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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随父经商

随父经商也属童年生活的范畴,由于是个经历较多的事件,故作单独章节列出。

“经商”是社会上对“做生意”和“搞运输”这些事的通称,中原农村一般把“做生意”称作“做买卖”或“跑生意”,把“搞运输”称作“拉货”。

每年冬天,父亲都要用大车拉瓷器跑生意或搞运输,挣钱弥补生活上的不足。若无搭帮车辆就须有人压车,以便离开联系业务时,有人看守车辆和牲畜。由于三年前出兵车时,帮忙压车的邻居家小孩被鬼子吓死,高额索赔几乎倾家荡产,以后再也不敢顾人压车了,我小小年纪成了压车童子,披星戴月,风餐露宿,随父亲跑生意,足迹先后踏遍了豫东豫南的土地!经商在我幼年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小学阶段也常因经商而辍学,直到农业合作化后才从经商中彻底解脱。

1.中原的主要车辆

中原地区,牲畜拉的“双铁轮”车,称“大车”;人推的木质独轮车称“小车”;牲畜拉的木质“四轮车”,称“太平车”;骡马拉的“双胶轮”车,称“大马车”。所谓的“小车”,实际上是最大的独轮车,还有很多种独轮车,是民间干家务或田间劳动时用的,通称“小土牛”。至于大车、大马车、太平车等,由于牲畜拉套的方式不同,又有很多名词出现,随着这些车辆的绝迹,这些名词也都淡出了人民的生活,有的连词海中都没有记述,为了忘却的纪念,在这里特意再简述几句!

铁轮大车有两种:“独辕”大车和“双辕”大车。“独辕”大车:在大车的前端两边各装一根辕杆,将牛套在两杆中间,称“独驾辕”,一套或两套很长的套具挂在车的两边,长套一直延伸到辕牛的前方,一般是一头或两头牛(或骡、马、驴)戴上套具拉,在前面拉车的牲畜称“出稍”。“双辕”大车:在大车的前端中间装一根大“辕杆”,在大“辕杆”的“辕头”装一根两米长的圆木,称“横辕”,将牛套在大“辕杆”的两边,牛头从“横辕”下方伸出去,这样的拉车方式称“双驾辕”。“独辕”大车,“驾辕”的一般都是牛,出稍的,牛、马、骡、驴等都可以,而且,“辕牛”和出稍的牲畜的大小、力气各不相同亦可。“双辕”大车拉车的两头牛的大小、力气都要大致相同,否则“横辕”很难保持平衡,会影响使役的。

胶轮大马车都是独辕的,而且,大都是两头高大的骡子出稍,图片中是一头骡子拉的空车,和多匹骡马拉的大马车完全相同。所有的大马车不仅本身的样式完全相同,和牛拉的独辕大车的车体结构也基本相同,只是用的是胶轮和有一套刹车机构。豫东平原上的四木轮太平车,目前基本绝迹,凭记忆画出一辆六头牛拉的太平车,最多由十几头牛拉一辆车,所以,太平车的载重量是很大的。中原人民的生活中有一句俗语,当一个人嫌别人给他的东西少时,对方会斥责说:“还能给你拉一太平车去!”

宴山亭·农用车辆

广袤中原,

人杰地灵,

传承华夏文明。

古有战车,

沙场驰骋,

推动历史进程。

多年演变,

农用车、

样式纷呈。

奇景。

广布中原地,

滚动助农。

历史车轮滚滚,

文明大发展,

万物更新。

老式农车,

快速淘汰,

机械遍布农村。

神州巨变,

农车陡成文物品。

铭心,

词图记之传后人。

2.首次随父外出

据说,襄城县城关的北汝河码头非常热闹,由于我好奇、爱动的性格,对襄城县城关的北汝河码头充满了向往,多次缠着父亲要坐瓷货大车到北汝河码头去玩,父母亲总是坚决反对。就在我三岁这年的深冬季节,父亲和同村的几个有大车的乡亲,又拦到了运输瓷器的业务,我再次缠着父亲要坐瓷货大车到北汝河码头去玩,一来我的态度坚决,又哭又闹,二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父母亲就破例地同意了,我欢蹦乱跳,兴奋极了,内心充满很多美好的向往,时刻准备着随车出发。

(1)隆冬旭日

这一年,父亲用的是“独辕”铁轮大车,由一头大黄牛“驾辕”,一头黑色骡子“出稍”,满载着瓷货,赶大车搞运输。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一切准备就绪,次日凌晨就可以和结帮的车辆一同出发了。

深冬的凌晨寒气袭人,天还不亮,母亲把我从床上喊起,棉衣、棉帽、棉靴和围巾,一套冬天的装束。临上车前,母亲把围巾绕着我的脖子转了三圈,耳朵和嘴都给捂住了,然后深情地嘱咐道:“路上车高风大,早晨不要把嘴露在外面,否则喝凉风会生病的!”我点头应诺,然后扭头就扒着车往上爬!

“你爬不上去!”父亲微笑着边说边向我身边走来,伸出他那两只粗大的双手夹住我的腰,轻轻一举就放到车顶部的小草包上了。一手扶住我,一手握成拳头“嘣!嘣!嘣”将草包砸出个大窝,再将我放进窝内,面向车尾坐下,把叠过一折的被子盖在腿上。从车的左边拉出一根绳子,越过腿根部拴在车的右边,松紧度恰到好处,我可以左右转身,前后扭头观看四方,内心非常高兴,母亲在车旁也满意地笑了。

都准备好后,父亲左手抓住牛缰绳,右手扬鞭催骡,大车“咯咯噔噔”地驶出大院,驶向村边的大路。送行的只有母亲一人,爷爷奶奶和三个姐姐都还在甜蜜的梦乡,因为这只是一次短暂地远出,第二天下午就回来了,分别之情和路上的安全都没放在心上,只有母亲,寸步寸心,再早再冷,也要出来送行。

同村结帮搞运输的车辆,陆续到齐,我们的大车走在最前面,五六辆装满瓷货的大车,首尾相接,形成一个长蛇阵,浩浩荡荡,向北汝河码头进发。

冬日,天气晴朗,晨风习习,暗红色的太阳硕大无比,静悄悄从东方升起。大地清新,麦苗墨绿,野草枯萎,黄白相间的草叶覆盖地面,枯黄的草杆,光溜溜东倒西歪,展示着一派冬天的气息。因是深冬,清晨的太阳软弱无力,旷野里冷风飕飕,万物沉寂。载重的大车在坚实的黄土路面上滚滚向前,“双辕”车、“独辕”车,车车相连,“驾辕”的老牛低头拉车,“出稍”的骡、马、驴,一个个套绳紧绷,不遗余力。车把式并不是一个个紧随自家的大车,而是三三两两,或聚或散,抽着旱烟,相互搭讪,偶尔对自家的牲畜吆喝一声或挥下手中的鞭。一路上无任何风险,当天下午,夕阳西下就到了目的地,即襄城县城关北汝河码头。

定风波·货运

万里无云晨曦天,

北风凛冽钻骨寒。

旭日橘红静悄升,

好看,

硕大无比滚溜圆。

穷苦乡民搞运输,

赚钱,

黄土大道扬尘烟。

天寒地冻结伴走,

坦然,

车轮滚滚手扬鞭。

(2)小河帆船

卸货地点是紧靠河堤的一块很大的空场地,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我要到河堤上去看船,父亲并没阻拦,绕过车辆,穿过人群和牲畜,向南边的河堤上跑去。

站在河堤上往东看,北汝河及其两岸的风光尽收眼底。不太宽的河水像一条绿色的飘带弯曲东延,直指天际,点点白帆,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船使八面风”一点不假,上行船下行船,一艘艘张满白帆。由于水的流速较大,上行船速度缓慢,微弱的寒风吹拂帆布,张的鼓鼓的船帆产生的推力,即使空船也难以自动向前,拉纤的船夫沿着岸边,弯着腰,低着头,一步一个脚印,缓慢行进,掌舵的主妇全神贯注,稳操舵杆,随时准备着修正航向,绕过激流险滩。下行船满载着货物,顺流而下,飞速向前。男子汉盘腿坐在甲板上,面前摆放着几碟小菜,满脸堆笑,对酒当歌,相当清闲!儿童腰间,拴着两个干葫芦和一条绳子,任凭小孩前后左右玩耍,也不会越过船舷掉进河里。掌舵的主妇紧握舵杆,在河中间的最深处行驶,目视前方,不敢怠慢,虽然是在紧张地劳作,不难看出,疾速前进的喜悦,依然在尽情地展现。船民们好像也有一个不成文的分工,掌舵的都是主妇,拉纤或撑船的大都是男子汉,当然,也没有那么绝对,当小船载重逆水行舟时,拉纤的队伍中,有时也有女人和小孩。

据赶车的大人们讲,这种小河内的帆船载重量都不大,一般都是三十吨左右,大多数都是夫妇俩,带几个小孩拥有这一条养家糊口的货船,一年四季沿内陆小河流跑运输。船上的夫妻俩昼夜操劳,有几个男孩,其奋斗目标就是造几艘小货船,结婚一个,作为结婚礼物,就送一艘新的小船,另立门户,努力奋斗,繁衍生子,继承前辈往下循环。女孩是嫁出去的人,择婿的唯一条件,就是男方能否立即提供这样一艘新船。当老两口干不动时,他们也有固定的村舍,由子女供给,颐养天年。

太阳西沉,冷风拂面,回顾码头,人畜鼎沸,仍是一派热闹景象。待装船静止不动,卸下船帆的桅杆像一棵棵没有枝叶的树干,光溜溜纤绳缠绕,一排排耸立岸边,像一片枯树林,相对比较暗淡。靠上码头的船装好离去,待装的船立即靠上,前后衔接,十分繁忙。

七律·帆船

清澈小河荡波澜,

货船穿梭张满帆。

人云船使八面风,

上下行船两重天。

顺水行舟快如飞,

美酒一樽享清闲。

逆水浪遏船难进,

弯腰弓背齐拉纤。

(3)夜宿干店

卸货场仍然是一片繁忙!扫视货场,我们村的车辆都不见了,正在焦急,父亲微笑着向我走来,高兴地说:“都安顿好了,咱们一块儿吃饭去!”说着拉住我的手,穿过车辆和人畜,向一个露天地卖饭市场走去。在一个很大的空地上,用泥土打实的圆柱体锅灶无序地分布着,卖羊肉汤的、豆沫的、油条的、油煎包的、“饸饹条”的等等,都是边叫,边卖!早上和中午都是吃干粮喝凉水,面对着这么多好吃的,真想都尝一尝,当父亲问我时,犹豫好大一会儿也不知道挑哪一种小吃好,最后还是拣平时最爱吃的喊出两样:胡辣汤,油煎包!

