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学楼是苏联人设计的,沿街而落,坐北朝南,总共三层,左右以中轴对称,近似涅瓦河畔的冬宫,一把灵匕铡入大地的腹中,孕育着圣母、圣徒与圣子。始建于一九五一年,盖了两年半,中途停工一段时间,许与国际形势有关。外墙斑驳,经年涂改,标语被拆成了笔划,如同折线,向上延至无尽。顶部镶着一颗泛暗的钢制五星,原本底下还有一柄斧头和一把镰刀,于一九五八年某日连夜拆除,去向不明,仅存这颗五角星,重新钉嵌,移至正中央,风雨不蚀,透着幽沉的赤色。外墙黄绿相交,一度长满了爬山虎,不知何人所植,密布覆盖,像远古异兽的鳞片,彼此挤压倾轧,渗出汁液,楼体沉静,隐匿其中,也像虫族的暗室巢穴,一张一弛,缓慢地呼吸着,吐出瘴气与毒液。后因植物长势凶猛,遮光过度,壁虎栖息繁衍,墙体开裂,瓦面岌岌可危,不得不一次次地请人修整,校方对此甚为头疼。一九九七年,两位外地口音的男性拜访后勤处,带来了五箱苹果,两桶十斤装白酒,以及一种自己调配的药水,呈油状,颜色接近止咳糖浆,如被夕阳煅烧过,装在玻璃器皿里,据说功效显著,目前尚处保密阶段,正在申请科研专利,只需随意喷洒在叶片上,过不了几天,便可自行掉落,且不再生长,绝无后顾之忧。校长亲自督阵实验,后勤主任献出办公室里的一盆君子兰,遵照嘱咐,先以茶水稀释药水,平稳倾入搅动,又加入半箱消过氯气的自来水,一并灌入喷壶,轻轻按压,射出水雾,均匀落洒在宽厚油绿的叶片上面。校长极为满意,很享受这一过程。当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赵本山与绑着头巾的范伟联手出演小品《红高粱模特队》,里面有句台词,形容时装模特的登台亮相也如在给作物洒药:收腹是勒紧小肚,提臀是要把药箱卡住,斜视是要看清果树,这边加压,那边喷雾。为此,校长召开了一次誓师大会,动员全校教职员工上阵,为学生们做好表率,齐心协力,共同铲除反动祸患。实验很成功,没过多久,那盆君子兰的叶片尽数枯亡,向内萎成一朵,如被抽去了筋脉与血液,仍保持着一种小小的绽放形状,似可团入掌心。校长命人拍下一张照片,储存记录,以供后来者借鉴参照。二〇〇四年,校史馆重新开放,我们班级被派去清扫卫生,灰尘铺天盖地,滚滚袭来,大小物件凌乱散落,没有历史,全是破烂。邱桐后来跟我说,她见到了当年的这张照片,装在一个旧文件袋里,保存完好。我不太信,问她说,真有?她说,骗你干啥。我问,到底长啥样?她说,就跟冬天里你的鸡巴篮子似的,缩缩着,冻成个逼型。我说,我跟你没法唠。她说,不是你非得问的么,我还犹豫着要不要揣回来,给你留个纪念,后来想了想,好像也不大吉利。
两位外地男性是跟后勤主任一起被抓起来的。那时,人们醒悟过来,他们几个长得有几分相似,特别是嘴部肌肉,讲话时总爱往右侧轻咬一下,似要将那些窜出来的句子再吞回去。三人本是兄弟,另外两位在老家的化工厂上班,老大当库管,身体不好,有糖尿病,老三是司机,闷头闷脑,不善言辞,有过婚史,媳妇被打跑,留了一个四岁的孩子,患有小儿麻痹。厂子周转不灵,工资拖欠一年有余,厂长说,要钱的话,那是一分也没有,要我的命,那也是一分不值,东西都摆在这里,谁有办法销出去,那算谁有能耐,谁有能耐,谁就能走进新时代,谁的心情就豪迈。所以,不光是为了生计,也想要活得豪迈一点,老大和老三承接军令,运出一车浓硫酸,往西再往西,直接奔了过来,在郊区租了间平房,套上起毛的西装,揣着介绍信,四处苦心推销,几个月过去,持续碰壁,毫无成果,俩人成天脸对着脸,闷头抽旱烟,互相看不顺眼。跑到学校里向老二求助,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有此下策。后来东窗事发,也不是因为这些爬山虎,事实上,那次修整的效果不错,可谓历年最佳,叶脉迅速枯死,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折绕成枯林,盘踞在地,如蜕掉的一层死皮,或化疗后脱落的大把头发。只是清理起来有些麻烦,需三五人一起,抱在胸前,连拖带拽地移出校门,情态近于那幅世界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事故起因是储存车罐的泄露,开始是一点一点向外渗,随后窟窿渐大,锈蚀严重,无法判定是否人为。平房不远处就是大片的农田,种着一株株玉米,已进入蜡熟期,籽粒由绿转黄,形状饱满,长得很密,还有一道民用沟渠,罐车就停在旁边,当日无风,平静流淌着的黑水里突然向外鼓出白汽,升成一道十几米的烟柱,笔直射向天空,味道刺鼻,无人敢去接近。上报之后,拉来好几卡车的建筑材料,大家戴着口罩,抄起家里的脸盆,盛着石灰往上面铺,又盖了几层厚厚的沙土,如在埋棺,即便如此,白雾还从地底往外面钻,粘滞在空气里,许久不散。农田肯定是废掉了,被冲毁的也不仅是庄稼、水渠,还有那间平房的狗窝和地洞,他们兄弟养的杂种狼狗早就不知跑去何处,而在灌满黑色液体的地洞里,意外发现了一具尸体,腐蚀严重,似被镂空,身体蜷在一处,看着像小孩儿或者一位佝偻的老者,地洞外边是两把铁锹和一副尿黄色的橡胶手套。没人知道死掉的是谁。
我问邱桐,这事儿你咋这么清楚?她说,废话,后勤主任是我爸,剩下的那两位,一个是我大爷,一个是我老叔,都实在亲戚,你可别给我说出去啊。我说,原来你家的基因这么出色。她说,是,你看着办。我说,我现在有点想去退房,还来得及吗?邱桐说,怕了?我兜上裤子,说道,也不能这么讲。邱桐伸手过来,扒拉了两下,说,你看,又往回缩,真随你啊,啥也不是。我说,内心多少泛起一点波澜。邱桐说,咋还拽上词儿了,这会儿又显你是语文课代表了。我说,我谁也代表不了。邱桐从床上蹿出来,搂紧我的腰部,半天不放,空气静默。我咳嗽了两声。她说道,要不,我给你嗦嘞两口?我说,那委屈你了。邱桐听后,一脚将我踹开,说道,怎么也不要个逼脸,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一边骑着车,一边在心里忿忿不平,我没以为自己是谁,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是谁,我啥也不是,你也不是个啥。邱桐横跨在后座上,两手乱晃,也不搂我,她的腿偏长,脚掌要保持着上抬的状态,才不至于拖到地面,我骑得飞快,故意往沟里引,她一声不吭,像在赌气。付完房费,我兜里还剩二十五块钱,她一分也没有,避风塘十八元一位,时间不限,枣茶随便喝,没了自己续,还能吃瓜子,下跳棋,看过期的彩图杂志。我进去后,在角落里找了个座儿,越想越不是滋味,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没过几分钟,邱桐跟着一大帮外校的混了进来,勾肩搭背,有说有笑,不知道怎么聊上的,她就是有这个本事。落座后,还陪着打了几把扑克,扫视一周,才回到我这边。我没理她。邱桐自斟自饮,一口气喝了半壶水,问我,最近肖旭跟你说我啥没?我说,没。我问她,孔晓乐跟你说我啥没?她说,说了。我说,啥。她说,说看你好像一个根号二,遥哪出溜儿。我说,啥意思。她说,身高,一点四一四。我说,我操你妈啊邱桐。她说,别自卑嘛,你看你这个人,又不是我说的啊,我就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很高大,特别威猛,身体灵活,动作矫健,烫个头就能去演《灌篮高手》,登梯暴扣,你看我说的行不。
