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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克站在激动的人群外围。这些人,有些自打他出生以来便认识;有些,则是他看着长大的。外地的游客们拿着照相机,晒得黝黑的脸庞上挂着轻松惬意的笑。他们可不知道海水冲走的不仅仅是木料。

本地媒体闻风而动,一位来自KCNR 的记者问:“沃克局长,能给我们透露点消息吗?”

他微微一笑,双手深深插进兜里,在一片议论声中见缝插针地穿过人群。

房顶坍塌坠入水中时,人群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地基一点一点分崩离析,曾经的家园仿佛仅仅是一栋房子。自沃克有记忆那天起,这就是费尔劳恩这个地方的样子。他小时候,从这里到海边起码要走过半英亩土地。而大概从一年前开始,由于悬崖不断被海水侵蚀塌陷,这里便拉起了警戒线。加州荒野公司不时派人过来勘测评估。

石板瓦下雨似的纷纷落下,前门廊摇摇欲坠,而人们却兴致勃勃地按动着相机快门,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们毫不相干。旗杆倾斜,旗帜生无可恋地在微风中摇摆,肉店老板米尔顿单膝跪地,拍下了这一瞬间。

泰洛家的小儿子靠得太近,他妈妈从身后抓住他的衣领猛地一拉,害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与房子一同下落的,还有西边的太阳。余晖洒在水面上,映出一片橙色、紫色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色彩。女记者悻悻而去,这一趟她显然没挖到什么猛料。

沃克环顾四周,看见了迪奇·达克。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中间,两米一的个头使他看上去像个巨人。没有人比迪奇更关心房子,他在黑文角有好几套房产,在卡布里洛还开有一家夜总会——就是那种藏污纳垢,罪恶只值十块钱,几乎没有道德感的地方。

他们又驻足观看了一小时。门廊终于倒塌时,沃克的两条腿都站酸了。看客们强忍着没有鼓掌欢呼。他们意犹未尽地转过身,回去吃烧烤,喝啤酒。一堆堆篝火在黄昏中摇曳生姿,火光映在沃克的巡逻车上。人们三三两两,不紧不慢地跨过石板——那是一道灰色的矮墙,虽然风化严重但依然结实。后面便是许愿树。这棵巨大的橡树由于年代久远而成了重点保护对象,树身上打满了防护板。古老的黑文角总是想方设法保留原始的东西。

已经无法确定是多久以前,沃克和文森特·金还曾爬过这棵树。沃克一只手哆嗦着按住枪,另一只手抓着腰带。他打了领带,衣领坚挺,皮鞋锃亮。有些人羡慕他的身份,而有些人却觉得他可怜。沃克,就像一位从未出过海的轮船船长。

他看到了那个女孩儿。她正拉着弟弟的手在人群中逆行。她走得很匆忙,弟弟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达奇丝和罗宾,拉德利家的孩子。

沃克紧赶几步向他们走去,因为他太了解这姐弟俩了。

弟弟五岁,正默默流着泪。姐姐刚刚十三岁,是个坚强的孩子,没人见她哭过。

“你们的妈妈。”他说,不是询问,而是对这场悲剧的陈述。女孩儿甚至不需要点头确认,便转身开始带路。

他们穿过薄暮下的街道,路边的尖桩篱笆和漂亮的彩灯是那么平静祥和。月亮升上了头顶,仿佛在指引下方的人们,又仿佛在嘲笑他们。三十年来,这种感觉未曾有一日改变。他们经过一栋又一栋气派的大房子,战天斗地的玻璃、钢筋和水泥,这幅景象透出一种惊艳的美丽。

沿着杰纳西大街走上一段,沃克的家就在这条街上,他住的是父母的老房子。走到常春藤农场便能看见拉德利家了。百叶窗几乎要散架,一辆自行车倒在地上,一个轮子被卸下来丢在一旁。在黑文角,不中用的东西与垃圾无异。

沃克撇开两个孩子,沿小路跑过去。屋里没有开灯,但电视机的光亮忽明忽暗。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罗宾仍然在哭,达奇丝神情冷漠,甚至有些愤恨。

他在沙发上找到了斯塔尔,她的身边放着酒瓶,但这次没有药。她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着,脚指头小巧玲珑,还涂了指甲油。

“斯塔尔,”他跪在地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斯塔尔,醒醒。”他努力保持镇静,因为孩子们就在门口。达奇丝一只胳膊揽着弟弟,而罗宾好像没了骨头一样,整个人靠在姐姐身上。

他让达奇丝打电话报警。

“已经打过了。”她说。

他拨开斯塔尔的眼睑,除了眼白什么都看不到。

“她会醒过来吗?”弟弟的声音传来。

沃克扭过头,眯眼看着火红的天空,期待能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

“你们能到外面等着他们吗?”

