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意如潮水,不可抑制,她索性放弃抵抗。步履沉重,呼吸低沉,眼睛里布满血丝,耳朵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声音,那声音十分遥远,她无暇顾及。
一只小手钻进她的手心,弟弟一脸关切。他这一夜倒是睡了个好觉。
“你没事吧?”他担心地问。
达奇丝背着两人的背包。她额头上有块瘀青,是昨天夜里磕的。书包里装着作业,她的家族树只完成了一半。达奇丝在班里成绩中等,而且她刻意保持在这个段位。如今她已经不再干自残的傻事,她不能惹麻烦,尤其不能冒险把斯塔尔牵扯进来。遇到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我妈妈抽不开身,你也 知道她嘛。 她独自吃饭,因为怕同学看见她吃的什么。有时候她只带几片抹了黄油的面包,而面包也往往不知剩了几天,碰一下就恨不得碎成渣子。有些人的条件可能比她更苦,但她不希望因此就加入他们的行列。
“昨晚我睡你床上了,你不停地踢我。”达奇丝说。
“真对不起。”
他朝前小跑几步,溜进邻居家的前院儿,像小狗一样捡起一根长长的棍子又溜了出来。他把棍子当手杖,假装自己是个小老头儿,直到达奇丝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隔壁的临街大门开了。布兰登·洛克对他那辆野马跑车的感情并非常人所能理解,用斯塔尔的话说,比对他前妻还上心。
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夹克,除了旧,还小,袖子只到前臂中间。他瞪着罗宾说:“你离我的车远点儿。”
“他本来离得就很远。”达奇丝回应道。
布兰登踩着草坪走过来,站在离达奇丝不远的地方。“你知道下面罩的是什么吗?”他示意车子,车身被一张蓝色的防水布罩得严严实实。她每天晚上都能看见布兰登在这儿忙活半天,像伺候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我妈说是阴茎增长套。”
她看见布兰登的脸红了。
“那是一台六七年的野马。”
“一九六七年,你身上这衣服也是那年造的。”
“那是我的号码,不信问你妈。我可是州队的,以前人们都喊我猛牛。”
“猛牛?”
罗宾走过来拉住达奇丝的手。她能感觉到布兰登的双眼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走完这条街。
“他干吗那么生气?我离他的车子还远着呢。”
“他生气是因为他想泡咱们的妈妈,可咱们的妈妈不待见他。”
“昨天夜里达克来了吗?”
前面一片日光,百叶窗拉起来了,店主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没听见。”她撒谎道。
达奇丝喜欢冬天的黑文角,因为没了那些虚头巴脑的装饰,这里看上去和其他小镇并无二致。她也喜欢夏天,漫长,美丽,同时也丑陋不堪。
她看见卡西迪·埃文斯和她的死党们坐在罗西快餐店外。大长腿,短裙,故意把头发弄得乱蓬蓬,嘟着嘴互相调笑。
“咱们走佛蒙特街吧。”罗宾说。达奇丝任由他领着离开了主街,也远离了那些肯定会嘲笑他们的女孩子。“今年夏天我们怎么过?”
“老样子。四处闲逛,去沙滩上玩儿。”达奇丝回答。
“哦。”
达奇丝偷瞄了一眼弟弟,只见他失落地低着头说:“诺亚要去迪士尼,梅森要去夏威夷。”
她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肩膀。“我也会给咱们找点事做的。”
罗宾跑向福德姆街旁边的林子。她看着他分开柳枝,钻到树下。他会尝试爬上一些低矮的树干。
“早上好。”
达奇丝转过身。可能因为实在太困了,或者因为心神不宁,她竟然没听到车子的声音,更没注意到沃克把警车停在了自己身边。
沃克熄掉车子,摘下太阳镜,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啊。”她眨巴眨巴眼睛,想暂时忘掉达克的手和妈妈的尖叫。
沃克没有立即接话,先是鼓捣了一会儿广播,然后才拍着车门说:“昨天晚上,也没什么事儿吗?”
见鬼,什么都瞒不过他。“我刚不是说了嘛。”
他微微一笑。沃克从来没有逼问过她什么,他只是处处留心。但达奇丝知道,有时候大人们认为的处处留心也意味着干些影响广大的傻事。
“那好吧。”他说。
他比了个OK的手势,晃了晃。
沃克注意到达奇丝在打量他,遂缩回车里。达奇丝很想问问他喝了多少酒。
“达奇丝,如果有什么事,你是可以告诉我的,明白吗?”
