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以反映汉地僧人巡礼求法为主要内容,南朝佛教行记除了释智猛《游行外国传》与释法盛《历国传》,另有昙无竭和释昙景同名著作《外国传》。由于现存《外国传》非常少见,加之历代学者征引不确,上述文献往往引起混淆和争议。事实上,依据信行《翻梵语》所见《外国传》名物,结合同书对《历国传》的征引,辅以其他相关文献进行考证,可见昙无竭与其他三位僧人各自西行,他们的自撰行记亦各有内容。从时间逻辑看,昙无竭之西行求法,大致处于释智猛与释法盛、释昙景的中间阶段。昙无竭与释法盛虽不是同时发迹中土,却有可能在佛国相遇并且同行。释昙景及其《外国传》,亦明显有别于昙无竭及其同名行记。
关键词: 昙无竭《外国传》 释昙景《外国传》 佛教行记
魏晋以来,随着佛教文化的深入传播,汉地僧人依附于商旅西行求法,成为丝绸之路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刘宋时期,受法显、宝云诸僧事迹影响,沙门昙无竭巡礼佛国,后撰有行记《外国传》。昙无竭《外国传》虽不见于史志,然而隋唐经录均有著录,其他相关文献亦有叙及,可见此书曾别行于世。僧祐《出三藏记集》、慧皎《高僧传》以及智升《开元释教录》附及本传,均以昙无竭行记为材料依据并经删改而成。昙无竭还翻译《观世音菩萨受记经》一卷,历代经录亦有关注。兹根据常见文献,探讨昙无竭及其《外国传》现存内容,又详究日僧信行《翻梵语》对昙无竭《外国传》名物的大量征引,一方面以做学术互证之用,另一方面综合考察该僧西行求法之具体行迹。与昙无竭《外国传》相关,南齐沙门释昙景亦曾巡礼佛国,且撰有同名行记《外国传》,后人常将二者混为一谈。昙景《外国传》虽被多家目录关注,然亦不存于今世,其佚文及相关内容更加罕见。昙景还翻译《未曾有因缘经》《摩诃摩耶经》等佛教经典。兹附及考察昙景《外国传》并澄清相关问题,以丰富和拓展西域研究和佛教文化研究。
昙无竭,宋言法勇,为幽州黄龙(今北京)人。其生平资料,主要有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一五《法勇法师传》、慧皎《高僧传》卷三《宋黄龙释昙无竭》以及智升《开元释教录》卷五、圆照《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卷八等四种传记,内容大致相同。相较而言,僧祐录附传时代最早,慧皎传最为精简并且叙事逻辑性强,智升录附传则以翔实为特色,圆照录实则誊抄智升录。
据智升《开元释教录》记载:“沙门释法勇,梵名昙无竭,本姓李氏,幽州黄龙国人也。幼为沙弥,便修苦行,持戒讽经,为师所异。尝闻法显、宝云诸僧躬践佛国,慨然有忘身之誓。遂以宋永初之元,招集同志沙门僧猛、昙朗之徒二十五人,共赍幡盖供养之具,发迹北土,远适西方。”法勇行经葱岭之际,失同伴12人,至中天竺旷远之处,8人路亡,最后“于南天竺随舶泛海,达广州”,“元嘉末年达于杨都 ,手自宣译《观世音受记经》一部,今见传于世,后不知所终”。 与此相关,据法云《翻译名义集》:“昙无竭,此云法勇,亦云法上,姓李,黄龙人。幼为沙弥,勤修苦行,持戒诵经,为师所重。尝闻法显躬践佛国,慨然在忘身之誓。