休息。父亲很是高兴,说我勤快,爱劳动,少操心,还说我割草砍柴是好手,耕牛喂得膘肥体壮的。我也喜乐满怀,只想像大哥一样,学得一身农作功夫,精耕细作,丰衣足食。这样“也傍桑荫学种瓜”地学农活,一晃就是两年过去了。
凡事都有奇巧,人的一生很多经历难以理喻,人的一生往往会因某种偶然性而改变。1947 年农历六月,正是水稻灌浆季节,谷粒渐渐饱满起来,绿油油的禾稻也开始卸下绿装,换上一片金黄色。稻浪如海涛起伏,阳光下是金灿灿黄澄澄的田园。正是该为来年播撒绿肥种子的时候,旧式农作,还没有使用化肥,农田施肥除人畜家肥外,主要靠休耕时期在田地中培植绿肥,先年下种,来年春天草籽长满田野时,牛犁翻耕,把肥嫩的草苗压在泥水中,让开春雨水浸泡发酵,这就是稻田的底肥,最为天然的有机肥源。一天,骄阳似火,炎热异常。父亲和我到稻田里播撒草籽。我手执双棒,将禾稻往两边分,在中间开辟一条通道,父亲跟在后面,顺通道向两边播撒草籽。稻田很宽,泥水又深,而成熟的稻子却与人等高,沉甸甸的,要我一个还只有十一岁的孩子,整个人没在水稻之中,没在炎热中做“开路先锋”,还真是非常吃力。忙碌了不大一会,人就乏了,手脚软软的,没得气力,平时看起来柔软的稻苗,此刻仿佛故意为难我似的,渐渐不听手中棍棒的使唤,分也分不开了。此时,没有任何人提示,也没有任何先兆,我忽发奇想,回过头对父亲说,我要读书,我要复学。毫无思想准备的父亲,很是惊愕,他停住脚步,停下工作,停了好长一会儿,才对我说:“我们家佃耕的田多,有四十多亩,你两个哥哥帮忙都忙不过来,农忙时还要请人帮工,你已十多岁了,要懂事了,要帮助家里做事了。”
父亲平时很和蔼,但这回很严肃。说完,他把我拉到田埂上坐下,轻言细语地对我说:“听爸爸的话,安心地与爸爸一起在家种田。”他说,也不是不想让儿子读书,但家里无力供儿子继续读长学,如果半途而废,读成个半瓶醋,既不能种田,也不能文,耽误一生,还不如不读。父亲还说,本地几户人家,没有读书也发家致富了,好男儿只要勤快,吃得苦,总会有出头之日,不一定非靠读书的。对于父亲的规劝,我只能沉默,我也说不出复学读书的理由。当时确实年纪太小,根本想不到读书发家这层事,也想不到更多,只是忽然有一下就想读书了。直到今天,我也想不出没有任何人提醒,这突发复学的奇想是怎么来的,大概算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吧!
读书的梦想虽未打动父亲,但我并没有放弃,我知道到哪里去寻求支持。陈氏家族有书香传家的遗韵,曾祖父是秀才出身,在地面上算一方绅士,有学问,很受地方尊敬,祖父是秀才的儿子,他会知道“有书不读子孙愚”的道理,所以我就决定去找他帮忙。果然,他听完我的央求后,不仅没有一点诧异,而且满脸惊喜,说:“你想读书,这是好事。我一定要你上学。”不出所料,祖父出马替我做说客,父亲只有同意的份。加上那时家境也开始好起来,支持我一个人读书还是没问题的。这样,放牛娃又背上了书包进学校。
也是从这天起,我的求学之路从未停止脚步,一直走到大学毕业,随后又进入大学工作,从事学术研究,我的人生因为这个偶然的梦想彻底改变。后来家里人都说,我的这一“灵光一闪”,是曾祖父显灵保佑,要我承续陈氏家族书香继世的余脉,为陈氏子孙留下一个读书种子。我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否可信,但年幼时就饱受曾祖父事迹的影响,读书梦想的发芽,总与这些有些因缘罢。
1947 年,秋收之后,8 月的一天,我重新回到告别二年的学校。这时,黄材高小恰好在我们铁冲设立了一个分校,分校虽是高级小学,也没有专门的校舍,而是设在一个关帝庙内。走进庙门,就能看见正殿的关老爷神像,红脸杏眼,英武神威。开学后,每天面对这尊威武大神,还真疑心是要习文还是习武呢。不过,慢慢地大家就习惯了,也与关圣人结成伙伴,把他当作学校的一员。
