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开着车,眼睛却时刻留意着海上。金色的波浪翻腾着,咆哮着。
他还要向东继续行驶上百英里才能到费尔蒙特县监狱。
巨大的雷暴云砧 充满不祥的味道,院子里的人们纷纷驻足,翘首望天。
他把车开进一个空旷的停车场,熄了火。蜂鸣器在叫,人在吵闹,那些牢笼里的灵魂孤独的心潮在方圆数英里的平原上蔓延,却没有一个神灵能听见。
不管怎样,这里都不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来的地方。在拉斯洛马斯的那间法庭上,法官在做出这个惊人判决时是那么正气凛然,仿佛任何残酷的事实都无法动摇他惩恶扬善的决心。有时沃克会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究竟造成了怎样的伤害,答案是不可估量。这伤害犹如一张大网,网住了许多人,它用旧的代替新的,用腐朽的代替新鲜的。他在斯塔尔和她爸爸的身上都看到了伤害的后果,然而受伤最严重的却是达奇丝,她在出生之前很久便开始背负那一晚的痛。
有人敲了下后备厢,沃克下车,对监狱长卡迪笑了笑。卡迪又高又瘦,同样面带微笑。他外表刚毅,看起来冷酷无情,但对沃克却一向亲和友善。
“文森特·金。”卡迪微笑着说,“对了,你要带他回黑文角,他以后就靠你了。你那边怎么样,一切都好?”
“都好。”
“说实话,我倒希望多一些像文森特这样的犯人。他很安静,很多时候,其他犯人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卡迪移步向前,沃克跟了上去。
他们穿过一道大门,接着又是一道,然后走进一栋低矮的刷着绿漆的小楼。卡迪说他们每个季节都会刷一遍。“对人眼来说这是最平静的颜色,它代表宽恕和自新。”
沃克看到几个人手里拿着刷子,正小心翼翼地清扫着护壁板。他们个个紧绷着嘴巴,全神贯注。
卡迪把一只手按在沃克的肩上。“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文森特·金虽然已经服完了刑期,但让他从心理上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可没那么容易。你有什么需要,尽管给我打电话。”
沃克站在等候室里,看着广阔的运动场。犯人们在绕着跑道跑步。卡迪教导过他们,羞愧也是一种罪过,因此他们昂首挺胸,并无自惭形秽之色。这里本可以成为一道动人心魄的风景线,只是因为那些冰冷的铁丝网,平添了许多残酷与无情。那些身穿连体衣的男人,不过是曾经误入歧途的孩子。
五年前,文森特开始不再接受探视。五年了,如果不是那双依旧湛蓝的眼睛,沃克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他瘦瘦高高,身形憔悴,面色蜡黄,与当初进来时那个意气风发、青春飞扬的十五岁少年判若两人。
随后文森特便看到了沃克,微微一笑。那样的笑容为他惹过不知多少麻烦,但也不知多少次帮他摆脱困境。不管人们怎么警告,也不管人们如何言之凿凿,沃克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体里,他童年的朋友依然还在。
沃克上前一步,本想张开双臂,但犹豫了下,缓缓伸出一只手。
文森特看着沃克的手,好像忘记了它代表的是问候。随后他轻轻握了握。
“我跟你说过不要来的。”他的语调极为平淡,“但还是谢谢你。”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透着虔诚。
“阿文,再见到你真让人高兴。”
文森特在相关文件上签了字,一名看守全程陪同却一声不吭。一个男人三十年后重获自由,这一幕并不会引起多少感慨。对于看守而言,这只不过是加利福尼亚又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
半小时后,他们跨出了最后一道门。当卡迪出来时,两人全都转过身。
“文森特,外面的日子会很艰难。”卡迪拥抱了他,迅速而有力,二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反应,也许三十年的尊卑秩序在这一刻终于打破了。
“一半以上,”卡迪握着文森特的手说,“一半以上的出狱人员,最后又回到了这里。我希望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沃克很想知道,这样语重心长的话,卡迪每年要说多少次。
他们肩并肩走到警车前,文森特的一只手摸着引擎盖,看着沃克。
“我从没见过你穿警服的样子。照片我见过,可真人没有。你是警察。”
沃克笑着说:“是啊。”
“伙计,我这种人可能不太适合跟警察做朋友。”
沃克大笑,他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
