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江南的历史文化资源非常丰富,多年来,很多学者也都利用这些资源做出了大量出色的研究成果。如何让江南研究向前推进,开展多学科合作,打破学科间的壁垒,应该是一个有效的途径。这不仅有助于江南研究,而且可以实现当下江南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可以让未来的江南文化建设上一个新的台阶。
传统的历史学研究大多是从文献出发,史料多是文人的作品;艺术学领域的美术史研究虽然从图像出发,比如绘画、书法,但主要也是关注文人的作品,在这一点上二者有共同点,在江南研究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其主要原因是因为唐宋以降,江南的经济—文化发达,文化造诣高的人非常多,留下的作品多,影响也大,往往领时代之风骚。对他们的研究当然也都非常有意义,不过与此同时也遮蔽了许多历史的面相,因为毕竟知识精英的文化创造只是一部分,所以近三十年来对江南的社会史研究发展起来,发掘和利用新的史料,或从不同的视角对史料进行新的解读,也有些方法上的创新,包括与经济学、社会学、人类学、民俗学等加强对话等,而在这方面,艺术史的图像学方法也是可以借重的。
史观的变化必然带来史料观的变化,不仅文字史料中的大量民间文献进入人们的视野,非文字史料中的传说故事、图像、音乐、戏曲、建筑也都成为理解特定人群历史的材料,由此,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也就成为我们理解和解读这些非文字史料的重要方法。但是,历史学者缺少相关的专业训练,就需要去学习别的学科的方法,再把我们在文献学上的长处尽量发挥出来;另一方面,别的学科,比如艺术史的研究者也可以在超越文人传统的时候发挥自己的长处,让历史学者看到不同的分析手段。
近几年,我在太湖流域做一些调查,看到江南的乡村与全国各地一样,也保存下来不少图像,不同的是,这些绘画或者塑像从艺术水准上看是不入流的,其功能也是与文人作品不同的,但却是活生生地存在于百姓的生活世界中的,只是可惜没有得到图像研究者的足够重视。这些作品是老百姓自己创造的,反映的是他们自己对世界和生活的看法,而且一定是代表了绝大多数江南的普通人,我们当然可以通过这些来解读他们的历史,了解他们的生命历程。
就像一百多年前的有些人类学者被人批评为“书斋里的人类学者”一样,许多艺术史研究者也可以被称为“博物馆里的艺术史学者”,同样,也存在不少“故纸堆里的历史学者”,他们当然也可以生产出很好的研究成果,但显然在书斋和博物馆之外还有着更广阔的世界和更鲜活的生命。
近些年来,有些学者开始关注地方文人如何制造地方的“八景”或“十景”的问题,这个在地方志里,包括乡镇志里经常是有图有诗的,不过这些通过图像表达的地理意象与当地的实际情况有什么样的关系,不到这个地方去,仅靠书本了解是不够的。对寺庙、墓室壁画的研究现在也是美术史的热门,比如关于山西芮城永乐宫壁画的研究,但是与前面所讲的一样,类似于对名人书画的研究,对这个庙与晋南的人和社会有什么关系,完全不关心。虞弘墓椁壁浮雕很出名,但研究者几乎不在意这个墓所在的王郭村。当然,对许多村庙中的壁画,美术史家通常是不屑一顾的。
人们研究宗族必须要用到族谱,族谱里有两类图很重要,一类是祖先像,另一类是墓图,这些内容为什么要以图像的方式放进族谱,不是没有缘故的。当然,祖先像在祠堂里也有,在家里也有;有一个人的,也有若干人的。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形态,都是具有特别意义的。我在太湖流域渔民的庙里也看到他们的祖先像,他们没有祠堂,没有族谱,但是上岸之后也会建立一个多姓的拟宗族组织,叫某某公门,也要把太公(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还可以是不同姓的在一起)即祖先的像放进去,从这里面可以看到江南水上人社会的独特历史。
江南水乡的主要特点之一是人们主要靠船出行,不过,今天已几乎完全不靠船出行了,说明江南已经不是水乡了。但是在千百年来,江南以水为生的人是很多的,靠农耕为生的人是后来慢慢多起来的。因此,脱离了水上人的历史来谈江南,江南史就是不完整的。但是,历代关于水上人历史的文献资料十分稀少,因为他们不是农业定居人口,往往不在政府的编户系统中,没有机会参加科举,也就很难留下文字记录。所以,通过田野调查,考察他们的歌谣、故事、仪式活动,以此来发现重要的历史线索,是很有意义的,图像资料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项。
但是,解读这些材料,特别是发现这些材料中的历史,就不是一般历史学者所擅长的了,因此就需要多学科对话,跨学科合作。比如研究建筑史的,他们跑到乡村去,通过实测可以发现一个单体建筑的不同部分是不同时代做的,再比如我们面对一个图像,艺术史家或许可以从色彩、构图、颜料、技法等等方面,看出历史学者看不出来的历史信息。
在艺术史的领域里,在民族民间音乐方面有一批年轻学者开始了卓有成果的探索,主要是开展了比较频繁和深入的田野工作。另外就是建筑史,几十年来总是有一些关注乡土建筑的人,在乡间艰苦跋涉。美术史的情况有点不同,因为一些享有盛名的学者在领时代风气,那种比较“贵气”而非“泥土气”的研究目前成为主流。当然,正如一百年前社会史的先驱费弗尔和布洛赫开创了这个关注“社会”的领域一样,在更加广阔也常常能触动内心的生活世界中寻找自己的历史研究归宿,一定会成为越来越多的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