以武帝永初年,招集同志僧猛等二十五人,共游西域二十余年,自余并死,唯竭独还。于罽宾得梵经本,杨都翻译。” 费长房《历代三宝记》云:“武帝世永初元年,黄龙国沙门昙无竭,宋言法勇,招集同志释僧猛等二十五人共游西域,二十余年自外并化,唯竭只还。” 道宣《大唐内典录》卷四亦同。志磐《佛祖统纪》卷三七亦云:“黄龙国沙门昙无竭与僧猛等二十五人,往西天求经。越二十年,唯无竭还扬都译经。” 上述种种材料,均言昙无竭巡礼佛国长达20余年,最终“唯竭只还”,其他同行僧人均已身亡。与道宣录稍有不同,据其《释迦方志》卷下:“宋永初六年,黄龙沙弥释法勇操志雄远,思慕圣迹,招集同志沙门僧猛、昙朗等二十五人,发迹雍部。西入雪山,乘索桥并传弋,度石壁,及至平地,已丧十二人,余伴相携,进达罽宾,南历天竺。” 这里所谓“永初六年”,“六”疑为“元”字形讹。要之,与法显、智猛等僧人相比,昙无竭游历天竺时间更长,其佛国见闻或许更为丰富,不失为唐前中印佛教文化交流的重要人物之一。
昙无竭在归国之后,还译有佛经。《出三藏记集》卷一五附传即言:“进至罽宾国,礼拜佛钵。停岁余,学胡书竟,便解胡语。求得《观世音受记经》梵文一部”,“其所译出《观世音受记经》,今传于京师”,“所赍《观世音经》,常专心系念”。 后续三种传记亦有类似记载。抑又,《佛祖统纪》《翻译名义集》以及其他佛教文献,同样叙及昙无竭译经之事。今检读佛教经录,可见《出三藏记集》卷二著录“《观世音受记经》一卷”,注云“宋武帝时,黄龙国沙门昙无竭游西域译出” 。《历代三宝纪》著录“《观世音菩萨受记经》一卷”,为“第二出,与晋世竺法护译者小异”,又云昙无竭“于罽宾国写得前件梵本经来,元嘉末年达于江左,即于杨都自宣译出。见王宋、僧祐、慧皎、李廓、法上等录”。 《大唐内典录》卷四著录同《历代三宝纪》卷一〇,该书另著录“《观世音菩萨授记经》十四纸”,云“宋时昙无竭于杨都译” 。抑又,明佺《大周刊定众经目录》亦载:“《观世音菩萨受记经》一卷,一名《观世音受决经》,出宝唱录,再译”,“宋永初元年昙无竭于扬州译,出长房录”。 《开元释教录》著录释昙无竭“《观世音菩萨受记经》一卷,一名《观世音受决经》,第三出,与西晋法护、道真出者同本,见王宗、僧祐、李廓、法上等录及《高僧传》”,“其本见在”。 该书又云:“《观世音菩萨受记经》一卷,一名《观世音受决经》,宋黄龙沙门释昙无竭译,第三译,三译二阙。” 圆照《贞元新定释教目录》著录则同《开元释教录》。此外,庆吉祥《至元法宝勘同总录》卷三、释智旭《阅藏知津》卷四亦有相关著录。
昙无竭自撰佛教行记即为《外国传》。该书未见于史志,隋唐佛教经录则有著录。《历代三宝纪》著录“沙门昙无竭二部六卷经”,亦即其所译《观世音菩萨受记经》一卷,所撰“《外国传》五卷”,后者注云“竭自游西域事”;附传又云无竭“白(应为自,形讹)著行记五卷”。 《大唐内典录》著录《外国传》五卷,亦云“竭自述游西域事” 。与此相关,《出三藏记集》卷一五附传云昙无竭“所历事迹,别有记传” ,《释迦方志》卷下亦云法勇“后泛海东还广州,所行有传” 。则昙无竭《外国传》曾别行于世。