“好!你在这儿等着!”父亲说着,很快端来一大盘油煎包,放在我面前的地上,转身又去另一个摊位上端来两碗胡辣汤,碗内有一个小瓷勺,就不再去拿筷子了,我们俩各端一碗,蹲(土语:“股堆着”)在那盘油煎包两边。我立即伸手捏一个放进嘴里,很愉快地吃起来,又迅速捏住勺子柄,往嘴里送胡辣汤。当时的农村人在外吃饭从来就不洗手,特别是农忙时节,家人把饭送到田里,干活的男男女女双手都是土,“啪!啪!啪!”双手连拍几下,尘土飞扬,弯腰抓个馒头,端碗汤,坐到地上就吃,还美其名曰:“不干不净,吃吃不病!”这就是我小时候耳闻目睹,耳濡目染,不学自通的生活习惯,直到现在,饭前总是洗手的习惯也没养成,手不脏或脏得较轻就懒得洗!但也有好的一面,对我养成不怕脏和累的工作精神还是有帮助的。

吃过晚饭后,天还没黑,父亲又买三个大白馒头,然后就领我去停车的干店了,我想,这馒头可能还有我的一个。干店,是一种店费很低的旅店,只提供车位和牛马喂食休息的地方,不提供饭菜和喂牲畜的草料,赶大车、大马车和推小车的,一般都是住这样的店。这个店很大,我们村来的大车都住在这个店内,他们都在喂牲口(牲畜),父亲赶快支起木槽,打来水,准备着喂牛和骡子。

牛和骡子的生活习惯还不一样,牛的主食是铡碎的麦秸,骡子的主食与马、驴相同,都是铡碎的杆草,作料(精饲料)是相同的,一般都是黑豆粉或大麦粉(红薯干粉是最差的精饲料,合作化前很少使用)。在家是用两个石槽分开喂养,出门在外不可能带两个木槽,在同一个木槽内,一头放上铡碎的麦秸,另一头放上铡碎的杆草,洒上相同的料粉和清水,用同一根木棍分别搅拌后,牛和骡子并排站在木槽前,贪婪地各吃各的草。还真是“井水不犯河水”,从来没见过它们相互偷吃对方的草,更没有见过他们争斗,和平共处,相互体谅。

由于这个店只有两间铺着麦草的屋子,里面已经睡满了人,父亲和我就露天睡在自家的空车厢内,由于卸完货的大车上有很多杆草,加上草包和被子,父子紧紧相挨,蜷缩着露宿。当我第二天醒来时,大车已在返回的途中,中午在路边吃碗面条,下午三时左右就到家了。因为在外仅仅住了一夜,对家人并没有多少思念,大车刚进村,我就要求下车,父亲很明白我的心思,往我手里塞一个馒头,两手一夹,就把我从车上放到地上,自己赶着大车回家了,我飞一般地找小朋友去玩,同家人相比,与他们更有共同语言,很多见闻需要首先向他们畅谈。

运输生意由于做的人多,往往不到一个月就没有了。天寒地冻、兵荒马乱,生活上能勉强渡过的农户,都不愿冒风险出远门做买卖。我家不行,不再做一两趟生意,就不能较好的过年,勤劳的父亲,很藐视恶劣环境的危害,我行我素,四处张罗,准备着再拉一车瓷货,到周口去销售。

杏花天影·夜宿干店

弯月西坠星满天,

北风烈,

地冻天寒。

人畜露天住干店,

省钱,

父子卷缩打颤。

车板凉,

草包当垫。

拥挤紧挨互取暖。

冷月怜视星做伴,

梦甜,

醒看车轮滚转。

3.经商豫东行

就在我首次随车玩耍的那年腊月,父亲已有半个多月没拦到运输业务了,急得团团转,下决心冒风险出远门做买卖。首先在本村和邻村寻找结伴出远门做生意的人,找了半月也没找到,十分烦恼。没有结伴的车辆,就得有人“压车”,以便办事离开车辆时有人看护。在本村找一个成年人压车,管吃,再给点报酬,还是有很多人乐意去的,有的人甚至主动上门要求压车,但是,父亲一提到别人跟随压车,就十分伤心!

(1)压车往事

我们村在京汉铁路以西一百多里的地方,是国内国共抗日武装与日本人“拉锯”(你来我去)作战地区。三年前的一个冬天,父亲刚从外地赶车回来,鬼子就进了村。扫荡中吃了亏的鬼子们,到村里抓车拉夫,为他们抬伤员运物资。有车辆的农户和青壮年都躲进野外比较隐蔽的深沟中去了,我们家一来无青壮年,二来父亲还没回来,所以一个人也没出去躲避,当父亲回来后就被抓了兵车(农村把鬼子强制车辆为他们服务的事件称“抓兵车”)。由于只有我家一辆车被抓,没有车辆做伴儿,全家人非常为难害怕,邻居王大婶跑到我家坚定地说:“让我儿子去压车吧?!”他儿子名叫磙子,是王大婶的独生子,一岁丧父,是王大婶靠二亩薄田,省吃俭用,含辛茹苦养大的,倍加娇惯爱护。但是,为什么要让自己心爱的独生儿子去受苦冒险呢!?

王大婶丈夫去世后,我父亲看她孤儿寡母很可怜,每年都不计报酬地主动帮她家耕地、播种、收割、打场,直到把晒好的粮食送到她家屋内为止。我们家种五十多亩地(三分之二是地主的),替她家代种二亩真可谓举手之劳,从来没想着让她报答。可王大婶不是那么想,总是感激不尽,想方设法找机会报答。她认为这次出兵车就是我们家的巨大困难,再危险也得帮忙,所以,让儿子压车的态度很坚决。

大车拉着鬼子伤员及物资弹药出发了,第二天早晨还在喂牛时,从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枪声,动乱年代,对于常在外面跑生意的父亲来说,枪声是习以为常的事,既不害怕,也不慌乱,和磙子一起认真地喂牛。这时,一个鬼子端着带刺刀的枪,慌慌张张地向父亲和磙子走来,用刺刀尖对着父亲哇哩哇啦的大喊:“八格呀路地来了!你的,快快地出发!”由于牛还在大口大口地吃草,牛槽中,还有半槽刚拌好的草料,枪声又很远,于是,父亲的动作就慢了点。鬼子立即伸出手朝父亲脸上噼里啪啦地甩了两个耳光。父亲怒目对视一眼,没敢反抗,磙子吓得目瞪口呆,浑身哆嗦,愣在那里不动。父亲边安慰磙子,边迅速收拾套具,牵牛套车,很快就出发了。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天上传来嗡嗡的飞机声,鬼子们又叽哩哇啦地叫起来,并迅速趴到地上,父亲也迅速把车赶到路边树下。这只是数架路过的中国飞机,没投弹,很快就飞过去了,看来日本人已如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已到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而且,也都是怕死鬼!大车在鬼子兵的裹挟下继续前进,午后不久就到了鬼子的据点,抬下伤员卸完物资弹药,没再为难父亲,把车放回了。

在回家的路上,磙子躺在车内,不吃不喝,脸色煞白,双目紧闭,他病了!病得很重,喊他也不应。父亲很着急,战乱年代,人生地不熟,向何处去问医求药呢?还是加快速度往家赶吧!昼夜兼程,第三天黎明前就到家了。父亲没等牛车停稳就大声呼喊家人:“快出来呀!磙子病啦!”自父亲走后母亲白天夜里盼着父亲能早点儿平安回来,听到喊声,第一个跑到车前,没顾着与父亲打招呼,立即伸手去拉磙子!磙子死了!母亲如五雷轰顶号啕大哭,惊动了左邻右舍,很快,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当然,磙子的母亲也来了,只见她脸色苍白,双目呆滞,双唇抽动,突然,“儿啊——”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呼声,凄惨的音调由低到高,大放悲声,肝肠寸断,苍山动容,天地怜悯!对王大婶来说,犹如天塌下来一样!

这一年,旱情特别严重,麦子收成不好,秋庄稼又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吃光了,村上很多人都到外地逃荒要饭去了,有的农户全家都外出逃荒了。战乱的“拉锯地带”也无固定的官府,这种死人的大事也只有靠村上有威望的老人说合了。王大婶熬寡受苦无人过问,儿子死了,众多的娘家人及村上的王姓家族都来关心了,到我家混吃混喝,真是“来者都是客,全凭饭招待”,有的甚至拖家带口地来混吃。灾荒年,这种现象是可以理解的,据母亲讲,每天吃饭的人都是几十口。

王大婶只是悲伤,根本没有为难我家的意思,但娘家及王氏家族的人是要趁机敲竹杠的:给王大婶养老送终,赔偿一部分钱粮,以较好的装裹埋葬磙子等等。多天的吃喝、无情的赔偿、最后的埋葬,父亲卖了几亩地才勉强渡过了这场灾难。

几个月后,王大婶就去世了,谁都清楚,是因儿子死后,生活绝望,忧愤而亡!一场风波又来了,最隆重的葬礼自不必说,对他们七大姑八大姨的安慰费比上次还高,又卖了几亩地和一头牛进行赔偿。接连两次无情的沉重打击,使我家彻底失去了元气,靠亲朋好友的接济和借高利贷,省吃俭用,吃糠咽菜,才勉强渡过了春荒。

临江仙·人祸

中华大地滚狼烟,

鬼子蛮横怯战。

风声鹤唳心空虚,

挥枪壮贼胆,

龇牙瞪凶眼。

僻壤乡童少世面,

魂魄飘摇归天。

寡母忧愤随儿去,

吾家遭祸端,

荡产度灾年。

(2)出发

经过三年的艰辛劳作,家庭生活稍有好转,再也经不起一点波折了,这次单车独套外出,说什么也不能再请外人压车了,怎么办?父亲提出来让我压车。在上个月的短途运输中,他带我去过北汝河码头两次,虽然每次仅在外住一夜,且是跟随着玩的,但他发现我既不哭闹,又不乱跑,且很爱护车上的一草一物,胆子较大,且有一定的看护能力,因此,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向家人提出让我压车。话一出口立刻遭到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强烈反对,异口同声地说,宁肯不去做这趟生意,也不让我去压车,冒风险,活受罪!不去做一趟生意,快到春节了,手中金钱寥寥,各类年货和小孩子们的新衣怎么办?家人经过几天的争论和反复琢磨,在父亲一再保证我安全的情况下,勉强同意我去压车。

为了去豫东做这趟生意,父亲特意把“独辕”大车改装成“双辕”大车,又赶了几个庙会和牛行,把牲畜更换成两头膘肥体壮的烈性大黄牛。因为豫东地区被黄河水淹后形成一望无际的沙土地,就是晴天,载重的铁轮大车前进都很困难,遇到雪天,路就更难行了。隆冬腊月,天寒地冻,仅有我家的一辆车远赴豫东做生意,必须选择两头力量最大的烈性大黄牛才敢上路。

