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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论君臣,说彼我
——思想早成的司马光

其实,在周围大人的眼中,司马光这个六七岁就能砸缸救人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另外一个“丁家小哥”?因为家里大人总是在拿庞之道激励司马光,所以司马光觉得自己跟庞之道比,就像把土块瓦片跟珍珠美玉放在一起。他不知道,庞籍在教育庞之道的时候,多半也是拿他当榜样的。传统的中国家长最不肯下本钱的地方,就是夸奖自己的孩子。父亲母亲们总是背着孩子才肯说一两句得意的心里话。而这些话,司马光不可能有机会听到。

司马池心里绝对是为小儿子感到骄傲的。司马光十三岁时,司马池出任利州路转运使。转运使的工作特点是要经常巡视,利州路下辖府州县众多,地方广大,司马光也经常陪着父亲出差。有一次,司马池带着司马光一起游览阆州阆中县的南岩山,乘兴题词。在题词的最后,司马池写了“君实捧砚”四个字。君实是司马光的字。长官的题词是要刻在石头上与江山同老、与日月同辉的,司马池把儿子的名字留在题词中,让它刻到石头上,就是在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对儿子的赞许。司马池和阆中当地官员肯定没有想到,由于司马光后来的成就,这四个字最终为阆中带来了一座名胜古迹——就在十三岁的司马光为父亲捧砚的地方,阆中人修起了一座亭子,取名“捧砚亭”。

司马池周围的同事、朋友们也都喜欢这个孩子。司马光“为儿童时,凛然如成人” ,是个小大人儿。传统中国,以老为尊,属于尊老型社会。老就是智慧,老就是权威。就连孩子,也是老成的好,简直要在精神上长出胡子才可爱。像司马光这样,沉稳有气度、懂礼貌守规矩、“凛然如成人”的好孩子,当然会被叔叔伯伯们看好。

庞籍是头一个欣赏司马光的长辈。庞籍是司马池在群牧司的同事,两人的职位都是群牧判官。这两个人都是普通官僚家庭出身,都属于“孤寒中有声望才节可以服人者”,他俩志趣相投,常常在司马家饮酒聊天。司马家待客的饮食很简单,就是开封市上现打来的酒,就着梨、栗子、红枣、柿子之类的干鲜果品,荤菜就是简单的肉干、肉酱,现做的菜只有蔬菜羹,斟酒、盛菜的器皿不是漆器就是瓷器。既无美食,亦无美器。然而,主人不觉得难为情,客人也不觉得怠慢。“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 ,司马池和庞籍吃饭,讲究的不是排场,而是感情和思想的交流。

照当时的规矩,客人来了,家中男孩要出来拜见,拜见之后,若要陪同,则当垂手侍立。宋初的王祚有个好儿子,名叫王溥,做了宰相。客来王府,必先拜见老太爷。而王祚待客,必令王溥“朝服趋侍左右”。宰相侍立,谁能安坐?“坐客不安席,辄引避。”王祚则大大咧咧地说:“此豚犬尔,勿烦诸君起。” 司马池和庞籍饮酒聊天的时候,司马光还很小,只有八九岁。这么大的孩子,尤其是男孩,想要安安静静地保持一种状态是很难的。所以,平常人家的普通孩子,打完招呼就可以退下去自便了。而八九岁的司马光却恭恭敬敬地在一旁侍立,从头到尾都在认认真真地听大人讲话,而且眼睛里明显有内容——他听进去了!这让庞籍感到很惊讶。慢慢地,庞籍到司马家来,就不单单是跟司马池聊天,还会跟其儿子交流。根据司马光的回忆,庞籍待司马光“爱均子姓” ,就像是对待自家儿郎一样,常常抚摸着司马光的发髻,关心他的学习情况。