高小毕竟是小学高一层次的学校,授课内容都与初级小学不同,老师几乎都是中等师范或高中毕业。语文老师给我印象最深,他叫胡述祖,身材高大,很英俊,是一帅哥。他的课讲得极好。他授课不限于课文,常常选择一些课外文章讲授,如曾国藩、左宗棠家书,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林觉民临终给妻子的信,还有唐诗的《卖炭翁》。这些文章有文采,有意义,很感人。每当读到林觉民与妻子信开头的“燕燕卿卿如晤,吾作此书,泪珠笔墨齐下”时,同学们眼腔噙满泪水。而“卖炭翁”一诗,诉说卖炭翁的悲情,总是引起同学们强烈共鸣,我读唐诗就是从此时开始的。入校一个月,我感到很满足,认为复学值得,没有走错。期末考试,我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学校奖我一斗米(相当于十五斤),背回家里时,全家都很高兴。父亲虽然口头上没有表扬,但从他的笑脸可以看出他是欣慰的。假期是一个月,回到家里第二天,我就丢下书包,下地干活。父亲自己是个勤快人,见我主动干农活,对母亲说:“嘉伢子懂事了,干活很勤快,读书不会习坏他的身子。”由此,我的读书正式得到了父亲的支持。
不知什么原因,黄材高小铁冲分校又停办了,我得转学到三十里开外的黄材高小学习。父亲同意我转学吗?我当时无把握,感到很紧张。大概父亲看到我一年来读书表现不错,他同意我转学。1948 年春,我又转学到黄材高小学习。黄材高小也是设在当地姜姓的宗祠内,姜姓是名门望族,明清时出过三个进士,所以祠堂特别阔大气派,一般祠堂只有一栋建筑,但这里却是由二座建筑组成,中间连着一座天桥,正堂是学校活动中心,悬梁上挂着三块进士匾。堂屋正中还悬挂着孙中山先生遗像和遗嘱,两旁是三名进士的画像。祠堂虽然是家族活动中心,但这里却颇有斯文之地气象,学校在这样的地方择址,确实算是上上之选。
全校有一百多名学生,学习和住宿一起,有十多名老师,其中还有一名女老师,我在这里第一次听到女老师上课。教算术课是刘承全老师,第一师范毕业,是我小学阶段感觉最好的数学老师,概念教得清楚,叙述颇具层次。小学六年级的鸡兔算术题演算很难,但他述说有条有理,还很动听。刘老师还兼教音乐课,他教音乐很特别,常常安排我们学唱京剧。他的薛平贵回窑武家坡一段京剧唱腔,我至今还留有深刻印象。在故乡时,皮影戏、花鼓戏、湘剧我都接触过,接触京戏这还是第一次,感觉新鲜,唱腔好听,我一生爱好京剧,与刘老师的影响分不开。
黄材高级小学一年的学习,我的视野开阔了,见到了许多新老师,接触了更多的新同学,同学们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家庭,大家相聚在一起,同学习、同生活,建立起了亲密而真诚的友情,至今同学聚会时,都会难舍难离。追忆当年,我最大的变化,是对课外阅读发生了极大兴趣。学校订的一份报纸我每天必读,每日晚饭后,走廊的报架前,成我不弃之地,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接触到了课堂上和课本上不曾有的知识。我坚持读报,曾被同学们讥笑为“邮递员”,他们有意把读报与送报混为一谈。我也欣然接受,甘当这个义务的邮递员。在读报之外,我又想方设法找来一些课外读物阅读。小时候,曾在家听过很多故事,神话的、传奇的,最多的是历史故事。上了高小后,我就开始找相关的故事书来读,有的同学来自读书人家庭,他们就成了我的图书馆,经常借故事书给我,如薛仁贵征东、征西,杨家将,粉庄楼,陶澍访江南一类的故事书。这些故事书,在艺术上很粗糙,但却培养了我对历史和文化的兴趣。到上初中,我就将《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名著读了一个遍。课外阅读,虽然纯粹出自兴趣,但却对此后中学、大学阶段的读写能力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1950 年春,我考入宁乡沩滨中学(后来的三中),进入初中学习阶段。