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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长颈鹿

1

咔嗒、咔嗒,文具盒在书包中发出一声声钝响。黑暗正渐次浓郁。仿佛被冷风推着后背,少女忍不住小跑起来。她包里的文具也随着步伐的频率细微地震动着。转过一条公车线路,折进狭窄的小径后,她吃力地换了另一只手去拎书包。胳膊的负荷要比平日夸张许多,这主要是包里塞了厚得离谱的英日词典和古文词典的缘故。明天是二月二十二日,她的学号里也有个“二”,所以被提问的概率极高。无论如何,都得好好预习功课了。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犬吠。少女急忙停下脚步,但却不是因为犬吠声,而是因为此时路右侧凑过来一辆车,车门还猛地推开了。

“喂,我说……”

一个高大且瘦得惊人的男人走下车。他声音异常尖锐,头发微微卷烫过,看上去还很年轻。

“我想问个路。”

男人一边说,一边快速地逼近少女。

此时,少女脑中的危险信号灯开始剧烈地闪烁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却仿佛石铸一般,一动都不能动。只一瞬,对方已经走到自己面前了。少女感觉胃中骤然一热,紧接着下一秒,胃里又像吞进了一大块冰一般冷到极点。

就在离少女胃部仅有几厘米的位置,抵上了一把锐利的匕首。它反射着路灯朦胧的光,四下昏暗之中,刀身闪着青色的柔光。

男子无声地示意少女上车。

休想违抗。男人的眼神如是说。

匕首的利刃长达十五厘米,刀尖碰触到了学生制服那深蓝色的布料。

“否则我就杀了你。”

与刚刚那种尖锐的嗓音不同,男人此刻压低了声音。他那双细长且眼尾上吊的双眸中没有一丝神采,唯有薄薄的双唇泛起一个干涩的微笑。

少女艰难地后退半步,但也已经到了极限。后背感受到某种叶片坚硬的植物特有的粗糙质地,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她已经嗅到了恣意生长的绿篱散发出的尘土味。绿篱所包围的这户宅院荒废已久了。柚子树的枝丫透过绿篱横生出来,戳挑起少女的头发。尖刺触碰到了脸颊,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此时此刻,所有感官似乎都麻痹了。

“怎么?喊一声试试啊,我可以一刀结果了你。”男人微微一笑,语调呆板地说。

的确,从这把刀的长度来说,想要贯穿少女单薄的身体实在是绰绰有余。少女开始哆嗦起来。她喉间干渴焦灼,心脏简直要爆炸了,全身的骨关节都仿佛发着高烧一般灼热。

她低下头看着抵在自己腹部的利刃,随即又抬起了头。

“不要……”

那声音沙哑极了。

随后,少女猛地腹部用力,再一次说道:“求求你,不要……”

不过这一次,声音中已不再掺杂沙哑和颤抖。刚才那句话吐露而出的瞬间,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向她袭来。“求求你”……她竟然说了“求求你”这几个字。自己凭什么要被迫说出这几个字?自己的命运,凭什么被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捏在手心?这荒唐的一幕,为何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

无法自拔的脱力感和难以言喻的愤怒同时奔涌上来。照少女的年纪,她已经很清楚,倘若乖乖听话,真的上了男人的车,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了。总归要被杀掉,倒不如干脆现在被杀死更好些。

她就此下定了决心。

少女扭转身体,准备搏命逃跑,而几乎就在同时,男人也挥出了手中的匕首。

2

不分季节,葬礼都是令人讨厌的,二月的葬礼尤为如此。彻骨的寒冷几乎要将人的整个心都冻结。就连正午时分的太阳,看上去都像是被纸糊起来的微弱的灯光般虚弱不堪。冬季的葬礼对于情绪本就萎靡的参会者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更何况,死去的还是一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女……这实在令人无法释怀。

转过街角,就看到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举着写有“安藤家”字样的牌子,打着哆嗦站在那儿。这是第四个人了。男人衣服兜里还探出了一次性暖宝宝的一角。他看了看我身上穿的衣服,低声说“在那边”。我对他轻点一下头,朝着男人提示的方向走去,前方已经能看到寺院了。

真想先停下脚步来根香烟……我本这样想着,却被口中吐出的白色雾气打消了念头。走到寺院门口,接待处站着两位身穿丧服的女士。其中一位是戴眼镜的老妇人,另一位则年轻很多。我双手冻得哆哆嗦嗦,有些焦躁地从怀中取出袱纱巾,一边在口中念着那句常规台词“您请节哀……”一边拿出香奠。就在此时,那位年轻的女子不知为何,突然露出了惊诧的神色望着我。她美丽的大眼睛令人过目难忘。我不记得见过她,于是只轻轻地低下了头,径直向寺院内走去。

即便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安藤麻衣子的葬礼仍旧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氛。随处皆可听到断断续续的交头接耳。

(真可怜啊……还只是个小孩子呀……只能说运气太差了……话说回来,如今的世道真是人心不古……警察都干什么去了……)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死,本身就太过异常。更何况,安藤麻衣子是被杀身亡的。大约一周前,她浑身是血地倒在路边,被路过的行人发现。她是被匕首刺死的。新闻上说,警方认定这是一起过路魔行凶的案件

如此荒唐的殒命,真的能让人接受吗?她只有十七岁,面对死亡未免太早了些。

安藤麻衣子的父亲始终低着头。人们深怀同情地望着他,心中想着“幸好啊,幸好不是我的女儿”“幸好不是我的妻子、我的恋人”,但与此同时,目光中还掺杂着一丝微妙的不安“如果案件卷土重来可怎么办……”

我也是其中一员。我有一个和麻衣子同岁的女儿。一想到如果是我家直子被杀,我便深感毛骨悚然。如果要问“死的不是你的女儿,你是不是松了口气,是不是打从心眼里感到侥幸”,那我的确无法否认。