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到古瓷镇的瓷窑上,精心选购了很多城镇居民喜闻乐见的瓷器,盆、碗、盘、碟、勺、酒具都有,还有五颜六色的各类瓷玩具,品种齐全,花样繁多,精心包装,认真捆扎,结结实实装了一大车。在大车的上方,放上一条大土布包,所装的碎麦草,足够两头大黄牛吃上半个多月。父亲边收拾待发的车辆,边向家人讲:“夜里住下时,与儿子共同盖一条棉被睡在大草包上,行路中,儿子无论睡觉或在车上躺着玩,就用两根麻绳,松松地把他捆在车上,腰、腿部各一根,请你们放心,既冻不着也饿不着,更不会从车上掉下来,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上午,出发了!全家人和街坊邻居都到大街上来送行,好心的村民们都指责父亲,不该带一个不足四岁的孩子去遭罪,奶奶和母亲流着眼泪千叮咛万嘱托,父亲笑呵呵地大声说:“都回去吧!不会有问题的!会平安回来的!”然后扬鞭摧牛,大车咯咯蹬蹬地向东驶去。

我围着棉被坐在车顶部的大草包上,由车子右边拉出两根绳子,比搞运输时还多了一根,绑法基本相同,睡觉时一根从被子外面沿腹部轻轻地拦过去,一根从被子外面沿大腿部位轻轻地拦过去,分别拴在车子的左边,当前是坐着,一根绳子松弛地留在脚板处,另一根绳子沿大腿部位轻轻地拦了过去,松紧程度恰到好处,只觉得坐得更稳了,无一点其他不适的感觉,身体上部可以前后左右,任意扭转观看。我高兴极了,丝毫没有危险艰苦的意念,倒觉得新鲜、浪漫、快乐和好玩。车走得很远了,仍然隐隐约约地看到母亲和全家人冒着寒风,站在大街上向我们招手送行,迟迟不愿离去,可以想象到,奶奶和母亲仍在担心流泪。

车轮滚滚,父亲在大车旁悠然自得地走着,牛鞭子搭在肩头上,从腰间抽出旱烟袋,边抽烟边伴随着大车的节奏前行。深冬腊月,太阳无力地照射着大地,北风凛冽,刺人肌骨,空旷的田野上,枯黄的野草随风摇动,暗绿色的麦苗伏地起舞,四周看不到一个行人和车辆,只有我们这辆大车,生气勃勃,揣着很高的发财美梦,在旷野中孤独地奋进!

风入松·出发

孤车远行无伙伴,

家人愁难眠。

三岁玩童去压车,

不知险、

雀跃心欢。

天寒冷路迢迢,

亲人怜泪涟涟。

义无反顾速起程,

慈父猛扬鞭。

隆冬腊月北风劲,

身打颤、

旷野车颠。

临年靠节出发,

期盼发财梦圆。

(3)晨路

中原地区,腊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天寒地冻,冷风刺骨,即使晴朗的天气里也十分寒冷,我们不惧严寒,一般都是三更起来喂牛,四更多上路。

由于我还是一个几岁的孩子,在大车的草包上早已进入甜蜜的梦乡。什么时候出发一点也不知道,当我被尿憋得醒来时,不由自主地叫一声:“爹!我要撒尿!”这时父亲迅速过来,立刻“喔”的一声,两头大黄牛像两个纪律严明的士兵一样,立即停止前进。父亲解开把我与大车捆为一体的两根绳子,从车顶上抱下来,小便过后,再把我抱上车,放到原处,并熟练地系好那两根固定我的绳子,伴随着“噢”的一声,大车又“轱辘轱辘”地前进了,我调整一下身体,继续睡觉!

这时已近五更天,无有睡意的我,环顾着旷野中硕大的立体空间,一轮圆月已贴近西方的地平线,昏暗的月光下,微微地刮着寒风,父亲在车后的大道上,和着老黄牛的脚步默默地前行,手中托着一支一尺多长的旱烟袋,不时地深深吸一口,刹那间,口鼻中冒出白烟,袅袅向上,越过头顶飘向寒冷的夜空。有时嘴含烟嘴,轻微地咳嗽一声,烟锅中会冒出几粒火星,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明亮,犹如春节玩的烟花,只是量小而短暂罢了。父亲抽过烟后,会很熟练地右手握住烟杆,在左手掌中“啪、啪”地敲几下,火星四溅,飘落熄灭,烟锅中的余灰立刻倒尽,然后习惯性地往脖子上一挂,双手交叉分别相向伸进袖筒中(家乡方言叫“揣着手”),低着头,哼着连我也听不懂的小曲儿,伴随着大车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行进!

仰望星空,银河像一条缺了多块而又伸展的破烂哈达悬在空中,群星闪烁,布满整个天空,我不知道都是什么星,但听老人说,地上的人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那我是哪一颗星呢?这颗最亮的,不是!那颗最暗的,也不是!应该是一颗不亮不暗的吧!想着找着,在浩瀚的星空中无论如何对号入座,头脑中都在怀疑:“我是这颗星吗?”不知何时脑子里又转向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糊涂了,不知道某颗星是否数过?从头再数,数着数着又糊涂了,不数了!气馁中不由自主地又产生很多疑问:这几颗星为什么像开会似的聚在一起?那三颗星为什么很规矩的排着队?那七颗星为什么正好像把勺子?无数的谜团在脑中闪现。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心中一惊,哎呀!地上哪个人又死了?于是有点儿害怕!

已无丝毫睡意,不想再躺着看了,身子往上一抽就坐了起来。在豫东的大平原上,晴朗而微弱的月光下,空旷的田野一望无际,远处隐隐约约,可以辨出一个又一个村庄,朦胧的麦田中,不仅会出现一座座孤坟,有时还会出现数棵柏树或数十棵柏树围着的中大型墓地,黑乎乎阴森可怕。这时不由自主地想起,在今年的夏季,一天就能完成的民间短途运输中,父亲主动带着我去,返回时已是夜晚,天气晴朗,月光如水,突然,在一个大型墓地的中央游动着几团蓝光,我立刻手指着大声喊叫:“爹!鬼灯!”

“啊!是鬼灯!”父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瞟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可能是见得多了,很不以为然。

“会不会来找我们?”我惊恐地追问。

“不会!鬼是人变的,鬼怕人,不敢来!”父亲很轻蔑地回答,他是在安慰我。

那些鬼火无序地游动着,时而一碰,合为一体,时而跳动一下,变为若干个,分散游动!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在视线中消失,接着继续惊恐地寻觅!

那是夏日,这是深冬,听大人们讲,冬季,坟地一般不会出现鬼火。有鬼火也没什么了不起!有父亲在,两头大黄牛在,用不着害怕,但是,两只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些墓地,直到车走远了,看不见为止。

顺着大车前进的方向远远望去,路旁的小柏树或夹杂着枯草的灌木,会呈现出各类动物的形态,尤其像一个黑衣蒙面人立在路边时,我会一直惊恐地盯着,说也奇怪,越盯越像,直到车走近了,看清了是什么灌木或树时才会松一口气,消除内心的胆怯与恐惧!在朦胧的月光中,不停地四处环顾,继续把目光移向远方,寻觅着下一个更生动的动物形象。

两头黄牛低着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四个鼻孔像四个小烟囱冒着白烟(呼出的水蒸气),父亲仍然是时而抽烟时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儿,伴随着大车的节奏悠然自得地前进,我继续好奇地寻觅着晨路中天空和地面的一切,浏览着豫东大平原的夜景!

远处的村庄里又传来一遍鸡叫,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狗吠声也越来越多,这是早起的人们惊动了它。四周的村庄越来越清晰,多为草房的农舍无序地分布着,高大的树木相互掩映,俯视田野的麦苗、路边的杂草、大车的物件、人畜的身上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天上的星星越来越稀少,月亮也溜进了地平线,只有几颗大星星,还在挣扎着释放它们的余晖。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洞仙歌·晨路

腊月隆冬,

旷野舞寒风。

群星闪烁月光明。

夜寂静,

田野村庄朦胧。

路漫漫,

风餐露宿孤行。

双绳缚我身,

仰望苍穹,

疑惑迷惘数星星。

坟墓灌木丛,

远露狰狞,

形态怪异童心惊。

多思绪,

耳闻牛嚏声。

为生存所迫,

勇闯豫东。

(4)劣途取巧

晓行夜宿,在豫东平原的沙土地上奋力前进!

“双铁轮”大车主要盛行于豫西,豫东农民都是使用“四木轮”太平车,双胶轮大马车遍布祖国的北方,主要盛行于东北和西北地区,中原地区较少,但也能常看到。大马车都是“独辕”车,“驾辕”的都是高大的骡子或马,“出稍”的骡马一般也很高大,但也有小的,有的甚至是驴。大多数情况下,大马车中,拉车的都是两头或三头高大威猛的骡子,因为骡子比马或驴的使役性都好;太平车四四方方没有“辕杆”,车前头有很多铁钩,根据拉车牲畜的多少而挂多少个“软套”,我曾看到过九头牛拉一辆太平车,浩浩荡荡一大帮。

大马车和铁轮大车的两轮间距离基本一致,“太平车”的轮间距离较大,所以在豫东的沙土路上,这些车的车辙印是不一致的,铁轮大车和胶轮大马车行进时,就等于在平平的沙土地上开新路,前进中非常吃力。

第三天凌晨,大车进入黄泛区腹地,两头力大无比的老黄牛,累得气喘吁吁,而且,大车的行进速度也慢了许多。这时从前面的岔路口上,拐进来一辆载重的大马车,三头高大的骡子吃力地拉着,与我们的行进方向完全一致,当我们的大车走进大马车碾过的辙印时,黄牛显得很轻松,车的速度也上去了。我们跟随在三头高大的骡子拉的载重大马车后面,宽宽的胶轮在沙土路上轧出的辙印是很坚实的,铁轮大车跟在后面走很舒服,大马车的车把式站在马车上扬鞭赶骡,很费力地行进,父亲在车旁或车后不停地吆喝赶牛,生怕离他们太远!

这辆大马车也是去周口镇(现为市)的,中午在同一个饭店吃饭休息,晚上住进同一个干店里。由于同路时间长了,父亲和赶马车的人也混熟了,晚上喂牲畜时,他望着我们的大黄牛惊讶地说:“我赶了半辈子马车,第一次见到牛车能一整天跟在我的马车后面走,真了不起!”。

“托你的福呀!你那载重几千斤的大马车在前面碾压出两条宽宽的坚实辙印,我的车走起来很轻松啊!”父亲高兴地笑着回答。

“那也不能这么快呀!难道你的牛长的是马腿!?”赶马车人还是不解地问。

“这是两头刚买来的脾气很坏的烈性大黄牛,本来就走得快,加上我不停地催赶,就追上了,怕掉队呀!”父亲坦率地说。

“为什么?”赶马车人继续不解地问。

“若和你拉开距离,中间只要插进一辆‘太平车’,四个木轮子哐哐当当,再加上那么多牛乱踩,就把你轧出的路搞坏了!”

