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有 8 年的时间了,我的世界却依然充满了他的影子,像每一个不舍父爱永逝的孩子,我固执地四处追寻他的存在,仿佛就在回眸间,仍旧看他矫健的身影穿梭在各大艺术殿堂,正忘我地感悟着艺术博大的精神。
然而他终究是走了!皖南秀美的山川下,父亲放下他心爱的画笔,与我们作别!往后余生,我只能在他留下的笔墨中,在他吟哦的诗句里,去回忆他——一位传统艺术的守护人,一位新派艺术的实践者。
父亲创造的浓郁的艺术氛围渗透在我们的身边,浸透在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当中。无处不在的美感嵌在眼里,深埋在心中。这样的艺术熏陶让我也不自觉地走上了他一直在探索着的艺术之路,艺术的精神和灵魂都不知不觉地跟着父亲一起成长。
在童年记忆中,我家永远是最好看的家,布置陈设别具一格,没有别人家的三件套和五大件,但我们家总有父亲摆弄的山水盆景,有他用树根雕刻的盘台灯,花瓷里常有新摘来的梅枝,兰草的清香、迎春花的繁茂还在记忆中持续绽放。节日挂的古色灯笼也是他亲手制作的,内置缓慢转动的一幅幅古韵水墨画。老画新作永远挂满墙,某天放学回家,发现又挂了一批新的,感觉像搬了新房子一样新奇。记忆中父亲绘制的超大的风筝更是天空中最栩栩如生的一幅画。父亲把他对艺术的领悟,创造在生活里,一路陪伴着我们的童年。
父亲一直很喜欢诗词歌赋,记得小时候,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读诗歌给我们听,或吟或诵,大人孩子都沉醉在唐诗宋词中不亦乐乎。他自己也写诗歌,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沉浸在诗歌创作里,抒发对人生、对社会、对这个世界的感悟。他写道:“唯有读书、写诗、作画是永存心底的最美爱好,伴随终生。写诗让无声的画增添几分意境,为平淡的生活添加一丝雅趣。一生与诗画结缘,我无怨无悔。”
父亲的爱好非常广泛,年轻的他喜欢摄影并自己冲洗照片。记忆中父亲晚上常在一个黑黑的房间里忙碌着。有次我好奇,想看个究竟,便去开灯,没想到让他白忙乎了一晚上。父亲拍了太多经典的家庭生活照,在那个年代,这些老照片就是我们最珍贵的记忆。父亲抓拍的一张我和弟弟的合影,两张可爱的脸庞,天真的笑颜,虽然冲洗的是黑白照,但是渲染的颜色鲜亮又自然,他拿出家里订的《人民画报》跟我们自豪地说:“可以去投稿做封面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安排集体活动,我的角色是扮演朝鲜族小孩儿,每个人根据自己分配到的角色自行配备装饰。父亲忙着买来竹子、铁丝、彩色纸还有半透明的白纸,做了一个花篮,花篮的上半部分插着错落有致的手工制作的彩色花朵,记得高高的那枝花,可以有弹性地来回摆动。最让我得意的是花篮的下半部分,是由五个面组成的,父亲画上梅、兰、竹、菊、牡丹等花,更令人惊奇的是花篮还装上了带有开关的小灯。记得当时天刚蒙蒙亮,外婆送我去学校,我手提着那个带着灯光的小花篮走去学校,也走向我的光明多彩的人生。
童年的春节是我们最盼望的日子,父亲总是会让家里焕然一新,贴上墨迹未干的对联,还有各色烘托节日气氛的年画。我喜欢的过年气氛就是蜡梅的香混着墨香,这样的香味甚至盖过煎蛋饺的味道。记得有几年父亲特别忙碌,他画了一批年画并写了好多春联,有《福禄寿喜图》《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牡丹蜜蜂图》等,春联的内容也多种多样,这些作品除了送给亲朋好友和邻居外,多余的春联和画,由弟弟拿到集市上去卖,深获众人喜爱,作品来源于生活,也回归生活。
从记事起,父亲画画,我就在旁边涂鸦。他的老师黄叶村和他的诸多画友也常来家里笔会,可谓在“斗室”里“指点江山”、描摹丘壑。有一天,我在一旁指着父亲刚刚完成的画幅说:“这里是雪景。”“爸爸没画雪,你怎么知道是雪景呀?”在或粗或细的线条中、或白或黑的笔墨里、或疏或密的关系下,画中的世界或许不可丈量,却可以被感知——那是我从小就认识到的中国画的笔墨意境!