佛事正式开始,与会者按顺序站起身。轮到我了。这时,我才第一次和少女的遗像打了照面。可是看到那张照片的一瞬间,我却险些惊呼出声。照片中的安藤麻衣子面露可爱的微笑,长长的黑色直发,眉目清秀,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然而,那张面相聪慧的脸上浮现出的表情,却总给人一种失衡的感觉。单看她的脸,的确是满面微笑,但那微笑却似乎并非发自内心,岂止如此,那笑脸明显是欠缺安定感的。

我的确在哪里见过和这表情一模一样的面容。

此时,我才发觉安藤的父亲一脸狐疑地望着我,于是慌忙礼毕,任由那种难抑的思绪,宛如渣滓沉淀在心底。

我深深弯下腰,死者家属也有气无力地回了礼。动作相当呆板机械。安藤的父亲再度将头深埋起来。

突然,会堂入口响起一阵骚动的声音。一位坐在最后一排的女士猛地起身,带倒了折叠椅。椅子摔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麻衣!”那名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女士悲痛地大喊,“麻衣,麻衣,麻衣——”

她仿佛是个在撒泼打滚的女孩一般,只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诵经声被打断了片刻,但又立即恢复了。

很快,她被周围的人拉住,抽噎着离开了会场。几名与会者悄声讲:“那是正和安藤先生分居的安藤太太。”

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度烦躁的感受,我真的不该来这儿。如此后悔着走出寺庙时,冷不丁有人从一旁喊我的名字。

“打扰您了……”那位女士说,“您是二年级二班野间直子的父亲吧?”

静静地站在入口侧旁的,是刚才在外面接待处看到的那位年轻女士。她身穿一件设计得极其简约的丧服,很衬她纤瘦的体形。她梳着中分发型,长发在脑后用黑色蝴蝶结绾了起来。每当一阵北风吹来,蝴蝶结和她后颈的碎发就不停摇晃,看上去更添寒意。

“您还是穿上大衣吧。”

我指了指她双臂抱着的那件颜色鲜艳的蓝色外套。

“您一直在接待处站着吧,肯定冻坏了。”

听我这样讲,她显得略有些吃惊,不过还是接受了我的建议,穿上了外套。我也对自己的发言感到极其迷惑——我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个?

穿上外套后,她轻轻地对我点了点头。

“突然喊住您,实在不好意思。我是花泽高中的校医,鄙姓神野。直子是您的女儿对吧?”

“没错,您怎么知道的呢?”我披上自己那身穿旧了的外套,如此回答道。

“因为我看到您香奠上面写的字了。”对方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野间这个姓氏虽不是随处可见,但也并不稀罕。我疑惑地歪着头,神野老师微微笑了,那笑容仿佛春日从树叶间撒下的暖阳,温柔极了。

“令爱写得一手端正工整的好字呢。您常请她帮您写字吗?”

我总算明白了。

“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字写得太烂,为了以防万一,总是攒到一起请她帮忙写。”

我一直特别珍惜她写的字——原本,我还想加上这么一句话。但转念一想,此次参加的又不是什么喜庆的场合,为丧葬一类白事写字,也谈不上吉利。虽然对方似乎并未注意这些,但我还是换了个话题。

“不过,您可真厉害,每个学生的笔迹您都认得?”

“直子同学很特别啦,毕竟她是校内书道展的常客。我的字写得也很不成样子,所以很羡慕她呢。”

说到这儿,神野老师又笑了笑。这次的微笑不知为何,显得略有些客套。

“直子同学最近都在休假对吧。”

她猛地问到这一点,我心下一惊。

“您已经知道了?”

“是啊,她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对方已经完全是校医的口吻了。我开始搜肠刮肚找理由回复她。

“哦,不……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不舒服,所以我就让她请假好好休息休息。”

“好像这一整个星期都在请假吧,是感冒迟迟没好吗?”

“哦,嗯……是的。”

我用拳头蹭了蹭前额,擦着根本不存在的冷汗。神野老师用她那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我。

“是从发生了那起案件开始请假的,不是吗?从那时起,直子同学就没来过学校了。”

我咽了咽口水。这句话仿佛突然戳中了我那受创并开始化脓的伤口一般。

那起案件,当然指的是安藤麻衣子被人杀害的案子了。从出事那天起,至今已经过去了六天。这个二月也只剩一天了。听说因为要等待尸检结果,所以举办葬礼的日子一直定不下来。虽说事出无奈,可案件如此悬而未决,对遗族来讲也确实太过痛苦了。

话说回来,神野老师刚刚那句话并没说错。直子突然变得异常,正是从安藤麻衣子被杀当天开始的。

“是。”我简短地回答。这种事,实在没什么撒谎的余地。

神野老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随后,她突然说了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您家是住在樱台团地吧?能否允许我和您同行一段?”

“哦……”

我含混地点了点头。怎么说呢,我这人已经不年轻了(如果是直子,会说我‘而且也不那么傻了’),早就不会自作多情,以为对方是对我个人有点什么意思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士。我只是单纯觉得有些蹊跷罢了。

神野老师似乎并未将我的疑虑放在心上,率先走在了前面。我看着她走路的姿态——肩膀不太安稳地晃动着,显得略有些僵硬,心想:既然如此,那也罢了。反正我也有些事想要找人确认一下,说不定她就是个合适的人选。

“那个……神野老师。”走出寺庙大门后,冷风直扑面颊,我主动搭话,“关于死去的这位学生,真是令人感到遗憾……”

是呀,的确——她颔首。

“麻衣子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也非常清楚自己的美貌。面对那些被她的外貌所吸引的人,她有点……怎么说呢,似乎表现得有些轻蔑,不是吗?”

