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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拉卸任独裁官之后的某一天，有人告诉我，由于我在众多的哲人当中小有名气，他想与我见个面。他在蒂沃利家中生平第一次享受宁静的时光。见到大人物时通常会手足无措，可是站在他面前时，我一点也没感到慌乱。剩下我们两人时，我对他说，“苏拉，人人都以过这种平庸的日子为苦，你难道反而自得其乐？荣耀和美德曾赋予你统御众人的权力，你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命运之神似乎因没能给予你更高的荣誉而尴尬。”
他说道：“欧克拉底
，如果说我已不再为世人瞩目，那不是我的过错，而是人间事物的过错，因为人间事物是有界限的。既然不再有伟业可以建树，我想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命运。我生来就不是为了太太平平地统治一个奴性的民族，我要建功立业，创建国家，翦除异邦，缔结联盟，严惩逆贼。平庸之才便能胜任的那些政府中的小事，慢条斯理地执行法律，训练一支不紧不慢的民团，我不会去做这些。”
我说：“你的雄心竟然如此精细，真叫人啧啧称奇。我见过许多伟人，他们不为统治者徒有其名的光环和招摇过市的宏伟场面所动；但是，君临天下而无动于衷，不露一丝喜悦，不把百姓对法律的尊重误以为是对自己的敬仰，这样的人实属罕见。”
“欧克拉底，让我最为沮丧的是，那时罗马已经在我的绝对掌控之下，而我在环顾四周时，竟然既找不到对手，更找不到敌人。
我想，或许有一天，有人会说，受到我惩罚的仅仅是一群奴隶。我暗自思忖，我难道不愿意再有国人能以我的建树为荣吗？我既然建立了独裁政权，难道还不明白，在我之后的任何一位君主，都必定是卑怯的懦夫，谄媚者把他们与我相提并论，但他们只不过是借用我的名字、头衔乃至品德来为自己涂脂抹粉而已吗？”
“大人，你大大改变了我之前对你所作所为的看法。我原以为你虽然雄心勃勃，但并不追求荣耀：我知道你抱负不凡，也不曾怀疑你志向伟大。你的一生告诉我：你怀着攫取权力的欲望，充满令人沮丧的激情，欣然承受耻辱和良心的责备，以及与暴政相关的卑劣。你把一切都献给了权力，终于成为每一个罗马人闻而生畏的人，残忍地行使历史上最凶残的官员的职责。元老院在你这位冷酷无情的保护者面前浑身颤抖。有人曾问你：苏拉，你要让罗马人流多少血才肯罢休？你是想要让自己的麾下只剩罗马的城墙吗？你于是颁布了那些决定每个公民生与死的法律。”
“正因为血流遍地，我才能成就伟业。倘若我对罗马实行温和的统治，好极了，可是，烦躁、厌倦或是任性都会促使我拂袖而去！然而，当我主动卸任独裁官时，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以为，独裁官这个位子是我唯一的避难所。可是，我出现在罗马人面前，以公民的身份出现在同胞面前，我毫无畏惧地对他们说，关于我让罗马人为共和国所流的血，我随时准备向你们做出交待；无论谁来向我追讨他们的父亲、儿子或兄弟，我都会一一给予答复。在我面前的所有罗马人都一声不响。”
“依我看，你的这个举动太鲁莽。不错，你再一次让罗马人惊愕不已。可是，你怎么竟敢在他们面前为自己辩护，把一心要向对你报仇雪恨的人当作法官呢？
当你大权在握时，你的行为仅仅是过于严厉而已，你一旦丧失权力，这些行为便是令人发指的罪行。”
他说道：“你把拯救共和国的行为称作罪行？你难道希望我若无其事地看着元老们背叛元老院？人民天真地以为，奴役既然没有尽头，自由也应该没有界限，所以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要废除政府。
人民不愿受法律和元老院的约束，费尽心机想要废除法律，推翻元老院。然而，凡是能以其胆魄支持人民反对法律和元老院的人，肯定也有足够的野心让自己成为人民的主宰。正因为如此，希腊和意大利的许多共和国一个个先后消亡。