在他奔波忙碌的身影里,有这样一段记忆。那时我在安徽师范大学美术系上大四,一天,在学校门口,父亲扛着一个大蛇皮袋艰难地从远处走来,我忙上前帮他搭把手。袋子的重量超乎我的想象,装的都是他的老师黄叶村先生的遗作。我们抬着画一路送他去车站,他跟我说:“芜湖这家裱画店裱画质量好,特意送过来装裱好了,准备给爷爷办遗作展。”送他上车后,才想到他中午饭肯定还没吃。一个穷教师,上有老人,下有三个孩子,其中有两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生活可以说是拮据得很,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可他依然不惜体力、不惜用钱,苦着自己,累着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亲力亲为地去做他执着追求的事。几十年来,他各地奔波,赶往北京,怀揣着爷爷的遗作,向同行、艺术评论家展现老师的作品,在他不遗余力地奔波下,终于让大家了解到安徽有这样一位凡·高式的画家。1988 年 5 月,安徽省美协等在安徽省博物馆举办黄叶村遗作展,同年 12 月,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黄叶村遗作展;2007 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黄叶村》(汪友农主编)。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并以实际行动在呼唤传承纯真的中国艺术。
父亲对艺术的挚爱和追求是深沉的,也是孤独的。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和父亲在艺术评价上时常会发生一些矛盾和冲突,这些矛盾和冲突同时也折射出时代潮流与艺术审美的冲突。某一天,我在父亲住处,他朋友带来几张画让他鉴别真假,画卷打开一半,我脱口就说是假的,来人很惊讶,看着父亲,又看着我,父亲点头认可我的看法。我说这画没韵,线条都是僵死的,肯定是假的。但有时我们对艺术的看法又有很多不同。回忆起我和他相处的二三十年,常谈及艺术和创作,而我时常表现出对他作品的挑剔及对他审美认知的否认,对他崇尚传统、崇尚“笔墨独立审美境界”和“笔墨”美学探索的嘲讽,对他所坚守的艺术审美观的轻视,这种反叛和轻视或许也是这个时代对他所坚守的艺术追求的态度。今天看来,这种不经意的批评、否认、对抗,从情感上来说也许是大不敬的、不应该的,而从客观上来说,是在争辩中慢慢影响了我的中国画审美取向。我逐渐认同了父亲崇尚传统、崇尚笔墨功力这一艺术审美认知。我想,当代中国画只有在夯实笔墨功夫、在继承传统中进行创新创造,才是现实可行的出路。
在深圳定居的这些年,虽然中途有一二十年不去画画,但我的家始终有我的画案。不管在多大的房子里,我的画案都是时刻准备着的,笔墨都放好,要是过了一段时间落了一层灰,我就会把它清洗干净,重新铺上纸。总感觉桌子、笔、纸对我的生命来说,始终是很重要的,就像一个信念。这是我不愿放弃的一个艺术标志,它们的存在,就是在表达父亲在我的生命中,像血液中的一部分一样,是不能割舍的。
父亲爱上了南方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市。他曾处于奔走深圳、合肥两地的状态,退休后选择定居在这个包容度高、创新能力强、快速发展的都市。这里的新思想、新想法吸引了他,同时,更坚定了他扎根于传统中国画的研究的信念,他是一个不后悔、不离开、不背叛、不媚俗的人。后来为了能够更加方便地看画展和学习,更好地促进自己的美术创作和研究工作,他索性搬家到关山月美术馆旁边。
他常年看展览和泡书城,感叹好的作品太少,有太多玩弄技巧技术的作品,却无艺术灵感,无发人深省的魅力。而所谓的创新,做的只是表面的文章,无思想,无功力,不精彩,不耐看。在他看来,有些作品做出新样式,就叫所谓的创新,却没有扎实的笔墨功夫,这样很快就会被别人抄袭模仿,甚至抄袭模仿的人做得比原创本人还好,这样的创新不是中国画需要的,而具有独特的个人精神的自我呈现的力作,应有别人模仿不了的艺术高度。他感叹:画好中国画太难了!