“这一点我无法反驳。安藤同学是个精英分子嘛……我这个比喻当然没有褒或贬的态度。”

虽然回答得十分克制,但神野老师对我的说法表示赞同。我点了点头。

“是啊。丢人现眼的事她绝不会做,也从不屈服于任何人。她是个不愿主动折腰的孩子。”

“是,您说得没错。”

“而且,她也不太会将喜怒哀乐等情绪明确地表现出来。感到不安和烦躁时,她只会通过一些十分细微的小动作表达,比如摆弄头发、抓紧裙角,或者啃指甲。她总是那么的不安,紧张得令人怜悯,就仿佛一根绷紧的细线。”

神野老师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我想,从没有人会像您所说的这般看待麻衣子,包括她的双亲在内。”

“我说错了吗?难道麻衣子并不是那样一个女孩子吗?”我反而有些松了口气般询问道。

然而对方却摇了摇头。

“不。您说得恐怕完全正确。可是,为什么野间先生会知道这些呢?”

“我这样问似乎有些莽撞,但我反而也想问问神野老师,您为什么对麻衣子如此了解呢?”

“有一些学生,她们来校医务室可不是因为生病或受伤呀。”

我轻轻点了点头。她们应该是去聊一些私人问题了,安藤麻衣子也是其中之一。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还想再问一句:麻衣子同学爱吸的香烟牌子是卡仕达,对吗?”

神野老师的双眼猛地睁大。她这样的反应,等同于默认了我的问题。

我突然止步,正视这位走在身旁的女士。她的双颊因寒冷而发红,双目漆黑澄澈。

“神野老师,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杀害安藤麻衣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用什么手段杀害她的,你愿意相信我吗?”

3

……在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淡青色的,透明的,满溢着炫目的光芒。住在这儿的动物们也都是透明的,它们吃的是玻璃做的草或玻璃做的树木结出的果实,喝的是玻璃做的水。

这儿的各种东西全都是玻璃做的,真是个非同寻常的世界呀。

在这个玻璃世界的玻璃草原上,住着一只玻璃长颈鹿。这只长颈鹿总是笔直地抬起它长长的脖子,望着某个远方。那视线坚决、冰冷而透明,就和它那玻璃制成的身体完全一样。

我小声叹了口气,将那薄薄的一卷纸扔到了工作台上。取而代之地,我翻开一本速写簿,用茶色素描笔画起了速写。刚劲有力的线条,脆弱纤细的线条,动感清晰的线条……关于轮廓的把握,我并未感到迷茫。可是这里要填上什么颜色比较好呢……一想到这儿,我手上的动作就停顿下来。

究竟如何是好?我摸着下巴思索。胡子已经长长到能用手指揪住的程度了。不弄得利索些,肯定又要被直子训……我暗自苦笑,从糖果盒里摸了一颗牛奶糖丢进嘴里。一旁的烟灰缸里积着几枚玻璃糖纸,模样仿佛被风吹散的落叶。我数了数,决定吃到第十颗就不吃了。

那糖果盒子是直子送我的情人节礼物。趁着高兴劲儿,我当场宣布要重新把失败了无数次的戒烟行动提上日程。

“爸爸,这次一定要加油把烟戒掉呀。要是烟瘾来了,就拿几颗糖吃好了。绝对不可以再吸烟了哦!”

当时,直子边说边递给我一个可爱的小熊形状的糖果盒。其实最开始盒子里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巧克力,但不知何时巧克力消失了,又在不知不觉间换成了一盒子糖果。

“糖果不会像巧克力那样一颗接一颗吃得太快,对吧。”直子一脸得意地如此说道。可当她看到我把糖果咔吧咔吧嚼碎,接二连三地吃个不停,又皱起鼻子嫌弃道:“虽然不想爸爸得肺癌,但是更不想爸爸变成大胖子!”

她郑重其事地轻声控诉。

后来又过去一个星期。我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竟然忍住了没有复吸……嗯,大概没有吧。总之呢,每熬过一天,就是创造了戒烟的新纪录。

为了表扬自己达成记录,干脆来上一根吞云吐雾一番——我脑子里冒出了这个荒唐的念头。正在这时,电话铃声仿佛刻意找准时机般尖锐地响起来。电话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工作台之外,正在以一种刁钻的角度保持平衡,没有掉下去。我抓着电话线把它扯到手边。估计那种时髦的无绳电话和我们家是没什么缘分了。

“怎么样了,画好了没有?”我一声“喂”的话音还没落,电话对面的人就抢白道。是《幻想工坊》的小宫。这男人真是急脾气。他就只有嗓音比较年轻,和年龄不符。我们两人去年才刚刚手拉手闯进了四十大关。这勤快男人,还专程在比他晚三个月的我的生日当天打来电话,喜滋滋地扯道:“哎呀呀,你也终于是四十不惑了嘛。恭喜恭喜哦!”

顺带一提,这家伙原本的姓氏其实是“大宫”。不过因为他个头只有一米六,所以大家就喊他“小宫”。他的夫人身材比他还要再娇小一大圈,性格活泼可爱,对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会大方介绍自己说“我是小宫的妻子”。这种情况我亲眼见过好几次了。当年我妻子去世时,她也帮了不少忙。

说到这个小宫,我们俩从念书起就混在一起,到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了。有时候是工作关系,有时候是私人关系,总之一直抬头不见低头见,简直是教科书般的孽缘。

这次小宫打电话过来,聊的是工作上的事。

《幻想工坊》是一个主要刊登童话和诗歌的月刊。虽然如今早就不流行这种土气的杂志了,但它竟然想方设法活了下来,并未废刊。这真的只能说是奇迹了。

“全靠主编的好人品呀。”

小宫总是这么说。这里我补充一句——他口中那个好人品的主编,就是他自己。

“您也别忘了还有一个工资超低当牛做马的勤劳插画师哟。”

我不失时机地回敬他。接下来又是惯常的互怼环节,最后,往往是两个人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一般,齐声叹气。

——童话故事,真的很难拿来糊口啊。

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在我们两个人的心底回荡。

我其实估摸着小宫会打电话过来,所以回了一声苦笑。从小宫那儿拿到原稿复印件起,到现在,才刚过去不到两个小时。

《幻想工坊》设立了一个童话大奖,一年一度,面向社会公开征稿。话虽如此,这个奖项却给不出奖金一类的东西,优秀作品也只能获得一个配上插画刊登在杂志上的微小奖励。不过,即便是这样,每年也能轻轻松松收到个几百篇投稿,真是厉害。

