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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不断侵蚀着陆地,边线随着滨海公路弯弯曲曲足有一英里,直至消失在水晶湾那些高大的橡树后面。沃克沿着这条线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速度不敢超过三十英里每小时。

离开达奇丝和罗宾,他开车去了文森特·金的家,并清理掉了路上的落叶和院子里的垃圾。三十年来他每周来一次,雷打不动,已经变成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和利亚·泰洛是最早到警局的人,两人一块儿在前台签了到。沃克恪尽职守,每天几乎二十四小时待命。从办公室的窗户,他见证了四季变迁。游客来来往往,丢下无数野餐篮。红酒、奶酪、巧克力,这些让他的腰一年比一年粗。

他们有一名编外辅警,叫路安妮。警局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就过来帮一把,比如遇到游行、演出之类的情况,她就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指挥交通,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拿到退休金。

“今天文森特·金要回来了,你准备好了吗?”她问。

“我都准备三十年了。”他努力保持微笑,“我要出去走走,回来的时候买些甜点。”

每天早上他都会沿着小镇的主干大街,迈着标准的警察步伐走一阵,这是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健身方法。他曾留过《夏威夷神探》 里那样的胡子,看《法医档案》时会记笔记,有一次他甚至还买了米黄色的雨衣。如果真的遇到案子,他立刻就能投入战斗。

路灯上悬挂着旗帜,闪亮的SUV几乎首尾相连地停在街边,绿色的遮阳篷把阴凉投在整洁干净的人行道上。他看见帕特森的奔驰车违规停在路边,但他不会去抄他的牌,下次见到时,善意地提醒一下就是了。

经过肉店时他加快了脚步,但米尔顿从店里出来的动作更快,随后弯腰站在门口,白衣服上全是血点子,手里拿着块抹布,好像能把手擦干净似的。

“早啊,沃克。”米尔顿毛发旺盛,浑身上下没有不长毛的地方。他每天起码要刮三次毛,每次都要刮到睫毛那里,不然万一被哪个动物园的管理员看到,说不定会拿麻醉枪打他。

橱窗里挂着一只宰杀过的小鹿,肉很新鲜,大概前一天这只小鹿还在门多西诺悠闲地吃草吧。米尔顿爱好打猎,每周都要闭店一次,戴上他的猎鹿帽,把猎枪、被子和塞满啤酒的冷藏箱装上他那辆科曼奇皮卡车。

“你和布兰登·洛克谈过了吗?”米尔顿粗声大气,说出每一个字都格外吃力,好像和警察局长说话会让他喘不过气似的。

“就要谈了。”

布兰登·洛克的那辆福特野马打火困难,噪声吵得半条街都不得安宁,从第一次开始,邻居们就抱怨不断,如今已经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公共问题。

“我听说斯塔尔又差点没命?”米尔顿用沾血的抹布擦了擦头上的汗。听说他除了肉什么都不吃,看看现在身体成什么样了。

“她没事,生病而已,这次只是生病。”

“我全看见了。真丢人……可怜那俩孩子。”

米尔顿的家就在斯塔尔家正对面,他对这一家三口有着非一般的兴趣。虽然他自己声称这是邻里守望的职责——他搞了一个邻里守望小组,尽管这小组的规模正日益萎缩——但其实就是无聊害的。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米尔顿。你要是当警察就好了。”

米尔顿摆摆手。“守望小组已经够我忙的了。前几天夜里又出了一次代码10-51 的状况。”

“需要抢险车。”

米尔顿经常明目张胆地使用警方代码,可惜用得很烂。

“有你照看是她的福气。”米尔顿从兜里掏出一根牙签,开始剔门牙缝隙里的一块肉,“我最近在想文森特·金的事。是今天吗?大家都说是今天。”

“是今天。”沃克弯腰捡起一个易拉罐,扔进垃圾桶。太阳照在他后脖颈上,暖融融的。

米尔顿吹了声口哨。“三十年了,沃克。”

原本只要十年,最多十年,可他在狱中又犯了事儿。沃克没有看过详细报告,只知道自己的发小手上有两条人命。结果十年刑期变成三十年,过失杀人变成蓄意谋杀,少年变成了男人。

“我经常回想那一天,我们一起漫步在小树林里。这么说,他仍要回镇上?”