我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为何那时每天要跟邱桐待在一起,虽是同桌,但不至于课余时间也往一起凑。有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是她爸,只要她一叫唤,我就像接到了某种指令,立即奔去查看情况,解决问题。得知她爸进去之后,我就不怎么敢往这方面想了。我知道,邱桐不喜欢我,她喜欢能在晚会上说相声的,懂点儿杂技曲艺,爱好很独特。当然,我也不喜欢她。我谁也不喜欢。非得挑一个的话,可能比较倾心于孔晓乐,梳个五号头,长得干干净净,不多说话,据说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从小就读过不少世界名著,比我可强多了,我就看过几本作文选,不属于一个系统的。有一次,老师让孔晓乐朗读自己的作文,什么题目忘了,反正里面引了一句米兰·昆德拉,当时我心尖儿一颤,如蝶破茧,迎向光明新世界,既有酸楚又有甜蜜。原因是前一天在网吧里听过首歌,里面唱道,你终将认识一个女友,在她面前,你不小心掉出一本米兰·昆德拉。我是没掉,但孔晓乐掉落在我的面前,轻轻地,翩然而至。我觉得这就是命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邱桐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不论轻还是重,都没什么不能承受的,你不受着呢么,我也在受着,她妈跟她说过,人生无非就是三个字儿:活受罪。我说,这是一个词儿,习惯俗语,不是三个字,你语文真的太差了。邱桐说,不对,得先分开来看,活,人嘛,无论你我,都在活着,受,意思就是承受,忍受,自作自受,反正都不好受,罪,出生之前就有,活着也有,像钟乳石一样倒悬在洞穴里,一点一点生长,世界也就是一个溶洞,喀斯特地貌,我们坐着小船从此经过,你看,我的比喻是不是还行,所以,连在一起,不是活着就要受罪,而是得去感受我们的罪,这样才算活着。我说,你跟我在这儿排列组合呢?她说,你就说有没有道理吧,受不受教育。我说,不受。邱桐说,那你觉悟不够。我说,我也没罪。邱桐说,像你能说了算似的。我说,你妈说了算,行不。
我猜我是我们班里唯一见过邱桐她妈的人,高中三年,她妈连一次家长会都没来过,这导致我有时觉得邱桐是个孤儿,无依无靠,进而又多出几分莫名的怜爱。后来有一次,我骑车送她回家,她妈在街边喊住我们,穿一身淡黄色的睡衣,裤脚儿飞边子,看着脏兮兮的,手里掐着烟卷,我跟她妈问好,她妈连忙热情地点头回应,东一句西一句,嘘寒问暖,表现出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谄媚之态,邱桐的脸沉在一旁,半天不讲话。那一刻,我几乎确认了自己就是她爸,也即这个女人的前夫,离异之后,负责照应女儿,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将女儿抚养长大。这些年里,她一定做过许多对不起我的事情,那些虚假的笑声意味着无可弥补的愧疚。而我到底会不会原谅她呢?确实想不清楚,有点超纲。她妈长得跟邱桐一点也不像,个子矮,小脸盘儿,妆化得很浓,眼睛滴溜乱转,看着发贼。我问邱桐,你妈平时是干啥的?她说,做买卖的。我就不再往下问了。那些年里,如果谈起一个人的职业,不管是做买卖,还是炒股票,或者干工程,其实都是在说,没有工作,靠打麻将为生。我当时不太理解这一点,月有阴晴,赌有胜负,再怎么厉害的高手,也要讲一点运气,无法一直赢下去,更不可能每天都往家里拿钱,负担日常开销。后来等到我彻夜打牌时,才反应过来,打麻将也不是为了赢,而是一种构建自我认同的方式,以最小的单位对外部世界进行一次抗诉,也就是说,必须要维持着一种根本性的运动,投入自身拥有的时间与意义:四个人团结紧张地结成一桌,那便是精神上的守望与互助,而打出去的每一张牌,又都是一次次的独立行动。
邱桐家住的房子很旧,楼前有一座残破的环形花坛,内外两层,无人打理,里面没花,也不长草,全是碎玻璃和砂砾,蚂蚁爬来爬去。她上楼后,我总在花坛边上坐一会儿,再骑车回去,精神恍惚。邱桐说,我有时候在楼上看你一眼,就待在那边,也不知道想啥,装他妈深沉。我说,不是,我本来就深沉。邱桐说,我不知道你?我说,咱俩这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邱桐说,其实我那天一进房间,就后悔了。我说,我也是。邱桐说,咱俩真不至于的。我说,我也这么觉得。她说,后来万幸,没成,我还挺感激,不然现在算咋回事,对吧,我就想试一试,俩人儿抱在一起,到底是啥感觉。我说,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之前好几宿没睡着。邱桐说,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别往心里去。我说,那行,但我还有一个问题。邱桐说,你问。我说,你这跟我是第几次?之前是谁呢?总共有几个?我都认识吗?邱桐说,这都他妈几个问题了。我说,能不能跟我说一说。邱桐说,这些你就别管了,跟你关系不大,我妈还老跟我说一句话,你也记住,她说,别操没有用的心。
高中期间,我对自己没有任何期许,无论是感情还是学业,好或者坏,都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不过,我有着一条自己的原则,时至今日,也是如此:我始终避免让自己成为一个灰溜溜的人。很难去描述这样的人到底如何,但我确实见过不少次。比如校史馆对外开放当日,毕业多年的校友回来参观,学校为此特意重做一块大理石牌匾,黑底金漆,嵌入墙内,校名那几个字是郭沫若当年题写的,被一位教职工私自存留下来,当作至宝,传给后辈,只是一张泛黄发脆的纸条,不过一拃长,那天展示时,那位后辈小心地站在旁边,像一位没怎么得到过上场机会的守门员,举手投足生硬异常,精神高度紧张,生怕损坏或被盗去,结束后,饭也没吃,屁滚尿流地带回家里,摩挲着入梦,从此再未出现。以及,我那位离家出走的同学,留下一句话,说要骑着自行车去北京,找一幢最高的楼,从上面跳下来,以示对教育制度的抗议,两天之后,安安稳稳地回到教室,背起手来继续听课,没人关心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明白,即便跳了下去,我们所能给予的也不过是鄙夷罢了。我们比制度本身还要残忍得多。再比如,我跟邱桐出去开房的那天夜里,我回到家后,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我妈在厨房里骂我爸,原因是她刚翻过我的口袋,知道我这一天花掉多少钱。她说,这就是你的儿子,我他妈没白天没黑夜,快要卖血供他了,他拿着钱出去跟女的花,真随了根儿,以后这孩子我不管了,你自己管。我爸说,随了谁?我给谁花?我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爸说,我他妈怕你知道?我妈说,不是有孩子的分儿上,我能跟你过?我爸说,你爱过不过。我妈又开始翻他的兜,钥匙撞在一起,稀里哗啦地乱响,然后她问,你的钱呢?我爸说,没了,花了。我妈说,花哪儿去了,不说明白,今天咱俩没完,我的话放这儿了。我爸说,逛窑子吃豆腐渣,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就他妈花,操你妈的,我现在出去接着花。