“明明儿童人口在逐年递减呢。”小宫苦笑道,“不,不如说,可能就是因为儿童人口在逐年递减,大人们才意识到,未来是没有梦想的。所以他们才会拼命挣扎,想在孩子们的世界中寻找当初的梦想。”

《幻想工坊》的不少读者,本身也有创作的愿望。

这篇名为《玻璃长颈鹿》的短篇作品,可以说是内定要拿特别奖的。其实到前一年为止,还没有特别奖这么一个奖项。据我推测,之所以设立这个奖项,就是为了让《玻璃长颈鹿》拿奖。也就是说,估计这部作品属于虽没有优秀奖那么优秀,但是不颁个奖就显得有些可惜——出于小宫个人的愿望,进行了这么一番特殊操作。

能获得为这篇特别的作品绘制插图的待遇,我的确应该感到光荣才对,但是……

“怎么样啊?这篇小说是不是还挺不错的?”

第一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宫又迫不及待地问了第二个问题。

“字用得太难了。”

“啥?”

“如今谁会用汉字的‘麒麟’ 啊,又不是啤酒或者相扑……再说了,这可是面向儿童的奖项,改成平假名或者片假名更好些吧。”

“喂,你就这点感想啊?”小宫不满地回道。

我一边听他吐槽,一边在速写本的空白处用素描笔写下“麒麟”两个字。这两个字的笔画多得吓人,而且因为我字写得难看,笔下的麒麟两个字和真正的“麒麟(长颈鹿)”给人带去的聪慧印象相去甚远。非要说的话,顶多也就能让人联想到毛茸茸的猪吧。

“你这家伙也太心急了。”我将素描笔扔到一边,“我不是才刚刚见到你,拿到原稿的吗?”

“说什么刚才,不至于吧?你要是没在一小时前到家,肯定就是跑到哪儿摸鱼走神儿去了。”

我沉默了。和这家伙见过面之后的回程途中,车子的轮胎卡进沟里挂掉了——但这种事我死也不会告诉他的。

“颜色吧……没有颜色呀,那个故事。”我小声咕哝了一句。

听到我这么讲,小宫在电话那头一拍大腿,回了声:“对!说到点上了!你平时不是总说——童话和绘本的命脉就是颜色吗?那么透明的玻璃你会用什么颜色表现呢?我想到这儿觉得还挺有趣的。”

小宫的语气听上去很开心。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瞬间浮现在我眼前。

“我刚才稍微画了几笔……不然,就直接用素描的方式画出来如何?”

“说什么傻话!”小宫对我的保守提议表示拒绝,“彩色,彩色,全都要天然的色彩。”

他这样真的就像是在为难我。我只得发出不情不愿的哼哼声。

“说起来,小直怎么样了啊?”工作的话题才刚结束,他就立马换了话头,“我家那口子总惦记着她,说最近都没见到小直了呢。”

小宫夫妻俩都特别喜爱直子。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女儿吧。自打我妻子去世,他们更是对直子关爱有加。

“哦,她挺好的。最近要去上补习班,所以回来得比较晚。”

“对哦,小直也快念三年级了呢。时间过得真快。”小宫说到这儿,似乎是抬腕看了看手表。

“现在八点了呀。她应该还在补习吧,小直也真辛苦。”

“没有,她现在在家呢。昨天晚上就有点发烧,今天也请假没去学校。”

“她这不是一点都不好吗!你这蠢货!”

这么说来,的确……

“没事啦,估计就是感冒。她刚吃过药,已经睡下了。”

电话那头,小宫仍旧骂骂咧咧,对我发着牢骚。

同时,我的另一只耳朵听到了别的声音。那声音从远处渐渐接近——是刺耳的警笛声。救护车和警车合奏出一曲不安的交响。接着,紧随其后的是一声细长高亢的惨叫。

那声惨叫是从家中传出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将听筒扔回到电话机上,飞奔出了工作间。

我跑进直子房间,看到身穿睡衣的直子正抱紧双肩,直挺挺地站在屋子正中央。

“直子,你怎么了?”

紧逼而来的警铃声盖过了我的询问声,那声音吵得我脑袋嗡嗡作响。

直子淡淡地笑了,那是一个恶作剧一般的,嘲讽的微笑。

“现在才来,已经晚了。已经来不及了。街道上早已血流如注,太痛了,肚子就像被烧着了一样灼热……”

“直子,你在说什么呀?”

“一辆车子停在黑暗的路边。突然,从里面钻出一个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刀。那可不是什么水果刀,它更长,更尖锐。那个人笑着说‘杀了你’‘不乖乖上车,就杀了你’。可是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想逃跑。可是却没能逃掉。他用刀扎了我。道路上全是血,我好痛,肚子就像烧着了一样发热……”

直子就像个坏掉的录音机,开始不断重复同一段话。恐惧吞噬了我。我轻轻走近,碰了一下直子的肩膀,她受惊一般颤抖起来。

“我被杀了,我被刺杀了,我死了……为什么?我明明还想活着啊!”

她大叫着,随后身体突然失去力气,瘫软下去。我慌忙伸手垫住她的后背。直子就如同断了线的人偶,丧失了意识。

一瞬远去的警笛声,仍在耳中不断地回荡。

……在玻璃森林中,那只长颈鹿发现自己已经迷了路。可是长颈鹿生性高傲,根本不愿承认自己迷路了。

“这儿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呀。”长颈鹿故意用十分有精神的声音说道,“向一个方向走,脖子会被树枝挂住,向另一个方向走,脚又要被乱草绊住。就算不在这地方待着,似乎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这句话说到末尾时,长颈鹿原本显得有些心虚。但就在这时,脚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要是这么想离开这儿,就把脖子砍断吧,再把你那碍事的长腿也砍断,这样做的话,就能轻而易举地离开这儿了哦。”

“这么做我不就不能动了吗?”长颈鹿惊呼。

“不会的,当然能动了,你看!”