“啊!原来如此!那你明天就还跟着走吧!”他笑着去给他的骡子添草加料去了。

他为什么这样慷慨呢?明天还让我们在后面跟着走!而不让我们在前面为他开路呢?因为我们的铁轮子大车,轧出的辙印又窄又深,对他的行进一点好处都没有,再者,牛车慢,还会影响他的前进速度呢!

和他结伴的第二天上午就到了周口,由于目的地不同未进市内就与大马车分手了,双方深情地客气几句就各奔前程了。父亲已来过多次,无须问路就到了距离瓷货大街最近的干店。

御街行·劣途

人祸孽遗黄泛区,

水退去,

沙沉积。

笔直松软沙土路,

老牛拉车吃力。

胶轮马车,

辙印坚实,

紧跟似逸豫。

高大骡子喘粗气,

胶轮转,

车徐徐。

铁轮大车复韧辙,

疲牛轻松疾驰。

劣途取巧,

快速行进,

终达目的地。

(5)初到周口

我们住的干店很大,东边有一排木桩,每两根木桩一组,两根木桩间的距离约五尺,恰能支起一个喂牲畜的木槽,若有三头或四头牲畜的车辆可占用两组木桩。我们进住时,马车、大车、独轮车已有十余辆。父亲把车停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卸套后,选择一组木桩把牛拴好,然后向店老板打个招呼,让他照看一会儿牛和车辆,就领我到店门外大街上去吃饭。

周口当时虽然只是一个拥有不足十万人的小城镇,由于是豫东古老的货物集散地,也相当繁华,我没进过城市,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很新鲜,尤其颍河水面上的风景,更使我流连忘返!

吃过午饭后,我不想立即回去,想留下来看看,父亲怕我走失,又为了满足我的愿望,只好陪着我在颍河桥头停留一会儿,让我尽情地观看水面上的风景和附近的市面,开开眼界!

周口是沙河、颍河两条大河流的交汇地,汇成的主河仍称颍河,水量很大,是淮河上的最大支流,已经能行使很大的机轮货船,码头众多,各类船只来来往往,穿梭如织。我们家乡的北汝河在漯河市与里河交汇后,形成大沙河继续东流,在这里汇入颍河,到正阳关入淮。所以,我若在家乡北汝河码头乘船一直东行,也能到达周口,甚至可以到达蚌埠。

繁华的市面并不好看,最吸引我的是颍河上的渔船,有的是小船,有的是竹排,最好看的是两只小船并排固定在一起组成的渔船,一个人站在中央,用一根长竹竿像耍“花花棍”一样,轮流拨动两边的水面,小船缓缓向前。船两边卧着很多鱼鹰,当渔夫觉得水下有鱼时,一声呼啸,鱼鹰纷纷钻入水中,不大一会儿,鱼鹰又都回到船上,渔夫一个个检查鱼鹰,有的叼的是大鱼,就主动吐进了船舱里,有的叼的是小鱼,藏在它的喉管里,渔夫用手捋它的脖子,小鱼就吐进了舱里。父亲说,渔夫把鱼鹰的脖子用小绳扎起来了,再小的鱼也咽不进去,这是鱼鹰在劳动,回去后,就把小绳解掉,不管白天它是否逮到鱼,都会把它喂饱(鱼鹰即鸬鹚,喉下长有专门放鱼的囊室,渔民不一定捆扎它的脖子,父亲和大多数北方人可能都是误解)。

我看得入迷,由于父亲急着联系瓷货生意,只好依依不舍地随父亲离去。

西江月·颍河风光

渔船微激涟漪,

鸬鹚潜水捕鱼。

渔翁轻捋鹰脖子,

船舱鱼儿跃起。

颍水茫茫缓逝,

船只穿梭如织。

微风习习颖桥寒,

凝视心旷神怡。

(6)愉快的夜晚

第一个半天,由于干店里车多,来来往往的人也多,父亲外出联系业务,我一个人在家,很安全地度过了。通过半天的奔波,父亲发现各类瓷器的零售价特别高,但要批发一批瓷器给他们时,价格仍然压得很低。因为春节快到了,市民的需求量很大,各个瓷器商店都在拼命地推销库存的各类瓷器,并不想再高价进货。父亲回来后,皱着眉头反复思考,大腿一拍,决定自卖!未雨绸缪,立刻找干店东家,借了三个破筐(卖货用),然后支槽喂牛,明晨摆摊零售。

干店的北边有三间破草房,屋内铺一层薄薄的稻草,是专门提供给住店人睡觉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群天南地北的苦命人住在一起并不觉得苦,相互打着招呼,喜笑颜开,由于都是带一条被子,天气寒冷,认得的和不认得的相互分别商量着“搭老滕”(即两个人合伙睡一个被窝,铺一条盖一条两头睡,电视剧中还有陈毅和粟裕“搭老滕”的描写哩),很快就组合完了,当然,我和父亲也是一个被窝两头睡,垫被是借他们的光了。

这么早谁都难以入睡,于是就有人起哄让老赵讲故事,老赵没推让就开讲了:

“讲一个张大胆和王大胆斗胆的故事吧!豫西的一个村上,有两个绰号为大胆的人,在一个无有月光的夜晚和村上的其他人碰到一起聊天,张大胆说:‘村东头的破庙里吊死一个人,两眼圆瞪,舌头伸得很长,谁敢一个人去?’

‘我敢去!’王大胆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为了证明你的确单独去过,请你一个人端碗米饭到破庙去,向上吊人的口中抿上几口饭,你回来后,我再带人过去,嘴中有饭算你赢,嘴中无饭算你输!’张大胆讲出了判定输赢的方法。

‘好!’王大胆应一声,二话没说,回家端碗米饭就到破庙里去了!到了后看到庙内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果然吊着一个人,在满天星斗,微弱光线的映照下,样子十分恐怖可怕。王大胆站在地上,踮着脚举起碗,往‘吊死鬼’的嘴里抿饭,没想到,喂一口,‘吊死鬼’就叭咂叭咂地吃了,再喂一口又吃了,而且还用长舌头把嘴巴周围的饭舔得干干净净,一碗饭快喂完了也没留下任何痕迹,王大胆气极了,大吼一声:‘叫你吃!’举起碗就往‘吊死鬼’的脸上扣去。

‘别扣!别扣!是我呀!王大哥!’吊着的人大声说,原来他是张大胆,趁王大胆回家端饭之际,抢先跑进庙内,把死人卸下,找两块大石头垫住脚把自己松松地挂上,由于天黑王大胆也没看出破绽。”

屋内很寂静,过了片刻,老赵接着说:“就是让你们听一听,看人家胆有多大!出门在外,当一个人在漆黑的夜晚走路办事时,不要自己吓自己,俗话说‘人死如灯灭,好比开水泼糖雪!’天下哪有什么鬼怪呀!”原来老赵讲故事还有目的啊!是在教育大家,出门在外,起早摸黑东奔西走,荒郊野外一个人走夜路时不要害怕。

“再讲一个吧!”有爱听故事的人还在催。这时,屋内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个别比较劳累的人已经入睡了。

“快睡吧!有的明天还要起早赶路呢!”老赵说着,又翻个身就不语了,有几个难以入睡的人天南海北,小声地议论着。我在家经常听大人们讲妖魔鬼怪,天神仙女的故事,一点儿都不害怕,很快也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大家挤在一起睡真好!一个寒冷的漫漫长夜很快就过去了!

菩萨蛮·自然颂

地球诞于宇宙中,

亿年演变万物生。

萌灭交替进,

环球生机浓。

人类高物种,

难违规律性。

鬼魂缥缈无,

智慧伴生命。

(7)地摊卖货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来了,一个人到大车旁选择瓷器,分类放进三个大筐里。装满筐后,进屋把我叫醒,并帮我穿衣服:首先用黑布带子把我的棉裤口紧紧扎住,然后穿上一双能把裤口放进去的深筒黑土布棉靴;身穿一件蓝色大衣,三个大扣子一扣,把身体箍得紧紧的;手戴一双四指不分的红色棉手套,连接手套的细带子挂在脖子上;头戴一顶蓝色“猛一抹(ma帽子,是用粗棉线织的,有三个洞眼,有弹性,是一个又厚又长的帽子,往头上戴时双手捏住两边往下猛一拉,整个脖子围得严严实实,脸上仅露两只眼睛和两个鼻孔。这样的着装简直像个大棉球,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冬,站在户外的寒风中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

父亲搬起一大筐瓷货,弓着腰向干店大门外走去,我在后面小跑步跟着,在门外的大街上选择一块较平坦的地方搁下,让我在那里看着,他立即返回,一筐又一筐地全搬来,然后又从三个筐里把不同种类和不同花色的瓷器,各拿一件放在三个筐的前面。地摊摆好了,父亲兴致勃勃地开始叫卖。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由于父亲把价格定得较高,刚开始时,不少人问问价格,看看瓷器,以怀疑的目光,一步三回头地慢慢离去,很想买,就是嫌贵。

“这是豫西有名瓷镇上的大窑瓷器,我专程拉来一大车,是直销啊!货真价实,快来买呀!”父亲大声喊着,弯腰拿起两只大碗一碰,“当啷啷——”清脆悦耳。有个中年人连价格都没问,蹲下去选购了一大堆:碗、盘、勺、碟、杯、壶都有,并说:“过年哩,只要质量好,花色品种齐全好看,贵一点也没关系!”然后又给他家的小孩子们挑选瓷玩具,吹吹这个,声音低沉有力;吹吹那个,声音尖利,吓人一跳,引来很多人。他这一买,算开张了,用农村的话说,叫作“哄开了”场子,立刻有很多人蹲下去争先恐后地选购。

“先交钱后拿货!”父亲边喊边慌慌张张地算账收钱,很快就把三筐瓷器卖完了。他让我看好地上的样品,自己急忙提起三个空筐,向店内的大车跑去。由于装筐搬运都是他一个人,再运三筐需要十几分钟时间,摊位前聚的人是里三层外三层!焦急的买货人,看着地上的样品,摸摸这件瓷器,摸摸那件瓷器,吹吹这个瓷玩具,吹吹那个瓷玩具,有的甚至拿在手里端详,若不制止,爱占小便宜的人就会偷偷地拿走。

“不准摸!不准拿!”我大声喊叫着,老实人听到就把手收回去了,有的人根本不听,我就继续大叫,甚至急得要哭,一位也在等着买货的大爷说话了:“人家大人不在,你们就不要摸拿瓷器了!没看到!小孩都快急哭了!”大爷的话真管用,没人再摸,再拿瓷器样品了。很快,父亲把新装的三筐货又一筐一筐地搬来了,累得头上冒烟(汗蒸气)。新一轮卖货的紧张局面又开始了,算账收钱,收钱算账,暂停出售,迅速运货,搬来再卖,反复轮回,热闹紧张。我们家乡的小集镇大多数情况下,上午十一点左右都没人了,周口镇大不一样,是远近有名的大集镇,周围几十里外的人都来赶集,尤其是年关将至,从早到晚,大街上都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一天半的时间,一大车瓷器全卖完了。中午,父亲带我在一个较大的饭店内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下午,他高兴地合不拢嘴,坐在大车旁的地上,乐滋滋的数钱。发财了!发大财了!利润比以前批发给瓷器店,高出好几倍。

父亲累了!不仅仅是起早贪黑地赶路累了,由于总盘算着这车货如何出手才能赚大钱,在较少的睡觉时间内也难以入眠,加上这两天卖货中的高度紧张,眼都红了。他让我看护好老牛和车辆,自己不慌不忙地走进那铺满稻草的屋内,躺在稻草上,没脱衣服,盖上被子,很快就入睡了,他一定是在做更好的美梦!