然后是关门的声音,总有一个人要离开。不是用力摔响,而是轻轻地,那么轻,锁舌弹出来又悄悄扣紧,合拢不动,怕把这个夜晚吵醒。我又想起孔晓乐的作文,这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也不想分辨。走出去的人们,总归是灰溜溜的,像那位揣着纸条的后辈,或者离家出走的同学,再或者我爸和我,惴惴不安,一无所有,灰溜溜地走在前面。人越是不想成为什么,就越会变成什么,如同一个诅咒,你所惧怕的事物总会来临,跑是跑不掉的。别操没有用的心。
十几岁时,我目睹过很多次的坠落,它们在我的生活里接续发生,层出不穷,不止于背驰的成长行径、糟糕的情感经历与不可理喻的生存姿势,而是显现为一种真正的疲态。我亲见他们自行步入泥沼,任其摆布,打不起精神,四肢软弱,没有挣扎与抵抗。我感觉得到,接下来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将渐渐沉没下去,悄无声息。甫一出场,便抵顶峰,之后竭尽全部的想象,也没有一个可供去往的方向,无法再次振作起来。我对此怀有一种深切的恐惧,时常提醒着自己,千万不可堕入其中,我与他们不同,更肮脏也更坚硬。米兰·昆德拉说过,人一旦沉迷于自己的软弱,便会一味地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比地面更低的地方,无非艰险的溶洞,如洪钟,如塔林,仅可一人穿行,我从此游去,保持着绝对的机警,唯恐陷落,或被割裂身躯。事实上,多年之后,我发现这种忧虑毫无道理,预感悉数破产,那些凝滞其中的人们,总会寻得一个冲出重围的方法,如复燃的灰烬,轻而易举地将过往付之一炬,他们比我更加游刃有余,紧抱着命运,重新书写刻度,从此变成切合时宜的新人。我却依然行在死荫之地,劳作历险,耗尽心血,投入诸多的努力,只是艰难地维持着普通与平庸。我想,这并不存在公平和公正的问题,亦非个人境遇所能完整概括,当我们意识到自身不过是吸附在岩石、荒野与海洋上的一堆无机物,在更为广大的虚空里环绕飞驰之时。
我上一次见到邱桐是在二〇〇八年。高考过后,我们有过几次简短的通话,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无非问询彼此的境况。她在重庆的一所三本院校读法律,军训时差点儿跟教官谈起恋爱,离别晚会上,寝室的女生合唱了一首刘若英的《后来》,下台之后,哭得一塌糊涂。邱桐问我,你听过没有。我说,没。邱桐说,那你应该听一听,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我说,很有道理,我爷就是,我很想念他。邱桐说,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我说,没有啊。她说,不是,没问你,我说的是歌词。我说,问没问那也是没有。还有一次,她哭着给我打来电话,说接到母亲生病的消息,独自在医院里,没人照顾,而她正在备考,相距遥远,无法及时赶回,内心担忧,日夜不得安眠。她对我说,这么多年来,真是太不容易了,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守在一间旧屋里,度过冬夏,屈辱受尽,好不容易捱到现在,母亲却又病倒了。接电话时,我在外面租的房子里,坐在床沿上,刚抽完一整根,精神灿烂流转,盯着满地的垃圾,眼里全是星空与河流,暗若丝绒,柔软得令人心碎。她还没讲完,我便开始痛哭起来,撕心裂肺,完全无法抑制。听见我的哭声,她沉默半晌,反倒清醒一些,坚定地对我起誓道,谢谢,谢谢你听我说话,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全力以赴,在所不惜。我说,我的心里下雨了。她说,我也是。我说,妈妈啊。她说,是的,我的妈妈,我唯一的亲人。我说,妈妈,一起飞吧。她说,什么。我说,妈妈,一起摇滚吧。
邱桐以及许多的朋友们,在那些年里,都使我感到无比困惑,仿佛自从分别之后,他们开启了一种向后的生长,逗留于时间的反面,重新拾起被遗落的情感,不再冲动、疯狂,变得规矩而正常,为进入另一个世界做好充分的热身准备,时光向前流去,他们看起来却更加年轻了。这种改变突如其来,我一度将之视为虚妄与伪饰,做梦都想着要去痛斥,也觉得总有一天,它们将自行剥落,从而显出本来的成色和质地。但这一天并不存在。或者说,它正逐渐远去,只在某个偶然的瞬间闪现小小的一角,虚虚实实,真伪难辨,之后便藏匿起来,无迹可寻。
那一年暑假,我以复习英语考级为理由,没有回家,租住在学校附近,不怎么出门,也很少吃饭,每天近乎疯狂地打着游戏。当时,我很沉迷于一款仙侠题材的网游,晨昏颠倒,日均在线超过十六个小时,还负责组织管理一个帮会。我在里面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其中一个名为“愤怒的机器”,拜入少林,游荡苍山,无起无念缘无灭,无相无我世无端。另外一个叫作“无政府主义者”,以笔为戟,梯云四纵,我身本似远行客,清秋剑气蔽苍穹。我偏爱后者所带来的操作体验,技能丰富,自由度很高,玩起来具备挑战性,在游戏里,我结识了不少朋友,还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我在服务器里热爱争斗,行侠仗义,在社区里发帖撰写攻略心得,获得不少信任与敬重。大家喊我的名字时,常用简写,开始叫“政府”,后来觉得歧义过大,像在跟谁告状,就改叫“主义”,但也依然奇怪,私聊和公屏里经常读到这样的话:主义,今晚在哪里摆摊。或者:主义,带好你的队伍,战场上见。如果战败,屏幕暗下来的同时,还会出现一行血红的小字:无政府主义者已经阵亡。如果使用回城卷轴,则是一行绿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无政府主义者就此别过,诸位后会有期。
邱桐放假返沈,想约我见面,我说没回家,还在学校里待着。她说,谈女朋友了?我想了想,说,没有。游戏里的算不算,实在说不好。她说,那我去看你吧。我说,来是可以,但我没什么钱了,食宿均需自理。说完这话的第三天,她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我所在的城市。因为要组队打一个任务,我没去车站迎接,只发了个地址,直至收到她的信息,说已在楼下,我才很不情愿地套了件衣服出门。
邱桐换了一个造型,看着比过去成熟不少。她穿着一件暗色碎花连衣裙,化了淡妆,挂着一对儿银色的耳钉,也不再扎马尾,一袭乌黑的直发,平平垂落,抚过肩膀。她跟我说,这叫离子烫,花了一百三,刚弄好的,问我好不好看。我说,还可以,跟从前确实不太一样了。她说,你怎么还这样,也没个变化。我反问她,我应该有什么变化?邱桐见我不满,又问道,咱俩几年没见了。我说,将近三年。她说,你跟其他同学还有联系吗?我说,没有,班级的群我都退了。邱桐说,这两天我看他们张罗着聚会呢。我说,我不去,你去吗?她说,肯定不啊,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
学校旁边开着一家火锅自助餐,二十五元一位,另收锅底十元,肉和青菜随便吃,不浪费即可,啤酒饮料也不限量。我带着邱桐来吃晚饭,这一路上,她特别兴奋,东瞧西望,看见什么都想问一问,话说个不停,我跟她讲,经济条件有限,就请这一顿,表示一下心意,你尽管多吃,最好能吃出三顿的分量,这样日后回忆起来,也显得我比较热情。邱桐拍着我的肩膀说,放心吧,用不着你,我妈给我拿钱了。我说,你妈身体如何?她说,谨遵医嘱,术后恢复得很快,坚持锻炼身心,天天出去跳舞打麻将。
