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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步

木木说,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我问,什么歌?木木闭上眼睛,没再说话。好像还轻轻吐了口气。在她面前,横着一块模糊的荧光屏,泛黯的塑料薄膜尚未掀去,上面鼓着不少气泡,像是里面企鹅、北极熊和独眼猫在水中各自的呼吸。没有声音。它们的嘴向前努着,短蹼状的双手来回比画,不知到底在讲些什么,没过多久,便又坐着一驾墨绿色的灯笼鱼艇匆忙离去,像是要去办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留下一长串气泡。大大小小的圆圈,与海水一起,从屏幕里向外涌来。

很应景,木木正坐在一艘黄色的潜水艇里,毫无疑问,披头士专辑封面的造型。那也是我最初会唱的几首英文歌之一,歌词简单,像童谣。很少有人知道,这首歌是保罗·麦卡特尼写的,鼓手林戈·斯塔尔演唱,跟列侬扯不上太大关系。我也是到了一定年龄才发现,他们乐队那些我喜欢的歌曲,基本上都不是列侬所作。初听时不会想那么多,那阵子,我跟小林刚谈恋爱,她愿意听,我就循环播放,放着放着,她跟我说,以后要是结婚了,想把这张封面画在卧室的墙上,这样一来,每天就像睡在潜水艇里。我觉得有点俗。夜深人静,还要乘船去寻找神秘之海,十分颠簸,心力交瘁。我既没赞成,也不反对。当然,这个愿望最后也没能实现,装修把我们搞得心力交瘁,到了后期,基本是任人摆布,工程队的监理说什么样的吊顶好看,什么牌子的涂料合适,我们就起立鼓掌,完全服从。刚住进去时,家具很少,连窗帘都没有,室内空荡,说话都有回音,像在山洞里。夜间躺在床上,映着外面的光线,小林安慰自己说,还是白墙好,像一张画布,怎么想象都行,潜水艇里也应该有一面白墙。

理发器电机振动的声音时大时小,好像在闹情绪,李可皱着眉,向后使劲甩了几下,这下可好,完全没了动静,她反复推动几次开关,跟我说,哥,没电了,得充一会儿。我说,不急。她抱怨道,不扛用呢,下午刚充的。又转过头去,跟木木说,你继续看动画片,等会儿小姑再给你剪,行不。木木睁开眼睛,跟她说,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呢。

商场里禁烟,我跟李可不敢远走,躲进休息间里偷着抽。休息间也是仓库,被杂物灌满,相当凌乱,地面上还有一摊没来得及收拾的碎发,我将一块巨大的红色凸形积木拖至门口,斜坐在上面,把烟点着,扭过身体盯紧外面的木木,她打了个哈欠,流出一小颗泪珠,似乎想去揉一揉眼睛,又伸不出手来,围布太长,只鼓出来两个拳头,上下蹿动,找不到出口,她看着乐,我也跟着乐。李可骑在一匹斑马身上,两腿蜷着,身体前后晃荡,问我说,哥,乐啥呢。我抖了抖烟灰,说,没事。李可说,哥,你的腰怎么样了。我说,不太好。李可说,医院怎么说的。我说,三四,四五,骶骨,三节突出,要么忍着,要么手术,别的都白扯。李可说,尽量别吧,听见手术俩字儿都害怕,现在什么症状啊。我说,走路或者站着时间一长,腰疼腿麻,必须得休一会儿,间歇性跛行,有意思不,三十来岁,武功全废。李可说,那不至于,我有个朋友,家里祖传治疗腰脱,他爸是辽足的队医,我带你过去。我说,辽足都解散了,还队啥医,以后再说。李可说,小林最近怎么样啊?我说,我上哪儿知道去,应该挺好的。李可说,心真狠啊她。我说,不说这些,赶紧剪,完后我得带她回家做手工,后天万圣节,幼儿园有活动,一天天的,变着法折腾。

八点半,理发结束,李可垂着手臂,与木木同时扭过身子,一齐望向我,眼神期盼,像在征求意见。一颗蘑菇头,也像锅盖,倒扣在脑袋顶上,跃跃欲试地准备接收一些地表之外的信号。不错,这也是披头士的同款。两人的脸上都是头发茬子,眼眶盈着一圈泪水,太困了,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竖起大拇指,跟木木说,完美。木木说,南瓜。我说,什么?木木说,崔老师告诉我,明天我要演一个南瓜。我说,南瓜很可爱啊。木木说,不可爱。我说,那你想演什么?木木说,不可爱。我说,好的,不可爱。木木说,我什么都不想演。