张存是另一个很早就“慧眼识英雄”的长辈。仁宗景祐四年(1037),张存奉调回京,出任三司户部副使。当时,司马池是三司盐铁副使。张存和司马池都是景德二年(1005)进士,有“同年”之谊。但在过去的三十多年中,两位“宦游人”你东我西,天南地北,实际交往并不多。这一次,两人竟然同在三司供职,正好重叙同年情谊。张存亲自到司马府上拜会司马池。司马池赶紧命令司马光出来拜见这位父执。这一年,司马光十九岁。张存一见,当场决定把自己十五岁的三女儿许配给司马光为妻——“不卜不谋,遂妻以子”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张存以八十八岁高龄辞世。司马光接获丧报,泪如雨下,但他当时正在御史台工作,按规定不能离岗,无法往灵前致祭,只好为文以祭,表达哀思。时隔三十四年,对于岳父“一见许婚”的非凡举动,司马光仍然充满了感激。他在祭文中写道:“自惟童騃,齿位殊绝。未尝交语,从何辱知?知己之恩,重于姻戚。没身衔戢,不敢弭忘!” 司马光感叹的是,当时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傻孩子,地位低下。张存跟他头一次见面,并未深入交谈,张存是怎样了解他的呢?在司马光心中,张存对自己的知己之恩,远远要超过翁婿之情。他没齿难忘,终身感激!

图十二 ⊙ 宋 何荃《草堂客话图》(局部)

绢本册页,设色,24.2厘米×22.5厘米,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从司马光的角度来看,张存之“一见许婚”,是长辈对晚辈最高级别的肯定和鼓励,是“知己之恩”。但是,在外人看起来,张存对司马光“未尝交语”便“不卜不谋,遂妻以子”的举动,虽然确实不同流俗,但也不难理解。张存和司马池本来就是“同年”,当时又是同事,三司三个副使,司马池是盐铁副使,张存是户部副使,地位相当。张家和司马家是百分之百的“门当户对”。司马光这孩子,举止大方,彬彬有礼,聪明而老实,还曾是“砸缸”救人的小英雄。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女婿啊?!张存不是不得意的。

十九岁的司马光,在学术、文章和思想上都已经形成了较为成熟的认识,做好了出仕做官、服务朝廷的准备。在学问上,他对史学的浓厚兴趣,从《左传》开始萌芽,不断滋长。他的文章,虽然辞藻并不华丽,但是文辞醇深,自成一格。更重要的是,在父亲和周围师长的影响下,他对当时政治中最为重要的一些关系有了清晰而成熟的认识。

当时的政治中,什么关系最重要?当然是君臣。景祐二年(1035),十七岁的司马光完成了《功名论》,这篇文章的核心就是君臣关系。文章的开头,司马光自问自答,直奔主题:

自古人臣有功者,谁哉?愚以为人臣未尝有功,其有功者皆君之功也。

司马光所设的问题是什么?“自古以来,有哪位臣子曾经建立了功业?”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从汉代的萧何、韩信到本朝名相赵普、寇准,有多少文臣武将,功在史册。问题奇怪,司马光所给的答案更奇怪:“我认为,臣子不曾建立功业,那些所谓的臣子建立的功业都是君主的功业!”一句话,所有功劳皆归君主!

奇怪的问题和更加奇怪的答案让文章充满了吸引力。接下来,司马光正面阐述了自己“所有功劳皆归君主”的观点:“臣有事业,君不信任之,则不能以成。”臣子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可若得不到君主的信任,肯定是成不了的。臣子依靠君主的信任成就事业,而君主也必须依靠臣子的辅佐才能做到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君主对于贤人君子,必须做到“三能”——能知、能用、能信,否则“人主有贤不能知,与无贤同;知而不能用,与不知同;用而不能信,与不用同。不用贤而求功业之美、名誉之白,难矣!”所以,司马光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是,“君主必须信任、依靠贤人君子治理国家”。