非常不幸的是,昙无竭《外国传》大致亡于宋代,其佚文亦较罕见。虽然,据《出三藏记集》卷一五附传等四种传记,可见昙无竭一行25人发迹北土,至河南国,出海西郡,进入流沙,到高昌郡,经历龟兹、沙勒诸国,前登葱岭雪山;13人后进至罽宾国,西行到新头那提河,缘河西入月氏国,后至檀特山南石留寺,复北行至中天竺;5人渡恒河,终至南天竺;最后通过海路回到广州。可以推测,《出三藏记集》等附传所记昙无竭之经行路线以及绝域之风情、旅途之艰难、释迦之遗迹、佛教之灵验等等,均为《外国传》中应有之内容。不仅如此,上述传记中叙述昙无竭涉舍卫国“中野逢山象一群”、渡恒河“复值野牛一群鸣吼而来” 二事,非其本人所传,则他人无从知晓,故而必为《外国传》中相关内容。毋宁说,《出三藏记集》附传等四种传记,实则以昙无竭《外国传》为材料依据并经删改而成。这种情况,非常类似法盛《历国传》、智猛《游行外国传》。六朝一些佛教行记虽亡佚不存,然而通过僧人本传仍可见一斑。
考察昙无竭《外国传》相关内容,另有《历代三宝纪》引《外国传》云:“佛灭度后四百八十年,有神通罗汉名呵利难陀,国王之子,于优长国东北造牛头栴檀弥勒像,高八丈,将巧匠三人上兜率看真弥勒,造然后得成,甚有神验。” 法盛《历国传》亦涉及此事。据宝唱《名僧传》卷二六法盛本传:“(法盛)年造十九,遇沙门智猛,从外国还,述诸神迹,因有志焉。辞二亲,率师友,与二十九人,远诣天竺。经历诸国,寻觅遗灵,及诸应瑞,礼拜供养,以申三业。□忧长国东北,见牛头栴檀弥勒像,身高八寻,一寻是此国一丈也。佛灭度后四百八十年中,有罗汉名可利难陀,为济人故,舛兜率天,写佛真形。” 信行《翻梵语》征引《历国传》:“呵利难陀罗汉(译曰呵利者,师子;难陀者,欢喜)。” 又,道世《法苑珠林》卷一四亦云宋孝武帝征扶南时获有牛头栴檀佛像,缘于“北天竺大阿罗汉优婆质那以神力加工匠,三百年中凿大石山,安置佛窟”,“请弥勒菩萨指 作坛室处之”,“昔法盛、昙无竭者,再往西方,有传五卷,略述此缘”。 上述三种记载,得见昙无竭与法盛虽不是同行沙门,然而都曾历经优长国,故两种行记叙及该国牛头栴檀弥勒传说。《法苑珠林》所谓“有传五卷”,疑特指昙无竭行记。
昙无竭《外国传》佚文几亡佚殆尽。借助常见的文献资料,我们难以得知其巡游佛国之详情。所幸日僧信行撰集《翻梵语》征引《外国传》名物数种,我们或可借此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这种遗憾,并且尽可能探知昙无竭巡礼求法之旅途见闻。向达指出:“昙无竭书唐宋以后不见各家征引,今竟与法盛《历国传》同籍日本僧一书而得传其一二,可谓幸矣。” 考察《大正藏》卷五四收录《翻梵语》十卷,该书实以宝唱《翻梵言》为基础重加编纂,其中博采《集三乘名数》《出要律仪》《历国传》《外国传》等四部中国撰述,为相关辑佚和考证提供了重要线索。
这里首要解决的问题是:信行《翻梵语》所引《外国传》,究竟属于哪位僧人的佛国行记?毕竟,晋唐佛教行记名曰“外国传”者,并不止昙无竭一家。对此,法国汉学家列维以及孙猛视为智猛《游行外国传》。向达则认为:“细加考察,《翻梵语》卷六杂人名第三十中有佛陀多罗,与《高僧传·昙无竭传》所云南石留寺天竺禅师佛驮多罗之名合,则其所引之《外国传》必为昙无竭书无疑。《隋志》及《三宝记》谓昙勇书五卷,《翻梵语》只引四卷,必有所遗也。” 岑仲勉赞同向说,他认为:“《翻梵语》中所引《外国传》,列维氏以为即智猛之书,向达以为即昙无竭之书,两说不同,余则颇右后说。考智猛所经,有波沦国、沙奇国等,均未见于前此记载,何以《翻梵语》中所引《外国传》地名,漏而勿叙,持此旁证,余故谓向达之说可信也。” 然而,缘于《翻梵语》作者略有争议,岑氏又言:“抑撰《翻梵语》者果为梁之宝唱,则所引《外国传》,非智猛书,即昙无竭书。若为唐僧信行,则《隋志》著录者尚有《大隋翻经婆罗门法师外国传》五卷,书名卷数,均与昙无竭所撰同,在《翻梵语》作家未经决定以前,即其所引《外国传》之作家,愈难考证矣。” 如此种种,客观证实了六朝佛教行记的考据学价值。
