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个人建树,西塞罗在所有古人中首屈一指,他也是我最希望能与之相像的人。没有人具有比他更加美好而高尚的品德,没有人更加酷爱光荣并为自己挣得更加坚实的光荣,在走向光荣的路上没有人比他更加艰难。
阅读他的著作既升华情操,也提升心智。他能言善辩,言辞充满宏伟、壮丽和英雄气概。且看他是如何战胜喀提林 ,奋起抗击安东尼 ,为行将陨落的自由令人心碎的残存而哭泣的。他在讲述自己的事迹时,为自己的光荣而陶醉,他在讲述曾为共和国英勇奋战的其他伟人的事迹时,为他们的光荣而陶醉。他遣词造句十分大胆,读者从中不难体验到他激越的感情。我仿佛被他带进了他的激情,被他提升到他灵魂的高度。他笔下的布鲁图斯、卡西乌斯、加图,一个个栩栩如生,激情如火,生龙活虎,他演说时疾如流水,滔滔不绝。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像谁更好,像英雄还是像颂扬英雄的人?
如果说,他在展示自己的才华时,有时有炫耀之嫌,其实对我而言,他只不过是向我展示他已经让我感受到的那些,是他最先告诉我,人们如何赞扬他。他说,他不只是一位普通的演说家,而且是祖国的解放者和自由的捍卫者,他丝毫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他完全配得上哲学家和罗马演说家的名号,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在创建“中学” 这件事上的表现,比他在讲坛上的表现更加出色。
在所有罗马人中,他是第一个把哲学从学者手中和外国语言的困惑中解脱出来的人,他使哲学成为人人都触手可及的学问 ,就像讲道理那样,民众对此相当满意,文人也表示欢迎。
我对他深刻的论述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因为,那时的智者大多以服饰的怪异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我真希望他出生在一个心智开启的时代,让他能够借助那些才智非凡的人发现真理,但迄今为止,他们仅仅在消除谬误方面为他提供了某些帮助。应该承认,他在哲学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空白,他摧毁了此前所有臆想的东西,必须重新开始,再次想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回到了孩提时代,被交给了初始原则。
我们非常高兴地看到,西塞罗在谈论诸神本性的著作中,逐一审视了各个学派,抨击了几乎所有哲学家,指出了种种过时的成见,时而抨击乖戾,时而嘲弄哲学,他所介绍的大学问家一个个不攻自灭,某甲被某乙击败,某乙被接着被某丙战胜,所有这些体系一个接着一个先后衰败,最终留在读者头脑里的,只有对哲学家的鄙视和对批评家的赞赏。
我们非常满意地看到,西塞罗在谈论占卜时,把罗马人的精神从占卜师和占卜规则下解脱出来。其实,占卜术是非教会神学的耻辱,它起初是由落后民族中的官方政策创立的,随着这些民族日益进步,占卜术就渐渐冷落下来了。
他向我们揭示友谊的魅力,帮助我们感受友谊的甜蜜,他让我们看到,理性随着年龄增长而日益开启,由此带来的好处是能够抵御激情下的暴力。
他培植我们的习俗,向我们指出义务之所在,告诉我们什么是高尚、什么是有利,他告诉我们,什么是对社会负有的责任,什么是对自己负有的责任,什么是作为家长负有的责任,什么是作为公民负有的责任。
他的品行端正甚于他的精神高尚。在奇里乞亚 政府任职时,他以金基纳都斯、卡米路斯和加图等人的无私精神为大众服务,他的品德没有任何粗暴之处,完全不妨碍他践行那个时代的礼节。在论述道德的著作中,他并不提出格言告诫之类,但是我们却能感受到,他虽然不激发美德,却一步步把我们引向美德。读了他的著作,我们就会永远厌恶塞涅卡以及与他相似的那些作家,他们想要为某些人治病,却把病情逼得日趋严重,他们想要鼓励这些人,却使这些人更加绝望,他们想要把这些人从独裁下解救出来,这些人却更加倾心独裁。
有些人习惯于以奎因达斯 笔下的英雄 来比照所有的英雄,其实这是对西塞罗的误解。在这些人眼里,西塞罗怯懦而胆小,他们对他的指责甚至超过他最大的对手安东尼对他的指斥。说他规避风险,因为他知道何处有风险,说他无法规避风险,因为他不知道风险何在。其实,这位伟大人物始终把所有激情、畏惧和勇气通通置于智慧和理性之下。我甚至敢说,他是力量和勇气的楷模,没有任何一个罗马人能与他相比。
他当着安东尼的面发表第二篇言辞激烈的抨击演说 ,这不啻是冒必死之险,为自己遭到羞辱的荣誉而慷慨赴义。我们赞赏这位演说家的勇气和胆魄远远甚于他的口才。再看看安东尼这位堪称世界之主的强人中的强人,他什么都敢干,任何敢干的事都能干。在四周被士兵包围的元老院里,安东尼与其说是执政官,毋宁说是国王。可是,他不得不倾听他一千次想要置于死地的那个人的演说,他被指斥,被羞辱,从演说者嘴里出来的每句话都如同霹雳,把他彻底击溃。