李可送我们到电梯口,转身回到店里,把自己塞进转椅,盯着动画片愣神儿,跟个没家的小孩儿似的。理发店开了半年多,生意一般,会员卡没办出去几张,前几天又跟我借了一万五,没说做什么,我也不问。知道得越少越省心。我妈一直不同意李可做买卖,不让我拿钱,我都是偷着给。为此,小林当初还很不高兴,每次吵架都提,没完没了。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家里只有我和木木。我们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像歌里唱的,我们的生活如此美满,我们有着自己想要的一切,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海洋,还有那艘黄色的潜水艇。听着浪漫,像一个童话。实际情况则难以描述,不过我正在一点点恢复秩序,让一切看起来尽量如常。在这一点上,木木比我做得更好些。

房子是十年前的回迁楼,现在已是弃管小区,大门四敞,任意进出。一二层是门市,开了两间小超市,一家面馆,一个按摩院,棋牌室倒是有四五家,彻夜不休,这会儿基本上是满员状态,正在酣战。有人站在玻璃窗外围观。我们绕到楼后,走上台阶,经过一条隧道似的缓步台,约有百米,平坦而狭长,我跟木木打过几次赌,比谁先跑到单元门口:总是她赢。后来我发现她对此并无兴趣,对胜负也没,只是为了陪我而已,我也就没什么心情。缓步台的左侧如悬崖,下面是无声的幽暗,另一侧是住户们的北窗,拉着厚厚的帘布,或用无数的废纸箱堆积遮挡,我时常幻想,里面住着一只等待解救的松鼠,而那些箱子是它的武器,举过头顶便能进攻,也可以作为防御,躲在里面过冬。我把这个想法跟木木讲过。木木说,不对,有一次见到了那个人,踩在箱子上,穿着厚厚的爪子拖鞋,是个女的,不过长得确实挺像松鼠,也许是花栗鼠吧,我感觉。她说,但是,我也想要一双那样的拖鞋。

太平洋上有一座不知名的岛屿,又长又窄,植物稀少,没有居民。这里不是任何一片陆地的支脉,而是直接从海底升起来的,像大海的一截脊骨。它的北面是温水,南面是冷水,走不多久,就能体会到两个不同的季节,一边是不歇的骤雨,一边是充沛的日光。山岩排成纵列,陡峭而锋利。一九三二年,一艘澳大利亚的科考船发现了这座小岛,刚一登陆,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到处都是船只的残骸,龙骨折成数截,柚木甲板被侵蚀风化,偶见细小的白骨,被风一吹,如在抽搐。总而言之,误入了一座孤零零的墓场。更可怖的是,这座岛屿自己还会说话,船员在岸边能听见有声音从内部传出来,一阵急促而空洞的声响,之后是另一阵,音阶无法分辨,但又极富韵律,有几个水手认为,这座岛是宇宙的窃听器,能听到天体之间的对话。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类似的说法总会在他们之间流传。夜晚安宁,待到次日,这种声响演变成为巨大的噪音,铺天盖地,他们被迫醒了过来,放眼一看,舱外是数万只企鹅,密密麻麻,形成一道黑白相间的旷野,朝着海岸线不断涌来,将他们的船只团团围住,来回掀动。没人知道它们竟是这样危险,并且如此有力。企鹅的面色阴沉,振着前肢,伸开脖子,长喙一开一合,喉咙里发出叹气似的哀叫,要将不速之客驱逐出境。有位科学家准备仔细观察记录,刚一下船,便被叼住裤脚,几只企鹅甚至跳到了半空,好像会飞一样,不断啄咬着他的衣衫,直至撕烂。科学家大喊大叫,带着满身的伤口,狼狈地逃了回去。

听到这里,木木笑出声来,问我,他是怎么逃的。我龇起牙,一边扬着脑袋,一边夸张地挥动胳膊,高抬双腿,向前奔跑几步,然后蹲在地上,捂紧心脏,张大了嘴使劲呼吸。木木也学着我的样子,仿佛身后有企鹅追赶,小声尖叫着,来到我的身边。风将一部分变黄的树叶吹落在地,如遗失的海星。我拾起一片,抬头递给木木,她举着叶梗,挡住自己的脸,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怪话,便又扑在我的身上,大口地喘着气。我回望过去,数盏吸顶灯的倒影映在窗里,悬于上方,模糊的反光积聚着,照出大面积的灰白色的雾,在夜晚里蔓延。空气很差。秋天总是这样,好在就要结束了,然后是冬天,木木出生的季节,像世纪一样漫长,无尽无休,又骤然消逝。小林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女儿,每一个时刻里,她都在为我反复出生。

睡觉之前,木木跟我妈通了个视频电话。我妈问她,你想奶奶不?木木说,我想爷爷。我妈赶紧喊我爸过来,说,气人不,说她想你呢。等我爸走到摄像头跟前,她又说,我想看一看奶奶。折腾了几回,她开始用手背揉着脸,我挂掉视频,热了牛奶,又带她去洗漱。收拾卫生间时,木木自己悄悄坐上便盆,半天没有动静,等我晾好衣物,她低声跟我说,爸爸,我尿不出来。我说,不要紧,我们去睡觉。木木说,我怕又要尿床。我说,没关系的,放松心情,尿了再洗,不怕。木木摇了摇头,看看我,又点了一下头。