笔者以为,《翻梵语》所引《外国传》,应为昙无竭行记。毕竟,该书征引《外国传》名物,其中可与昙无竭本传互证。该书又征引法盛《历国传》四卷,自然与昙无竭《外国传》有别。该书并无征引智猛《游行外国传》,且智猛后期在佛国的巡游路线,明显与法盛、昙无竭等人行迹不同。从时间上看,昙景及其《外国传》的产生,明显更晚于智猛、昙无竭、法盛诸位僧人及其相关行记。至于《隋志》著录《大隋翻经婆罗门法师外国传》,显然属于东游梵僧类传,就其内容和体制而言,不可能出现诸如《翻梵语》所见《外国传》中的众多名物。
关于信行《翻梵语》征引昙无竭《外国传》名物,向达曾在《汉唐间西域及海南诸国古地理书叙录》中逐一列举,较为详赡。然而,向氏不慎漏掉《翻梵语》卷八村名征引“那摩毗诃”。除此之外,其他学者罕有关注。今检读《大正藏》卷五四《翻梵语》,即可得见该书征引昙无竭行记之详情。囿于篇幅,兹不再详列。通过梳理,我们得见《翻梵语》共有六卷征引《外国传》,征引该书凡有四卷,先后涉及刹利名、杂法名、龙名、国土名、城名、村名、山名、林名、花名等9个名类,共计名物65种,译语则有“应云”与“传曰”“译曰”,分别对应音译和意译这两种翻译形态,其中极少数名物则结合音译与意译。非但如此,倘若针对昙无竭叙及的诸多名类名物,依照《外国传》的卷次先后重加编排,就会得出原书以时间为主线、以事理为辅助的文本框架,尽可能还原其巡游佛国之概貌。
经细读,可知昙无竭巡礼至少经历四个阶段。亦即依据《外国传》卷一,昙无竭叙及或历经一慈园、尸那竭、婆屡啬、迦罗越、不沙 等城市,以及那摩毗诃村庄、那陀利山、 多陀林;叙及摩罗毗诃花等。依据卷二,昙无竭叙及尸梨、俱那罗、佛陀多罗、拘罗祇、梵摩丘罗等杂人名以及芸叶阿婆罗罗龙;叙及或历经醯罗、卑罗、提毗罗、沙竭罗、宾奇婆罗、婆吒那竭、阿伽留陀、卢颉多、遮留波利、阿瞿陀等城市,以及婆陀漫、陀毗陀、诃梨伽蓝、毗醯伽览、罗阇毗诃等村庄,村婆村婆施、国多国等国家。依据卷三,昙无竭叙及或历经摩头罗、迦拏忧阇、提罗、阿罗毗、拘摩罗波利、苏韩阇、阿娄陀、瞿那竭、婆陀漫、不那婆檀、摩梨、耶快囊等城市,以及扶罗尸利山、昙摩罗若林。依据卷四,昙无竭叙及刹帝利僧伽达;叙及或历经迦罗奢木国,阿波利、波头摩、婆留城、比栌罗、槃耆城、俱罗波单、褒多梨、摩诃都吒、多摩那竭等城市,以及尸梨漫陀、干吒尸罗、不婆尸罗、阿婆施罗、阿鞞耆梨、支多耆利、摩尼优利、呼漫山等山区。作为六朝佛教行记之一,《外国传》原书涉及城名、村名、山名较多,想必昙无竭之佛国见闻引人入胜,其篇幅和细节甚至有可能胜过法显的《佛国记》。上述名物虽然大多不可考述,然而毕竟为昙无竭西行求法及其巡游路线、具体细节等提供了诸多线索。