说着,那声音的主人便从草中现形了。是一条蛇。蛇转着眼珠盯着长颈鹿,吐出细长的蛇信。

“看样子,你不太适合待在这片森林里呢,跟我来吧。我给你带路。”

说罢,它便率先向前走去。

“向前走去”这个说法有点怪啊,蛇是没有脚的嘛……当意识到自己正在思考这些事时,我不由得感到震惊。

这根本就是在逃避现实。

我正在思考今天——不,现在已经过了零点,应该算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子突然异常地大嚷、尖叫,最终晕倒。而我就只会惊慌失措,狼狈极了。我送女儿回到床上,再为她盖上被子,接下来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看来,我也需要一条故事里的蛇,对我说“我给你带路”,然后便向前走去。此时我已是束手无策了。迄今为止,我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就连三年前妻子过世的时候,直子也未曾慌乱过。她反而还在担心我,为我着想。

夜风将玻璃窗吹得嘎吱作响。能听到外面响起两声车子的引擎声,但很快便又归于沉寂。

我又想:可能……或许不必如此担忧。应该是因为感冒,有点发烧的缘故。直子做了噩梦,情绪混乱,没什么好紧张的。等到天亮了,她又会恢复满面笑容的模样,就和平时的任何一个清晨一样……

那条画在素描本上的蛇向着眼前又凑近了一些。玻璃做的蛇,该如何行动呢?我就这样思考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喂,你快跟上来啊!迟钝的家伙。”

我梦见那条蛇如此苛责我。

我被客厅传来的巨大声音吵醒,好像是电视传来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回忆起前一夜发生的事。不知何时,我竟自动钻进了被窝中,这真是把我自己都惊呆了。不由得在这些奇怪的琐事上感慨起来:人这种生物的习惯真是惊人啊。

耳朵里传进好似电视广告一类轻快的歌声,我不由得抚了抚胸口。电视广告。这不就是回归到最为平淡的日常生活了吗?

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爬起身。冬日的清晨十分晦暗。我没有开灯,用手摸索着推开房门。和我的预测相反,客厅也是一片暗沉沉的。只有电视屏幕异常明亮,一片片不规则的光影投射在狭窄的空间里。

“怎么回事,怎么不开灯?”

我正要伸手按开关,却猛地吃了一惊。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就仿佛是一个彻底的陌生人。

当然,转过脸来望着我的,毫无疑问正是直子。

“你看呀。”直子吐出这几个字,“现在电视上正在讲我的事呢。”

“你说什么?”

不知何时,电视台切换到了新闻频道。身穿亮灰色西装的主播正用十分严肃的口吻播报新闻。

“昨晚,市内发生一起高中女生被不明人员袭击身亡的案件。死者为就读于本市私立花泽女子短大附属高中的安藤麻衣子……”

我惊得屏住了呼吸。她和直子念的是同一所高中。

“你认识她?”

“该说认识吗?”直子只动了动嘴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就像是面对一个误会很深的人露出的苦笑。

“我就是安藤麻衣子。”

“欸?”

直子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而与此同时,新闻主播冷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警方将此案件定性为杀人案并展开调查……”

“怎么看都是杀人案吧!喂,你在听我讲话吗?就是昨天夜里,我被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用刀刺死了。”直子用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十分淡然地说道。

那晚,小宫又打了电话过来。

“喂,之前聊到的工作进展如何了?昨晚你突然就挂了我的电话……”

“快饶了我吧,现在我可是……”

我正要说出“没工夫做”这几个字,小宫却仿佛要盖住我的回答一般,用极夸张的松了口气的口吻大声道:“没做?那太好了。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把它忘了吧。”

“你说什么?你指的是《玻璃长颈鹿》那个故事吗?”

“啊,对对。既不是塑料小猪也不是铝箔河马,就是那个玻璃长颈鹿啦。”

不知为何,小宫的语气带着股自暴自弃的味道。

“发生什么不妙的事了?”

“大大的不妙啊!你看今天的新闻了没?”

“哦哦。”

新闻报纸就摊开在我眼前。就在刚才,我还把某个消息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

“上面不是写了吗?高中女生被杀案件,被‘过路魔’还是什么人刺死……”

“也不一定就是‘过路魔’吧,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

“管他是什么呢。问题是,那个被杀的女孩子,就是《玻璃长颈鹿》的作者啊。”

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小宫却仍在电话那头快言快语地解释:“对吧,很糟糕对不对?我可是被安藤麻衣子这个孩子眼下的青春气息和她未来的发展前景所吸引的,但倘若引发了一些不对劲的关注,这就和本杂志的编辑方针相违背了。别的不说,她的家人该有多可怜啊!”

“安藤麻衣子是这篇童话的作者,你没弄错吧?”

“除非有另一个同市居住、同年出生、同名同姓的人存在,否则绝不会错。”

听罢,我沉默了许久。小宫那令人忧心的话语仍在耳边回荡。

“喂!你怎么啦?该不会是生气了吧?但你不是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工作蛮心不在焉的吗?”

“小宫!”

我突然提高嗓门喊了一声,把对方吓了一跳。

“小宫,救救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听筒那一头,小宫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进耳朵里了。我一个劲儿地嚷着,眼角还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来。

“救救我,小宫。直子她好奇怪,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了……”

“我说,应该还是幽灵作祟吧?”静香小声道。她有个习惯,就是爱劈头来个疑问句。见我答不上话,她缩了缩脖子又说:“你大概觉得我这么说太不现实了吧。但是除了这一种解释外,我根本没法弄明白小直为什么变成这样啊。”

静香是小宫夫人,和我交情也很深。小宫前一天被我讲的那件事吓了一跳,一大清早就把妻子送到我家门口。她才刚带着成堆的食材出现,转眼就把积压的脏衣物和待洗碗筷整理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把我这个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的人放在眼里。她整理完后,便跑去敲直子的房门。

不到一小时,静香就走出来了,看上去显得比我更束手无策。

“你敢相信吗?小直她竟然在抽烟哎。她又不是我家那个傻儿子,怎么就学会抽烟了啊……”

“她抽的什么牌子?”