起初沃克开得很慢,文森特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新奇。车窗摇得很低,风吹在脸上。沃克很想和他聊聊,可最初的几英里感觉就像在做梦。
“还记得我们偷偷藏在圣罗斯号上那次吗?”沃克竭力让自己的口气自然些,免得对方听出这是他练了一路的开场白。
文森特抬起头,神色迷离,仿佛在回忆往事,脸上似笑非笑。
那年他们十岁。夏天刚到,他们一大早跑出去,骑着自行车来到海边,把自行车藏好,然后偷偷爬上了那艘渔船。他们紧张地藏在防水布下,大口喘着气,一直等到天亮。沃克至今还记得,在马达的轰鸣声中,船长斯奇普·道格拉斯带领着他的船员们驶向一望无垠的大海。当他们两个小子从防水布下爬出来时,斯奇普一点也没有生气,他只是通过无线电报告了岸上,并说让他们跟着出一天海。沃克一辈子都没有那么累过,他擦洗木头和箱子,鱼血的腥臭味也无法抵挡疲惫的感觉。在日常之外,他品尝到了生活的滋味。
“你知道吗,斯奇普现在还干着呢,和一个叫安德鲁·惠勒的家伙给人包船。斯奇普现在应该有八十岁了。”
“那天我妈妈把我的衣服都撕烂了。”文森特清了清嗓子,“谢谢了。我是说葬礼那些事。”
沃克拉下遮阳板,挡住刺眼的阳光。
“跟我说说她吧。”文森特在座椅上换了个姿势,两条腿蜷缩着,短裤只比膝盖长一英寸。
沃克在火车轨道前缓缓停下,一辆货运机车拖着一节节遍布红色铁锈的铁皮车厢,呼哧呼哧地从他们前面驶过。
过了铁轨,便是他们那个曾经因为采矿业而兴盛一时的小镇。沃克终于说道:“她挺好的。”
“她有孩子了吧。”
“两个,女儿达奇丝,儿子罗宾。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看见斯塔尔的样子吧?”
“记得。”
“等你看见达奇丝,肯定会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感觉。”
文森特陷入沉思,沃克知道他在想什么。斯塔尔的爸爸开着他那辆别克来到黑文角的第一天,文森特和沃克专门跑过去看热闹。只见衣服、箱子、盒子把后备厢塞得满满当当,一直挤到了车窗上。他俩肩并肩,双手扶着车把,丝毫不在乎太阳把脖子晒得生疼。斯塔尔的爸爸先下车。他长得人高马大,格外魁梧。他看了文森特和沃克一眼,但并不在意。他们不过是小孩子,可能只是想从他那里搞到一张威利·梅斯 的球星卡。沃克有印象,文森特的魔法八号球说他们快要交好运了。
然后他抱出了一个仍在睡觉的小女孩儿。女孩儿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左右打量了一番他们的新家和街道。肩上那个女孩儿名叫茜茜·拉德利。
沃克和文森特正要转身离开,打算回沃克家院子里的树屋上继续玩他们自己的游戏,这时车后门开了,从里面伸出两条沃克见过的最修长的腿。文森特不由自主张大了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孩儿,还说了句口头禅。这个女孩儿和他们差不多年龄,长得像朱莉·纽玛 一样漂亮。她下了车,嘴里嚼着口香糖,扭头瞥了他们一眼。“我去!”文森特再次说了句口头禅。接着她爸爸领着她进了屋,那房子以前是克雷曼家的,不过女孩进门之前扭了下头,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两个小男生。她脸上没有笑,但仅仅那一个眼神,就足以在文森特的灵魂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我经常想起你。要不是你不同意,我会经常来看你,每个周末来一次。”
文森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窗外的风景。一个数十年只能从电视里看风景的人,对外面的东西总是充满了兴趣。
沿着中央山谷高速公路往回走,他们在汉福德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停下来吃汉堡。文森特只吃了半个,他的眼睛盯着窗户。外面有对母子,还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仿佛过往的岁月都压在了他背上。沃克不知道文森特在看什么——看那些他叫不出牌子的汽车,还是那些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商店?从一九七五年到二〇〇五年,他错过了千禧年,也仿佛错过了一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人看来,二十一世纪应该已经有了飞行汽车和机器人服务员,但此刻,二十一世纪就在他眼前。
“房子——”
“我定期检查过。需要翻修。房顶、门廊、护墙板,有一半都腐烂了。”
“好吧。”
“有个叫迪奇·达克的开发商,每年入夏之前都会来看一次,如果你想卖——”
“我不卖。”
“好。”沃克言尽于此。倘若文森特需要钱,他随时可以卖掉房子。整个日落大道就只剩他最后一家,一句话的事儿,他就能拿到将近一百万美元。
“你做好回家的准备了吗?”