一丛花·地摊零售瓷器

瓷器上乘令人悦,

批发利润薄。

看准行情摆地摊,

自零售、

大声吆喝。

顾客云集,

争购瓷器,

出手一天多。

商机佑人货售尽,

盘点钱多少?

相对批发赚头大,

笑呵呵、

会心欢乐。

美梦成真,

再接再厉,

慎购回头货。

(8)小保安

父亲临睡前曾把我叫到他跟前严肃地说过:“若单独留你一个人在干店内看护车辆时,不要贪玩乱跑!遇到困难或危险可喊干店的老板,我已向他交代过了,他会帮忙的!”我当即表示决不贪玩乱跑,一定认真看护好老牛和车辆。现在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去睡觉了,我的作用终于得到了发挥,车和牛的守护任务就全交给我了,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保安”。

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一点儿也不害怕,人虽小,看护家中财产的本领从懂事起就逐渐掌握,且练就了看家护院的“三宝”,那就是“一说、二哭、三大叫”。主要是在家乡的晒场和自家的庄稼地里练成的。农村有些小孩甚至个别大人会有小偷小摸的行为,常常趁大人不在时偷拿庄稼或粮食,我看到就说:“我家的!不许拿!”有的人一看有小孩看护就自动走开了,有时对方会欺我是小孩还要拿,于是我就拿根小棍子哭着去敲他们,他们做贼心虚,一般情况下也就走了。个别顽皮的大孩子来偷,不吃我这一套,一边躲闪一边拿,这时我就大喊大叫,同时,手中的小棍子乱抡,大人们听到就会在很远的地方问一声:“怎么了?”小偷就被吓跑了。

货卖完了,车也空了!空空的大车上,堆满了杆草,因为大车上装瓷器时必须一层杆草一层瓷器,以免瓷器间摩擦损坏。一群拾柴的穷孩子,穿着破烂的棉衣,相互招呼着来到车前,觊觎满车的杆草,试图抢拿。

“这是我家的,杆草还有用,不准拿!”我肩扛一根“拌草棍”(喂牛时在牛槽内搅拌草料的棍子,约一米长),边说边迎面站在那里,双目圆睁,瞪着那群拾柴的孩子们,有个小孩很蔑视我,仍然伸手去拿车上的草!

“不准拿!”我大喊一声,举棍就向他的手上打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拿杆草的手一翻就抓住了棍子的那头,用力一拉,我向前摔了个嘴啃地,哭着迅速爬起,举棍再次向他挥去,由于我吃了亏,那小孩没再还手,直往后退。这时,我看家护院的第三招也拿出来了,边挥舞棍子,边大叫:“来人呀!有人偷东西啦!”干店老板听到哭喊声,立即跑进院内。

“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店老板吼着向那群小孩子们逼近,他们挎着破篮子,争先恐后地向大门外跑去。

“你很勇敢嘛!不要哭了,他们不会再来了!”老板说着就回他的房里去了。

我擦干眼泪,扛着拌草棍子,继续围着牛和车子来回转,地上掉根杆草棒也拾到车上,哪儿也不去玩,严肃认真,俨然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小保安”。

老板怒冲冲地赶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欺负了我,而是院内根本就不让他们进来。干店里南来北往的车很多,常常因丢东西而与老板发生纠纷,所以,老板一看到拾柴或要饭的进来就发怒,总是气呼呼地将他们赶走。

我长大后,每当想起这件事就内疚,总觉得不该那样做,那群小孩子们太可怜了,寒冬腊月,破衣烂衫,在外拾柴多不容易呀!车上的杆草已完成了它的使命,的确没什么用了,即使全部拿走也不值几个钱,应该让他们全拿走算了!

少年游·小保安

看牛护车不贪玩,

俨然小保安。

肩扛木棍,

恪尽职守,

漫步绕车转。

衣服褴褛拾柴童,

群临车跟前。

觊觎车草,

勇敢捍卫,

事后常遗憾。

(9)首次做饭

天快黑了,父亲起床来到车前,我把下午发生的事诉说一遍,他有点不在意,但还是夸奖了我几句,然后添草加料,认真喂牛。

“要这么多杆草干什么呢?”父亲为牛添草加料后,望着车上的一大堆杆草发愁。

“以前来卖货时,车上的杆草都是怎么用啦?”我迷惑不解。瞪着双眼问父亲。

“以前卸货时,掉到地上的就不要了,走时,嫌车上的杆草多,再扔掉点儿,现在你把地上拾得干干净净的,一根不掉地都放到车上了,堆这么高!怎么装‘回头货’呀?”父亲为不能抹杀我的辛劳而犯愁。

“我看到其他赶车的叔叔,在院里,三个砖头支个锅,烧饭吃,我们也用它烧饭吃吧?”我试探性地建议。

“对呀!我们也烧饭吃,街上的饭菜,早就吃腻了,改改口味!”父亲高兴地笑了,吩咐我看牛吃草,他到街上去买锅和米。父亲和别人搭帮跑生意时,从来不带锅做饭,他也不会做饭,一般是带几天的干粮,刚开始和路上买的饭搭配在一起吃,几天后,干粮吃完了,就全在路上买着吃。

那时的旅途上大多数都是劳苦大众,沿途能买到的饭菜都很简单,晚上一般都是吃不同种类的面条,早晨和中午,馒头、烧饼、油条是常买的主食,杂烩汤、羊肉汤、胡辣汤是常买的副食。说也奇怪,在家时常盼望着吃的饭菜,没几天就吃腻了,又很想吃红薯小米饭或红薯玉米饭了。大概是同感吧!当决定自己做饭时,父亲和我都很高兴,可谓一拍即合,立刻办理!

不大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买了一个小铁锅、几斤小米、几根红薯、一点儿咸菜(萝卜条和芥菜丝),我高兴地立即跑到墙角,找来三块砖头,在车旁的空地上架起小铁锅。碗、勺子都有,是几个碰有豁口,卖不出去的余货,没筷子怎么办?父亲灵机一动,抽出两根粗壮的谷子秆,用小刀剥去叶子后截成几段,很快就制成了两双筷子。然后拿一根大红薯洗一洗,切成大小不等的块儿放进锅里。一切准备就绪,就点火做饭。我抢着烧火,水很快就烧开了,父亲用手抓起一把小米抖动着撒进锅里,边撒边用大瓷勺搅动。

“太稀了!”我看着翻滚的米粒大声说。

“是稀了!”父亲说着又抓起一大把米向锅里撒。

“还是稀!”我继续大声说。

“还稀吗!?”父亲以怀疑的态度又抓起一大把米,犹豫一下又撒进去了,仍然是边撒,边用大瓷勺搅动。

我把火烧得更旺,父亲搅着搅着就搅不动了,我赶紧把火熄灭!太稠密了!米粒刚发胖就稠得搅不动了,米和红薯根本不熟,怎么办!?我愣在那里不敢再吱声了,父亲不仅不生气,反而大笑起来。看来他是真不会做饭,连最简单的红薯米饭都做不成,真是不可思议!

“我有办法!”父亲说着从车上找来一个大碗,在水桶里简单一洗,也不用抹布擦干,就一勺一勺地把生米饭挖进碗里,红薯全留在锅里,觉得差不多了,往锅里又加两碗水,继续点火煮。香喷喷的红薯米饭终于做成了,真好吃,难怪农民们常说:“论吃还是家常饭,论穿还是粗布衣!”这天晚上我们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家常饭,父亲从此也学会做简单的饭了。

苏幕遮·做饭

砖支锅,

草火点,

首次做饭,

懵懂少经验。

火大水少撒米多,

生稠难拌,

尴尬瞪双眼。

不气馁,

脑飞转,

调整配比,

米熟红薯烂。

草棍当筷饭满碗,

可口香甜,

父子笑开颜。

(10)黄泛区见闻

回头货有两种,一种是搞运输,把其他商人买的货运到豫西,挣点运输费,另一种就是自掏腰包做买卖。卖完瓷器后的第二天,父亲又跑了一整天,既没联系到运输业务,也没选择到自掏腰包进行做买卖的货物。

晚上,父亲像过电影一样,把一天的所见所闻在头脑中过滤,经过反复分析推敲,决定在周口镇什么也不买了,明天早晨出发,到黄泛区腹地最偏僻的集镇上,买一大车绿豆拉回去,根据各方面分析,觉得赚头很大。

黄泛区腹地盛产绿豆,色泽鲜,颗粒大,味道好,深受豫西广大穷人的欢迎。

豫西人的生活习惯是“两干一稀”。早餐和午饭要有“干”的,晚饭能吃顿“稀”的。所谓“干”的,就是一定要有“馍”,白面馍、黑面馍、窝窝头或各类饼子都行,因为上下午要干活,不吃干的,不顶饿,干活没劲,好坏一定要吃饱才有力气!所谓“稀”的,就是汤面条,豫西人,家家户户,晚上几乎都是吃面条,我们的“回头货”,就是要在这顿面条上打主意。

大家最常吃的是杂面条,而杂面按优劣排下去依次为:小麦绿豆面、大麦绿豆面、玉米绿豆面、其他杂粮绿豆面、红薯干绿豆面,也可以使三种或三种以上的粮食混在一起磨成杂面。看来,各类杂面都离不开绿豆,当然,没有绿豆时,其他两种以上的粮食混合在一起磨成的面粉也是杂面,但做的面条不好吃,尤其是红薯干,若没有绿豆的掺入,其他任何粮食与红薯干掺在一起磨成的杂面都是很难吃的。对于“一年红薯半年粮”的豫西人来说,到了春天,家里的存粮除了少量玉米外,基本上都是红薯干了。早餐和午饭都是红薯干玉米面稀饭与红薯干面馍,人吃了会“烧心”,常常恶心呕吐,口中酸水直流,晚上很想吃顿咸面条。绿豆是红薯干甜味的克星,绿豆掺进去的越多,杂面的甜味越小,所以,春天里,绿豆是最受欢迎的粮食,当然,价格也是比较高的。