“卡仕达。不过看她的样子,倒不像是抽得惯香烟的那种感觉。”

在开始挑战禁烟前,我常抽的牌子是柔和七星(mildseven),所以家里不可能有卡仕达。她究竟什么时候把这个牌子的香烟拿回来的……不,比起这个,直子眼下竟然在吸烟的事实更是怪异离奇。她以前可是一直像个传教士一样,不断对我灌输吸烟的各种危害呢。

“肯定是安藤麻衣子的幽灵作祟啊。当时正赶上救护车开过去对吧?就是那时候了!小直碰巧发烧倒下,那个被害女生的幽灵就附到小直身体里了。哎呀,如今这世道真是乱得很。”

静香所谓“乱得很”,也不知道指的是幽灵作祟,还是过路魔杀人,我也根本没心情和她确认是哪一种。据我所知,她对所有灵异现象一直都持怀疑态度。所以静香越是积极坚持她的“幽灵作祟”说,我越是不安起来。

如果她所说的是事实,那安藤麻衣子究竟想做什么呢?她又想让直子去做什么呢?

还有,她什么时候才会放过直子呢?

我就像个迷路的小孩子,彻底没了办法。

到了深夜,小宫打来电话。

“你还活着吗?”这是小宫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我老婆说你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

“谢谢你太太白天过来一趟,真是救了我的大命……”

这有什么的——小宫用鼻子哼了一声,似乎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快别客套了,听我说,昨天我提到的那个朋友,他刚才给我打了通电话。”

说起来,前一晚小宫提到,说要仔细问问他的一个做记者的朋友关于安藤麻衣子遇害一案的详细情况。

“情况如何啊?”

听我这么问,电话那头的小宫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今天呢,虽然可能没告诉你,但其实我老婆问了小直很多问题。关于小直她——不,麻衣子她被杀时的一些细节。与记者透露的情况一做对比,说实话,结果甚至可以说令人感到很不舒服。首先是凶器,她说自己是被刀刃长约十五厘米的尖锐匕首刺死的,这和尸检结果完全一致。其次凶手乘坐的车子,警方的确收到了现场附近出现过可疑车辆的目击证据,并且和小直说的车子种类完全一致。”

“报纸上可没写这些啊!”

“当然没写了!因为警方还捂着不让报道出来啊。那个可疑车辆是否和犯罪分子有关还未可知。问题是,小直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她当时不在现场就不可能知道啊。”

小宫说话的方式令我感到不安。

“喂,你别胡想八想的!直子那天感冒了,没去上学,她可是一整天都在家待着呢。”

“可是,你出过一趟家门的吧?”

“哦,对啊,是去和你开会了嘛。回家的路上我曾开车路过案发现场附近,距离近得简直让我后怕。那可能是在案发之前了。我到家时,直子当然还好好地待在自己房间里呢,所以她不可能去过现场啦。”

突然,小宫爆发出一阵大笑,那声音高亢得简直和他的矮个头不符。

“你呀!干吗思维提前跳那么远?你以为我在怀疑谁啊?我当然知道小直一直在家了呀。”

“你说什么?”

“当时,就是在和你通电话的三十分钟前,我还给你家里打过电话。小直在电话里说你还没回来,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跑到哪儿摸鱼走神儿去了。”

我一下子没了力气。

“当时……车子的轮胎卡进沟里了。”

“卡沟里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啦!”

小宫再次大笑起来。

“我开到一条不熟的路上,结果错过了路牌。本来想抄近道,结果那边是单行道。我赶紧倒车,结果后轮就掉进排水沟里了。”

“原来如此。”

“我卡在那条窄路上,把道堵得死死的。前面过来的车对我狂按喇叭,还有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姑娘也在嘲笑我……”

突然,我心脏猛地狂跳起来。当时那少女讽刺的笑脸,和突然出现在直子脸上的表情简直太相似了,相似得令人感到害怕。

我当时从车窗探出头道歉,那女孩儿耸耸肩,说了一句“也没办法喽”,便选择了另一条路——那是一条等待着她奔向早夭的黑暗道路。

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宛如奔腾的马蹄声。

我见过那少女。那恐怕就是被杀前的安藤麻衣子。

……很快,在长颈鹿眼前出现了两条岔路。负责带路的蛇一边吐着蛇信,一边如此说道:“我只能带你走到这儿了。接下来选择哪条路,由你自己决定。”

紧接着,它便消失无踪了。独自留在原地的长颈鹿十分迷茫。究竟该选择哪一条路呢,它不知道。

“对了!我的脖子这么长,可以用力向前眺望一下,这样就能看到路前方的情况了。”

于是,长颈鹿便努力踮起脚尖想往前看。可是这两条路全都十分蜿蜒曲折,根本看不到前方究竟什么情况。

这时候,长颈鹿又想到了别的点子。它捡了根树枝,摆在路的正中央,让树枝随机倒下。第一次,树枝指着右侧倒下了。稳妥起见,长颈鹿又试了一次。这一次,树枝指着左侧倒下了。第三次,树枝指着长颈鹿来时的道路倒下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看样子只能我自己决定了。”长颈鹿喃喃道。随后,它缓缓地迈出了脚步,向着树枝最先指向的右侧道路出发了。

“别往那儿走!”我大喊着,被自己的声音惊醒。

玻璃长颈鹿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那条路上住着魔鬼,非常恐怖。而那根帮她做出决定的树枝,就是我。

在玻璃森林里迷了路的长颈鹿,就是迷了路的麻衣子。

“我还不想死呢……”

直子几天前那悲伤的哭喊声,现在仍在耳畔回响。那真的是麻衣子的喊声吗?若是如此……不,即便如此……

“求求你,麻衣子。把直子还给我吧,求求你了……”