考察《翻梵语》征引《外国传》,其中不少名物均难以确知。然而结合汉译佛经以及相关佛教行记文献,我们依然可以针对部分城市名进行考证。这里,尸那竭(传曰新城)看似拘尸那竭,其实为王舍城。《翻梵语》国名征引《大智论》:“俱夷那竭国(亦云俱尸那伽罗,亦云 尸那竭,《杂阿含》曰草城。译曰俱尸者,少茅;那伽罗者,城)。” 同卷城名征引《百句譬喻经》:“拘尸那竭大城(应云拘尸那伽罗,译曰茅城)。” 又征引《大般涅槃经》:“拘尸城(亦云拘夷那,译曰小茅)。” 上述俱夷那竭、拘尸那竭、拘尸城同为佛祖涅槃之地,并非尸那竭。据《大唐西域记》卷九:“从此大山中东行六十余里,至矩奢揭罗补罗城。(唐言上茅宫城。)上茅宫城,摩揭陁国之正中,古先君王之所都,多出胜上吉祥香茅,以故谓之上茅城也。” 此矩奢揭罗补罗城,亦即拘尸那竭。而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次东北三四里至曷罗阇姞利呬多城。(此言王舍。)外郭已坏,内城犹峻,周二十余里,面有一门。初频毗娑罗王居上茅宫时,百姓殷稠,居家鳞接。数遭火灾,乃立严制,有不谨慎,先失火者,徙之寒林。寒林即彼国弃尸恶处也。顷之,王宫忽复失火。王曰:‘我为人王,自犯不行,无以惩下。’命太子留抚,王徙居寒林。时吠舍厘王闻频毗娑罗野居于外,欲简兵袭之。候望者知而奏,王乃筑邑。以王先舍于此,故名王舍城,即新城也。” 如此,尸那竭与拘尸那竭毕竟不同,应即曷罗阇姞利呬多城,是为摩揭陀国之王舍新城,释尊于此长期居住和修行,则昙无竭曾历经此地。
关于《翻梵语》所见沙竭罗,《汉译南传大藏经》收录《本生经》第20篇叙及摩达国之沙竭罗城,《大正藏》卷一四则收录刘宋居士沮渠京声译《佛说摩达国王经》。《翻梵语》征引《外国传》“阿罗毗”,该书卷三迦 那衣法等亦征引阿罗毗国多次。又据《十诵律》:“佛在阿罗毗国。尔时诸阿罗毗比丘,自乞作广长高大舍,久故难治。” 则沙竭罗、阿罗毗均属昙无竭在《外国传》中讲述的佛教传说内容。至于摩头罗,该书国土名又征引《大智论》:“摩偷罗国(亦云摩头罗,译曰蜜,亦云美)。” 而检索《大藏经》,汉译佛经中叙及摩头罗国亦较多。譬如《出曜经》:“昔佛在摩头罗国尼拘类园中。” 另据《佛国记》:“过是诸处已,到一国,国名摩头罗。有遥捕那河,河边左右有二十僧伽蓝。” 关于波头摩,据《佛说未曾有因缘经》:“野干答曰:‘欲闻者善,吾今说之。忆念故世,生波罗捺波头摩城,为贫家子,名阿逸多,刹利种姓。幼怀聪朗,好学是欲。’” 又据《经律异相》:“唯有波罗㮈波头摩国王出生寒贱,奉持十戒,不犯外欲。” 可见摩头罗、波头摩亦或为昙无竭亲临之地,同时该地留下了不少佛教传说。
结合前论《外国传》相关内容,昙无竭行记曾叙及法盛所见忧长国牛头旃檀弥勒像以及可利难陀罗汉事迹。抑又,前述昙无竭或亲临波罗捺波头摩城。《通典》卷一九三征引法盛《历国传》,则云波罗奈“其国有稍割牛,其牛黑色,角细长,可四尺余,十日一割,不割便困病或致死。人服牛血皆老寿。国人皆寿五百岁,牛寿亦等于人。亦天竺属国” 。抑又,《翻梵语》城名征引《外国传》“摩头罗”,同卷亦征引《历国传》“摩头罗城”;《翻梵语》杂人名征引《外国传》“佛陀多罗”,同书比丘名亦征引《历国传》“佛陀多罗”;《翻梵语》城名征引《外国传》“不那婆檀”(传曰丰满城也),同书国土名则征引《历国传》“富那跋檀国”(传曰丰满)。根据梵语翻译规律,不那婆檀亦即富那跋檀,其地理位置与法盛所历应该一致。《翻梵语》林名还征引《外国传》“ 多陀”(应云陀林摩,译曰石留),此与上述檀特山南石留寺亦或契合。