黄泛区腹地的农民,除了种粮食,也没有其他的经济作物,春节到了,要想弄点钱给家人添新衣买年货,就只有卖绿豆,卖的人多,买的人少,价格自然就比较低。白天,父亲东奔西走联系回头货时,很多好心人都建议他买一大车绿豆拉回去,且建议他到黄泛区腹地,最偏僻的大集镇上去买,因为,卖绿豆的人都是肩扛手提,拿的不多,在小集镇上一两个集都难收购到一车,大集镇上一个早晨就能收购到一大车,所以,都是建议我们到大集镇上去买。决心下定,第二天,仍然是三更起床喂牛,四更多上路,下午就走进了黄泛区腹地,边走边打听绿豆行情比较好的集镇。

“黄泛区”这个人为制造的大灾区,真是触目惊心啊!蒋介石为了阻挡日军,不顾豫皖两省数千万人的死活,竟然扒开花园口黄河大堤,滔滔黄水,像脱缰的野马在豫东大平原上狂奔!由于无人预先通知,善良的农民们还在家里或地里勤奋地劳作,一丈多高的浪头,裹着大量的泥沙和杂物呼啸而至,来不及躲避的人们和牲畜都被淤埋到了地下。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成了汪洋大海,黄水退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不是良田沃土,而是星罗棋布的湖泊和沼泽地,侥幸活命的穷苦百姓,完全失去生活依托,昔日富饶的家乡变成了满目疮痍、饿殍四起的凄凉之地,只好扶老携幼,拖儿带女,远走他乡逃荒要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们来到黄泛区腹地,距黄水(黄河之水)泛滥的时间已有六年多,残酷的灾难余迹比比皆是。行进的路旁常常遇到很多人在开挖大坑,父亲把车停在路旁,好奇地走到大坑边观看,我也跟在父亲后面来到坑边。好大好深的土坑啊!很多人在下面拿着各种工具,身上、脸上、工具上都沾满了泥巴,寻找到锅、碗、坛、罐、缸、家具、农具等等,在直径数丈的坑底堆积成一大片。小件物品装在筐里,坑上的人用绳子一筐一筐地往上拉,大的物件直接拴上绳子往上拉。这些东西在泥里埋了几年并没有坏,清洗后都能使用,有的农民把原房子根基上的砖头、石头都弄了上来,准备盖新房时再用。在行进的路上,看到几起这样的挖掘人群,像开采露天矿藏一样,努力寻找自己失去的财物。在和当地人的交谈中又听到许多凄惨而动人的描述,无不哀叹:豫东大地,沼泽无际,庄毁人亡,满目疮痍,悲惨之事,比比皆是。

有一个传的很广,许多人都是亲眼看见的真人真事,令人伤心落泪,惊诧不已,毛骨悚然:前年冬天,有户人家在挖掘自家的财物时,挖到了织布机,自己十八岁的女儿头发乌黑,一点儿也不凌乱,满脸红润地坐在织布机上。当把尸体抬到地面上时,很快就变了色,赶快用白布单盖住,全家人哭得悲天动地。这件事现在听来,也使人潸然泪下。有人认为是有可能的,因为大水来的很猛,突然窒息深埋泥沙之下,彻底与空气隔绝,几年内保持鲜嫩的尸体完全是有可能的。

天黑了,走到一个较小的集镇上。“住下吧!明天看一看能否买到绿豆!”父亲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因为住和走都没必要与我商量。在这样偏僻的小地方,连一个小小的干店也找不到,于是就把大车赶到离集市不远的一个晒场上住下了。附近没有卖饭的,也没必要到集镇里边找,在周口学会做饭的那一招,又拿出来了,红薯小米饭和咸菜就是我们的美味晚餐。

水龙吟·黄泛区

自扒黄河堤埂,

欲阻日寇肆意攻。

滚滚黄水,

一泻千里,

咆哮雷鸣。

祸从天降,

猝不及防,

触目心惊。

可怜豫皖地,

汪洋一片,

苦煞万千百姓。

劣策自我蹂躏,

日军依然越华东。

黄水退去,

满目疮痍,

无以为生。

华夏红旗舞,

万象新,

创伤难平。

人造黄泛区,

沃土变异,

令人心疼。

(11)回头货

在晒场上露宿一夜,当集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时,父亲把我留下看车,独自一个人向集市的深处走去,寻找绿豆的交易地点。大约十点钟,他带领一群肩扛手提绿豆的人过来,价钱很低,但数量很少,总共收购到几百斤绿豆。看来,离开周口前,那位老人说得很对,小的集镇一两个集是难以收购到一大车绿豆的,必须赶到一个更大的集镇上去购买。经过认真打听,一个经商经验丰富的中年人热情地说:“四十里外的一个大集镇上,有一个粮食交易市场,由于外地粮食贩运商云集,每天的交易量都很大,已近年关,卖绿豆的人很多,但是,近几天外地粮食贩运商反而少了,绿豆价格压得很低,你们赶快去吧!保证一个集就能买到一大车绿豆。”父亲高兴地向那人道谢,并迅速收拾车辆,吃过午饭后就上路了,冬天,午饭后就是一点多了,力争晚上赶到那个大集镇上去!道路很差,松软的沙土路面对铁轮大车的行进非常不利,虽然载重量不大,车辆后面还是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两头老牛八只脚也是一步一个大脚印,行进速度受到严重影响,已是夕阳西下,距目的地还有十八里。

说到“十八里”,还真是有趣,这里的人们对“十八”情有独钟。由于父亲内心比较焦急,在距离目的地二十多里时,向一个当地人询问,他热情地回答:“十八里!”又走一段路程,遇到当地人时再问,回答仍然是十八里。

“十八里!十八里!难道我们是坐着没动吗!?”父亲苦笑着自言自语,这时后面跟上来一个挑担做小生意的人,看上去像外地人,就和他攀谈起来。那人笑道:“俗话说:‘入了太康(黄泛区腹地的一个县)路,两步合一步!’意思是这里的里程很大!”挑担人说着,把不太重的担子换了一个肩:“不仅仅是里程很大!这里人对里程的概念也很模糊,二十几里说十八,十几里也说十八,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迷惑不解。”挑担人风趣地说着,加快脚步向前走了。夜幕降临!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的晴朗之夜,天空群星灿烂,道路依稀,环境昏暗,父亲扬鞭催牛,力争早到地点。

“嘭——啪——”四周的村庄,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炮仗声,远远望去,一道道细微的火光,冲破夜幕滑向半空,一簇簇碎火星闪烁一下立刻消失。我知道,这是大拇指粗的,传统红色双响炮仗,每年春节我都敢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捏住点燃,大部分小孩都是紧闭双眼,手捂耳朵蹲在地上,待炮仗爆炸后才敢睁眼站起,我常常为敢于像大人一样放大炮仗而感到自豪。一阵大炮仗响过后,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四面骤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使寂静的夜晚,呈现出一派节日气氛。

“为什么这样热闹啊?”我不解的发问。

“唉!今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也是‘大年’的开始,所以,家家户户都在祭灶放鞭炮!”父亲叹口气,慢悠悠地说,神情有点伤感。父亲是家内的顶梁柱,全家人不仅盼望他拿回来钱买新衣、办年货,还有很多过年的事情等他去做。那时我们没有任何通信手段,家人的焦急和眼泪可想而知了,父亲的郁闷也是自然的,急也是无用的,只有压抑着浓浓的思乡之情,扬鞭催牛,默默前行,大车“轱轱辘辘”地快速前进!寄予很高希望的大集镇,终于到了,名不虚传,很快找到一个大干店住下,各方面的条件不比周口那个干店差。

这个集镇的粮食交易市场,距我们住的干店不远,第二天早晨,在粮食交易工作还没有大量展开时,父亲首先买来一个很长很长的“旋子”(土语音读:“削子”),用“草幂子”或“高粱秆幂子”编织的,半尺宽,长度几丈甚至十几丈不等,储粮用的,随着粮堆的增高,一圈一圈地旋上去。此外,又买来几条绳子和几条麻袋,这与收购绿豆毫无关系,是回家途中,路过某个菜园子时买过年蔬菜用的。一切准备就绪,高兴地向粮食交易市场走去。

这个粮食交易市场可真大呀!卖绿豆的人很多,为了证明自己的绿豆质量好,把整袋的绿豆倒在地上,很多大小不等的绿豆堆,分布在交易市场的各个角落,出售量比较少的农民,不把绿豆倒在地上,因为,买的人可以把手伸到袋子底部,抓一把上来,观察判断整袋绿豆上下是否质量一致,有否弄虚作假的现象。由于我们买的量大,价格压得很低,现钱现货,干脆利索,很多人还是愿意把所带的绿豆一下子全卖给我们,很快就收购到几千斤绿豆,且都是卖主运到我们的大车前进行交易的。

以大车的底板面积为储粮仓的底部,首先放上一圈旋子,当绿豆源源不断地往车厢内堆放时,旋子也一圈一圈不停地向上旋,旋子用尽了,绿豆也买够了,总重量与来时所装瓷器的重量差不多。首先用绳子把“流动储仓”反复捆扎,直到牢固可靠,经得住长途颠簸为止,然后把草料和其他随车物资放到大车的后面,系好绳子即告装束完毕。绿豆上面放上草包和被子,我白天乘坐,晚上与父亲一同睡在上面。车的总高度和来时瓷器车的总高度也差不多,真可谓满载而归了!这里的绿豆粒大籽饱,油光发亮,是绝对的上等货,望着满车的绿豆,父亲高兴地笑了!

踏莎行·回头货

长途经商,

利高为上,

回头买货费思量。

豫西绿豆市场俏,

差价悬殊前景祥。

上等绿豆,

装满车厢,

挥手扬鞭还家乡。

美梦飘逸心欢喜,

赚取金钱度春荒。

(12)归途

回头货完全备好的当天下午并无出发,而是进行休整和打听返回家乡的最佳路线。干店老板告诉我们:“出集镇西行不远,可把大车驶上河堤,河堤上的路平整坚实,下河堤不久即可走出黄泛区的沙土路。”父亲听后非常高兴。

第二天凌晨,按照干店老板的指引,刚出集镇即驶上河堤顶部的坚实路面,居高临下,怀着愉悦的心情再次饱览了两岸的冬季风光:白云飘逸,寒风嗖嗖;河水清澈,帆船疾驰;广袤平原,麦苗墨绿。第三天下午即走出黄泛区,踏上了返回家乡的黄土大道。车过许昌,天气陡变,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离开家已经十几天了,是一次非常顺利的经商,天气一直晴朗,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卖货、买货,运气极佳,来时的发财美梦已经兑现,归去的发财美梦基本敲定,愉悦的心情激荡不息。骤变的天气给我们的愉快心情带来了不小的冲击,若不能在大雪封路之前赶到家里,不仅发不了财,还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灾难。

A.险途回顾

两年前的冬天,父亲赶着一头牛和一匹马拉的“独辕”大车,与邻村的张叔叔结帮到驻马店跑生意,回头货是棉、麻、芝麻等等,都是家乡比较紧俏的农副产品。当大车行进到距我们的村庄只有二十多里的一个大深沟时,遇到了暴风雪,狂风卷着麦田里的积雪直往大沟里扑!