而我嘶哑的声音遁入了深夜的虚无之中。

4

“——简直和我亲手害了她一样。都是我的错,所以那女孩儿才会死。”我痛苦地低声说。

“或许是这样吧。”神野老师平静地回答。

听完我的讲述,她竟表现得如此沉着,我不禁沮丧地杵在原地。眼前是一座儿童公园,虽然天气寒冷,仍有几个年轻妈妈带着年幼的孩子在玩耍。

“稍微休息片刻吧,我感觉有些累了。”

神野老师说罢,便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同她拉开了一点距离,也坐下了。

“野间先生,长颈鹿用汉字怎么写呀?我还不会写呢。”

我捡起地上掉的小树枝,在地面上写下了‘麒麟’两个汉字。她望着那两个字,用一种仿佛少女般天真无邪的语气说:“哇!好难的字啊!”

随后她又说:“野间先生,您不觉得人心是很复杂的东西吗,就好像这笔画复杂的汉字一样。”

神野老师捡起那根小树枝,描摹着地上的文字。

“想必您看出来了,我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对吧?因为我腿脚不太好。”

她微微歪了歪头问我。我含糊地点了点下巴。的确,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右脚似乎在勉强拖着往前走。这一点自我们同行开始,我就注意到了。

“我五年前遭遇了一场车祸,受了伤。”她语气显得很开朗,“我当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伤得并不重,可是司机却当场死亡了。一般是副驾驶死亡率比较高才对,很奇怪是吧?我们当时只是在等红绿灯而已。等信号灯变绿,准备开车时,对向突然窜出一辆车,直冲我们开了过来。肇事者是个年仅十八岁的男孩,没有驾驶执照,甚至还喝了点酒。要说那场事故还有什么可以算得上侥幸的结果,就是那个男孩儿奇迹般地毫发无伤了吧。”她用指尖将写在地上的字抹掉,“可是,面对这个结果,我根本高兴不起来。我甚至无法将这一切当作运气不佳。我只能一遍遍地在脑海中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选择了海。”

“海?”

“嗯。那个人问我‘是选山,还是选海’的时候,我其实觉得哪一个都可以的,选山的概率和海相同。可是,我却选择了海……于是遭遇了事故,在眼看就要抵达目的地之前。”

“当时去世的那一位,是您的恋人吗?”

“我们本来要结婚的。”她回答。此时本不该笑的她,却露出了一个微笑。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选了山,现在可能也像那些妈妈一样,带着宝宝在公园玩儿了吧……我这个人啊,事到如今还是没能释怀。右脚本应该早就恢复正常了,可却根本不听使唤。恐怕是因为我的内心还被那场事故拉扯吧。这一点,我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人的心,真的很复杂呀。”

我说了些怪话呢——说罢,她又淡淡地笑了。那微笑凄凉极了。

随后,她话锋一转:“直子同学现在怎么样了,您不会把她独自留在家中了吧?”

“当然不会了。静香去我们家了。直子从一大早开始就一直在画画,您猜她在画什么?”

“凶手的脸……对吗?”

“您真厉害,连这都猜得到!”

我惊讶地看着她,神野老师则表情认真地回望着我。

“方便让我去您家一趟吗?我必须要拿上那幅画,带直子走。”

“带直子走……去哪儿?去医院吗?”

小宫非常严肃地告诫我:记住,只能截止到二月底。如果二月结束后直子仍旧没有恢复原样,就必须要带她去医院了。

可是神野老师却用力摇了摇头。

“医院,不不,怎么可能。”

“那是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警察。”说到这儿,她猛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您在说什么啊!杀人案被害者的灵魂附到女儿身上这种事,您觉得警察会相信吗?”

“应该不会信吧。”

“那又是为什么……”

“野间先生误会了。我说要带直子去找警察,为的不是安藤同学的事,而是另一件,是关于直子自身的事。”

“直子自身?”

神野老师转而向远处眺望,视线落在那些活泼快乐地玩耍的小孩子身上。

“野间先生和五年前的我一样,因为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而追悔莫及。直子现在也正挣扎在这悔恨的深渊之中,才出现了无法挽回的结果,任谁都会变成那副模样的。一切的开端,总是些细碎烦琐得令人生厌的小事。不小心错过的唯一一块路标,决定兜风目的地的那么一句话……而对直子来说,则是因为欠缺一点点勇气,未能说出口的话。”

“您是说,有些话,直子没能说出口?”

我急迫地凑近神野老师,看到她猛地后缩了一下身子,我才注意到自己逼得过近了。我急忙后退一步,等着她的回答。

神野老师近乎是用气声说道:“直子对谁都没说……连她的父亲也蒙在鼓里。那一天——二月二十一日,她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一个从车上下来的男人用匕首抵住了。”

竟然是这样?

我惊呆了,当场愣在原地。

为什么,我为什么没注意到呢?我实在是太蠢了……我仍身处震惊之中,凝望着眼前这位身材瘦削的女士。

一切都对上了。那荒唐的行凶是连续发生的——二月二十二日安藤麻衣子被杀案件,和发生在前一天二十一日的案件。凶手最开始的行凶目标,是直子。

这一起从天而降的恐怖事件,直子没能向任何人倾诉。这恐怕是因为她过于恐惧了。除此之外,正如神野老师所说,她也缺少了一点点勇气。于是直子选择发烧,逃进了混沌迷糊的世界。那一晚,还有第二天都是如此。而她从第二天的电视新闻上了解到自己的逃避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除非中途有紧急事件发生,否则电视新闻会一直循环播放,所以在我一觉醒来前,直子已经全都知道了。

不难想象,当时的直子该有多么惊慌失措。前一夜仅仅是听到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直子就表现得那般神经错乱。她最最害怕的事,成真了。

二月二十二日,罪行再度上演,而且和前一夜直子所遭遇的情况完全相同,连场景也一模一样,就仿佛一卷录像带按下了重播键一般。同样的凶手、同样的台词、同一辆车、同一把匕首。不同的只有那凶器所面对的少女,以及少女最终的命运……

倘若直子把遭遇告诉给我,警察便会去调查,附近这一带的住户也会提高警惕,说不定能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神野老师平稳地继续讲道:“说不定,直子对安藤同学是抱有一种近乎憧憬的感情的。她可能很想成为安藤同学。我有时候看着直子,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直子很普通,很平凡。可她是我的女儿,我很爱她的平凡。在她的眼中,那个高傲的美少女——安藤麻衣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安藤同学经常去找我,她是为了去我那里吸烟。”

听神野老师这样讲,我不由得扬起了眉梢。

“在医务室吸烟?”