种种证据表明:其一,《翻梵语》所见《外国传》名物,可与现存昙无竭传记相互印证,由此力证此《外国传》即昙无竭行记;其二,《翻梵语》所见《外国传》名物,与智猛《游行外国传》及其行迹明显不同,与法盛西行求法路线更为接近。从时间逻辑看,昙无竭以永初之元(420)发迹北土,以元嘉末年(453)达于扬都。据《开元释教录》附传,释智猛“以姚秦弘始六年,甲辰之岁”发迹长安,“以甲子岁发天竺”,“以宋元嘉末卒”。 而据前述《名僧传》,法盛受智猛事迹影响而西行求法,则他至少在424年之后前往佛国。那么,昙无竭西行发迹之具体时间,实际上处于释智猛与释法盛、释昙景之间。可以推测的是,昙无竭虽然早于法盛前往佛国巡礼,但是他们或许曾在佛国相遇并成为同行沙门。
与昙无竭《外国传》相似,南朝沙门释昙景曾巡礼佛国,后撰有同名行记《外国传》。考察《隋志》与郑樵《通志·艺文略》、焦竑《国史经籍志》,三书均著录释昙景撰《外国传》五卷,同属史部地理类。此书亦不存于今世,其相关佚文更加罕见。明代钱希言《剑筴》卷三征引释昙景《外国传》云:“昔蒙细奴逻与张乐进求递相让位,细奴逻拔剑斫盟石曰:‘如我当为,剑入此石。’遂入三尺许,形如锯焉。” 考张乐进禅位于蒙细奴逻之事发生于唐初,故而与释昙景行记并无关联。至于其他引自《外国传》之文字内容,除智猛《游行外国传》、昙无竭《外国传》等六朝佛教行记外,同样难以断定是否即为昙景《外国传》佚文。
释昙景俗名、籍贯未知,生卒年亦不详。吴士鉴《补晋书经籍志》卷二著录“释昙景《外国传》五卷” ,应为误收。《历代三宝纪》著录“《鼻柰耶经》一十卷”,注曰“或云《戒因缘经》,沙门昙景笔受,见释道安经序” ,《大唐内典录》卷三亦同。抑又《开元释教录》著录“《鼻奈耶律》十卷”,注曰:“一名《诫因缘经》,亦云《鼻柰耶经》,亦云《戒果因缘经》,沙门昙景笔受,见安公经序,符秦建元十四年壬午正月十二日出。” 《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则言:“《鼻那耶律》十卷,一名《试因缘经》,亦云《鼻那耶经》,亦云《戒果因缘经》,沙门昙景笔受,佛念传译,见安公经序,符秦建元十四年壬午正月十二日出。” 可见,隋唐经录叙及昙景笔受《鼻柰耶经》,时间在刘宋之前。《全晋文》卷一六七收录晋人《戒因缘经鼻柰耶序》云:“岁在壬午,鸠摩罗佛提赍《阿毗昙钞》《四阿含钞》来至长安,渴仰情久,即于其夏出《阿毗昙钞》四卷,其冬出《四阿含钞》四卷。又其伴罽宾鼻柰,厥名耶舍,讽《鼻柰经》甚利,即令出之。佛提梵书,佛念为译,昙景笔受,自正月十二日出,至三月二十五日乃了,凡为四卷,与往年昙摩侍出戒典相似,如合符焉。” 吴氏把昙景《外国传》置于东晋时代,依据可能在此。
而据考察,笔受《鼻柰耶经》十卷之释昙景,或即东晋沙门释昙影。据慧皎《高僧传》卷六《晋长安释昙影》,释昙影“或云北人,不知何许郡县。性虚靖,不甚交游,而安贫志学”,“能讲《正法华经》及《光赞波若》”,“后入关中,姚兴大加礼接”,及鸠摩罗什至长安,“影往从之”,后住逍遥园,“助什译经,初出《成实论》,凡诤论问答,皆次弟往反。影恨其支离,乃结为五番”,后“著《法华义疏》四卷,并注《中论》。后山栖隐处,守节尘外,修功立善,愈老愈笃。以晋义熙中卒,春秋七十矣”。 倘真如此,则东晋释昙景并未经历佛国巡游之事,吴氏《补晋书经籍志》著录“释昙景《外国传》五卷”,实际上没有学理依据。