“不好!快卸套!赶着牲畜跑出深沟!”父亲向张叔叔大喊!并迅速给牛、马卸套,赶着牛和马,顶着狂风暴雪,顺着大沟向前疾跑,跑着跑着!大雪已埋到膝盖以上,大约跑了二百多米,遇到一个拐向沟顶麦田的大坡,父亲和张叔叔把三头牛一匹马沿着大坡赶进麦田。虽然是零下十几度的数九寒天,两人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麦田内积雪不多,被大风刮得像大沙漠一样,一棱一棱地绵延起伏,有的地方还露着绿色的麦苗,在阵阵狂风中贴着地面左摆右晃!

在沟顶回走到大车的停放处,俯视两辆满载物资的大车,只能看到车辆的“辕杆”端头,整个大车已被埋进雪中,大车的停放姿态都是尾部着地,“辕杆”像大炮筒一样斜刺向上,所以,深埋积雪中的大车,还能看到“辕杆”端头。好险啊!稍微犹豫,人和牲畜都会被大风卷起的雪埋进深沟呀!

“这样吧!两里外的村上,我有一个熟人,你在这里看牲畜,我去找他商量!”

“要快呀!时间长,我会冻死在这里的!”

约一个多小时父亲就回来了!对张叔叔来说时间已相当长,只见他把牛、马的缰绳挽成圈分别套在一个胳膊上,“揣着手”不停地跺脚、蹦跳,把人家的麦田踩出一个圆圆的坑。看到父亲回来,哆嗦着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朋友很热情!先请人看守两天,报酬好说,事后随意给!但要求我们风雪一停,尽快组织驮队,先把物资弄走,空车待雪化得差不多了再来拉,那么深的泥水沟,没人来偷空车的!”父亲边说边伸手接过张叔叔递过来的牛、马缰绳。

“快走吧!天黑之前必须赶到东岗脊上,岗脊这边的路况很复杂,黑夜里行走,很容易掉进雪窝里爬不上来!”张叔叔警告性地提醒。

“白天走路也得小心!要远离沟沿,干脆在麦田里行走!”父亲进一步明确应走的路径。这不是危言耸听,在丘陵地带,沟壑纵横,风卷积雪,沟满坑平,不小心就可能掉进雪窝不可自拔,每年冬季,因掉进雪窝而捂死的传闻时有发生。在我们家乡的广大农村里,风雪过后,村里的年轻人提个棍子结伙,到野外打兔子,野兔受惊后慌不择路掉进雪窝,棍击获之!人不小心也会掉进深沟雪窝,危险层出不穷!

冒风雪牵着牛、马艰难行进!天黑之前终于走到东岗的脊上,两人挥手告别,各自摸黑向本村所在的方向走去。

全家人已吃过晚饭,在微弱的油灯光下,围着一堆火,默默无言。父亲的突然出现,使全家人悲喜交加,人畜总算平安地回来了,车辆物资是身外之物,只要人畜平安,总有一天会再挣回来的。

第二天,风止雪停,父亲不顾疲劳,立刻联系本村有骡、马、驴的人家,让其备好鞍具绳索,明天清晨出发,到二十里外的深沟边,帮我们挖取货物。由于我们家平时乐于助人,现在遇到了困难,都是满口答应,热情相助。又派人到邻村与张叔叔联系,约定明晨,在东岗脊上汇合,一同到埋车的地方挖雪取货。

雪一点也没化,两丈多深的路沟被大雪填平,若不是预先做了可靠的标记,根本找不到大车的位置。积雪很深,跌进去是很危险的,几乎是九十度的陡峭沟壁,无立足之处,要抢救落进雪窝深处的人是很困难的,因此,必须认真组织,小心操作。

轮流奋战!很快就挖到了大车跟前,以能够卸拿货物和牲畜套具为目的,尽量少动雪和土。大约用了两个多小时,把货物、套具和其他一切随车物品,都转运到了沟沿上,把两个光溜溜的大车留在了沟底,又推了些雪予以简单覆盖,就分别包装物资,量力而行,驮着“回头货”往回走了。当然,父亲的那个朋友也带了一帮人来帮忙,并送来了几担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开水。临走时,父亲和张叔叔千恩万谢予以道别,并委托他们,继续对两辆空车进行关照(简单的关照,无须再站岗放哨了)。

春光明媚,冰雪消融。节后一个多月,田野里的积雪早已化尽,那个给我们带来巨大灾难的深路沟中,仍然还有积雪和冰水,经过几次观察,觉得勉强可以拖行,父亲和张叔叔分别牵着自家的牲畜,带着套具相约走进深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大车拖回村庄。

风箫吟·险途回顾

两年前,

经商豫南,

风雪肆虐遇险。

人畜速逃逸,

大车被埋,

横遭祸端。

满车回头货,

弃荒沟,

抑郁还家园。

发财美梦破,

庆幸人畜平安。

春暖。

冰消雪化,

驱牛马、

拖车离涧。

豫南商机好,

策划细腻,

天不遂愿。

蚀本心不惧,

人情债,

择机偿还。

从头越,

商海游弋,

梦寐赚钱。

B.漫漫风雪路

现在又遇到了暴风雪,父亲十分害怕!值得庆幸的是,狂风刮了一阵就逐渐减弱了,纷飞的雪花也停了,大路上的积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裸露的黄土路面坚实好行。父亲转忧为喜,精神焕发,扬鞭催牛,加速前进!“天有不测风云”何况目前仍然阴得很重,只要没到家就存在着风险!

晚上,在离我们村只有五十多里的一个县城边住下。漆黑的长夜,时而飘下一阵雪花,时而刮一阵微风,一直没有放晴!不敢怠慢的父亲,仍然是三更起床,四更多出发,不太厚的积雪给我们的行进带来了困难,由于这是一段常走的路,心中有数,并不太胆怯,否则,单独一辆大车是不敢起早摸黑出发的。

冷风嗖嗖,瑞雪飘洒,白茫茫,晨色昏暗,天地不分,路田不辨,孤独的大车,碾着积雪,吱吱向前,父亲再也不敢哼着小曲儿,伴随着大车的节奏,悠然自得地前进了,而是在车的前面抓着牛的缰绳,冒着严寒,缓慢前行!黎明前,当大车路过一段低洼地时,哐咚一声,陷入了泥潭,父亲猛然一惊:“不好!”迅速手握鞭杆,在车的前后捣扎,最后判断这是一个不大的泥坑,零下十几度,填满泥水而又冰冻的坚实路面,人畜行走是踏不破的,但是,架不住重载的铁车轮,所以就陷进去了。

“还是这场小雪惹的祸!若不是白雪覆盖路面,即便看不清,也能感觉到,绕个‘弓’字形就过去了!”父亲抱怨着,又趴到地面上,脸蛋紧贴着冰雪,用鞭杆向车底反复捣去,车的大轴已贴到冰冻的路面。父亲长叹一声:“冲不出去也得试试呀!”用手摸摸两头牛的头,像是在安慰它们,又用手摸摸它们的背,像是在鼓励它们。牛是通人性的,摇摇头!摆摆尾!准备接受“战斗”命令。父亲抖擞精神,侧退两步,高举牛鞭,在空中用力划了一个圆,“啪——”清脆震耳,响彻晨空,同时“嗷——”地大吼一声,两头大黄牛伸头、凹腰、撅屁股,尾巴高翘,四肢猛蹬,奋力向前!大车“咔嚓!咔嚓!”地前进了半尺多。稍歇一会儿,再次冲击!父亲使出了浑身解数,大车仅仅前进了一尺多。牛困、技穷,只好作罢!

天色朦胧,小雪飘洒!四乡八村进县城赶集买年货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挎着篮子揣着手,缩着脖子弓着腰,踏着薄薄的积雪前进!当路过我们身边时,都是扭头惊愕地望望,一声不吭地继续踏雪前行。若能拦下五六个身强力壮的人帮忙,又抬又推肯定能冲出去。天寒地冻,互不相识,很难求到帮忙的人,再难,也得求一求试试!父亲想到这里,就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放得很久,一直舍不得抽的洋烟(即现在的普通香烟),笑呵呵地迎上去,连续问了四五个人,没有一个愿意留下帮忙,父亲垂头丧气地不再问了。突然,一个熟悉而热情的声音从前边传来,是生意场上认得的周叔叔,父亲满脸堆笑,心想这下可有救了。

“年关到了,一辆车还在外边跑呀!”周叔叔感叹而又同情。

“没法子!过年缺钱呀!”说着,手指大车,“陷进去了!你看怎么办?”

“没关系!先拦下几个人推一推,若不行,我回村上牵两头牛来!”周叔叔满不在乎地说,并立即把目光投向络绎不绝的赶集人身上。很快拦到六七个体格健壮的年轻人,父亲忙向他们递烟赔笑脸。周叔叔常在外跑,威信很高,这些人都听他的,他也毫不客气地当起了总指挥,大声吩咐道:“李大哥管好你的牛!我们八人分两组站在车的两边,背靠大车,手抓底板,听我口令,边抬边推边横向移动脚步!”周叔叔说着走到车前做示范,其他人迅速站到车的两边,背靠大车,屈腿抓牢底板。

“开始!”随着周叔叔最后一声呐喊,父亲猛然甩一个响鞭,老牛用力拉,八个人用力抬推,个个脸憋得通红,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呀!大车“咔咔嚓嚓”碾着冻土和冰碴,“哐哐咚咚”滚到白雪覆盖的坚实路面上了。

“已到年跟前了,不留你啦!快赶路吧!”周叔叔说着向我们挥手告别,与他那帮乡亲快速地向县城走去,父亲激动地站在那里,目送他们消失在茫茫的雪道上。“在家靠亲戚,出门靠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这真是一个千真万确的真理!

天苍苍,野茫茫,雪止风息。虽然还是阴天,再下雪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但是,已经落到地面的雪也不会化,整个原野一片白色,路边树木的枝杈和枝条,披雪屹立,傲视严寒!我围着被子坐在高高的大车上,不惧寒冷,贪婪地环顾四周,尽情地欣赏着雪后的美景!道路越来越熟,天黑之前到家不成问题!