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个电磁炉,上面放着变形的铝盆,羊肉卷、鸭血、午餐肉、粉丝和青菜放在进门处的网筐里,只能捧着橘色的塑料托盘去夹,来来回回,走动不便,地上积着一层滑腻的透明油污。麻酱小料是调好的,齁得要死,两块钱一份,不提供免费纸巾,一块钱一盒。我们就着自来水煮火锅,血沫一层一层沸腾泛起,荡至边缘,我夹起一团翻滚着的碎肉片,放入口中,毫无滋味,如同被人塞进一把锯末。只吃了两口,邱桐便把筷子放下来,说道,这里跟重庆真没法比。我说,是吧,对付一口,怠慢了,见谅。邱桐说,咱俩喝点酒吧要不。我说,不行,晚上有事儿,得保持清醒。她说,我都来了,你还有啥事儿,总不能去玩游戏吧。我说,就是游戏,今晚要开荒,我的位置很关键,跟你也说不清楚。邱桐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多年你都在干些什么啊。我抬头郑重说道,邱桐,咱俩就是同学关系,我不是你爸,你也不是我妈,你以前告诉过我的话,我也还给你,记住,少操没用的心。邱桐说,你这人还挺记仇的。我平稳情绪,说道,没特意记,话赶着话儿,唠到这里,就想起来了。
邱桐说自己的酒量不错,喝到第五瓶时,开始说胡话,破口大骂她的学校,还要教服务员说重庆方言,反复指导,发音不准的一律不放过。之后便趴在桌子上,低声自语,怎么叫也不起来。我心里很急,也有点上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游戏里的朋友发来信息,问我怎么还不上线。实在没办法,我拖着她回到我的住处,精神与体力濒临崩溃。这一路上,她吐了两次,一次在校门口的石桥上,与底下奔涌着的污水合流,第二次是在楼道里,我使劲拍打着她后背,她一边呕吐,一边自省道,这点儿酒让我喝得,也没多少啊。进屋之后,她一头栽倒在床上,我去厨房烧水,回来见她换了个姿势,单腿外露,夹着我的被子,咬住一角,迷迷糊糊地说,你可别碰我,听见没,不然我他妈饶不了你。我说,你放一百个心,我绝对不,但你也得答应我,想吐提前说话,不要弄到床上,我没法收拾。邱桐说,真他妈没良心,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谁能明白呢,我心里很苦。我说,人生之苦,始于有欲,或尊至帝王,或卑如草芥,皆念念不得逃脱,神明上苍,怜世人此般疯痴,乃采朝露,撷晚霞,绕越云雾,炼化五色奇石,育成灵兽种种,方置成幻境一处,名曰太虚,凡入得此地者,有志抒志,望利得利,钟情得情,以解世间之苦也。还没等我说完,邱桐便睡着了,一呼一吸,散出浓烈的酒味,如贪杯酣眠的小兽。
太虚幻境的副本我打了四次,集结群雄,改换两套装备,均以失败告终。食人草,琴仙子,火麒麟,被无限复制出来,层层叠叠,蜂拥而至,我守在一处,招数用尽,无论怎么布置,始终无法应对。整个屏幕上,皆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提示着我:幻境情志缠绵,一旦陷入,便无可逃脱。打到最后一局,已近凌晨,邱桐清醒过来,穿着我的拖鞋,自己去倒了一点热水,双手捂着茶杯,站在椅子背后,也不讲话。待我关掉电脑,沮丧地决定中止这个失败之夜时,她小声问我说,头还是很痛,能不能陪她躺一会儿。
我重新铺好被褥,松开绑带,用力将窗帘拉严,最初的这一抹晨光里,久积的灰尘滚滚倾泄,在空气里游动,无声漂浮,落入我们的呼吸。邱桐穿着外套,还觉得冷,我将被子对折起来,全部覆在她身上,自己侧身缩于墙壁一侧。我说,睡着了就不冷了。她说,我到底喝了多少酒?我说,没数,记不清。她说,感觉也没多少。我说,不重要,心情问题。她说,可能喝的是假酒。我说,那不至于。她说,这酒叫什么名字,以前没喝过。我说,黑冰。她说,听着像毒品。我说,这个还行,零售也要一块五一瓶,不是最次的,本地还有一款更难喝的,叫作公牛,味道接近于稀释过后的尿液,喝醉一次,保你三天起不来床,头疼得想给卸下来,看见酒字儿都迷糊。她说,黑冰,公牛,名字太怪了,行动代号似的。我说,也还好吧,名可名,非常名。她说,提到公牛,我总能想到那个篮球队,芝加哥公牛,你知道吧,我小时候不认识美国,也不知道什么芝加哥,听电视里老提,一直以为说的是石家庄,石家庄公牛队,也挺顺口,反正都仨字儿。我说,芝加哥,石家庄,可能也差不多,都很国际化。她说,我以前对国外没概念的。我说,我现在也没有啊。她说,跟你说个事情,我要出国了,下个学期做准备,学语言,毕业之后就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回不回来了,所以这次过来看看你。我说,去石家庄啊?她说,没跟你开玩笑,日本吧也许。我说,没想到,你妈这么厉害,打麻将也能送你出国,确实佩服。她说,不是,不是我妈的钱。我说,有人包养你了?她说,滚犊子,我爸的。我说,你爸?她说,对。我说,你爸不进去了吗?给果树喷药,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四大爷。她说,骗你的,还真信,我爸不是后勤主任。我说,那是?她说,地洞里的那具尸体,其实是我爸,快十年了,赔偿金刚发下来,他以前是化工厂的厂长。我说,我操。她说,尸体也不止一具,还一个女的,厂里的会计,坐办公室的,也在同期失踪,不太确定,但应该是她,我还见过两回,能说爱笑,梳着大波浪,见了我就搂着,可亲了,性格特好,他们俩死前抱在一起,难解难分,加上腐蚀严重,处理草率,当时就以为是一个人。我说,原来如此,你妈肯定挺恨他们的吧。她说,也还行,就那样,活着肯定恨,死了就算了。
我起床撒了个尿,冻得直哆嗦,也是奇怪,不过八月份,夏天却正在褪去,空气渐冷,外面安静且萧条,像是沈阳刚入冬时,尚未供暖,寒风不息,四处透着阴,嘶嘶低叫,直往怀里窜。尿到一半时,我想到有一部电影里说过,我不害怕痛苦,当你生活在寒冷里的时候,你会感到爱的痛苦,并且无法割舍。爱不爱的,我不太有把握,痛苦是切实存在的,也难以舍离,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它们往往会转化为一种钻石,近于不朽,闪烁着坚硬的光,将我们的生活切剖开来,一分为二。我很懊悔,没在她处境艰难的时刻去重庆看望,向她倾诉,关于那些不太结实的情谊,我没那么喜欢她,只觉得理应这样去做,如若不然,便如此刻,我的慰藉再也无处安放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喝醉后对我说过的另外一些事情,不是语言、教育或者感情问题,也不是那两具尸体。她说,总有一个声音,仿佛从腹中上升,萦绕着她的手与心,眼和肩,对她说道:这就是你的选择,你无非想要如此。现在,这个声音也回荡在我的耳畔。
我躺回到床上,邱桐仰着面,半闭着眼,将被子分过来一部分,我搭在腿上,翻了个身,斜卧在她旁边。我问她说,你想去哪里转一转,睡醒了我陪你。她说,你不至于因为这个来同情我吧,真没必要。我说,没那意思,忽然有点醒悟,你来一次也不易,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了。她说,别了,要么你带我打打游戏。我说,什么?她说,刚才看了半天,感觉还挺有意思的。我说,你要愿意,那我没问题。她说,是不是还分个门派?我说,对,武当,少林,丐帮,五毒,昆仑,唐门。她说,女孩儿一般选什么啊?我想了想,说,峨眉吧,也分为两类,一种使琴,峨眉俗家,断水迷心,造成对方大范围混乱;一种用剑,峨眉佛家,加攻加血,藏于万人之后。她说,后面一种能帮到你,对吧。我说,是,战场上必不可少,能迅速提升状态,我们一般管她们叫佛,只是辅助,没有什么伤害,杀不死人,玩着不太过瘾,所以很少有人去选择,茫茫武林,铠甲万千,一佛难求啊。她说,那行,我来当佛。