为了防止发生这一弊端，元老院不得不把桀骜不驯的人民长期投入战争。人民违背自己的意愿，被迫蹂躏大地，踏平诸多国家，而这些臣服的国家却成了我们的沉重负担。如今，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敌人，共和国将何去何从？盲目追求自由的人民也许会把自己交出去，或是交给马略
，或是交给让他们对独立抱有期盼的暴君，倘若没有我，元老院阻挡得住吗？
诸神赋予大多数人以怯懦的愿望，并且将许多不幸附加在自由上，丝毫也不比附加在奴役上的不幸少。可是，珍贵的自由不管代价有多高，肯定是要向诸神支付的。
大海吞没一条又一条船只，淹没一个又一个家园，但是大海对人类是有用的。
罗马迄今未敢加以检验的事情，后人将会做出判断，他们大概会发现，我让人们流的血还不够多，马略的党羽尚未翦除干净。”
“苏拉，我不得不说，你让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杀戮成性竟然是为了祖国？你热爱祖国？
他对我说：“欧克拉底，在共和国初期，有许多热爱祖国的典范，但我对祖国从未怀有他们那种挚爱。我热爱科利奥兰努斯
，他把火与剑带到那座忘恩负义的城邦墙下，让每个公民为曾经冒犯他而懊悔不已，我也热爱把高卢人从朱庇特神殿赶走的那个人。我曾身处一个人人与我平等的社会，但我从不自夸是它的奴隶或崇拜者；这种备受夸耀的爱是一种人皆有之的激情，无法与我崇高的情操相容。我的所作所为都出于自己的思索，主要是出于我对人的蔑视。你可以从我对待世上唯一伟大民族的态度中，掂量出我对其他所有人怀有的极度蔑视。
我相信，既然生活在地球上，就应该自由自在。倘使我生于蛮族，我定会图谋篡夺王位，与其说是为了凌驾于他人之上，毋宁说是为了不驯服于他人之下。我出生在一个共和国，原本只是追求自由人的荣耀，却获得了征服者的荣耀。
当我领兵进入罗马时，我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复仇。在发落那些目瞪口呆的罗马人时，我没有仇恨，也没有怜悯。我说，你们是自由的，但你们却想过奴隶的生活。不行，你们得死，你们可以体面地以自由城邦中的公民身份赴死。
我认为，最严重的罪行莫过于剥夺那个城邦的自由，我是它的公民。我惩罚了这个罪行；我不在意自己究竟是共和国善良的神还是邪恶的鬼。然而，我们先祖的政府得以重建，人民为他们加诸贵族的所有侮辱做出了补偿；恐惧迫使妒忌不再作祟，罗马从未如此安宁。
现在你终于明白，是什么促使我制造你所目睹的这许多血腥的悲剧。倘若当年我生活在共和国那段幸福的日子里，我会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那时公民们安静地待在家里，把他们自由的心呈献给诸神，而现在我却是以无数的鲜血和泪水为代价，才换来了这份退隐生活。”
我对他说，“大人，万幸的是，上天没让更多像你这样的人降生人间。我们生来平庸，只配听命于高人。为了一个人高居芸芸众生之上，其余人付出了太高的代价。
你把英雄的抱负视为寻常的激情；而且只看重有理可循的抱负。你在某些公民的心中发现了永不满足的统治欲，于是决心成为与众不同之人：你热爱自由，于是你拾起了成为可怕而残酷之人的自由。谁能说，有原则的英雄主义比狂热的英雄主义更加令人沮丧？如果说，为了不当奴隶，你非得篡夺独裁官的位子不可，那你怎么又有胆量放弃这个位子呢？你说，罗马人民见你解除了武装，便无意置你于死地。你躲过了一劫，但等着你的也许是更大的危险。也许有一天，某个恶棍会利用你的收敛，把你混同于俯首帖耳的普通罗马人。”
他说：“我的名字足以保障我和罗马人民的安全，我的名字能阻止一切图谋，无论什么野心家都闻之丧胆。苏拉活着，他的精灵比所有罗马人的精灵更加强大。苏拉的身后有喀罗尼亚、奥考麦努斯和希格尼乌斯，