神野老师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只抽一根的话,我能同意。但相对地,她绝对不能再在其他地方吸烟了。放学之后,她偶尔会过来,也和我聊了许多。”

“直子知道这些吗?”

“嗯。她也是‘常客’之一嘛。跑到医务室里来的孩子们有一个共同点——大家都很寂寞。”

她说罢,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我。的确,我感觉心被扎了一下。

“那……是因为她没有了母亲的缘故吗?”

“不能说毫无关系吧,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令人难以置信地纤细、高傲、脆弱。正如您提到的那种玻璃长颈鹿一般,一直都拼命地伸着脖子、垫着脚尖,所以很不安稳,也很易碎,总是深陷迷茫之中。”

听着她的讲述,我陷入思考:人究竟何时才能从未能选择正确道路所带来的挫败感中挣脱出来呢?

最终我们走到了家。面对守着直子、一脸惊愕的静香,神野老师只是微微一笑,便独自走进了直子的房间。那之后,她们二人聊了很久很久。

5

当晚,我躺在床上一直没睡,始终凝望着天花板。这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直子走进我的房间。

“我睡不着……”直子怯生生地说。

我从床上坐起身。

“我也睡不着,正心烦呢。你等一下,我把房间暖暖。”

我急忙去点暖炉。直子在一旁神情恍惚地看着我忙活。

“说是……今天得和爸爸谈谈。”

“神野老师说的?”

直子呆呆地点了一下头,直接坐到了暖炉前。我为她披了一条毛毯。暖炉里的火光照亮了直子的侧脸。

“我呀……其实怕极了。我真的不想死,但是如果遭到强暴,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所以我才选择逃跑的。”

“你不用勉强自己和我说这些的……”

可是,听我这样讲,直子却摇了摇头。

“求求你,听我说下去。我现在其实……仍然觉得自己在跑。一直跑呀跑呀,参加运动会的时候从来没像这样去拼死奔跑。我好难受,胸口疼得很。简直想吐……嘴巴里全是苦味,嗓子像要烧着了一样。我甚至还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啊,原来胃液就是这种味道的呀。”

我连同毯子一起,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将无可取代的生命拥在臂弯之中,这令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爸爸,你知道我为什么能逃脱吗?”直子被我抱在怀中,问道。

“那个家伙呀,他其实根本没准备捅我。他没想要杀掉我。所以我才获救了。”

“可是……麻衣子却被杀了。”

听到我这句话,直子打了个哆嗦。

“麻衣她……特别苦恼。她爸爸妈妈在闹离婚,可是两边都想把麻衣抢走。麻衣很爱她爸爸,也很爱她妈妈。不过,她同时也很讨厌他们。她知道,从此以后一家三口再也不能团聚了。可是,她说她真的无法选择,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而且她还说过,想就这样消失掉算了。”

“消失掉……”

我重复着直子的话,心下一惊。

玻璃长颈鹿。透明的心,空虚的心。

麻衣子在玻璃森林中迷失了方向。

她是否也在岔路口呆立住了呢?无法决定选父亲还是选母亲,于是她便用生与死替换掉了天平上的双亲?

“你也这样想吗?你觉得,麻衣是因为这样所以死掉了吗?”

“不会呀。”

我温柔地打断她。没错,本来就不是这样的。

因为,在《玻璃长颈鹿》那篇童话故事里,为了能尽情地用力奔跑,长颈鹿最终安全回到了玻璃草原。

“神野老师说过,人的心就仿佛很难的汉字一样,无法书写,无法阅读,既不是平假名也不是片假名。但是,人的心也正因此才会变强,会拥有很多读法,拥有很多层意思。对吧?”

我兀自滔滔不绝地讲着,不过直子似乎能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再次点了点头。随后,她又淡淡地笑了一声道:“今天是二月的最后一天呢。二月真的很短暂,一转眼就错过了。”

“不不,今年可是闰年,二月要到明天才算结束呢。”

我想,正是多出的这一天拯救了直子。二月还未结束,案件也还未解决。

不过,一切都是时间的问题。

直子唇边再度绽放出一个小小的微笑。

“对啊,我竟然忘了,春天还多寄存了一日呢。”

这说法真有趣。我望着女儿已经开朗起来的脸,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

“直子该不会有做女演员的天赋吧?”

听了我这话,直子显得有些别扭。

“我可不觉得自己是在表演呢。”

“好啦好啦,我知道的。”

我不由得意识到自己这玩笑开得有点无聊了。过了半晌,直子突然露出一个小孩子恶作剧般的表情说:“爸爸,你知道神野老师的名字吗?叫菜生子哦。菜花的菜,诞生的生,子女的子。”

“真是个好名字。”

“对吧?”直子吃吃地笑着说,“我呀,也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

“要是爸爸和神野老师结婚的话,老师和我的名字读音就完全一样了呢。很难搞吧!爸爸会怎么称呼我们呢?”

我发现自己的反应比预想的还要慌张,不由得愈加感到狼狈。

“这想法真的很奇怪。”

我这样回答,并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直子在我怀中,仍旧饶有兴致地笑着。 xW3Uy+OStpfKpCSVs5JvElJbCRzsjeruCOdNdCa0u+smioh3k36/0bTAyR+XxJ9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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