我每年至少要去两次上海,一次在元旦过后,一次是在秋天,差不多十月底,都是参加行业内的展会。通常住在浦东区的一家快捷酒店,离机场不远,打车不到五十块钱。年初时,我办理入住,前台服务员看过身份证,跟我说道,你是沈阳的?我说,是,过来出个差。她很高兴,笑着说,真巧,我也是啊,我住皇姑区,岐山一校附近。我说,你在上海生活?她说,不是,假期在这里边玩边打工,今天是第三天上班。我说,休假这么早。她说,不是,我自己放了个长假,出来四处转转。我说,羡慕,年轻就是好。她说,那倒也没觉得。我说,当时都不这么以为,过后才能想明白。她说,先生,房卡请收好,电梯在楼的后面,右侧一拐,也需要刷卡,你是做什么的啊?我说,干工程的。
退房那天不是她值班,换了个男的,说话声音很小,腼腆得像小女孩,手腕上露出来一点点的花臂文身,看着极不相称。我买了一瓶可乐,一块巧克力,放在前台,跟他说,请帮我留给你的女同事,沈阳来的那位。他有些困惑,仍点了点头,没再多问。然后我便出了门,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一定不会转交,对他来说,这也许相当棘手,无法处置。
晚上九点的航班,我叫了个车先到市内,去见两位朋友,他们是一对夫妻,以前在游戏里认识的,很难得,关系一直维持到现在。丈夫在机场上班,曾是部队的飞行员,妻子一直没有工作,赋闲在家,有一段时间想开美容院,还问过我要不要入股,后来也没成。他们都不喝酒,生活规律、简朴,到约定地点后,带我去了一家美式风格的汉堡店,全实木装修,灯光昏暗,环境略显局促,但味道不错,薯条上还撒了黑松露。我头天醉酒,胃里吐得一干二净,身体发虚,没什么食欲,只是听他们讲话,主要是妻子不停抱怨着丈夫。她说:你能信吗,他这个人真的太无聊了,十几年来,业余生活就两件事情,读书和看电视剧,而且只是一本书,一部电视剧,翻来覆去,无止无休,书就是《三国演义》,电视剧是《编辑部的故事》,那里面每一集的内容,听得我都快背下来了,他可一点也不腻歪,你服不服,反正我是服了。丈夫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妻子说:还别不信,我现在都能给你唱上一段儿,投入蓝天,你就是白云,投入白云,你就是细雨,在共同的目光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唱得很忘我,我本来想着要不要鼓个掌,以示激励与尊重,刚顿了两秒钟,她又接着唱道:投入地笑一次,忘了自己,投入地爱一次,忘了自己,伸出你的手,别有顾虑,敞开你的心,别再犹豫。歌声停下来时,餐厅的音乐忽然抬高了音量,一曲轻快而逍遥的小调,像是剧集结束后渐入的广告部分,几位朋友在树荫之下并肩行走。我说,唱得我都要哭了。妻子挤着眼睛,笑道,太难听了是吧?我说,不是,唱得太好了啊。
妻子说,你可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丈夫说,我也是。妻子说,谁问你了。丈夫继续嘿嘿一笑,取下眼镜,用纸巾揩着脸。妻子说,有时候他出门上班,我实在没事儿做,就去游戏里看一看。丈夫纠正道,不是有时,是每一天。我说,我很久没登录过了。妻子说,后来几个大区合并在一起,冒出来很多不认识的,打得乱七八糟,相互吵个不停。我说,现在还有人玩吗?妻子说,也有,很少很少,队伍组织不起来,帮会都散掉了,一座座的空城里,没有活人,全是外挂,只有郊外的灰色野兔,偶尔蹦进来看一眼又再跑掉,我上了号,不去打怪,也不做任务,只是四处转一转。我又想到前台的那个女孩,此时此刻,好像所有人都是四处转一转,不为见到谁,也不为发生一点什么。妻子说,记得吧,你走之前,把账号密码留给我们了。我说,有印象。妻子说,对,技能加得特好,很威风啊,偶尔我也会登一下你的号,还见到过有人给你留言。我说,是吗,都说什么了啊。妻子说,有以前的仇家,开始一直追着骂,话都巨脏,光看着都嫌恶心,接着又说有点想你了,温情脉脉的,我一句没回过,你说人咋能这么分裂呢,也有问价要买装备的,还有跟你讲着悄悄话的,隔个一年半载,没头没尾地发来一两句。我说,说些什么?妻子说,记不太清,古诗词居多吧可能,有一句李煜的,这个我有印象,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小时候背过,还有个半句话,我年轻时的朋友啊,欲言又止,不知具体啥意思,起初我以为是系统自动发的,后来发现不是,我查过,好像是个佛,可能还是小号,级别不太高。我说,那很正常,追我的佛可太多了。她说,是,我都差一点儿。丈夫在旁边,又是嘿嘿一笑。
丈夫开车送我去机场,堵在高架桥的入口处,斜坡上到一半,挪动几步便又踩紧刹车,我们半仰着靠在座椅上,如被江水里冒出来的一只巨手擎住,不得光明与喘息。车窗外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到处只是谎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来这里都是这样:半阴不晴的天气,混沌不明的潮湿,涣散失重的街道,接近于北方冬季的傍晚,虚弱的亮光还在,随时准备褪去,也还没到点亮日光灯的时间,室内室外只是一片沉默的晦暗,走在黄昏里,也像走在黄泉路上,左脚绊住右脚,影子拖在腰间,跌跌撞撞,心脏亮着最后的一点光,像血的源泉,一簇一簇环绕上升,渐行渐暗,人在隐去,人在消逝,要去往何处呢,海洋吗,地洞吗,太虚幻境吗。
妻子对我说,来上海三年了,一个朋友也没有,前两年吧,天天就盼着过春节,能回家去看看,像个老年人。丈夫说,那能怪谁,你又不出门。妻子说,有人跟我说,生个孩子吧,有孩子一切就都好了,他不要,其实我也不太想,很害怕,不知道在怕些什么。我说,你们俩不也过得挺好的。她说,好与不好,自己心里有数,你也结婚了,对吧,反正就是这样,你没准儿能明白。丈夫说,我不明白啊。我说,我争取明白。她说,跟你们男的说话太费劲了,你要是有认识的女性朋友,也在上海的,下次介绍给我认识啊,兴许能谈得来。我说,好,我记着。她说,又快到春节了,今年我们不回去了。
十月底时,我前往上海,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办理手续时,惊讶地发现前台的那个女孩还在,个子好像长高了一点,不过她已经认不出我来,一脸的不耐烦,皱着眉头摆弄电脑,指挥我看向摄像头,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右,右,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讲。我很想问问她,上次的那瓶可乐有没有喝到,以及不是说要四处转一转,为什么没走呢。我躺在酒店的床上,看着我那两位朋友发来的怀孕写真,产期将近,他们都胖了不少,妻子在笑,龇着一口白牙,丈夫的双手轻轻托住妻子的腹部,喜悦地眯着眼睛,假装聆听,甜蜜如同新人。就是这样,伸出你的手,别有顾虑,敞开你的心,别再犹豫。
邱桐发来信息,问我到上海没有。我说,到了,正在工作。邱桐问,要忙到什么时候。我说,那说不好。邱桐说,实在不行,我去找你也方便。我说,别了,你的孩子太小,等我忙完这两天,一定过来见你。邱桐说,那我等你啊,别他妈忽悠我,跟上次似的。我说,上次?她说,对,你说给我介绍一个在上海的朋友,等了大半年,也没下文。我说,抱歉,她不在这里了。