苏拉为每一个罗马家庭树立了一个可怕的榜样，每个罗马人时时刻刻都会看到我，哪怕是在睡梦之中，我也会浑身淌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以为看到了让人心惊胆跳的法律，看到了流放者名单上自己的名字，嗫嚅着窃窃私语，反对我的法律，但是，这些法律并未被罗马人如注的鲜血抹掉。我不是还在罗马人中间吗？你们依旧能看到我在奥考麦努斯之战中使用的投枪，在雅典城头使用的盾牌，就因为我没了侍从官，我就不是苏拉了吗？我手中握有元老院，还有司法和法律，元老院则拥有我的才干、财富和荣耀。”
我说：“确实是这样，由于你曾经让人浑身颤栗，你就几乎永远高人一头。”
他说：“或许是吧。我曾经让人们丧魂落魄，这已经相当厉害了。你回头看看我这一生，你就知道我始终遵循一个原则，这个原则是我一切行动的灵魂。想一想我与马略的争斗：一个无名之辈，仗着卑贱的出身，居然要把罗马的名门望族通通驱赶到普通百姓的行列中去，在这种情况下，我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使出了我的伟大灵魂所拥有的全部能量。我正少年气盛，下定决心让马略为他的蔑视付出代价。我于是向他发起攻击，而且是用他麾下的部队，以击败共和国的敌人为胜利。
由于命运不济，我被迫从罗马出走，但是我依旧我行我素。我向米特里达梯开战，我相信，由于我击败了马略的敌人，因而也就击溃了马略。我听凭这个罗马人尽情享受他对罗马小民的权力，与此同时，我千方百计地羞辱他，逼他每天去朱庇特神殿，感谢诸神为他带来胜利，而我却让这些胜利使他更加绝望。我对他发动的是一场声誉之战，比我的军团对那位蛮族国王所发动的战争残酷百倍。我说的每个字无一不标志着我的胆魄，我最不足道的行动也都漂亮得体，对于马略来说，无一不是致命的警告。最终，米特里达梯向我求和，所提条件还算合理，倘若当时罗马平安无事，我的地位比较稳固，我是会接受这些条件的。但是由于我这边的事态很糟，我不得不提出苛刻的条件。我要求他毁掉舰队，归还他从周边诸王手中夺来的全部领土。我对米特里达梯说，‘我把你祖宗的王国给你，你应该感谢我给你留下了这只手，否则你如何签字下令每天处死十万罗马人。’米特拉达梯呆如木鸡，身在罗马的马略也不寒而栗。
无论是在与米特拉达梯、马略及其儿子以及忒里西努斯
的战斗中，或是在反对人民的斗争中，我的胆魄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支撑我独裁的也是我的胆魄，我辞去独裁官那一天，是我的胆魄保住了我的生命，我从那一天起获得了永久的自由。”
我说：“大人，马略也是这么说的，他让敌人和罗马人血流遍地，以此显示他的胆魄，可是遭到你狠狠的惩罚。你取胜的次数确实多一些，不过你把事情做得过头的次数也多一些。你当上独裁官之后变本加厉，为过去被你惩罚过的罪行做出了榜样，后人将要效仿的是你的罪恶榜样，而不是人们赞赏犹恐不及的宽容榜样。
诸神既然容忍苏拉，使之免受惩处，而且成为罗马的独裁官，那也就把自由永远逐出了罗马。如今，除非创造数不清的奇迹，否则就无法消除所有罗马将领自立为王的野心。你告诉他们，有一条路能稳妥地通向专制，并且毫无风险地维持专制。你散布了这个致命的奥秘，从而毁掉了让这个富且大的共和国里的居民成为好公民的唯一途径，同时也让原来不敢痴心妄想压迫共和国的人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脸色大变，沉默了一会儿，激动地对我说：“我只怕一个人，我觉得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好几个马略。他运气好，或者说他命大，竟然让我放过了他。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仔细琢磨他的心思，发觉大有文章。可是，倘若他胆敢萌生邪念，想要掌控已被我变成与我平起平坐的那些人，我定要狠狠惩罚他这种肆无忌惮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