当时宁乡县没有高中,只有五所初级中学,沩滨中学是其一,不仅在当地是很拔尖,在全省也是出类拔萃的。沩滨中学是私立的,抗战时期由湖南省著名的数学教师徐钰礼创办。1938 年 10 月,日军进犯湘北,岳阳沦陷,长沙告急,奉省政府令,长沙地区各学校疏散,徐珏礼先生当时是湖南省立第一师范的数学教师(后为湖南师大教授),疏散时回到自己家乡宁乡黄娟五里堆。当时很多疏散出来的学生无处求学,一些教师也处在失业状态。1939 年春,经他倡议发起,省立第一临时中学主任委员熊梦飞,省会名流贺耀祖、陶峙岳积极赞助,在黄材南京坪租借了一处院落为校址,私立沩滨中学在战火纷飞中终于挂牌成立。
沩滨中学最初校址在何氏墓庐,人多房少,室内光线暗淡,当地望族姜姓将其墓地桐梓园全部山林、荒地和旱土让予学校,学校有了新的校址,姜氏家族还凑足 200 多亩地契,使学校得以成功立案。我就学时,沩滨中学新校址已经建好,学校也办了十多年,已经蔚然成为湖南私立中学中的翘楚。
学校建在一个山包上,山下是一条小溪,常年流水潺潺。从山脚到校门是用纯一的褐色麻石条垒砌而成,一百二十四级,逐级上升,麻石宽若八米,要进学校需拾级而上。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学校在山顶上,石梯通天一般向上延伸,真有一种“仰之弥高”的神圣感,每次从校外回来,在爬这段石梯之前,总要歇一口气,静下心,仰望高处的学校,心中都会升起一股对学校的崇敬、对学问的敬畏之心。石阶两旁长着茂密的树木,无论冬夏春秋,每次登上这一百二十四级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登攀时,总会有一种步步高升的喜悦和欢愉。从山脚登攀到学校,随着地势的抬升,视野也一步步开阔起来,胸襟更是雄迈万丈。站在学校校门口的平台上,可见一带溪水奔来脚下,四围田园尽入眼底,千栋农舍瓦脊连绵,万亩良田碧波荡漾。学校背靠大山,崇山峻岭巍峨逶迤,东临梨园,万木森森桃李芬芳,学校更是掩映在万木扶疏之中,环境优雅而空气清新,真斯文盛地也。同学们课后成群结队,登爬石梯,有时一个人静立山中,每每会少年意气兴发,书生豪情万丈。想来,徐先生选择校址时,是充分考虑到环境对学生对教育的影响的,其眼光之独到,心胸之伟抱,至今还有令我们后代从事教育者多有缅怀敬仰处。
新中国诞生,百废俱兴,朝气蓬勃,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出现前所未有的新气象。沩滨中学也是一派生机。最突出的变化是学校推行学生自治。学生们经选举成立了学生会,除学校行政和教学管理外,学生的伙食、住宿等日常生活都由学生们自己管理。我是学生会成员之一,负责管理同学们的伙食。我们成立了一个伙食团,其中包括厨工师傅,策划和管理同学们每日的伙食事宜。为了改善伙食,我们采取了两条办法:一是学生自己种菜,把学校的菜地划成若干片,每个小组一片菜地,每个小组按人数交一定数量的菜给食堂。沩滨中学的同学大都来自农村,具有一定的劳动技能,各小组都能完成任务,基本上做到了自给自足,只是品种单一,品质好的菜极少。其次,规定厨工师傅除了完成煮饭做菜任务外,还要喂养一定数量的牲猪,这样,剩饭剩菜可以喂猪,而等猪养肥之后,又可以杀了填补我们同学的伙食,肥肉熬油,一个学期的食油也就有了。每次杀猪时,全校同学都一起打牙祭,吃肉聊天,回顾一年的生活,节日一般热闹,其余烧柴用煤,都由同学们自己搬运解决。那时我们同学每个学期交三百斤谷,算是规定的学费,学校的费用,包括老师们的工资都在此内开支,经费自然相当困难。同学们自办伙食,虽然伙食水平低,但减轻了负担,保证了学校正常顺转。到第二学期,国家正式接收学校,沩滨私立中学改为公立,国家投入办学经费,学校经济条件大大改善了,学生自己种菜、自办伙食的制度也被取消了。