“我才刚刚离开家啊,沃克。”
“不,阿文,不是你想的那样。”
回到黑文角,镇上没有隆重的欢迎仪式,没有熟悉友善的面孔,没有派对,甚至没有看热闹的人。当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横亘在面前,当松树的尖顶和小镇上鳞次栉比的大房子映入眼帘,沃克注意到旁边的伙伴深吸了口气。
“变化真大。”文森特说。
“是啊。”
改造起初也是有阻力的,只是一听说有利可图,阻力也就一触即溃了。像米尔顿那样的生意人,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艾德·泰洛也说他的建筑公司早已举步维艰。
黑文角称得上是一座悬崖上的小镇。它宁静,保守,脱胎于阿纳海姆市。沃克深深地感觉到,这些新房子的每一砖每一瓦都建在他的童年之上,建在他不惜一切希望抓住的回忆之上。
“许愿树。”经过那棵高耸的老橡树时,文森特望着它说道,“这可能是我唯一还认识的东西了。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经常把烟藏在树下。”
“还有整提的山姆啤酒。”
沃克瞥了眼朋友的手,指关节上遍布伤痕。文森特一向好勇斗狠。
爬过一道坡,他们终于上了日落大道。即便在如此明媚的日子里,文森特家的房子仍像恐怖的幽灵一样矗立在那里。
“一个邻居都没了。”文森特说。
“塌陷。和杜梅岬一样,这里的悬崖也在崩塌。本来还有一处,费尔劳恩,昨天也掉下去了。你的房子离悬崖较远,而且几年前他们设置了防波堤。”
文森特看着眼前的景象,处处可见的警戒线把这里变得像犯罪现场一般。后面其实还有些房子,距离不近不远,既不会让这条街显得太过孤立,也不会破坏了此处壮观的视野。
文森特下车,站在房前,打量着腐朽的山墙和摇摇欲坠的百叶窗。
“我除过草。”沃克说。
“谢谢。”
沃克随着文森特走过弯曲的小路,踏上台阶,走进阴凉的门廊。彩花墙纸充满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味道,透着浓浓的怀旧气息。
“床我已经铺好了。”沃克说。
“谢谢你了。”
“冰箱里也备了些吃的,有鸡肉,还有——”
“谢谢。”
“别这样谢个不停。”
壁炉上方有面镜子,文森特从它前面走过时连头都没有扭一下。沃克注意到了文森特的姿态,或许是监狱生活改变了他的走路习惯,现在的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沃克知道,监狱里的最初几年相当痛苦,不是说时常哭泣和睡不着觉那种痛苦,而是把一个英俊的少年丢进一堆虎视眈眈的大老粗中间的那种痛苦。沃克和格雷西·金曾分别致信法官、最高法院,乃至白宫。他们请求至少对文森特实行隔离关押,可寄出的信却石沉大海。
“需要我留下来多陪你一会儿吗?”沃克问。
“你已经把我接回来了,去忙你的吧。”
“那我回头再来看你。”
文森特将沃克送到门口,伸出一只手。
沃克却一把抱住了他。他的朋友,回来了。他感觉到了文森特的紧张,但竭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颤抖。
听到汽车的声音,两人同时转过身。沃克看到那是一辆凯迪拉克凯雷德,知道是迪奇·达克来了。