邱桐这种心情之迫切,我实在很难理解,也想不出来任何必要的理由。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面了,联系也极少,我对她的现状几乎一无所知,不是不去想,而是觉得平行的人们都在远行,长路消逝,相隔辽远,剩下的不过是漫漶的风景,野草沉眠,野草生长,野草一望无际。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打车去邱桐住的小区,定在六点钟见面,我提前很长时间出发,因为想着要给孩子买一件礼物。附近有座高档商场,我逛了一个多小时,从一楼走到五楼,也没选出来。衣服没办法挑,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玩具又都长成一个样子,神态相似,熊猫呈痴呆状,长颈鹿也不见得有多聪明,还有一些,我根本认不出来是什么物种。有时我觉得成年人与孩子的区别也在于此,孩子仅通过一两个明显的特征来辨别事物,成年人则不行,接收到的信息过于芜杂,瞻前顾后,徒生无数的犹疑与猜测。比如柜台底下的一个玩偶,鼻子像猫,耳朵像熊,眼睛像老鼠,打扮得像人,梳着刘海儿,但好像又都不对,我问服务员,这是什么东西啊。服务员说,谢灵通。我说,有名有姓的,是小狮子吗,谢逊的后代?她说,别问了,我也说不明白。
我在门口等了邱桐二十来分钟,抽了三根烟,天色渐晚,人们走入走出,脚步忙乱,我很吃力地辨认着哪一个是她,按照预想,她应该比从前婉约一些,优雅得体一些,毕竟身为人母,也是一个上升之人,但这都不是什么确切的词语。我想到她时,第一印象仍是多年之前,她住在我租的那间屋子里,待了整整十天,摇身一变,成为家里的女主人,挽起头发,每日精心收拾,买菜做饭,我们一起打游戏,散步,在海边久坐,互相说着话,什么都没发生,也不需要发生。她讲述她爱着的那个人,要多差就有多差,同时,也是要多好就有多好,我给她讲音乐,文学,女孩,幻想,总之,我的全部事物的影子。那些天像是我生命里一个短暂的假期,消散退隐之后,反而变得无限悠长、清晰,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都很少有过这样的陪伴。如今的大部分时间,我不过是在跟自己说话而已。
夜晚转凉,灰雾游浮,事物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布满污渍的玻璃窗,怎么也擦不干净。邱桐从窗外走来,裹着一件棕色长衣,双手抄在口袋里,踢着低帮皮靴,象征性地向我奔跑几步,又放缓速度,仰脸望着我笑,轻轻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果然如此,一切不出我所料。我把手里的烟跺灭,只动嘴型,不发声音,这是以前我们上课时经常玩的游戏,没办法大声讲话,那就让对方花点心思猜一猜。但此时不是,我很想对她说点什么,又不想被她听到。
邱桐问我,你会拆装儿童座椅吗?我说,没弄过。她说,我的车就俩座儿,不太方便,想着带你去一家日本料理,东西新鲜,味道也好,就是有点远。我说,别麻烦了,随便吃一口。她说,那不行,都定好位置了。我说,我主要是来看看你。说完,我递去一个鼓鼓的手袋,邱桐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一顶嵌有银制纽扣的黑色复古贝雷帽,底下还有一只谢灵通。她把帽子扣在头上,跟我说,还有礼物,太客气了,谢谢啊,很好看,你还挺会买的。我说,想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合适,我想你这些年里的变化肯定很大,但头围还是比较可靠的。邱桐说,听着不像好话。我说,孩子谁在带呢?邱桐说,有个阿姨,我还想过要不要给你做一顿饭,后来觉得家里实在太乱了,怕你笑话。我说,多虑了,我啥时候笑话过你。她说,以前是没,现在可不好说。
出租车行驶在一条小路上,速度很慢,车轮碾过落叶,发出轻微的声响,偶有行人穿过其间,向车内迅速扫来一眼,又匆匆移开。邱桐与我坐在后排,简单寒暄几句,便陷入了沉默,不明原因,但她一直在笑,我有点不适,说道,给我看看你家孩子的照片。她动作麻利地打开手机相册,满满一屏幕,全是温暖的肉色,然后一边翻着,一边向我解释道,这是刚生下来的时候,太丑了,我连一眼都不想多看,跟老头儿似的,这是百天照,一套下来五千多,比结婚照还贵,也没看出个好来,谁去了都是那几套衣服,孩子像个摆设,这是我带他去逛植物园,那些树名儿我一个都叫不上来,他一直呼呼大睡,眼睛都没睁过,你说来气不。我问,长得像你还是爸爸?她说,你看呢。我说,像你多些,眉眼儿之间。她说,可别像我,我太难看了现在。我说,不啊,没什么变化,跟以前一样,英姿飒爽。她说,别光说我,你跟孔晓乐准备啥时候要一个呢?我说,没细想,有了再说吧。她说,想生就得趁早,我都有点晚了,总觉得带不动。我没回应。她又说,不要也行,其实还是两个人好,自在一点。
开到一半,邱桐把谢灵通掏了出来,摆弄几下,放在身前,又捋了捋头发,说道,来,你给我俩拍一张,留个纪念。我说,你跟它?她说,对,你看,我俩衣品很像,颜色一致。我说,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她说,谢灵通啊,这都不知道。我说,是个人吗,小孩儿?还是动物?她说,海獭,科学家,背着个蓝色防水包,它很博学的,无所不知,还有个实验室,总钻在里面,但有点恐高,我儿子特别喜欢它,因为很像他爸。我说,他爸恐高?她说,不是,他爸也是科学家,天天在实验室里,不怎么爱回家。我说,实验啥?她说,我也搞不清楚,都是专业术语,生物的一类也许,我总想到黎明的那首歌,你还记得吧,快乐两千年,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看看有没有不变的诺言,所以,我觉得可能是诺言吧。我说,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正经说话。她说,见了你控制不住,平时我也不这样。
我掏出手机,给邱桐与谢灵通合影,她们不断变换姿势,我从各个角度奋力拍摄。我抬高时,她们像在海底,一个妈妈抱着自己的孩子,低头微笑,嘟起嘴巴,如在索吻,而世界正缓缓沉溺;我放低时,谢灵通就变得很大,踌躇满志,露出几分可笑的威严,占据了半个屏幕,像要保护着身后的邱桐;我将手机摆在胸前,没有对焦,随机按下一张,拍出几重运动的幻影,一个要离开,一个在等待,各自守盼;或者说,一个在诞生,一个在做梦,形影难分。
照片也如诺言,一句又一句,我没有仔细挑选,统统发了过去,屏幕亮起,消息一条条弹进来。她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抚摸着谢灵通,对我说,你知道吧,海獭很脆弱,全靠着这一身皮毛保暖,如果毛发被弄得乱七八糟,或者被大鱼咬出一道伤口,那么冰冷的海水就会直接浸入到皮肤里,一点一点带走体内的热量,最终冻死在近海,浪潮把这些泛白僵硬的尸体一次次冲到岸边,直挺挺的,排成几列,像是集体殉情自杀。我说,没想到,海獭很重感情啊。她说,我觉得是,你有时跟它也很像。我说,我不像。她说,那你像啥,自己说说。我想了想,说道,可能是植物,一棵叫不上来名字的树。