我把她抱到小床上,装进睡袋,她试着跳了几下,噔,噔,噔,还给自己配了音,神态兴奋,看起来也像一只小企鹅。每天晚上我都会这么想,却没对她说起来过。穿上睡袋模仿企鹅是小林与她之间的睡前仪式。小林无论学什么都惟妙惟肖,还对我们进行过严格培训,比如,如何扮演一只企鹅:两只手放在腰部,掌心向下,指尖朝前平伸,左右手交替下降,身体随之左右摇摆。按此做法,一扭一晃,没个不像。事实上,小林的肢体语言极为丰富,不仅能模仿动物,还会表达情绪。她以前教过我,如果要表示愤怒,就将五指在胸前撮拢,瞬间向上抬动,同时伸开手掌,在心脏里放了一团烟花;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那就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这只手的拇指指背。我照她说的做,动作不难,节奏不好把握,小林说我看着像一只正在数钱的狗熊。她的头发遮住半张脸,笑得很开心。很少有人知道,小林的一只耳朵听不到声音,先天性小耳畸形,自学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手语。

木木说,爸爸。我说,闭眼睛,睡觉。木木说,我有点睡不着。我假装打了几声呼噜。木木说,爸爸,爸爸。我说,嗯?她说,大喊大叫的一天。我说,什么?她顿了一会儿,说,你看过没,那本书。我说,没。她说,我好像看过。我说,家里有吗?她说,我记得有。我说,明天我找找,咱俩看一遍。她说,爸爸,明天,明天我不想迟到。我说,你现在睡觉,我们就不会迟到。她安静下来,但没睡着,在床上蹬了半天,才老实了。呼气声柔和而均匀,像钟表一样,将余下的时间一一剥落。我暗暗祈祷,希望她今晚不要尿床,之前洗过的床褥还没晒干。再去买一套的话,怕是也来不及。

我问过李可,如果你是小林的话,要怎么办,会做出跟她相同的选择么。当然,我很清楚,这种事情因人而异,不可能存在统一的标准答案,他人的结论只能作为一种参照,甚至起不到任何安慰效果。问题过于复杂,没人真正清楚你生活里的全部变量。选项却总是那么几种,每一个都简单得近乎残忍,无可理喻。中间的推导过程却是极为艰难的。如果要用手语表示,也许是以食指抵住太阳穴,来回钻动几下。

李可想了半天,不难看出来,她很想站在我的立场说话,最终不过是叹了口气,跟我说道,哥,你别问我了,我真不知道。我说,行。李可说,这事儿,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我对嫂子的态度,实在谈不上多好。我说,但也没那么差,过得去,你别多想。李可说,咱家这些人你还不了解,都向着你,无论你说了啥,做了啥,都站在你这边儿,到了今天这地步,我也犯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害你。我说,这跟你们谁都没关系的。

我有一万种的解释方式,来印证我和小林的行为均无原则性的问题。比方说:既然我们公认的生活是那么正确并且一贯正确,那么,不甘心自己被此俘虏之人,只好通过伪装与冒犯来展示自己的存在。再比方说:这并不是我们个人情爱之事,无所谓奉献与亏欠,忠贞与背弃,而是生命本身存有的无可弥合的裂隙,凡途经此者,必然陷落于一种更大的痛苦、神秘与真实。但这些说法都没什么用。尤其在我跟木木单独面对生活的时候,一切仿佛进入一个科学的、可被计量的体系之中:早上六点五十分起床,七点半出门;周一、三有英语课,四点半带着水壶和饼干去接她,再送到培训学校;周二、五是跆拳道和表演课,五点半放学;周六上午学半天的舞蹈,前一天晚上,要根据上次的视频将那些动作复习一遍。黄色潜水艇永远消失在深海。客厅里萦绕的,只有《小铃铛》和《蚂蚁掉进河里边》。有只小蚂蚁呀,掉进河里边。它在哭,它在喊,谁也听不见。波里滚,浪里翻,眼看把命丧。嗨呀,嗨呀,多么渴望登上岸。