那么,“所有功劳皆归君主”是个幌子吗?绝不是幌子,而是体制内的实话实说。一方面,自秦始皇建立皇帝制度、废分封为郡县以来,皇帝就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在这个体制框架之内,如果没有皇帝的支持,臣子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任何有想法、有能力的政治家都必须获得皇帝的支持,“得君”方可“行道”。另一方面,承认“所有功劳皆归君主”也是在为皇帝“疏肝解郁”,帮助皇帝摆正心态,处理好与能臣的关系。帝制时代的最大特色是什么?皇帝是世袭的,选择面很小或者根本就没得可选。正常情况下,登上皇帝宝座的人也就是中等智力、中等能力,属于二流人物。而任何一位能攀上高位的文臣武将,却都是一流人物,没有过人的本领、不经过十几二十年的摸爬滚打,哪里到得了那个位置?!如果能得到皇帝的充分信任和支持,得到合适的地位和适当的权力,很多人的确足以成就大事。二流皇帝领导一流臣子,如果皇帝不把臣子的功劳当成朝廷的荣耀,心生妒忌,那么,功臣的命运可想而知。反之,如果臣子居功自傲,不怀着一颗谦卑的心,不把所有功劳归于君主,那么,“搞不好”是降级丢官乃至家破人亡,“搞得好”是谋朝篡位——他倒是搞好了,但是由此而生的动荡乃至战争却会给老百姓带来灾难。从这个意义上讲,“所有功劳皆归君主”,是君臣和睦相处,保证国家长治久安的重要基础。

司马光爱皇帝,他没法不爱。因为,在帝制时代,皇帝是江山社稷的代表。既然一个朝代的统治建立了,那么,让这个朝代安安稳稳地持续下去,天下太平,对大多数人都有好处。这篇《功名论》其实有一个默认前提,那就是,皇帝应当是好的、靠谱的。那么,如果皇帝是荒淫无道、不靠谱的,如果皇帝对贤人不知,或者知而不用、用而不信,又该怎么办?作为现代的读者,我们很可以这样追问司马光。而作为一个热爱历史的人,司马光当然比我们更了解,在宋朝以前改换了多少朝代,有多少皇帝是不靠谱的。

现代的读者可以直接质疑皇帝制度本身是否合理,而司马光所能做的,就是告诉皇帝:“君子难进易退”,如果皇帝不给贤人君子充分的信任,如果君子“知其身死而功不立”,那么,官再高、禄再厚都无法让君子留在朝堂里,君子会躲出去,宁可种田、砍柴,甚至逃到深山老林里当野人,也不愿意为皇帝服务。

十七岁的司马光对君臣关系的理解之透彻,不知要超过多少官场老人,而他所说的,“君子难进易退”,即若不能推行自己的政治理念,宁可退隐山林、不要高官厚禄,在温和的文字之下,透着真正儒者的高尚、激烈。这份激烈,是否会被官场世故磨灭?这种高尚,是否会被功名利禄污染、掩盖?司马光用他后来的人生告诉我们,《功名论》绝不是少年不谙世事的空话大话,而是他一生践行的行为准则。

君臣关系之外,司马光还讨论了另外两种重要关系:一种是“人我关系”,自己和他人的关系,还有一种是人的内心追求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十九岁这年,司马光写过一组《修己箴》,一共三篇,题目分别是《勇箴》、《逸箴》和《友箴》。前两篇讨论“人的内心与外部世界”,《友箴》说的是“人我关系”,其文如下:

余何游乎?余将游圣之门、仁之里。非圣不师,非仁不友,可乎?未可。不若游众人之场,闻善而迁,观过而改。

大意是,我要往哪里去呢?我要到达圣人的门庭、仁义的所在。不见到圣人不认老师,不见到仁人不交朋友,行吗?不行。还不如就混迹于芸芸众生,发现谁有长处就努力学习,发现自己有错误就尽心改正。

这一段《友箴》,体现了写作者对周围世界的认识,充满了中庸的智慧,平和理性,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十九岁的毛头小伙子。关于“人我关系”,司马光还有一篇具体写作年代不详的箴言,叫《我箴》。与《友箴》相比,《我箴》对“人我关系”的论述更为周详,文字也更为浅显:

诚实以启人之信我,乐善(易)以使人之亲我。虚己以听人之教我,恭己以取人之敬我。

自检以杜人之议我,自反以息人之罪我。容忍以受人之欺我,勤俭以补人之侵我。警悟以脱人之陷我,奋发以破人之量我。逊言以免人之詈我,危行以销人之鄙我。静定以处人之扰我,从容以待人之迫我。游艺以备人之鄙我,励操以去人之污我。直道以伸人之屈我,洞彻以解人之疑我。量力以济人之求我,尽心以报人之任我。弊端切勿始于我,凡事毋俾有私于我。

圣人每存心于无我,天下之事尽其在我。

这篇《我箴》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正面论述如何“为我”:要诚实、乐易(平和),才能取得别人的信任、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要虚心,才能得到别人的指点;要尊敬别人,才能获得尊敬。第二部分谈如何避祸。怨天尤人、以恶制恶皆不可取。倘若那样,“我”就先坏了。司马光所主张的,是在心理上、行为上、能力上加强自我建设——若“我”够强大、够坚硬,那么,没有任何人能够打倒“我”。在“人我关系”上,司马光强调的是从“我”做起,在“我”身上找原因。这是看似胆怯,实际上非常有效的做法,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人际关系就像是照镜子:你对着镜子笑,镜子里的那个人也会对你笑;你对着镜子暴跳如雷、大吼大叫,镜子里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一脸甜蜜地对你微笑?!当然,司马光并没有否认小人的存在,他也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以防陷害。除此之外,司马光甚至还提醒我们,对待别人的求助,比如借钱,要“量力以济”,不要做力所不及的事情。

在第一、第二部分中,司马光的“我”是谦卑的。然而,这个谦卑的“我”却有大用,这就是《我箴》的第三部分:“圣人每存心于无我,天下之事尽其在我。”只有在姿态上“无我”,才能成就大我,成就天下事。

以谦卑之心灵、平和理性之姿态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成就天下事,这就是司马光的“人我关系”论。这样的司马光绝对当得起“少年老成”四个字!

以上是《友箴》《我箴》中所体现的司马光的“人我关系”论。下面,让我们透过《勇箴》《逸箴》这两则箴言,看看司马光对“内心与外部世界关系”的认识。司马光勉励自己做一个勇敢的人,一个勤奋的人,要和内心的懒惰、外界的诱惑做坚持不懈的斗争,永远牢记“宴安之娱,穷乎一昼。德著名成,亿年不朽” 。对于勇敢,司马光有着深刻的理解。古代有位勇士,力大无比,武功高强。这位勇士要坐船过河,把前边五个排队的人都扒拉到一边去,抢先上船。船家看不过,用船桨拍了他一下。船到河中间,勇士发作了,怒眼圆睁,嗷嗷大叫着把一船人全扔进了河里。这能叫勇敢吗?司马光说,“致诚则正”,“蹈正则勇”,勇敢的人是能够坚持正义的人,是诚实对待自己和他人的人;“临义不疑,呜呼勇哉”,面对外界的诱惑,可以做到不动心,这才是勇敢!

十七岁作《功名论》,勘透君臣关系,十九岁作勇、逸、友三箴,摆正人我关系、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就算张存没有读过这些文章,站立在张存面前的十九岁的司马光,也必定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成熟、理性与稳重。张存一见,如何不喜欢?就在张存许婚的第二年,宋仁宗宝元元年(1038),司马光高中进士第六名。过了没多久,二十岁的司马光和十六岁的张氏在开封完婚。宝元元年真是司马光的幸福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生之中的两大乐事,司马光都在这一年中完成了。 IoFQCrJPR/NGD4Q1b5iK8VltaMJroOOTvxnieRmRAMOOwIWnqZsIYdCHTCpqo9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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