“据我所知是的。”

“要是他有什么需要,你可以让他来找我。要不我干脆给他留几个猪蹄儿吧,你觉得怎么样,沃克?”

沃克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了。”米尔顿清了清嗓子,低头看着地面,“今晚有超级月亮,肯定很壮观。我新买了一台星特朗天文望远镜,只是得先组装起来,晚上你要是有空可以过来——”

“我晚上还有事,要不改天?”

“可以,不过下班后来一趟呗,我把脖子给你。”米尔顿冲挂着的小鹿歪了下头。

“哦,不用了,天呐,”沃克做出后退的架势,拍着自己的肚子说,“我该减——”

“别怕,全是瘦肉。只要炖的方法得当,说不定还能帮你减肥咧。我原本想把鹿心也给你,可我煎了一下试试,那味道绝了。”

沃克痛苦地闭上眼,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直往上涌。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米尔顿注意到了,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沃克急忙走开了。

他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就掏出几颗药片塞进嘴里。他清楚且惶恐地意识到,他对药物已经产生了依赖性。

他快步经过咖啡馆和一众店铺,与几个人随便打着招呼,帮阿斯特太太把买的东西搬进车里,又听菲利克斯·寇克抱怨了一会儿富勒顿的交通。

他在布兰特熟食店前停了下来,盯着一排排的甜点和奶酪。

“嘿,沃克局长。”

爱丽丝·欧文的头发扎在脑后,她尽管穿着健身服,却仍顶着一脸浓妆。她怀里抱着一只小狗,大概是某种杂交的微型犬类,它太过于瘦骨嶙峋,以至于在浑身哆嗦时,沃克能数清它的肋骨。他伸手摸了摸小狗,它对着他龇牙。

“你能先替我抱一会儿莱迪吗?我去拿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好啊。”沃克伸手去牵狗绳。

“哦,不能让它下地呢,人家刚修过指甲,好嫩好嫩的。”

“它的爪子?”

爱丽丝把小狗塞进沃克怀里,转身进去了。

他透过橱窗看见她向店员下单,然后又停下来和另一个游客聊了几句。十分钟过去了,小狗不耐烦地对着他的脸直喘气。

爱丽丝终于出来时,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一大堆,于是沃克就直接把小狗抱到她的SUV旁边,等她把东西装上车。爱丽丝千恩万谢,从一个纸袋里掏出个芝士卷递给他。他客套地推让几番才接受,而后一直等到爱丽丝离开主干道,才两口吞下肚子。

他沿卡西迪街走了一段,然后抄近路去常春藤农场。到了斯塔尔的家,他在门廊前伫立片刻,侧耳聆听屋里的音乐。

他还未敲门,斯塔尔却自己开了门。四目相对,斯塔尔微微一笑,这笑容让沃克对她重新燃起了希望。虽然眼窝深陷,面容憔悴,但她依然漂亮,眼睛依然明亮。她系着一条粉色的围裙,好像在做饭。沃克知道他们的橱柜早已空空如也。

“下午好,沃克局长。”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屋里的电扇慢悠悠地转着,干板墙上很多地方光秃秃的,窗帘从吊环中脱落下来,好像斯塔尔急于把白天隔在窗外似的。收音机声音很大,斯金纳德乐队唱着关于亚拉巴马的歌,斯塔尔随着音乐晃进厨房,把一堆空啤酒瓶和好彩牌香烟烟盒塞进一个垃圾袋,而后像个孩子一样冲沃克咧嘴笑笑。她还是老样子,脆弱,忧愁,令人心疼。

她转了个圈儿,把一个锡箔烟灰缸丢进垃圾袋。

壁炉上面有张照片,是他们二人,年方十四,青春洋溢,对未来充满幻想。

“你的头怎么样了?”沃克问。

“好多了。我现在很清醒,沃克。昨天晚上……谢谢你了。不过我觉得,可能我正好需要这么一次,最后一次。现在我想明白了。”她用手点点自己的脑袋,然后继续摇头晃脑地忙活,“两个孩子,他们什么都没看到对吧?”