达奇丝心领神会,带着罗宾出去了。

这时斯塔尔浑身抽搐,吐出一点东西,接着又是一阵抽搐,仿佛上帝或死神正把她的灵魂从身体中抽离出去。沃克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茜茜·拉德利和文森特·金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斯塔尔却依然耿耿于怀。过去与现在激烈碰撞,把未来搅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复原。

达奇丝要陪妈妈去医院。罗宾暂由沃克照看。

医护人员忙碌的时候,达奇丝一直冷眼旁观。沃克没有用廉价的微笑安慰她,这令她十分感激。他头顶渐秃,时常焦虑,或许已经厌倦了去拯救那些一心求死的人。

一如既往,他们在房前待了一会儿。门开着,沃克一只手搭在罗宾的肩头。小家伙需要来自大人的安慰,需要安全感。

街对面,一个身影从窗口闪过,拉上了窗帘。邻居们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达奇丝看见公路远处有两个小孩儿满脸通红地骑着自行车冲过来,他们和她上同一所学校。小地方就是如此,消息传得比细菌都快,更何况这还是一个经常上头版的小镇。

两个男孩儿在靠近巡逻车的地方停住,跳下来,任由自行车倒在地上。个子高一点的那个,一缕头发贴在额前,一边喘息一边缓缓走向救护车。

“她死了吗?”他问。

达奇丝下巴一抬,恶狠狠地盯着男孩儿的眼睛说:“滚一边儿去。”

发动机轰鸣作响,车门关闭。烟色玻璃让外面的世界瞬间黯淡。

车子在山路上拐来拐去,太平洋很快被甩在后面,那些矗立在岸边的巨石,远远望去犹如溺水者探出的脑袋。

她注视着家门前的那条街,一直望到它与彭萨科拉大街交会的地方。街两旁的行道树高大茂密,粗壮的树枝像大手一样合在一起,仿佛在为他们姐弟俩祈祷。然而真正的悲剧早在他们俩出生前就已经开始。

黑夜如期而至,每每将达奇丝彻底吞噬。她相信自己一定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至少与其他孩子看到的不会一样。妈妈被送进了凡库山医院,达奇丝对这里再熟悉不过。护工把妈妈推走后,她就站在走廊里。脚下的地板拖得像镜子一样干净明亮,反射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她盯着医院的门一动不动,直到沃克带着罗宾进来。她走过去拉住弟弟的手,领着他走进电梯上了二楼。他们有间陪护房,借助昏暗的灯光,达奇丝把两把椅子拼在一起。房间对面有个储藏室,她进去拿了些毯子把椅子改成一张简易小床。罗宾晃晃悠悠地站在一旁,看起来很累,困得都有黑眼圈了。

“要撒尿吗?”达奇丝问。

罗宾点点头。

她领他去卫生间,在外面等了几分钟,又看着弟弟洗过手。她找来牙膏,挤出一点到指尖,而后把手指当作牙刷,刷了一遍罗宾的牙齿和牙龈。罗宾吐出泡沫,她又替弟弟擦了嘴。

她帮罗宾脱掉鞋子,又翻过椅子扶手,给他盖上毯子。罗宾像只小动物一样蜷缩在椅子里。

他从毯子下露出眼睛。“别离开我。”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妈妈会好起来吗?”

“会的。”

她关掉电视,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但他们依然沐浴在应急照明灯柔和的红光里。这样的光线有助于睡眠,达奇丝还没走到门口,罗宾就已经睡着了。

她站在门诊处的光亮中,背对着陪护房的门。她不允许任何人再进去,三楼还有一间陪护房呢。

一小时后,沃克再次出现,哈欠连天。达奇丝很了解他,从黑文角开始,绵延数英里的卡布里洛海滩都是他的辖区。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宛如天堂,许多有钱人不惜跨越整个国家跑到这里购置房产,尽管一年到头这些房子有十个月都处于闲置状态。

“他睡着了?”沃克问。

达奇丝点了点头。

“我去看过你妈妈了,她没事。”