她很累,面对着这样一张肥胖慈祥的脸和浮肿的眼泡儿,她什么都不想说。他是个温柔的家伙,像果冻,或者布丁。温柔的笑容,温柔的身体,温柔的眼睛看着她的世界。可温柔对她不起作用。
来到学校,她首先目送罗宾走进幼儿园,和德洛丽丝老师挥手致意,而后才转身离开。临近放假,她得尽量低调,可作业还是个问题。她那未完成的家族树会给她惹麻烦的。她可从来没有耽误过家庭作业。肚子一阵疼痛,她用手捂住,感觉到里面有一团东西纠结在一起,仿佛预示着即将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她总不能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吧?不能。
她在走廊找到了自己的储物柜,努力朝旁边的女生笑了笑,可对方无动于衷。这样子已经有段时间了,好像其他同学都知道,她这个人要什么没什么,不值得当朋友来交。
她来到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在中间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整个操场。一群小鸟正在泥土中刨食儿。
她想到了罗宾,万一她被留堂,谁去接他呢?没人。没人。她吞了口唾沫,眼睛潮红起来,但她没哭。
教室门开了,但进来的并不是刘易斯老师,而是一位步履缓慢的老太太。她手里端着个一次性杯子——里面冒着热气,应该是咖啡。她的眼镜腿上绑着绳子。哦,是临时代课的老师。
当她让同学们拿出课本自习时,达奇丝如释重负地趴在了课桌上。
沃克在空地上找到了他。费尔劳恩的房子只剩下一片残砖碎瓦。为保证安全,塌陷附近已经清理。挖掘机移走了木头和石板,装载卡车正准备运走人们最后的一点回忆。
达克看着他们,单单他一个人的存在就足以使工人们加快干活儿的节奏。看到沃克,他微微挺起胸,沃克不由得后退一步。
“天气不错啊。利亚说你给警局打过电话,怎么,夜总会那边又出什么状况了?”沃克问。
“不是。”
一句废话没有,不管沃克多么努力。总之谁都不可能让眼前这个家伙多说一句可有可无的话。
沃克一只手哆嗦着伸进口袋。“那你因为什么?”
达克指着后面的房子。“那个地方是我的。”
他所指的那栋小房子已经破烂不堪,百叶窗剥落,门廊腐朽,虽然处处可见维护的痕迹,但看着仍像待拆建筑。
“那不是迪伊·莱恩的家吗?”沃克看见她站在窗口。他挥挥手,但迪伊·莱恩的目光不在他身上,而在他身后的大海。这可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自然美景啊。
“她是租的,可她不愿搬走。我及时发过通知函了。”
“我会和她谈谈。你也知道,她在这儿已经住很久了。”
沉默。
“况且她还有孩子。”
达克望向天空,也许这个理由他终于听进去了。
沃克瞥了他一眼。他穿着黑色西服,手腕几乎和沃克的脚踝一样粗,上面戴着一块样式极为简约的手表。沃克很好奇那表值多少钱,说不定抵得上一辆小轿车呢。
“那地方,你打算用来干什么?”
“建房子。”
“你申请许可了?”沃克负责监管申请程序,凡是要改变原貌的事情,他每每都反对,“听说昨晚有点小麻烦?在拉德利家。”
达克看了他一眼。
沃克笑笑。“毕竟咱们镇就这么大点儿地方。”
“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的。你和文森特·金又聊过了吗?”
“他说……我想说的是他才刚出来,所以眼下……”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沃克干咳两声。“他说请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达克的脸像戴了一张悲伤的,又或是失望的面具。他把指关节捏得咔咔直响,那声音就像打枪。沃克看着他的大皮靴,能想象他能造成怎样的伤害。
沃克继续向前,来到工地上,原来的地址面目全非。工人们操作着机器,嘴里叼着烟卷儿,眼睛被太阳照得眯成一条缝。
“沃克局长。”
沃克应声转身。
“莱恩女士可以再住一周。我有个仓库,如果她有什么东西需要存放,让她收拾出来即可,我帮她拉过去。不收钱。”
“你真是太仗义了。”
迪伊的院子里有个小平台,外边围着一圈的花。尽管房子小得可怜,这些花却着实为她的家增色不少,这从侧面反映出主人的修养。沃克认识迪伊有二十年,这些年她一直住在命运大道上。她结过婚,不幸的是她丈夫游手好闲离家而去,撇下一屁股债和两个孩子。
隔着纱门,迪伊对沃克说:“我他妈的真该杀了他。”她身材娇小,可能只有一米五五,长得挺漂亮,就是有点冷冰冰的感觉,可能因为丈夫的抛弃加上这些年生活的磨砺寒了她的心吧。就体形而言,她与达克简直相差悬殊。
“我能给你找个地方——”
“拉倒吧,沃克。”
“达克说的是真的?就是今天?”
“是今天,那又怎样?我租他这个房子三年了,他刚还完贷款……处理好银行的事儿,我就租了。费尔劳恩的房子一塌,我们家的视野再无阻挡,结果我就收到了这个通知。”她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一封信,甩给沃克。
沃克很认真地看完信。“真的很抱歉,你能找人谈谈吗?”
“我不正和你谈着吗?”
“我觉得……法律上……”
“他说过我可以住这儿。”
沃克又看了一遍信,还有通知函。“我可以帮你打包东西。孩子们,她们知道吗?”