关山月美术馆不断有全世界的新作品展出,此时黄叶村艺术在安徽已经有了些名气,但在整个中国仍旧是默默无闻的。我也和他聊过,现在很多人对传统中国画有了新的认识,是个宣传黄叶村艺术的好时期。他不断地游走、观摩和思考,也越发觉得必须在深圳这个国际化的前沿城市,举办一场黄叶村艺术展,使更多人认识和关注黄叶村艺术,关注真正的传统艺术的继承和突破的关系,于是在他的多方协调努力下,2010 年 3 月,“梦笔生花——黄叶村书画艺术展”在深圳关山月美术馆成功举办。这一时期,他还在《中国文化报》《安徽日报》《深圳特区报》《深圳商报》上发表了多篇研究黄叶村艺术的文章。此时是他的积累、认知、经历、人脉都达到新高度的时候,也算是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正是应该发力做创作的时候,他却还在为黄叶村“做嫁衣”。实际上,他是在兑现自己对黄叶村的诺言,因为他是重情守义的人,同时他也在坚守着纯真艺术的这块宝地,所以他有能力之后,便付出自己最旺盛的精力、更多的人脉关系和财富去践行诺言。从艺术灵魂的视角来看,他是无私的,在满足基本温饱的情况下,他用所有的钱购回所能购到的黄叶村的作品,可以说是为人类艺术宝库做贡献。他的孤独、思考、坚守、践诺,这些都是需要牺牲自己才能达到的。如果这个时代错过了他,那将会错过多少艺术珍品!他人生中的很多步伐都是这样,本可以不承担这些责任,但他选择承担。
当尽力完成了对他的老师黄叶村及其作品的立体化推介宣传后,他觉得对自己、对黄叶村、对传统中国画、对世界有了一定的交代,但是自己的身上还有许多事情没有真正完成,那就是他的艺术创作。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自己的艺术创作才刚刚开始。他觉得此生从少年时期第一次背上画夹开始,他想做的事情就是自由自在地在这个世界上描摹他心中想要的世界,能够把人生中所听到的、看到的、传承的东西娴熟地用画笔表现出来。此刻他想自己应该进行中国画的创作了。正当他准备开始描摹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面对疾病他内心有着极度的绝望、悲伤、痛苦,一方面是对这个世界和家庭的眷恋,另一方面是他需要时间来实现他的艺术追求。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仓促得让他手足无措。有时候世界就是如此残忍,给了他最有才华的灵魂,却不能给他最恰当的时间来完成使命,于是他在无限的艺术追求和有限的肉体生命之间做了最后的陈述。
他想要的是让自己的艺术不朽,无奈身体每况愈下,深感时间不够,那种无法证明自己的焦虑和愤怒,久久无法平息,不能好好休息。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告诉我,自己在 60 年代创作的《哺育》已经破损了,希望能把它找出来。我当天就去他家里翻出了这张画,我说可以帮他托裱修补一下,随即便动手将其托裱修补好。第二天拿到病床前,他看到后很高兴,要我拿出带来的笔和墨,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坐起来在画作上题写了一段“文革”时期的求艺经历。在寻找这张画的过程中,我发现他的橱柜里放着一摞摞整理分类的画好的画,但很多都没题字,于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们又支起了画板和毛毡,连续五个上午,他支撑着羸弱的身体在画作上题款,这种高强度的劳作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到第五天的中午,我不忍心地跟他建议先暂时休息几天,春节将至,我们回家过春节,养养身体后再题。他问我还有多少,我安慰他说大部分都已题完。他安静地对我点点头,我让他睡觉休息,晚上再来医院看他。令人悲伤的是,几个小时后,不等夜幕降临,我亲爱的父亲便安详、不舍地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心爱的艺术事业。他抱着遗憾在 2015 年 2 月 10 日下午溘然长逝。
我的父亲汪友农,是一位充满激情的中国优秀传统艺术的汲取者、弘扬者和创新者,对艺术的热爱融于血液,是一个在艺术崎岖山路上孤独奋进、精神强大而又拥有自信的富有者。他有着一个不同于一般人的地方,就是他人性的光辉。他的全身心沐浴着这种光辉,那一颗赤子之心、孩童之心恰恰是艺术家所必备的。
从第一幅作品到最后一幅作品,他最核心的艺术成就是不变的——人性的光辉,慈悲的情怀。二者贯穿他的一生,而这是人类永恒的艺术价值,所有的艺术终极目的都是要呈现这个价值。父亲曾生活在标语化的时代,而他已经挣脱了曾经的束缚,在他的艺术成就里,充满了慈悲和良善。他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大善人,所以他的作品里面流淌着这种良善,又有多少人能够把自己的良善用艺术表达出来呢?
父亲的一生都在进行中国画创作。奔走在世界最美丽灵秀的山峦之间,注定了他一生的际遇与命运——书写和留下大自然和社会生活最美、最鲜活、最灵动的影像。2017 年 4 月 4 日,“梦廻新安——汪友农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隆重举办。
在他过世后,“梦廻新安——汪友农艺术展”还分别于 2016 年 6 月 25 日和2016 年 10 月 10 日在深圳关山月美术馆和合肥亚明美术馆举办。他追求艺术的脚步本就不应停歇,他永远认为自己的艺术创作才刚刚开始。他应该还活着,还是那么鲜活地以鲜明的艺术追求奔波在人间。是的,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执笔含笑。
(汪田霖,深圳大学艺术设计学院画家、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