木木睡得很熟,喉咙里不时发出呼噜的声音,鼻腔也有点堵,我担心是不是今天洗澡时着凉,毕竟还没到供暖的日子,她又很讨厌浴霸,觉得太过刺眼,不够友好。真没办法。我贴在她的床头上,仔细听了一会儿,直至声音逐渐平息,然后打开笔记本开始干活,一帧一帧地过,相当无奈,很多想法不写清楚,底下的工作人员就会把视频剪得一塌糊涂,毫无逻辑可言。我以前在台里干新闻,根据百姓提供的线索,每天到处跑一跑,也不觉得辛苦,还比较适应;年初时,家里有些变动,我就申请调去节目组,结果可好,时间虽相对可控,操的心却多出几倍,天天就是个改,上面也没有具体建议,反正就是不断调整,素材就那么多,东删西减,到后来自己都麻木了,看好几遍也不知道到底想表达啥。很长时间以来,台里的效益一直不行,工资方面就更别提,已经压了半年多,人家也不说不给,你管他要,答复就俩字儿:缓发。能挺住就挺着,挺不住就自谋出路。好像从小林走后,我就没往家里拿过什么钱。

有时候我想,小林辞职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单是我。她在电视台上了九年的班,连个编制都没混上,确实没大意思。小林在一〇年入的职,我比她早一年多,刚开始根本没注意过她,当时我在跟一个电台那边的主持人谈朋友,关系也不稳定,今天好明天分,打得不可开交,不打就更过不下去。那阵子我自己租房子住,隔三差五,总有别的女孩过来,她刚发现时,完全不能接受,我一顿挽留,办法用尽,后来又有过几次,她发现了也不提,装没看见,态度冷漠。我妈比较得意她,毕竟嘴上能说,也很会来事儿。我妈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在台里当领导,那时还没退,费了挺大劲,好说歹说,给她弄了个台聘,然后我俩就彻底分手了。实话说,我一点儿都不怪她,主要是闹腾几个来回,也没什么热情了,办完这个编制,反而轻松一些,算有个交代。但那阵子的情绪确实比较差,全台都知道我俩的事情,她倒不太在意,工作照常,谈笑风生,我就不太行,不敢往大道儿上走,觉得特有压力,天天低着个脑袋抄近路,谁也不瞅,戴着耳机,放的都是死亡金属,在草坪上踩出一条荒芜的小径。不是怕谁笑话,也不是因为岁数不小了,连对象都处不明白,而是觉得年龄也不算大,精神却消耗殆尽,一切像是走到了尽头。

在此之后,有几天晚上,我在楼上加班,才开始留意到小林。每天六点半左右,我在二楼的吸烟室里抽烟,看着其他部门的同事下班往外走,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小林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底下挂着一只戴墨镜的熊猫,摇来晃去,不断敲着她的屁股,像一条骄傲的小尾巴。她从不走大路,总是沿着我踩出来的那条小道儿,一步一步往前走,且很细心,谨慎躲避两侧的草丛,有时候还要跳一下,如遇礁石。从上面看去,很像是缓慢经过一片凶险的暗绿色深海。我觉得这人很无聊,侵占我的成果不说,内心戏还不少,下个班而已,当自己在打冒险岛。观察了四五回,有点改观,正好我有个新节目,需要跟她对接筹备事宜,就有了一些联络。只要我看到她下班,踏上那条小路,就拨一下她的电话,响一声就挂掉,然后发个信息,说点有的没的。这时,她往往会举着手机停在草坪中央打字,敏捷而迅速,措辞精确,颇有礼节,她回复过后,没等走几步,我迅速再发一条,她停下来,又开始打字,那条小路她经常要走上半个小时。我总是很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控制一个游戏角色,个子小小的,脑袋瓜儿上飘着一顶白帽,胃口很好,爱吃草莓和香蕉,走路带风,前面是火焰、滚石、下沉的云彩与横着走路的饿鬼,我按一次键,她就可以顺利逃开一回,双臂摆动,继续前进,去解救被封印的恋人,而我却总想让她慢一点通关。

杰克拍着肚皮,打了个饱嗝,说道,今年的收成真不赖,我又可以快活地过冬啦。魔鬼说,好心人,你种了些什么?杰克说,土豆,白菜,西红柿,和土豆。魔鬼说,能不能分我一些,我三天没吃过饭了,饿得走不动路。杰克说,那当然,当然啦。魔鬼说,我会保佑你的,亲爱的朋友。杰克说,但是,既然我们是朋友,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魔鬼说,阁下,您说说看。杰克说,夏天时,我的皮球不小心卡在树杈上了,一直取不下来,而我又不会爬树。魔鬼说,乐意效劳。两人蹦跳着兜了一圈,来到一棵大树旁边,杰克指向上方,魔鬼望过去,大树忽然伸出双手,将魔鬼死死抱住。魔鬼来回扭动身体。

大树说,哈哈。杰克说,哈哈,中计了吧。魔鬼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杰克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大树说,哈哈。魔鬼说,求求你,放开我吧,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杰克说,我要吃不完的土豆,蛋糕,还有美味的烤肉,我要永远都过这样的好日子。魔鬼垂头丧气,点头允诺。大树说,哈哈。然后松开了手臂。魔鬼叉着腰,跺脚说道,杰克,咱们走着瞧。

