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且临床这些年来,我对存在主义心理学有三个感悟:
第一个是栖居,存在主义心理学是一种现象学的相遇与对话,并不执着于经典精神分析的“考古”之术,或诸多后现代流派的“解构”之风,更多的是鼓励人们尽可能地去描述所处这个世界、这段关系、这帧情景与感知的勾勒,进而达到一种栖居的状态——全然的鲜活。
第二是旅伴,存在主义心理学临床的咨访关系并不是一种以咨询师作为权威或指导者的咨访对话,而更像是彼此作为人生旅途中的旅伴,咨询师甚至连导游的角色都不具备,而是陪伴彼此共同去经历、去进入、去承受、去挑战所遇到的一切。这寓意着在死亡、孤独、自由与责任、意义感面前,人人平等。
第三是当下与临在,“临在”与禅宗所提倡的“当下”互为阴阳,是一个整体。当下——一切皆虚妄,除非你在那儿。人不断地丢失自己,歪曲自己,夸大或缩小自己,皆因失去了“当下”,当这个“当下”重新被寻回时,自己仿佛又是弥散的,于是便有了“临在”,即在每一个“当下”,真正的自我可以自由地“降临”,便是“临在”。
当我受邀为这本书写序而翻开它时,脑海中出现了与一个小组共同的经历。
多年以前,我曾带领过一个临终关怀的小组,这个小组一共12轮,每周一轮(90分钟),里面有8个成员,他们性别不同、年龄不同(30到60岁之间),相同的是他们都是晚期癌症患者,都还有不到12个月的寿命。
刚开始,组员们谈论的是为何他们得了癌症,又是为何变成了绝症,每个人都在检查过去的生活方式、职业特点和家族遗传病史,像侦探一样,大胆而又细心地做着各种假设,似乎这样就可以在健康失控体验中找回某种确定感一样。组员们一边心疼,一边又恨自己的身体,这个话题结束的标志是大家都在劝说着来探望自己的亲朋好友,要向对待神殿一样敬畏自己的身体。
幸福与痛苦。
后来组员们开始谈论各种恨意,有人说我这辈子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会这样——似乎我病了就等于我错了,疾病等同于某种惩罚;有人说谁伤害过自己,自己还没有报仇——似乎被压抑的愤怒还没来得及表达;有人说目前的香烟和酒品质量越来越差,所以人才会得癌——似乎对某种物质的依赖摧毁了自己的健康;有人说早知如此,就应该早跟伴侣离婚,因为对方一直对自己漠不关心——似乎在亲密关系里发现了自己是孤独的婴儿;有人说医学水平发展太慢了,医生都是白痴——似乎医生们都成了迫害者而不是协助者;等等。
在这些话题和情绪的编织下,小组的气氛非常压抑和无力,当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这个小组,于是我问大家希望我如何提供帮助呢?有人回应说,不然你讲几个笑话吧,我们都累了,想放松一下,我说好。于是我非常尴尬地讲了几个冷笑话,大家配合我笑了几声,然后有组员说,原来健康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爱与孤独。
经过这些互动,我与组员们的关系,组员与组员的关系越来越紧密,小组开始谈论跟爱和关注有关的话题,有人谈到自己的初恋,有人谈到自己刚进入社会时的雄心壮志,有人谈到还没有跟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有足够多的散步的时间,有人甚至想去跳广场舞,想在一群人的目光下展现舞姿……他们是如此热爱生活,好像每一句话都在将当下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选择与责任。
小组过半了,这些将死之人,既焕发了诗人般的激情与浪漫,又沉淀了哲学家般的深刻与沉思,我不知道自己的回忆是否准确,当时我觉得跟一些超凡之人坐在一起感受悲喜,一起看这个人间。
剩下的时间,组员们把之前的恨过谁、爱过谁、不舍得谁糅合在一起,提炼出了一个词:遗憾。组员们开始谈论各种遗憾,就像是身处一列火车,本以为自己的车票是到终点的,却发现它奇幻地变成了半程票,于是不得不提前下车——车窗外的风景、车内喧闹的烟火气、驰骋的豪情、舒适的座椅,都将离去。
死亡与生命——都将离去。
后来小组结束了,组员们一个一个地走了,走的时候我都在病床边,每一个人走的时候都握着我的手,眼神中充满了我们还会再见的神采。我感觉自己参与了一个无比伟大的小组。
也许这就是作为一个小组带领者最深刻的体验——协助每一个组员在生命中真正地去活着,也许只有那么一刻,之后整个生命也将充盈、绽放光芒。
当我不断地翻看这本书的时候,这个小组的每一个人,每一轮,每一刻,每一声叹息,都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而我脑子里那些“究竟发生了什么呢”的疑问也随之而解,人的生命是那么的宽广,又是那么的精深。
愿看到这本书的你,也能够踏上真正去活的旅程。
亚洲存在主义团体学会创立者
李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