迪伊闭上眼,再次睁开时,泪水滚滚而下。她摇了摇头。她的两个女儿,凯特琳和露西,一个十六岁,一个八岁。
“达克说你可以再住一周。”
迪伊深吸了口气。“你应该知道吧,我们交往过一段时间……是在杰克之后。”
沃克知道。
“我以为……我是说达克,他长得蛮帅,但你知道吗,沃克,他妈的这家伙不正常。他肯定有毛病,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他冷淡得很,像个机器人。他不愿意碰我。”
沃克蹙了蹙眉。
“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脸有些发烫。
“不是说我有多饥渴,可一个男人和女人约过五六次会之后,有些事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但他不是。迪奇·达克这家伙不太正常。”
院子里有几个箱子,他想过去帮忙把它们搬进屋里,但迪伊说就放那儿好了。“都是些没用的垃圾。我今天早上开始收拾的,你知道我意识到什么了吗?”
她哭了,无声地哭,只有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我对不起她们,沃克。”
他想开口,但迪伊抬手止住,她离崩溃似乎只有一步之遥。“我辜负了我的孩子,现在我连一个安定的家都给不了她们。我一无所有。”
那天夜里,罗宾和妈妈都睡着之后,达奇丝骑着自行车出了家门。
忧郁的一天拉下帷幕,街上的垃圾桶张着嘴,空气中弥漫着烧烤的味道。达奇丝很饿,可家里没什么可吃的,能吃的都被罗宾吃光了。
她拐上麦尔街,低矮的山丘渐趋平坦,自行车轻快了些,一侧车把上的彩色丝带飘扬起来。她没戴头盔,上衣拉着拉链,下身短裤,脚踩凉鞋。
在日落大道路口,她放慢了速度。
文森特·金家的房子一直是她的最爱。她喜欢它孑然而立的样子,喜欢它的残缺,喜欢它的与众不同。
她一眼便看见了他。
车库门敞着,他站在梯子上,小心地拆着墙板,看样子已经拆了一半。地上放着一卷防水膜,以及锤子、凿之类的工具,还有一辆装满碎石的手推车。车库里亮着一盏台灯,光线刚刚够用。
达奇丝见过茜茜的照片,她们是同一类女孩儿。浅色的头发和眼睛,小小的鼻头上有点儿雀斑。
她缓缓骑过大路。车座不牢固,硌得屁股疼。她索性不坐,岔出一只脚蹬着地滑行。
“你去我家干什么?”她说。
对方扭过头。“我是文森特。”
“我知道。”
“我以前认识你妈妈。”
“这我也知道。”
他微微一笑,但笑得极不自然,好像他只是觉得此处应该微笑,而他尚在学习阶段。达奇丝没有笑。
“你妈妈还好吗?”
“她一直都好。”
“那你呢?”
“你用不着问这么多。我是法外狂徒。”
“我是不是应该担心啊?法外狂徒可都是坏人。”
“野比尔 在当上警长之前还杀过两个人呢。也许有朝一日我也能改邪归正,也许不会。”
她又骑近了点。文森特浑身大汗,T恤的胸口和腋下位置都已变成深色。车库上方有个篮筐,但是没了篮网。达奇丝很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怎么玩球,或者他还记不记得从前的事情。
“自由,”她说,“是不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东西?比什么都糟糕。也许真是这样。”
文森特爬下梯子。
“你胳膊上有道疤。”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那道疤几乎和他的前臂一样长。
“你全身都有疤。在里面你挨了很多打吗?”
“你和你妈妈很像。”
“那只是表面。”
见他打量自己,达奇丝后退了几步,无所事事地摆弄着头上的小蝴蝶结。“全是借口。男人看见小姑娘就只看见小姑娘,看不出其他任何东西。”
她往前往后来回推着车子。
文森特找到一把螺丝刀,缓缓走过来。“刹车太紧了,骑起来会很费力。”
达奇丝警惕地看着他。
他跪在她的腿旁边,尽量不挨到她的皮肤,只是默默修好了刹车,而后起身退开。
她又推了推车子,发现轮子确实轻便了不少。月亮隐去了踪影,文森特和他的老房子笼罩在布满星斗的夜空下。她掉转车头准备回去。
“别再去我们家了。我们谁都不需要。”
“好的。”
“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我也不想。”
“把你窗户打烂的那个小孩儿叫内特·多尔曼。”
“谢谢你告诉我。”
达奇丝转身骑上车子,朝着家的方向慢慢地离他而去。
刚一骑上她家门前那条街,她就看到了那辆车。长长的车头从车道上伸出一截。达克又来了。
她猛蹬几脚,慌乱地把自行车丢在草坪上。她后悔自己跑出来。她从屋子一侧绕过去,从厨房后面进了屋。她蹑手蹑脚,一道道汗水沿着脊梁骨滚下去。她摘下挂在墙上的电话,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大笑。是妈妈的声音。
她躲在他们看不见的昏暗角落里观察。咖啡桌上有个酒瓶,酒只剩一半,旁边是一束红花,彭萨科拉加油站里卖的那种。
于是她不再理会,小心翼翼地绕过小地毯,溜进了弟弟的卧室。她脱掉短裤,亲了亲罗宾的小脑袋,然后拉开窗帘,在弟弟的床尾躺了下来。
楼下那个大块头不走,她是不会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