大树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如被伐倒。魔鬼立在后面,面目庄严,吸了两下鼻子。杰克蹲在地上,双手捂脸,眼睛在指缝间来回乱转。两个女巫走了过来,齐声问道,你怎么了?杰克抬起头,说道,为什么一直是夜晚,我什么都看不见。其中一个女巫伸出手指,对着空气画了个圈,二人若有所思。一个女巫说道,可怜的杰克。另一个说道,他真可怜。第一个说,原来这一切都是魔鬼的过错。第二个说,他真可恶。第一个说,我们来救救他吧。于是两个女巫原地转了一圈,挥了挥魔法棒,指向左右两侧。一段急促的音乐响了起来,几秒钟后,舞台后面冒出来两只胖墩墩的南瓜,乍起胳膊,横挪着步伐,来到中央。南瓜的扮相古怪,肚子上套了个橘色的救生圈,脑门儿还贴了几颗星星,闪闪发亮。女巫说,杰克,这是我们为你召唤的南瓜灯,请你把它带在身边。南瓜们主动移向杰克,将他搀扶起来,三人围着女巫们转了一圈。杰克行了个礼,说道,谢谢,我又能看见啦,世界真美好,感谢你们。两个女巫手拉着手,跳着舞离去。倒在地上的大树忽然叫了一声,哈哈。然后滚了一圈。全剧终。

木木出了一脑袋汗,我用手帕沾了些温水,一点一点给她卸妆。木木问我,你看见我了吗?我说,看见了啊。木木说,我都化妆了,你怎么还能认出来?我说,脱了马甲我照样认识你,今天表现不错,特别可爱。木木说,但是我什么也不想演。

出门之后,她看见了我妈,挣开我的手,直接奔了过去,贴在身上不放,非要抱着。我妈的腰也不好,就让我爸扛着她回家,走两步跑两步,一路乐得不行。我和我妈跟在后面。我妈说,今天吃饺子。我说,行,都爱吃。我妈说,没用。我说,什么?我妈说,学这些玩意儿,白花钱,我感觉没用。我说,现在都学,不能落后。我妈说,以后在社会上谁能当个南瓜啊?像你似的。我说,你也不懂,别管这些了。我妈说,小林咋没来?我说,没告诉她。我妈说,最近没联系?我说,很少。我妈说,可真够一说,这妈当得。我没说话。我妈又叹了口气,说,你这爸当得啊。

吃完饭后,外面下起雨来。木木开始流鼻涕,脸颊泛红,有点发蔫。我妈说,今天别折腾了,在这里住,我给她洗个热水澡,晚上跟我睡,得注意观察,这季节可别感冒了,不爱好。我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我爸在看电视,里面放的是陈佩斯的小品。我想起许多年前,春节联欢晚会过后,总会放一部他演的电影,有时是《父子老爷车》,有时是《二子开店》,都很滑稽,每次我都下定熬夜的决心,却总是看个开头就睡着了,直到现在也没看全过。我们家已经很久没聚在一起过年了。前年我妈生病,在医院里抢救,忙得人仰马翻,白天黑夜连轴儿转。去年是李可,被传销的骗到广东,好不容易逃出来,也没买上机票,大年三十,打电话就是个哭。今年轮到我跟小林,在家里待到正月初五,哪儿也没去,谁也没见,相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那面白色的墙壁。

木木身上裹着浴巾,脑袋上包着一条粉色的枕巾,被我妈从卫生间里拖出来,两只脚还没完全干,在地板上踩出一溜儿水印。孩子长得就是快,不知不觉,几个月前,一条浴巾也还勉强够长,现在就完全不行了。外面的雨声很大,伴随着隐隐的雷鸣,木木跑来我这边,撅着屁股,上半身趴在沙发上,很急促地喘着气,也不讲话,我伸过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一下自己的,好像我的更烫。这时,手机震了一下,小林发来消息,问我:今天演节目了?我回道,是。小林说,录下来了吗?我说,没来得及。小林说,我跟她视频一下?我说,在我妈家。她就不再回复了。没记错的话,本月之内,这是她第二次跟我联系,上一次是提醒我拍生日照需要提前预约,以及记得去补一针流感疫苗,而还有三个小时,这个月就要过去了。

我本来以为,向木木解释小林的离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确实不知怎么说为好。李可说,你可以跟她讲,爸爸妈妈虽然不住在一起了,但对你的爱是永远都不会变的。我心里说,你真是没有孩子,这种话讲不出口的。一个问题接下来就是许多个问题。为什么不在一起了,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妈妈还在一起,为什么离开的人是妈妈,为什么对我的爱就永远不会变,你们之间的爱不是变了吗?自己答不上来,就别指望能说服得了任何人。小林刚走时,木木住在我妈家里,天天闹,使劲喊,嗓子都破了,哭得筋疲力尽才能睡着,到了后半夜,经常忽然自己在床上站起来,闭着眼睛说,妈妈呢,我要去找妈妈。我妈也心疼,一边哭,一边抱着她来回走圈,念经似的说着话,唱遍所有能想起来的歌谣,连灯也不敢开。到后来,我妈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住了次院,我就接回到自己这边,也是奇怪,木木跟我在一起,从没主动问过小林的事情,好像我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有时我觉得,我跟木木更像是一对恋人,对彼此的前任避而不谈,即便她的存在无法被抹去,像是一块坚冰,或者一座岛屿,从大海里升起来,横亘在我们中间,始终无法融化与跨越。