主楼内的教室数目有限,扩招之后,只有高三的学生在此上课,相比后建的新楼,这里环境更好,光照虽是问题,但室内结构合理,长厅肃静,温度适宜。新楼近似医院,过于洁整,没有墙线,白瓷砖反着冷光,一间间教室也像病房,到处都是信那水的味道,令人紧张莫名。自新楼向南行去,隔着一条马路,有一座近乎废弃的公园,没有围栏,任意进出。园内有死湖,夏季养荷,长势茂盛,叶片宽大,接续而生,如同填海造地,形成一片绿色的岛屿;临近秋日,立叶干枯变黄,逐一下移,埋在水底;冬季落雪,湖面封存,长久不开化,植物死损大半,来年不复生。如此数年,池底淤积,遍布着杂物,水色由绿转棕,形近油脂,风吹不动,池水密度渐增,凝点降低,再到了冬天,只在表面结上一层起皱的薄冰,若朝着湖面高声喊去,亦可使其碎裂。
有近半年的时间,我待在湖边,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岸边的石阶上,每天吃过早饭,便来到这里,傍晚时离开。身后是一株枯木,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眼前是新楼与旧楼,各自庄严矗立,铃声响起,吞吐着无数年轻的时间。我那时刚毕业,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经理给了一张红底黄字的三米条幅,派我每天穿着西装皮鞋在公园里驻守,摆上两张课桌和几份合同,再放一个大喇叭,向着走过来的人们推销产品。录音循环播放:种下一棵小树,收割一片绿荫;留下一份保险,托付一种希望。我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收摊不做了,垂头丧气,脸面不说,心里也过不去,保险管不管用不知道,但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不还得回家收割你爸,再托付给你妈。工作也没辞掉,业绩肯定没有,我这个人也可算作公司的成果,所以就这样待了下来。
我是在公园里遇见的孔晓乐,连续好几次,第一天我没好意思喊她,看见她跟着两个女孩散步说笑,第二天相互对视几眼,我心头一沉,也没打招呼,装不认识,第三天她没来,我以为日后也会避开,第四天下了大雨,我没去,第五天里,她自己来到公园,在岸边陪我坐了一会儿。那年,学校旁边开了家大型连锁超市,她在里面当收银员,分早晚班。正式开工前后,她吃过午饭,总喜欢来这边走一走。我说,我平时就待在这里,你想来见我的话,随时都可以,不想的话,我换个地方也行。
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太多可以说的。对于孔晓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并不好奇。在这点上,她对我也一样。孔晓乐的变化有一些,比上学时要热情,也胖了不少,腿部尤其紧实,像一截光滑的小石柱。讲话时缺乏逻辑,前言不搭后语,经常提些没什么意义的问题。比如,她问过我,什么是垃圾,什么是爱?我说,垃圾是垃圾,爱就是爱。她说,等于没说。我说,那你谈谈。她说,有人爱着,那就不是垃圾,不然就是。我说,那不一定,爱不能改变根本属性,这是物理问题,但有人就是喜欢垃圾,这是精神命题。她说,我是垃圾吗?我说,这话问得没道理。她说,我总感觉自己是,我很自卑的啊。还有一次,她问我,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对一个人产生不信任的感觉?我说,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信任,为人比较警惕。她说,你不是这样的,再想一想。我说,反反复复的谎言?她说,如果经常被骗,还要选择去相信,那是神圣的爱吗?我说,不是,那是对自己的纵容与冒犯。她说,我觉得就是,你还真是不懂爱啊。我说,你懂,行了吧,但请不要告诉我了。
有一次,孔晓乐来公园时,给我带了一个苹果,说是超市的理货员送的,她不怎么爱吃,放在包里觉得还挺沉。我正好喜欢吃苹果,也没洗,在衣服上蹭几下,就开始啃,没两分钟,便吃完了。从此之后,她每次都会给我带一个过来。事实上,我对苹果很有感情,不觉得多么好吃,但有了就想吃。我看过一些电影,有人喜欢在路上抛橘子,有人在夜晚反复抛着石榴,如一枚跃动的烛火,我总想着抛几个苹果。国光,银冬,黄元帅,红富士,都行。仿佛可以暗示一点什么。有人唱过,太阳下山了,月亮出来了,老人们喝醉了,姑娘们睡着了,苹果树我梦里的苹果树,只有你知道我在异乡的路上。所以,看来还得是苹果,比较值得信赖,什么都知道,但它不说。后来每次吃完时,我都会想到,苹果核是垃圾,那么苹果也许是爱。
有天做梦,回到高中时期,孔晓乐怒气冲冲从讲台上走过来,持着教鞭,似要抽打,厉声向我问道,你他妈凭什么骗我?我说,我骗你了?她说,对,你没等我。我说,我要等你?她说,早就说好的事情。我说,对不起,可能忘了。她哭了起来,特别委屈,说道,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我说,一个晚上?她说,日以继夜。我说,这个成语很好,容我琢磨一下。她说,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我说,现在等待,来得及吗?她继续号啕,也不说话,被晾在那里,没人上前安慰。上课铃声响起,我很紧张,如果老师见她这样,肯定会询问原因。而原因又是什么呢,我没等她?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啊。第二天,我把这个梦讲给孔晓乐,她听哭了,跟我说道,你就这么嫌弃我。我说,从来没有。
婚后的前两年,我们过得不错,家里托人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收入不高,比较稳定。她还在超市里上班,作为储备干部,本有两次升职的机会,都没抓住,被人抢了先,就有点失落,我劝她休息一段时间,她也没听。到了第三年,贷款买的新房下来了,她一边上班,一边忙着装修,跑前跑后,就她一个人,我很少能帮得上忙。房子装好后,因为要放味道,没有立即搬进去。有一天忽然下起大雨,单位领导没在,我赶忙借了件雨衣,连跑带颠地去新房关窗,拧开门后,我看见孔晓乐跟一个男人在客厅里。也没做什么,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规规矩矩,离得也不近,电视里放着购物节目,先是镭射砖石锅具,然后是桑蚕长丝床品四件套,优惠力度极大,价格心动,第三件是什么不知道,我想到有些工作还等着我处理,没陪他们看完,就先走了。回到单位后,我想起来,那人以前是超市的理货员,现在升为主管了,不仅长得比我高大一些,运气也不错。