所以说,并非只有驰骋沙场的将领才需要坚定和勇敢,在那个好人难做的年代,他艰难跋涉,随时都可能死于非命,共和国的所有敌人无一不是他的敌人,诸如维尔列斯 、克劳狄乌斯 、喀提林、恺撒、安东尼等等;最终,罗马的所有恶棍都向他宣战。
然而,他在某些时刻却失去了精神力量,罗马被无数朋党派别撕裂时,他痛心疾首,被彻底打垮了,他对共和国的爱胜过对他的哲学的爱。
在那场著名的决定天下命运的战争中,西塞罗为祖国激动得浑身颤抖,眼见恺撒率领的军队一步步逼近,这支军队人数虽不多,却赢得了多个战役;可是当他看到庞培放弃意大利,听凭罗马暴露在疯狂的反叛者刀口下时,他的痛苦难以名状。他说,此人竟然如此胆小如鼠,我无法再敬重他,他曾表示要为祖国拼死一战,而现在他应该死在城墙下,埋在罗马废墟中。
西塞罗曾长期研究恺撒的计划,他审慎的建议当时如果被听取,野心家恺撒的下场可能就与喀提林一模一样。他曾对安东尼说,我的建议当时若被接受,今天的共和国就会像鲜花一样绽放,而你则是粪土一堆。我同意不应该让恺撒对高卢人的统治超过五年,我还同意,当他不在时,不应该答应他担任执政官的请求,当时如果我很幸运,能够说服这某一位大人物,我们就不会陷入现在的深渊。他接着说,可是当我看到庞培将共和国拱手交给恺撒时,我注意到,我很久之前所发现的那些弊病,人们竟然此时才开始感到,实在太晚了,我于是不断地主张和解妥协,不遗余力地进行撮合。
庞培放弃意大利之后,西塞罗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应该逃离了,却不知道应该追随谁,于是在那里继续逗留了一阵子;恺撒主动向西塞罗示好,软硬兼施地想要逼他归顺,可是,西塞罗这位坚定的共和派却以轻蔑和傲气予以拒绝。然而,当自由派被摧毁后,西塞罗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屈从于恺撒,而不做无谓的抵抗,不像加图那样既失去共和国,又丢掉性命。他保存自己,静待时机,在哲学中寻找他人在死亡中未能找到的慰藉。
他退居图斯库兰 ,在那里寻找祖国失去的自由。他在图斯库兰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勤奋笔耕,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卓越的著述,在所有的哲学变迁中,这些著作得到所有派别的崇敬。
然而,当谋反者做出迄今依然让暴君们震惊的那个大动作时,西塞罗如同走出坟墓一般,如同被星星暂时遮住的太阳重放光芒。浑身沾满鲜血,却又无上光荣的布鲁图斯向人民展示匕首和自由,高声大喊:“西塞罗!”或是请求他伸出援手,或是想要为刚刚重新获得的自由而向布鲁图斯表示祝贺,或是因为这位祖国的新解放者自称是他的对手,总之,西塞罗只用一个字,就向他表达了从未有人获得过的最崇高的颂扬。
西塞罗很快就与布鲁图斯联手,他并不因眼前的危险吃惊,恺撒依然活在他的士兵心中,继承恺撒宏图大略的安东尼手中握有执政官的大权。所有这一切阻挡不了西塞罗,凭借他的权威和榜样,他让天下人狐疑不决,究竟应该把布鲁图斯视为弑君者抑或祖国的解放者。
可是,恺撒在遗嘱中赋予罗马人的自由,对于人民来说却是新的锁链,安东尼向苛刻的人民发表演说,向他们指出恺撒带血的战袍,人民一时听得热血沸腾,前去反叛者的住所放火烧房。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被迫放弃对他们来说是忘恩负义的祖国,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躲开愤怒而盲目的小民们的咒骂。
安东尼变得越发胆大,竟然在罗马攫取大权,比恺撒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私占国库,出售行省,鬻卖官职,向罗马的殖民地开战,他践踏法律,为自己巧舌如簧而洋洋得意,不再害怕能言善辩的西塞罗,竟然在元老院当众羞辱他。不过,安东尼为在罗马城里依然还有罗马人而大为惊诧。
不久,屋大维与安东尼签署无耻的协议,安东尼索取西塞罗的脑袋作为与屋大维联手的条件。对于共和国来说,任何一场战争都不如安东尼对屋大维的妥协更加骇人听闻,受害者无一不是曾经英勇地保卫共和国的军民。
塞涅卡在自己的著作中,居然为这个卑鄙可憎的波皮里乌斯 开脱,说什么杀死西塞罗的卑劣行径是安东尼的罪恶,是安东尼下令除掉西塞罗,波皮里乌斯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还说什么,对西塞罗的惩处是必须去死,而对波皮里乌斯的惩处则是前去杀死西塞罗,被迫前去杀死西塞罗并不比自己去死好,因为西塞罗是第一个被迫丢掉脑袋的罗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