“我们要不要聊聊这件事?”

随着音乐声渐弱,她终于停住脚,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把头发往后扎了起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达奇丝知道吗?”

那是她自己的女儿,她居然问沃克。

“全镇的人都知道了。”

“你觉得他变了吗?”

“我们全都变了。”

“你没变,沃克。”她本意是赞赏,但在沃克听来却是挖苦。

他已经五年没见文森特了,虽然他屡屡尝试。起初他探视得很频繁,而且通常会开着他那辆破君威,拉上格雷西·金。法官把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判进成人监牢,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斯塔尔的爸爸也曾出庭,向大家陈述了茜茜是个怎样的孩子。法庭上还展示了现场照片,小小的腿,小手上的血迹。他们叫来哈奇校长介绍了文森特的情况,而文森特的口碑……一言难尽。

随后便轮到沃克。沃克的爸爸身着棕色衬衣在一旁陪同,他是个诚实正直的人,在泰洛建筑公司当领班。他们那个工厂经常浓烟滚滚,熏得邻近两个镇的人都不得安生。那年夏天沃克曾随爸爸到工厂参观,他穿上工作服,看着满眼的灰色和犹如肠道一样错综复杂的管道和脚手架,那里简直是一座金属的大教堂。

法庭上,沃克在爸爸骄傲的凝视下,将实情和盘托出,而他的证词直接把好朋友的命运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不需要再想从前的事。”斯塔尔说。

他煮了点咖啡。两人端着来到平台。一群小鸟在秋千架上拍打着翅膀,沃克在一张破椅子上坐下时,小鸟受到惊吓飞走了。

她用手朝脸上扇着风。“你要去接他吗?”

“他说不用。我给他写过信。”

“但你还是会去。”

“是。”

“别跟他说我的事。”她膝头微微颤动,手指毫无节奏地弹着椅子,仿佛在拼命压抑自己。

“他会问的。”

“我不想让他来这儿,不想让他到我家里。”

“好。”

她点着一支烟,闭上眼睛。

“呃,现在有一个……新的安排,是——”

“别说了,”她抬手止住沃克,“我说过,他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他们试过心理疏导。沃克每月开车带斯塔尔去一次布莱尔匹克。心理医生似乎找到了症结,疏导进展得很顺利。沃克通常会放下她,然后到附近的餐厅里等她的电话。三小时,有时更久。孩子们偶尔也会跟着,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后排,仿佛纯洁的童真也被警车远远甩在了后头。

“不……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沃克,你还在吃药?”

他想反驳,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可仔细一想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们都是饱受折磨之人,就这么简单。

她伸手捏了捏沃克的手,表明她并无恶意。

“你的衬衣好像沾上奶油了。”

沃克低头查看,斯塔尔却咯咯咯地笑起来。

“瞧我们,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依然有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就像我们回到十五岁一样啊,傻瓜。”

“我们都老了。”

斯塔尔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儿。“我可不老,沃克。你越来越老了,而我,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沃克哈哈大笑,斯塔尔也跟着笑起来。这就是他们,沃克和斯塔尔,纠缠了三十年,最后仍像两个孩子一样油嘴滑舌,谈笑风生。

他们在沉默中又度过了一小时的恬静时光,虽然两人都不说话,但他们很清楚,此刻他们心里只会想着同一件事。

文森特·金要回来了。 Erx8g0l+Zf7dPo9hNm9kgGkB4ibcCRXzetjueA+iBmMtit9DrX4D7qk44s2tASt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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