我和孔晓乐没再谈起过这件事情,但我的心理有点变化,睡不踏实,半夜老醒,还跟踪过那个男人一回,守在超市职工通道对面的饭店,点一桌子啤酒,喝了一下午,直到见他下班走出来,便跟在后面。他骑着自行车,我一路小跑,累得气喘吁吁,好在住得不远,十几分钟就到家了。当天我在兜里揣着一把刀,眼看着他进了大门,一层一层往楼上走,但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我坐在路边,极其疲惫,体力透支,野狗一样地喘着粗气,歇了很长时间,可还是缓不过来,口干舌燥,头脑里嗡嗡作响,许多声音一齐涌过来。准备起身回去时,我看见他喊着口号走出单元门,精神百倍,趾高气扬,绕着小区的健步道来回走圈,右手还牵着一个小男孩。我踩不稳步伐,摇摇晃晃来到他们面前,笑着跟男孩打了个招呼,他刚看见我时,有点没反应过来,表情僵着,之后连忙领着孩子避开,我就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走了一圈半,他冒了一脑袋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低声跟我说道,兄弟,有啥事儿,能不能别当着孩子的面儿。我说,没事,就是过来看看你们。他说,兄弟,对不住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我想啥了你知道?他说,总之,我跟你道歉,你冲着我来,咱怎么都好说。我说,跟你没关系,我主要是喜欢孩子,不信你来我兜里摸一摸,装着我给他带的礼物。这时,男孩也转过身来,仰头看着我说,叔,你带的是啥,我爸不让我要外人的东西。我说,我是你爸的好朋友,不是外人。他说,你先冷静,兄弟,有些后果我们都承担不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好好解释一下。我没理他,跟男孩说,这个礼物呢,我本来要送你爸,后来又想给你,但是吧,你现在可能还用不上,那就长大一点儿再说。男孩说,叔,我都五岁半了。我说,是,那也还不够,你就先记着,叔欠你一个礼物,做梦也得想着,千万别忘。男孩说,行,我记住了,谢谢叔啊。
从这时起,我养成了一个坏毛病,像是缸里的金鱼,环境发生一点变化,就想要甩籽,迫不及待,无法忍受片刻。近几年里,我经常主动申请出差,一旦放下行李,马上想尽一切办法,先把自己收拾利索,有时花点小钱,有时一分不花,有时很快,多数时候很慢,半天弄不出来,极为痛苦。开始时像是为了报复,后来也不是,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染了毒瘾似的,克服不掉。我在哈尔滨睡过一个长途司机的妻子,相貌不行,也不会打扮,但性格好,整个过程一直笑呵呵的,我说什么她都不拒绝,结束之后,我给了三百块钱,她开心得乐出声来,我问她怎么这么高兴,她说,老公今晚要回来了,一个多月没见到,特别想念,她老公还说想吃炖豆角,她这就准备去买菜。我听着很羡慕。我在上海也睡过,一个飞行员的妻子,特别过瘾,身材棒极了,伺候得也周到,随意摆弄,我从后面薅住她的头发,对着镜子干,她就一直哭个不停,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我好爱你啊,你知不知道。我说,你再说一遍。她说,我真的好爱你。
讲完之后,邱桐捂着嘴啜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不知是害怕还是怜悯。我说,这就是我的这些年,现在也厌倦了,想要毁灭一点什么,可最终连自己也毁不掉。我跟孔晓乐还生活在一起,有天半夜,我起来撒尿,发现厨房亮着灯,我走过去,她坐在餐桌旁边,披头散发,张着大嘴喘气,面前摆了半瓶白酒,她说,我操你妈。我说,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说,你以为我怕你知道?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了下来,双手伏在地上,跟我说,求求你,不要走,原谅我好不好,怎么都行,你别走,我不想自己一个人。我低头看着她枯糙的头发,没有一丝光泽,像一捧放久了的干草,随时可以引燃。我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情,既不惭愧,也不淡然,坦白来说,我毫无知觉。我跟她说,我不走,因为我也无处可去。我们回到床上,睡了一觉,抱在一起又分开,第二天醒来后,好像一切都未发生过。
临近午夜,餐厅打烊,我准备叫车回酒店,喝得头疼,明天还要起早。邱桐让我陪她再走一走,说不知道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了。长街空旷而安静,地面湿润,好像刚下过一点雨,我想,所谓时间,正是这样一种不均衡的介质,或许是由意识来决定,尽管我们确立了秩序,制定了种种规则,仍无法控制其流淌的速率。在这样一个晚上,过去的许多年呼啸而逝,又仿佛暂停于此,立在眼前,缓缓揭示着动作与样貌。邱桐笑着跟我说,咱俩没发生过啥吧,真记不清了,一孕傻三年。我说,放心,我们没有。她叹了口气,说,我傻了整整六年啊。我说,女儿还认识你吧?她说,偶尔打个电话,也不太亲近,她都快七岁了,什么都知道的。我说,你想她吗?她说,不太想,或者说,尽量让自己不想,我没办法面对她,太多愧疚了。我说,不能怪你。邱桐说,很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时常陷入恍惚,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我的生命像是一个个连缀不起来的片段,来不及做任何的准备。我说,那也不错,至少可以保持着一点期待。邱桐说,是吧,我也这么想的。然后又补充一句,也只能这么去想了。
路边有幢二层别墅,砖木结构,缓坡瓦顶,中央有门廊,刻工复杂精巧,顶端叠有玻璃穹顶,底部是一排欧式的石柱,围着黑色铁栏。举目望去,月光在乌云里沉睡,暗红的外墙落着爬山虎,多吸附在上部,下面零星几枝,应是被修剪的结果。邱桐指着说,我们在这里合张影,好不好。我说,没问题。她举起手机,调到自拍模式,屏幕里是我们的脸,以及一片墨色的绿,在夜里生长,吞噬着边际。她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我撇起嘴唇,好像她是一位永远的赢家,而我根本不在乎这场游戏的输赢。邱桐说,我其实都不太记得孔晓乐了,就只有一次。我说,什么。邱桐说,临近高考时,爬山虎又长到了房顶,从窗户外面伸过来,还记得吧,那次,学校请了个很厉害的工人师傅,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干干净净,拎着铝制长梯,就自己一个人,怀里装着一把壁纸刀,攀上爬下,忙活一整天,然后跟大家说,清理结束,过后见分晓,谁都不信,以为是骗子,但没过多久,只要在下面轻轻一扯,那些植物就一大片一大片地掉落到地上,很壮观,像被施了法术,当时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听说,那人会在一堆叶片里找到主茎,横着切断,之后就不用管了,待到养分供给不足时,叶黄枝枯,那些茎须再也没了力气,溃烂腐败,自然从墙壁的缝隙里脱落出来,这些都是孔晓乐告诉给我的。她还悄悄跟我说,那个人其实是她爸,你知道吧,我当时真的很羡慕她。我说,这事儿我都不清楚,结婚之前,她爸就没了,她也没跟我说起来过。邱桐说,我也就只记得这么一件,我的记忆力太差了,能想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有时还会为此哭上一会儿,有人说能忘掉是很幸运的事情,我却感觉没有比这更令我难过的了。邱桐挽着我的手臂,低声讲述,我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朝前走去,我的记忆力尚可,前面的街口我有印象,从此转过去,十字路口再向北,走不到一公里,就是邱桐住的地方。而我离得还很远,远到要经过高桥,穿越隧道,一路走到天明。我想,在那时,她的孩子应该已经醒了,委屈地哭喊不止,以责备这一夜的离开,邱桐会一边抚摸着他的毛发,一边递去那只崭新的玩具。他停下几秒,笑起来,或者继续哭泣,表达着喜爱与厌弃的情绪。在那片刻的安宁之间,他们望向对方,陌生而惊异,就像从来没有遇见过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