撰著佛教行记《外国传》之释昙景,应生活于南齐(479—502)之世。《历代三宝纪》著录“沙门释昙景二部四卷经” ,亦即“《未曾有因缘经》二卷,亦直云《未曾有经》,见始兴录。《摩诃摩耶经》二卷,亦名《摩耶经》,并见王宗、宝唱、法上等三录”,“二部合四卷,群录直云齐世沙门释昙景出,既不显年,未详何帝”。 《大唐内典录》卷四亦同,该书卷六、卷九同云上述二经为南齐昙景于杨都译。《大周刊定众经目录》亦著录“《摩诃摩耶经》一卷,或二卷”,“《未曾有因缘经》一部二卷,一名《未曾有因果经》”,同为“南齐昙景于杨都译”。 《开元释教录》著录萧齐“沙门释昙景二部二卷经”,亦即“《摩诃摩耶经》一卷,第二出,一名《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亦云《摩耶经》,或二卷,见王宗、宝唱、法上等三录”,“《未曾有因缘经》二卷,《度罗 罗沙弥序》亦直云《未曾有经》,第二出,见始兴录”,凡“二部三卷,其本并在” ,该书卷一二、卷一九亦有类似著录。《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卷八、卷二二同智升录。此外,《至元法宝勘同总录》卷三,《阅藏知津》卷二五、卷三一均有相关著录。
除了翻译《未曾有因缘经》《摩诃摩耶经》等佛经,《隋志》史部地理类、《通志·艺文略》子部释家类亦著录释昙景撰《京师寺塔记》二卷。然而,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二一指出,“《京师寺塔记》二卷,释昙景撰,‘景’当为‘宗’” ,其证据为慧皎《高僧传》中的两段记载。其一,《高僧传》序录言“彭城刘俊《益部寺记》,沙门昙宗《京师寺记》”,“并傍出诸僧,叙其风素”。 其二,《高僧传》卷一三《宋灵味寺释昙宗》云:“释昙宗,姓虢,秣陵人。出家止灵味寺。少而好学,博通众典。唱说之功,独步当世。辩口适时,应变无尽”,“后终于所住,著《京师塔寺记》二卷”。 姚氏所言,可谓正说。又据道宣《续高僧传》卷五《梁扬都庄严寺沙门释僧旻传》:“释僧旻,姓孙氏,家于吴郡之富春。有吴开国大皇帝,其先也。幼孤养,能言而乐道。七岁出家,住虎丘西山寺,为僧迴弟子”,“年十六而迴亡,哀容俯仰,率由自至。丧礼毕,移住庄严,师仰昙景。景久居寺任,雅有风轨,大小和从,寺给僧足。旻安贫好学,与同寺法云、禅岗、法关禀学柔、次、远、亮四公经论,夕则合帔而卧,昼则假衣而行,往返咨询,不避炎雪,其精力笃课如此”,僧旻最后“以大通八年二月一日清旦卒于寺房,春秋六十一”。 从时间逻辑看,这里所谓昙景,或即翻译《未曾有因缘经》和《摩诃摩耶经》之高僧,亦即佛教行记《外国传》五卷之撰者,则释昙景还有可能久居扬都庄严寺,并且培养了佛教人才。
值得一提的是,前述《隋志》等见释昙景《外国传》五卷。该僧于扬都所译佛经,《历代三宝纪》谓“既不显年,未详何帝”,《开元释教录》亦云“沙门释昙景,不知何许人,于齐代译《摩耶经》等二部,群录直云齐世译出,既不显年,未详何帝” ,则其译经之具体年月未知。抑又《法苑珠林》云法盛、昙无竭再往西方,有传五卷。《开元释教录》言昙无竭西行求法,“别有记传,元嘉末年达于杨都,手自宣译”,“今见传于世,后不知所终”。学者亦多提及昙无竭撰有《外国传》五卷以及杨都译经之事。故而,后人常把昙无竭与昙景及其同名行记混为一谈。加之晋唐古书题名《外国传》者甚多,除正史著作专门设有“外国传”,以及史部地理类著作《吴时外国传》《交州以南外国传》《大隋翻经婆罗门法师外国传》等,佛教行记则有智猛《游行外国传》、昙景《外国传》以及昙无竭《外国传》等同名异实之文献多种,故而更添淆乱。