第二个变化,是在人民政府的号召下,学校掀起了大规模的劝学运动,凡是失学的青年,学校打开大门,吸取复学,许多出身不好的失学青年回到了学校。当时尚未土改,没有划阶级成分,家庭有困难的失学者,政府有经济上的补助。补助由学生会组织评定,非常民主,只问家庭经济状况,不问出身。
紧接复学运动之后,1951 年,沩滨中学又沸腾着参军、参干热潮。随着大批翻身农民踊跃参军入伍,部队需要大批文化教员,对战士进行文化普及与扫盲教育。同样,乡村的改革也需要大批有一定文化知识的干部。这样,中学就成为人才备选基地。在政府的安排下,沩滨中学同学踊跃参军参干,沉静的校园,一时间沉浸在参军参干的热潮中。同学中参军参干的达六十余人。其中三十人胸前佩着鲜艳的大红花,雄赳赳气昂昂地加入了人民解放军。另外三十人送到了益阳地区干部学校,经过短期培训,成为农村土地改革运动的干部。当此参军参干热潮弥漫学校时,我一心只想读书的心开始变得不平静了,心底忽起波澜,祖国的召唤使我激动不已,参军参干多好啊,这在以前连想也不敢想。但读书的想法却也钩子一般勾住了我的心,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啊,何去何从,真的很难抉择,我的心情一时矛盾重重,用当时的话说,那才真叫“激烈的思想斗争”。
在我徘徊犹豫之际,沩滨中学副校长姜国芬先生的一席话,最终使我做出人生最艰难的抉择之一。姜校长是对我们这些没被批准参军参干的同学说的:“人的一生,工作机会多,而人生读书的机会不常有,你们年纪小,以后工作的机会多得很。”姜先生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原来在省立第一师范任教,她曾参加过1927 年湖南农民运动,1938 年还在黄材松树湾创办过“新生女校”,曾几次被国民党政府以“共产党嫌疑”逮捕入狱。是徐校长几次登门拜访请她来沩滨执教的,她知识渊博,在同学中威信很高。她讲话言简意赅,深深触动了我。的确,在漫长人生中,入学读书的机会不常有,工作的时间却久长。而正在此时,母亲听说沩滨中学同学参军,很不放心,同婶娘一块步行三十多里来到学校,要我留在学校继续读书。姜先生的提醒与母亲的劝告,让我安下心来,继续学习。
在初小时我就对历史充满了兴趣,到了沩滨中学后,得以遍读学校图书馆的藏书,获益匪浅。沩滨中学最初虽是私立,但是姜国芬先生来了后,她先后四次步行往返长沙宁乡之间,选购了不少图书,尤其是一些进步书刊,还动员她以前的同事朋友捐献了部分图书,学校拿出办公楼的一半作为图书室和阅览室,姜先生又自己出钱资助成绩较好而家庭困难的同学担任管理员。我喜好的重点还是历史类书籍,历史类故事书看得更多,在校时,同学们都喜欢听我讲历史故事,还给我取了“历史学家”的绰号。虽然那时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一辈子从事历史研究,没想过自己与历史学有什么缘分,但得到这样的封号,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现在人过八旬,儿时很多的经历都成梦幻,但每当沩滨同学聚会时,他们都要提起这个名号,似乎我此后一生专注历史研究,要归功于他们的先见之明和在沩滨时他们的“指导”。细思之,人生一辈子,真的有谁能说清其中的因果缘起?!
沩滨中学两年半时间,到 1952 年秋季,我们提前半年毕业了。同学们分别在即,依依不舍,两年半时间虽短,但我们却经历了复学、参军、参干运动,经历了学生自治,经历了起居与共、如切如磋的美好时光,恰同学少年,一个个生龙活虎,天真无邪,碧玉一样的纯洁,水晶一般剔透的记忆,任凭时光如何流逝,少年的滋味永难忘怀。现初中同学,分布全国各地,但在世的同学至今保持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