达克跳下车。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穿了一件极不合身的衣服。他耷拉着肩膀,眉头紧锁。他每天都是一身黑——夹克、衬衫、裤子,全是黑的,样子也从来都是心不在焉,或愁容满面。
“文森特·金。”他声音低沉,给人一种严肃的感觉,“鄙人迪奇·达克。”即便与人寒暄,他也不会露出一丝笑容。他从来不笑。
“我收到你的信了。”文森特说。
达克终于抬起头,与沃克的目光相遇,但他的眼神中透着冰冷。随后达克扫了一眼房子。“滨海最后一家了。后面的土地也是你的吧。”
文森特瞥了眼沃克。
“我愿意追加百分之十。”
“这房子不卖。”
“要不你开个价。”
沃克笑着打圆场道:“别这么急嘛,达克。人家才刚回来。”
达克又看了会儿,随后转身,从容不迫地走开了。他巨大的影子拖得老长。
文森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达克,好像他能看到沃克看不到的东西。
罗宾每天会比其他人在幼儿园多逗留三小时,直到达奇丝放学来接。如此安排,达奇丝已经和幼儿园老师商量妥当。德洛丽丝小姐之所以能答应,一方面因为罗宾乖巧听话,带着省心,更重要的是沃克局长也帮着说话,得给他个面子。
看见姐姐,罗宾就开始收拾东西,背起书包跑过来。达奇丝屈膝抱住他,而后冲德洛丽丝小姐挥手道别。
她帮罗宾把书包背在肩上,查看他的故事书和水瓶有没有忘记带。
“你的三明治怎么没吃啊?”她板起脸问。
“对不起。”
校车徐徐驶过,还有开着SUV的家长。老师们在草地上聊天,几个孩子在一旁踢足球。
“你得按时吃饭,罗宾。”
“可是……”
“怎么了?”
“三明治里什么都没有。”他一脸嫌弃地说。
“胡说。”
罗宾委屈地低下头。
达奇丝打开背包,掏出三明治。“见鬼!”她骂道。
“没关系。”
“有关系。”她扶着弟弟的肩膀说,“待会儿回家给你做热狗。”
罗宾笑了笑。
两人边走边踢着一个小石块,一直踢到哈尼东街街尾,最后罗宾一脚把石块踢到了排水沟里。
“你的同学中间有人议论妈妈的事吗?”当姐姐拉着他的手过街时,罗宾问。
“没有。”
“瑞奇·泰洛说了,他说是他妈妈告诉他的。”
“他妈妈说什么了?”
他们弯腰躲避低垂的柳枝,在福德姆街和杜邦街中间抄了条近路。
“她说不让瑞奇来咱们家,因为我们的妈妈不会看孩子。”
“这话倒也不假。”
“他爸妈也天天吵架。”
达奇丝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你想让我找她谈谈?”
“是。”
达奇丝认识利亚·泰洛。黑文角警察局就三个人。利亚·泰洛,沃克,还有一个叫路安妮的辅警——老得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达奇丝打死都不相信他们谁有本事破得了真正的案子。
“瑞奇说,等他哥哥去上大学后,他就会搬进他哥哥的房间。他说他哥哥有个水族箱,我们也能弄一个吗?”
“你不是有潜水面罩嘛,想看鱼可以到海里去看。”
来到主街,他们看到罗西快餐店外聚着一群女孩子。每回都是她们,占据两张桌子,在太阳底下喝奶昔。姐弟俩经过时,她们小声嘀咕着什么,不时有人偷偷地笑。
他们走进杂货店,亚当斯太太站在柜台里面。
达奇丝挑了一条法兰克福香肠,罗宾拿了些圆面包。达奇丝掏出钱包,倒出她仅有的三块钱。
罗宾仰着脑袋问她:“能买点薯条吗?”