关灯许久,木木也不睡,一直在说着话,笑个不停,随后又下了床,跑来我的房间,跟奶奶说,我去看一眼爸爸。她在地上晃了一圈,发现我还没睡,便爬到床上来,躺在我的身边。我妈跟了过来,对木木说,快回屋,几点了都。木木说,但是我还是想跟爸爸一起睡。我跟我妈说,跟我吧,习惯了,让她在这儿睡,我看着她,没问题的。

窗外的雨声渐弱,风却刮起来了,凉飕飕的,从窗户缝儿里往屋里钻,发出一阵阵虚弱的颤声。我给木木又加了层毯子,她蹬掉,我再盖上,她又给踹开了。就是这样,在几乎所有事情上,我都犟不过她,不知道脾气随谁。木木说,爸爸,给我讲个故事。我说,没有故事,睡觉。她说,我睡不着。我想了一下,问她说,你想演女巫,是吗?她说,我不想演女巫。我又问她,那你害怕魔鬼吗?她说,不害怕。我说,其实我觉得,今天的那棵大树更像是魔鬼啊。木木说,不是。我说,为什么?她说,不像魔鬼,不是。我问,为什么呢?她说,大树是辰辰啊。

有一天下班时,刚好看见小林走去那条小路,我跟在身后,走到中间,喊了她一声,她左看看,右看看,又在原地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单耳听不见的人,很难辨别声音的来源方向,所以在某些时刻,小林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她的右耳健全,我们走在路上,她就总贴着我的左边,看起来像在保护我。无数车辆从她身边飞驰而去。我比较不适,总想拉过来一把。听我讲话时,她习惯性地将头侧过来,仿佛集中了全部的精神,极为虔诚,这样一来,我反而不知怎么说为好。

项目的进展并不顺畅,筹备尚未结束,就被上面喊停,我的心情却比从前好了一些。那段时间里,我跟小林相处得比较愉快,她很聪明,经常是我的话只讲一半,她就完全明白了,但会坚持着听完,确认全部细节,再去执行。到了后来,我对她的信任度逐日增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想听听她的看法。她很有耐心,一点一点为我拆解,却极少谈论自己,每次问起来时,她也只是摆摆手,对我说,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人生履历就是这么简单——离家上学,顺利毕业,在台里实习,签合同转正,上班下班,被拖欠工资。我问她,有什么爱好。她说,也没什么,都不怎么逛街,只喜欢在家里听听歌。

我们就在她租的房子里面听歌。我带去了无数张唱片,各种风格都有,一听就是一个晚上,我喝着啤酒,她偶尔处理一些工作,或者准备公务员考试,反正总有些事情要做。她不爱听金属和朋克,觉得吵闹,喜欢古典,但听不太懂,版本复杂,没心思钻研,最喜欢的还是六七十年代的那些民谣,鲍勃·迪伦或者琼·贝兹的歌。小林问过我,如何看待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我说,贝兹当时的名气更大一些,热衷社会运动,投身其中,迪伦很害羞的,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在自传里写过,第一次看贝兹演出时,目光便久久不能移开,觉得她荣耀又圣洁,如花环一般,几乎无所不能,嗓音美妙无比,像是在为上帝献唱,能驱逐世上全部的厄运。小林又问,那你怎么看待我们之间呢?我说,我以前总在楼上抽烟,看着你自己走上那条小路,总会想起一位美国作家的诗句,他说,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人迹罕至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小林说,你喝多了?我说,绝对没有。小林撇了撇嘴,没再讲话。我说,那你怎么看呢?小林想了想,说道,答案在风中飘,我的朋友,答案在风中飘。

木木捏了一下我的手,我以为在逗我,便回捏过去,她又用力拽紧了手指,我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让我注意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一件棕色的羽绒服,长及脚踝,在这个季节里,稍显夸张,半长的头发披在颈后,踩着一双高跟鞋,趿在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响声,仿佛抬不起腿来,随时都会晕倒。我想了一下,说,松鼠?她先说,是。又说,不是,是花栗鼠。我问,有啥区别?她说,更小一点,但头很大,还演过动画片。我说,那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啊。她说,啊,我可不要。

