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学作为庶民之学,首先需要明确民的特点。在古代中国多单义字,“人民”合称一般指没有身份的人或民,如《管子·七法》曰:“人民鸟兽草木之生物。” “人民”指的就是庶民(平民)、百姓,如《周礼·官记·大司徒》曰:“掌建邦之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扰邦国。” “人”与“民”在含义上没有区别,但在具体适用上,内涵稍有差别,“人”往往指单一庶民的属性,而“民”往往指群体的属性。《论语》正是体现这一特点,以“人”“民”“民人”称谓在《论语》中大量使用,出现了丰富的关于“民”的论述,可以讲,孔子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第一个全面、深入正视“民”的特点的思想家。
民有三大固有属性:“狂矜愚。”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论语·阳货》)此章中的“疾”是指表面、轻微的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曰:“矢能伤人,矢之去甚速,故从矢会意。”此处的“民之疾”应与《阳货》中的“六言六弊” 相互联系,分析民之疾“愚荡贼绞乱狂”的形成机理。“狂矜愚”是民的固有属性,古今之民相同,历来少有学者认真研究民的三大固有属性。
《说文解字》曰:“狂,狾犬也。从犬 声。忹,古文从心。” 依文之形左为动物,右为“王”,本意狗发疯,狗本是家养动物,却有王的特征(偏执、乖张、残暴),指行为与本身属性严重脱节,亦指人精神失常,泛指纵情任性或放荡骄恣的态度,引申为事物气势猛烈,超出常度。民有狂的特点,《公冶长》有: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德国在近代统一之前的启蒙运动也被称为“狂飙突进运动”(德语:Sturm und Drang)。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代表性人物鲁迅写有《狂人日记》 ,若依此视角,则可理解为《庶民日记》。“狂者进取” 是指庶民可依此属性克服身处社会底层而信心、动力不足的问题。庶民成士目标高远、行程曲折、磨难诸多,难生信心,更无详细计划可言,唯有狂者,方有可能。庶民敢想敢干、思虑不周,并非不足。此特点也适用于无产阶级(民)的启蒙,《共产党宣言》以“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点题。
“矜”的本义是指矛的柄,矛在仪仗中用于迎接贵宾等场合,引申义为对来宾的珍视、器重,义为怜爱或是尊重别人的人一定自尊自重,义为自尊、庄重。孔子编《诗经》,其意正是针对民众“矜”的属性展开的。《诗经》以民之“风”为主,采自各地民歌,内容有对爱情、劳动等美好事物的吟唱,也有怀故土、思征人及反压迫、反欺凌的怨叹与愤怒。《关雎》是《风》之始也,也是《诗经》的第一篇。古人把它冠于“诗三百”之首,《史记·外戚世家》曾经记述说:“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 《汉书·匡衡传》记载匡衡疏云:“匹配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一般都是以《关雎》为始。……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 孔子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这正是“矜”的突出表现。“矜”为庶民成士过程中的自主人格特征,“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卫灵公》)。
“愚”则是庶民的基本特点,庶民没有身份、地位、权力、财富,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又无礼乐启蒙,“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民众思维简单、思想直接,不工于心计,这与其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眼光狭窄有关。但民众“愚而不蠢”,《为政》中以颜回为例,指出民具有“愚”的特点,但不蠢,“退而省其私”是其特点。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这种愚而不蠢的特点其实是一种质朴,是“无邪”的体现,是庶民启蒙依靠的品质,从“好仁不好学,其弊也愚”就可以看出,“好仁”与“愚”具有形式上的相似性,“刚毅木讷,近仁”,“木讷”者,近于“愚”。
“狂矜愚”是民的固有属性,在此属性之上,可以培养出“肆廉直”。肆者,《说文解字》注曰:( )极陈也。陈当作敶,敶列也。极陈者,穷极而列之也。……经传有专取极意者,凡言纵恣者皆是也。《释言》曰:肆,力也。《毛传·大明》《皇矣》传曰:肆,疾也。皆极陈之义之引申也。庶民穷极力方能成其艺,古时将民间手工业者的手工业作坊、聚焦之地称为“肆”,“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子张》)。 “狂也肆”的解释是唯狂者能够穷极气力与心志,专事技艺。
而“廉”者,《说文解字》曰:“廉,庂也。从广、兼声。”因厂(山崖)为屋是广之范式,并持二禾是兼之范式,广、兼两范式叠加。堂屋的间隔区位是廉之范式,本义为堂屋的侧边。如:廉隅(棱角,喻品行端方、有气节),引申指“品行端正、不贪污”。如:廉洁、廉正、廉明。再而引申指“便宜,价钱低”,如:物美价廉。“矜也廉”,唯有自重,方能重视内在人格、自我品行,能够清正廉洁。由内在人格建设而后及于外在行为改变,这正是庶民私学的基本思路,“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学而》)而反观贵族官学,则是由外在行为的规范而及内在人格的提升,《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乃教之四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 两者改造思路相反。
“直”则是庶民私学极力保存和追求的品格,“君子上达”,而“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颜渊》)。“直”是民的自然品质,“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雍也》)。但在礼崩乐坏、世风日下之际,民之“直”也难以保存。
此章关于民的特点与《为政》篇对应起来,就是通过“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可以实现“民有耻且格”,或与“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相对应,实现自主人格的持续提升。否则,依传统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则会出现“民免而无耻”,对应的是“荡戾诈”。民间社会治理的目标是实现前者,而避免出现后者的结果。无论是古是今,民的“狂矜愚”的特点都是与生俱来的,因此,无视民的基本特点而进行庶民启蒙是不可能成功的。需要根据民的这些特点来进行相应的民间治理的设计,如“刚毅木讷近仁”中以“木讷”为“近仁”的标志,实乃指向庶民,而非贵族。而且,“狂矜愚”既是庶民的特点,又是庶民成长的优势,“狂者进取”“矜者能够自重,保持自身禀赋”,而这正是庶民成士的最大动力,而愚者能够成就庶民“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是因为他们下得了死功夫、硬功夫,能够“致其身”“竭其力”,这是庶民绝地反击的凭仗,唯有“讷于言而敏于行”,拥有强大的行动力,庶民在大变动社会中成士方才可能。
既然民具有“狂矜愚”的属性,私学的目标又指向民间,那么接下来的重点就是,明确私学需要培养什么样的人。庶民私学针对的是没有身份、地位的庶民,对于庶民而言,言及圣仁明显要求过高,对庶民过于苛刻,因此,私学所培养的是“成人”“成士”,而非“圣与贤”。在整个《论语》的孔子私学体系中,明确提出不追求“圣与仁”,只求成人、成士,这也是后续学者在解释儒学和《论语》时有偏差的地方。
《论语》非常明确地否定“圣与仁”是仁学追求的目标,但后世儒家学者多视而不见 ,宋明理学更是将“成圣成仁”作为儒学的终极目标,实非庶民之学。《述而》中非常清晰地指出,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孔子自身明确提出“圣与仁”非民间私学所追求。又有,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述而》)“圣人”亦非民间私学所追求的人格目标。
与圣仁相反,庶民追求的是成人、成士。《宪问》有,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这里的成人是“义、授命、信”,与《颜渊》中对“士”的定义是一致的,士是“有耻、达、义” 。《论语》中反复出现论士、问士,可见,“士”是庶民私学的中心概念,如子张 、子路 问士,孔子 、曾子 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