她再次点了点头。

“那边有个自动售货机,你可以去买汽水喝——”

“我知道。”

她扭头朝陪护房里看了一眼,弟弟睡得正香,没人叫是不会醒的。

沃克掏出一块钱,她不情愿地接在手中。

她穿过走廊,走到售货机前买了一瓶汽水,却没有打开。她想留着给罗宾醒来之后喝。沿途的病房里上演着人生百态,有新生,有将死,有喜悦,有哀伤。她看到有的人骨瘦如柴,相信绝无康复的可能。她看到警察带着满脸是血的嫌疑人,那些人的胳膊上都文着花里胡哨的文身。她的鼻孔中充斥着酒味儿、消毒剂味儿,还有呕吐物和屎尿等秽物的恶臭味儿。

她和一名护士擦肩而过,对方朝她笑笑。这里大部分人都见过她,且对她印象深刻,谁让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呢。

回到陪护房时,她发现沃克在门口放了两把椅子。她先看了眼弟弟,然后才坐下。

沃克给她口香糖,她摇头拒绝了。

她看得出来,沃克有话想说,肯定又是关于变故啊,人生的路还很长啊,今后的生活会如何不一样啊之类的废话。

“你没叫他们。”达奇丝首先开口说。

沃克瞥了她一眼。

“我是说社工。你没通知他们。”

“按理说应该通知的。”他不无愧疚地说,仿佛他做了对不起她,或者对不起自己身份的事。达奇丝说不准是哪一种。

“但你没有。”

“对。”

他的小肚腩把棕色的衬衣撑得紧绷绷的,红扑扑的圆胖脸颊像个被父母过分宠爱的孩子。达奇丝想象不出这张脸能隐藏什么秘密。斯塔尔说他是个好人,仿佛那是个永远撕不掉的标签。

“你该去睡一会儿。”

他们就这样坐了一晚上,直到曙光初现。月亮好像忘了下班,挂在天上迟迟不肯离场,仿佛在提醒人们过去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对面是窗户,达奇丝站在玻璃前,看着窗外的树和并无新意的风景。鸟儿晨啼。远处的大海上,有渔船正劈波斩浪。

沃克清了清嗓子。“你妈妈的事……是不是和某个男人有关?”

“肯定和某个男人有关。只要一出什么事,总少不了一个男的。”

“是达克?”

她不由得挺直了身体。

“连我都不能说?”他问。

“你是警察,我可是法外狂徒。”

“好吧。”

她头上戴着一个蝴蝶结,时不时用手碰一碰。她瘦骨伶仃,脸色苍白,但和她妈妈一样漂亮。

“那边刚才有婴儿出生了。”沃克换了个话题。

“他们给小孩儿起的什么名字?”

“不知道。”

“我赌五十块钱肯定不是达奇丝。”

沃克轻声笑笑。“你的名字很与众不同。你将来会成为艾米莉 那样的大诗人。”

“风暴必然会带来痛苦。”

“对。”

“她现在还经常给罗宾读那首诗呢。”达奇丝坐下来,一条腿压着另一条腿,按摩着肌肉,她的运动鞋不贴脚,也破得够呛,“沃克,难道这就是我的风暴吗?”

沃克抿了口咖啡,仿佛在为一个无解的问题寻找答案。“我喜欢达奇丝这个名字。”

“要不送给你吧?如果我是个男孩子,我可能会叫休。”她把头靠在椅背上,茫然注视着闪烁的条形灯管,“她不想活了。”

“没有,你不能这么想。”

“我不知道自杀到底是最自私还是最无私的做法。”

凌晨六点,护士过来叫达奇丝。

斯塔尔躺在床上,没个人样,完全没个当妈的样子。

“看谁来了,黑文角的达奇丝。”斯塔尔连笑容都虚弱不堪,“很好。”

达奇丝盯着她,斯塔尔哭了。达奇丝走过去,把脸颊贴在妈妈胸口,好像在确认她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她们一起躺着直到黎明,新的一天到来了,但依旧看不到希望。达奇丝知道,希望是很虚幻的东西。

“我爱你。对不起。”斯塔尔说。

达奇丝或许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此时此刻,她头脑中一片空白,只淡淡地答了一句:“我也爱你。我知道。” sFI3QVJqweFgRxZRjRUrGjF9ycPSxDC0LzZ003xqcwagKQOkfapLW+unNJ8aVC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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