木木对于命名特别严谨,我在手机里收藏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是《小马宝莉》的角色介绍,数目近百,她总会要求翻看讲解,一遍又一遍,从不厌烦。我时常读得眼花缭乱,木木却几乎都能叫上名字来,也熟悉每一匹小马的秉性,甚至对会不会飞、在哪一集出场等细节都了若指掌。最开始她喜欢的是云宝,性格外向,热爱冒险,绝招儿是彩虹音爆。最近比较倾心于月亮公主,有点孤独,略带神秘,被放逐到月亮上一千年,曾对此很不满,企图让世界陷入永久的黑暗,后被感化,经常去解救那些困在噩梦里的小马。

我们走到单元门口时,长得像花栗鼠的那个女人还没进去,她的双手插在挎包里,像是在找些什么。我和木木停止对话,一起望向她,总觉得她要跟我们说点什么,她看着我们,眼睛瞪得很大,睫毛一闪一闪。我有点不好意思,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没回应我,而是蹲了下来,将衣服前襟拢在膝盖上,说道,木木?木木往我身后躲了躲。我很好奇,转头问木木,你认识这位阿姨吗?跟她问个好啊。木木摇了摇头。她继续问,记得我吗,我是辰辰妈妈,我们见过的呀。我说,辰辰?大树辰辰?她说,什么?我说,啊,木木有个同学,前几天演了一棵树,也叫辰辰。她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应该不是。我说,不好意思,那是我弄错了。她说,木木,你还记得辰辰吗?辰辰很喜欢你呀,总提到你。木木继续往后面躲,背对过去。我问她,你记得吗?她也不说话。我解释道,她就这样,比较内向,遇见生人很害羞,话也少,有空带孩子来家里玩,真巧啊,住在一个楼里。她偏过头去,扮了个鬼脸,想逗一下,可木木压根不看她,一个劲儿地拉着我的衣角。她站起身来,朝着我点了点头,说道,好,好。

我们上楼之后,木木好像有点不高兴,脸也不洗,动画片也不看,拎着一只绒毛蜗牛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说,你今天的表现可不太好,见人也不打招呼,有点没礼貌。木木不吭声,只是看着我。我又说,不过我也不打算勉强你,这没什么的,对吧,不是跟谁都需要讲话,我能理解你。我企图讨好一点,可她还是不理我。

木木睡得很快,我也很困,但还得两个小时才能休息。快洗模式半个小时,混合模式一个小时,婴儿服模式则是先加热到一定的温度,洗干甩净,再进行消毒,共计两小时,这是洗衣机的标准法则,不可侵犯。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洗衣机的语法粗暴至极,无视差异性,所有的衣服在此都是平等的,没有尊卑贵贱之分,一旦被抛入其中,便被迅速地搅拌在一起,不可豁免地混作一团,其符号价值被无情吞噬,在滚筒里,没有幸存者可言。我打开阳台上的窗户,点了根烟,向外望去,觉得世界无非也是一个滚筒,重力作用,正向与反向的轮转,粗糙而强悍的旋律,不断在内部之间摔跌捶打,无可逃脱,也意味着无人生还。我将纱窗拉开,想将烟头灭在窗台外面,忽然发现有人还在单元门口,双手扒着缓步台的栏杆,探着脑袋,也刚抽完烟,与我的步调一致,正在碾着烟头,好像我们同时位于滚筒的某个位置。接下来,也许将一起接受上升或者下降。

我披了件衣服,轻带上门,又摸了摸钥匙,往楼下走,她见到我时,并不惊奇,笑着点点头,问我,木木睡着了?我说,是。她说,她好乖的。我说,今天玩累了。她说,小孩子嘛,还是比较好哄。我说,辰辰也是吧。她没讲话。我又说,不回家么,晚上凉了,钥匙没带?她说,没,想待会儿,还有烟吗?我帮她点了一根,给自己也点上。她说,你不会扎辫子吧?我说,什么?她说,所以木木总梳着个锅盖头。我笑着说,是这道理,学也不会,没这项技能。她朝着黑夜里吐了口烟,停下几秒,继续说道,你的故事都好听啊。我说,故事?她说,我就住这一层嘛,总能听到你给女儿讲故事,扭来扭去在散步的小蛇,小裁缝智斗巨人,岛屿上的科学家和企鹅,点头或者摇头的锡兵,只是个片段,没头没尾,你们边走边讲,等到了门口这边,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说,惭愧,乱编的,打扰到你。她说,刚才我知道你们走在后面,想着在这里等一等,兴许能听到个结局,但是也没。我说,不值一提。她说,没,我很喜欢,每天晚上,我都把窗户拉开一道缝儿,搬把椅子,守在阳台上等着,我就躲在箱子后面,有时等了很久,很担心是不是错过了,或者木木发生什么事情,但如果能听得到,就很开心,睡得也好一些,我知道她叫木木,很早就知道,但她不认识我,不要怪她。