杜佑《通典》卷一九一《西戎总序》注云:“诸家纂西域事,皆多引诸僧游历传记,如法明《游天竺记》、支僧载《外国事》、法盛《历诸国传》、道安《西域志》。惟《佛国记》、昙勇《外国传》、智猛《游行外国传》、支昙谛《乌山铭》、翻经法师《外国传》之类,皆盛论释氏诡异奇迹,参以他书,则皆纰谬,故多略焉。” 罗泌《路史》卷四前纪亦云“智猛、法盛之录,昙勇、道安之传” 。故而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二一又指出:“昙景,唐智升撰《释教录》时,已不详其终始,或即与昙无竭同行二十五人之内者。” 向达则认为:“昙景,《通典》卷一百九十一《西戎传总序注》引作昙勇,今按即《高僧传》卷三之《释昙无竭》。无竭,此云法勇,《隋志》《通典》截取首字之音,无竭则译其义,而《隋志》又讹勇为景,其实一人也。” 岑仲勉亦认为,昙勇《外国传》“名见《通典》西戎总序下”,《隋志》著录“释昙景《外国传》五卷”,“疑即前文之昙勇”。 以上种种,认为昙无竭或称为昙勇,理犹可通。但是,或视昙景为昙无竭同行沙门,或把昙景与昙勇、昙无竭混同一人,则不合情理。昙勇其人,除宝唱《比丘尼传》卷三《法音寺昙勇尼传》之外,似无其他记载。杜佑、罗泌所说之昙勇,实与昙景毫不相干。姚、向二家之说貌似合理,其实亦龃龉难通。原因是:其一,《历代三宝记》《大唐内典录》《佛祖统纪》《翻译名义集》等非常重要的佛教文献资料,均言昙无竭西域巡礼之后,独还于扬州译经,何以另有释昙景同行并且归国?其二,昙无竭于元嘉末年(453)达于扬都译经,何以释昙景于萧齐之世(479年以后)译经,前后竟相差20余年?要之,在某些文献中,昙无竭或有昙勇之异称,但是昙景与昙无竭并非同人,两种《外国传》亦各异。
与此相关,由于文献证据不足,今存《外国传》某些佚文究竟属于何种行记,同样难以断定。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五六释《佛本行集经》“迦兰陁鸟”,曾征引《外国传》云:“其形似鹊,但此鸟群集,多栖竹林。昔有国王于林睡息,蛇来欲螫,鸟鸣觉之,王荷其恩,散食养鸟。林主居士,遂从此为名,名迦兰驮迦也,旧安外道,后奉如来也。” 玄应卷一四释《四分律》“刍摩”,亦引《外国传》云:“彼少丝麻,多用婆叔迦果及草、羊毛、野蚕绵等为衣也。” 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八三“乌苌国”则征引《外国传》云:“须达拏太子所住石室,在山东壁上。西南有东泉,生白莲花。西北有塔,即阿周仙人住处。” 上述三种佚文,均引自同名文献《外国传》,因其或无明显证据可寻,或仅关涉著名佛教遗迹和本生传说,其撰者或为释智猛,或为昙无竭,抑或为释昙景,均不得而知,但俟来者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