“不行。”
“至少得买点番茄酱吧,要不然会很干的。”
达奇丝把香肠和面包放在柜台上。
“你们的妈妈还好吗?”亚当斯太太从镜框上面看着他们说。
“挺好的。”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那你还问个毛啊?”
罗宾拉着姐姐的手。亚当斯太太一定说了让她出去的话,不过达奇丝还是把那三块钱丢在了柜台上。
“别那样说脏话。”回到主街上时,罗宾说。
“你们的妈妈还好吗?”
达奇丝扭过头,只见米尔顿正从他的肉店里探出脑袋。他血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擦着。
罗宾走到橱窗前,看着被钩子钩着脖子的兔子。
“她很好。”达奇丝说。
米尔顿上前一步,他身上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是死亡的气息。
“你知道吗,你跟她长得实在太像了。”
“嗯,这话你以前就跟我说过。”
她留意到米尔顿胳膊上茂盛的汗毛里粘着一些肉屑。他盯着达奇丝,好像忘了自己要干什么。看到她手里提着的购物袋和里面的东西后,他突然恢复常态。
他啧了几声。“那叫什么香肠啊,都是实验室里弄出来的玩意儿。你等着。”
达奇丝看着他转身往店里面走去,恨不得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喘一阵。
几分钟后,米尔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折叠着的沾满血手印的牛皮纸袋子。“这是血肠。告诉你妈妈是谁送的。要是她不知道怎么做就让她来找我。”
“煎一下不就可以了吗?”罗宾说。
“那是监狱里的吃法。要想味道好,你得用荷兰锅 。这关系到火候和压力之类——”
达奇丝接过袋子,拉住罗宾的手,在米尔顿炽热的目光中匆匆离去。
一直走到罗西快餐店,达奇丝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她领着罗宾来到店内,省得被外面那群八卦的女生指指点点。店内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桌子前坐满了游客,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人们高谈阔论,聊着什么第二故乡、夏日计划之类。
达奇丝站在柜台前,盯着装有番茄酱的罐子——如果在店里买了东西,番茄酱是可以免费自取的。她扫了一眼老板娘罗西,后者正忙,注意力全在收银机上。
达奇丝只给罗宾拿了一袋番茄酱,正欲转身。
“番茄酱是买了东西才能免费拿的哦。”
她抬起头,发现是她的同班同学卡西迪·埃文斯。罗宾不由得紧张起来,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卡西迪得意扬扬,噘着嘴巴,唇彩明晃晃的,头发也油光发亮,关键是那表情,一副欠揍的嘴脸。
“就一袋而已。”达奇丝说。
“罗西小姐,难道不是买了东西才能拿番茄酱吗?”卡西迪声音很大,但又娇滴滴的,装得像一朵圣洁的白莲花。
店里突然安静下来,无数双陌生的眼睛一齐望向达奇丝。她感觉自己都快被人们的目光烧着了。
罗西放下手中的杯子,回到柜台前。达奇丝把那一袋番茄酱猛地丢回罐子里,然而因为用力过猛,罐子从柜台上掉下来,摔了个粉碎。
她抓住罗宾的手,领着他穿过满地狼藉。卡西迪踮着脚直退,罗西大叫。
他们默默走过一条条安静的街。
“我们不用番茄酱,”罗宾说,“没番茄酱也会很好吃的。”
在日落大道上,他们看见几个小孩儿在下面的沙地上玩球。罗宾看得心无旁骛,眼神之中尽是向往。达奇丝经常陪他玩——各种玩具,玩具兵,玩具汽车,还有一根他觉得很像魔法杖的棍子。有时罗宾也会喊妈妈出来,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躺在昏暗的客厅里,开着电视,关掉声音。达奇丝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各种各样的说法:躁郁症,焦虑症,毒瘾。
“出什么事了?”罗宾忽然说。
前面有三个男孩儿一阵风似的朝他们这边跑来,经过他们身边时更是加快了速度。
“是金家。”达奇丝说。他们在街对面停下来察看情况。只见屋子的前窗上有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窟窿,应该是石块儿砸的。
“我们要不要去告诉主人?”罗宾问。
达奇丝看见屋里有人影闪动,摇摇头,拉着罗宾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