我说,她认识你,但不认识辰辰,我们睡前聊了一会儿,她知道你一直在听我们讲话,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有些话她故意要说给你听的,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就是这样。她说,木木最聪明了,你今天讲故事了吗?我一句都没听见。我说,没有,她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魔鬼的故事,很可怜的魔鬼,所有人都想尽办法要对付他,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只是不停被耍弄,不停地许诺,不停地满足他人的愿望,被钉在树上,被困在鼻烟壶里,被放逐到很远的地方,你知道,人们总是那么贪婪,魔鬼却那么软弱,无论躲在何处,最终都会被揭开面目,无可逃脱,真是没办法啊,明明是人们先找到的他,非要来交易灵魂的,也许他唯一的错误就是扮演了一个魔鬼。她说,唯一的错误。我说,对,这也是木木说的。她说,我明天要搬走了,收拾了好几个月,终于把东西都装进箱子里,真沉啊,推都推不动。我说,祝你顺利,希望以后还有故事听,肯定比我讲得好。

我回到楼上时,洗衣机已经停止运转,我拉开舱门,将衣服一件一件抻开、铺平,晾在阳台上,窗户没关,夜风温柔,缓缓吹进来,像在为我披上一层薄薄的衣裳。木木睡得不太老实,嘟着嘴,皱紧眉头,一只小腿搭在床沿上,几乎要挣脱出来,从后面看去,睡袋像是一件很威风的斗篷,我想,她是正准备去解救那些噩梦中的小马。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小林打的,时间太晚,我犹豫着是否要拨过去时,收到了一条她发的消息:不用回,没什么要紧的,刚才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现在我知道了。我的另一只耳朵也听不见了。我好像再也想不起来木木的声音了。

春天的末尾,我跟我妈带着木木去了一趟海边。原本这里是一片野海,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来过一次,但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在沙滩上铺着一张张巨大的渔网,踩在上面,仿佛随时会被捕获,高高吊起来,放在集市上售卖。如今此处被开发成一个新的小镇,充斥着现代气息,生活便利,建筑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美术馆、剧院和礼堂,无论走在哪里,都能听见一阵轻快的音乐,沁人心扉。木木很喜欢这里,她很忙,每天上午要去海边捡贝壳,中午回来休息,下午去农场里看小花,或者在草坪上打滚,玩到筋疲力尽。我妈说,她自己很久没看过海了,上次来这里时,正怀着李可,行动不便,我也不太听话,我爸更是指望不上,成天跟她对着干,她每天都很累,没有盼头,万念俱灰,夜里偷偷哭上一会儿,也不敢出声,怕吵到我们,当时觉得快要活不下去了,可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

我知道她是在劝我。我假装听不出来,每天尽量鼓足气势,拧紧发条,像一匹童话里的飞马,带着木木上天入地,奔跑不息,我想,只要她开心,我就快乐,只要她愿意,做什么我都值得。我像一株寄生的植物,无法自给养分,只是日夜低语,将命运与她紧紧相依。我再也不需要成为什么,没有愿望,也不想去拥有自我,一点儿也不想,人一旦有了这种意识,就很可怕,像岛屿上丛生的密林,沙沙生长,不止不歇,直至遮蔽全部的光芒与道路,长久困在噩梦之中。我不要这些。

旅程结束的前一夜,木木睡着之后,我自己一个人来到海边,走了很久,没有月光,星星也被隐去,只是一片深色的绿。我脱掉鞋子,踩着砂砾,一步一步迈入大海,温暖轻柔的水浸过我的脚踝,我站立于此,舒了口气,抖抖肩膀,伸出两只胳膊,想要画出一道从未有过的手势,却始终不得要领。波涛涌来,身后寂静,世界如在一侧呼喊。那是一首海水、岛屿与天空的奏鸣曲,为我竖起一道光亮的墙,时远时近,无法逾越。赤色的暗云落在海面上,发出火焰熄灭的微弱声响,它一刻不停地沉入水底,给予短暂如幻的照亮。接着是引擎声与浪声,贮存许久的音阶,相互抵抗,向前或者退后,保护着的同时也在毁灭。最后是清澈的鸣叫声,如垂冰一般锋利,来自鸥鸟、松鼠或者小马,上古的山林,幽暗的房间,万无一失的梦境。而那些被忘却的声音不在其中,遥不可及,我无从追寻。它曾栖于我的体内,如同昔日的私语,远在此处,如今径自飞行,去往我需要行进的方向,接续不断,消逝于失落的耳畔。总要逝去,也必将逝去,尽管此时,它正如凌晨里悄然而至的白色帆船,掠过云雾,行于水上,将无声的黑暗遗落在后面。 MwMDUOb1aholWO3mjlvthr+7jfMRnhLneNkNzafySJ9vKRK2RQ4ui8us2dSYjnd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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