当车走到一个大菜园旁边时,父亲停车进菜园买了几麻袋萝卜、白菜、葱,由于量大又在产地买,非常便宜。在我们家乡,冬春的主要蔬菜就是萝卜、白菜、葱。在院里挖一个一尺多深的大坑,把这些蔬菜分别排进去,从田里拉一大车新鲜的黄土覆盖上去,就能长时间保鲜。整个冬春,边扒边吃,到了清明节前后,萝卜、白菜、葱都该发芽了,葱没关系,发了芽还是葱,大白菜发点儿芽影响也不大,唯独萝卜,应在这时基本吃完,吃不完时,必须切片晒干,否则就成糠心大萝卜了。

当车走到一个繁华的集镇时,父亲又停车买了二十几斤猪肉、七八斤羊肉、几大捆粉丝、一大布袋雪白的馒头、几扎两响红炮和几挂长长的鞭炮。真是考虑周到,样样俱全啊!我不由自主地憧憬着热闹欢快的大年!

风入松·雪途

瑞雪飘洒天骤冷,

晨曦道朦胧。

大车哐咚陷冰窟,

难自跋、

满面愁容。

幸遇朋友相助,

旋即脱离险境。

双臂挽牛谨慎行,

漫野舞寒风。

稚童昂然高车顶,

阅不尽、

皑皑美景。

故园近在咫尺,

心潮澎湃激动。

(13)欢乐与盘点

天阴沉,弱风吹,雪皑皑,路隐现,踏着不太深的积雪,手挽黄牛驶向最后一道岗,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大约下午四时,车到“东岗脊”,白雪映照,视野开阔,我抓住绳子跪在车顶,俯视岗下久别的村庄,真是心潮起伏,热血激荡。突然,村头高坡上的三个红点映入眼帘,一定是我那穿着红棉袄的三个姐姐,我正要大声呼喊,三个红点不见了。不大一会儿!三个红点又出现了,而且像三朵红花向我们迎面飘来,原来她们是母亲放出的瞭望哨,在那里断断续续站了几天啦。在“岗脊”上,我看到她们的同时,她们也看到了大车,于是就立即飞奔回去向家人报信,然后又立即返回,迎着大车飞跑。说时迟,那时快!眨眼工夫就到了跟前,父亲把气喘吁吁的三姐抱到车上和我做伴儿,三姐高兴得紧紧靠在我的身边,拉着我的小手问寒问暖。大姐和二姐围着父亲转,横着走,倒着行,脚下积雪飞溅!一声爹爹,一声弟弟,喊声不断!看看车,看看牛,兴奋不已!问问这,问问那,不厌其烦!

车到村头,爷爷奶奶和母亲站在大路旁,望着我们眼泪汪汪,车暂停,父亲把我从车上抱下,“娘”,一声大喊,向母亲跟前飞跑,扑到母亲怀中放声大哭,母亲哽咽着把我抱起,默默无语,跟随大车走进自家的院中。喜极而泣,破涕为笑,浓浓的母子情释放过后,我从娘的怀中挣扎着下到地上,跑到爷爷奶奶面前:“爷爷!奶奶!”一声声亲切地呼唤。这时,儿时的玩伴,已有好几个闻讯来到了院门外,期盼着与我见面,我立即向院外跑去。

冒雪安全归来,街坊邻居,男男女女,老少爷们都来向我们道喜,小小的院落挤满了人,惊愕感叹之声不断,更多的是欢声笑语。父亲拿出在集镇上买来过年用的香烟,满脸笑容地向会抽烟的乡亲们递去,相互客气寒暄,点头致意,一同沉浸在平安归来的欢乐里!母亲选几个关系比较密切,身体健壮的年轻人,帮助父亲卸车,这可是个重体力劳动,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奶奶、母亲和三个姐姐,她们的主要任务是搬运萝卜、白菜、葱、猪肉、羊肉和其他随车物品,各归其所,妥善保存。爷爷忙着收拾大车的套具,准备草料喂牛。只有我是一个小闲人,除了吃,就是玩。

跑到院外,一个个用惊讶而又羡慕的目光看着我,哑口无言。

“吃糖!吃糖!”还是我首先打破沉默,不是先前小气地与他们分食大白馒头,而是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又一大把糖块,红、白、蓝、绿、黄,五颜六色,形状各异,有扁平的、圆的、小田螺状的等等。那时,我所见到的都是冰糖做的裸体硬糖块,外面还滚上一层白砂糖的沙粒,形状不同,颜色各异,放到嘴里很甜,又很长时间才能化完,很受小朋友们欢迎。当时市场上尚没见到过用糖纸包裹的水果糖,都是这种裸体硬糖块,可能是不卫生吧,现在根本见不到了。先是一人一个,身上还有,就再各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甚至可以得到三个或四个,直到口袋里空空如也为止。当然,我们的干粮袋里还有很多哩!因为姐姐、爷爷奶奶也都是很喜欢吃的,大量的糖仍然是与家人共享!

一个个小脸蛋冻得红红的,被糖块塞得鼓鼓的,沉默早已打破,叽叽喳喳地乱问,我兴高采烈地乱讲。一路的奇闻,遇险的艰辛,卖货的兴奋,买货的认真,夜行的害怕,“护车”的勇敢,云天雾地,绘声绘色,他们都听傻了眼。直到夜幕降临,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母亲做好了饭菜,听到姐姐的呼喊声,我们才依依不舍,一哄而散。从此,我成了这群孩子中阅历最广的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农村人吃饭是不坐凳子的(现在比较偏僻的农村仍是这样),母亲用大锅烩了很多萝卜粉丝羊肉汤,首先给几个帮忙卸车的小伙子各盛一大碗,每人给两个路上买来的大白馒头,并说“吃完再添,一定要吃饱啊”。

“这是哪儿!不会‘作假’的!”(意思是: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不会客气的)接过馍和菜的人,也不约而同地都是回答着相同的话。然后,端着碗到屋内靠墙根蹲下,边吃边相互开着玩笑,又不停地向父亲提问各类问题。

爷爷端着菜拿着馍,到牛棚里去了,其余七口人,也都是端着菜拿着馍在屋里吃。奶奶和母亲坐在“门钎儿”上,三个姐姐和我都是靠墙站着吃,父亲端碗拿馍靠着桌子腿蹲(股堆着)下。屋的正中央放着一个很大的干树根疙瘩,有的部位在旺盛地燃烧,冒着红黄相间的火苗,有的部位黑红相间缓慢燃烧,没有火苗,仅仅冒着一股股的青烟。屋内虽然乌烟瘴气,但是,都习惯了,也不觉得呛人,倒觉得暖洋洋舒适宜人。微弱的油灯光下,父亲背靠桌子腿,边吃边回答满屋人提出的各类问题,声情并茂地讲述着有惊无险的经历和一件件有趣的奇闻,常常引得哄堂大笑,有的爱笑的年轻人控制不住,对着火堆满口喷饭,红光闪闪,火星四贱,大家的欢笑声达到了高潮,陋室鼎沸,笑声震天!

有说有笑,热热闹闹。晚饭吃过后又聊一会儿,几个帮忙的叔叔和哥哥们就走了,家人也分别去睡觉。屋内只剩下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没有丝毫的睡意,因为他们担负着全家人的生计,要对这趟生意进行认真的盘点,看看到底赚了多少钱!

母亲的口算本领赛过会计的算盘。父亲把去时各类瓷器的数量和出售的单价报过后,母亲立即就算出了销售总额,再报绿豆的单价和数量、路上购买各类蔬菜的单价和数量、各类年货的开销及来回地吃喝用费等等,父亲报完了,母亲也算完了,除去成本总共赚了多少钱也出来了。接下来就是交钱、数钱,钱相对于应交的数量多了或少了,就是账目算错了,不能马虎,还得复核,复核的结果总是父亲的错,不是数量错就是漏报了项目,母亲的计算从来都不会错。

这趟生意赚钱很多,利润翻了几番。主要是看准了时机,选对了瓷器的种类和数量,尤其以前看不起的“碎货”,在这次买卖中立了大功。所谓“碎货”,就是那些零碎的小件瓷器,如小勺、小碟、小酒杯、各类茶具及各类小型瓷玩具等等。这些碎货,在原产地的瓷窑上批发时,价格非常低廉,特别是各类小型瓷玩具,当其他瓷器买的量很大时,窑老板会送你一大批,简直就是无本生意。

瓷玩具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种类繁多。大的像小拳头,小的像大拇指那样大,大的又称“大叫吹”,小的又称“小叫吹”,即都会响,而且,声音各不相同,大概就是因为吹着能“叫”,所以乡土方言称“叫吹”。形态种类有:小狗、小猫、小鸡、小狮、小虎等各种动物,还有各种姿态,纯真可爱的小女孩、小男孩等等。举个例子来说吧!一个像拇指大的黄色小鸡,轻轻一吹,清脆悦耳,用力一吹,尖利响亮,犹如体育界用的哨子,轻吹重吹都行,非常好玩。春节到了,小孩子们都爱玩鞭炮,可是,昂贵的鞭炮,燃放过后就没了,小瓷玩具不同,保管得好可以一直玩下去,因此小瓷玩具节前的行情特别好,很多家长宁肯少买几只碗,也要给小孩子买几个小瓷玩具,价格涨得像大瓷碗那样贵也有人买,这就是时机,或曰商机,我们这趟生意真可谓看准了时机,抓住了商机!

各类碎货体积小重量轻,带的太多卖的时间太长,人畜在外吃喝住的费用也很大,所以,要想在较短的时间内把所带的全部瓷器同时卖完,是个很费心思的事情,这趟生意操作得很好,没有一种瓷器拖后腿,几乎是同时卖完。回头货也选择的很好,放到春天陆续赶集出售,一定也能卖个好价钱。

已经到了后半夜,全家人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父母亲仍然坐在火堆旁窃窃私语,对这趟生意的盘点肯定早已结束,一定是在商量着怎么过年,哪些年货还没有买,哪个小孩还需要添件花衣衫。离大年三十还有两天,明天早晨必须赶个大集,加紧筹备,不能怠慢。他们到底什么时候睡的,谁也不知道,只记得第二天我起床时,父母亲一同赶集还没回来,真是呕心沥血,日夜操劳啊!唯一的期盼——就是全家人平平安安过个大年!

瑞鹤仙·凯旋、盘点

踏雪归故园,

俱家欢,

小院洋溢笑脸。

隆冬北风烈,

乡亲不惧寒,

同贺凯旋。

童伴相约,

雀跃至,

眉飞糖甜。

风餐露宿豫东行,

苦尽甘来梦圆。

夜半,

家人甜睡,

父母对坐,

认真盘点。

羁准商机,

乐看金钱满贯。

临年诸事多,

精打细算,

更著来年生产。

呕心沥血密筹划,

彻夜不眠! g9w2XK44I9Y8hpZ4nHb0MWffvhBx22lr/FDWcBEicdC4hCY3/tCRtiS9nrwMAF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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