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摔了一跤,幸亏没人看见,不然这人就丢大了。
谢天谢地。前一刻他还走着路,下一刻却仰面躺在地上,眼睛望着天。他的左腿好像不存在了。
凡库山医院的停车场上,他已经在警车里坐了许久。他不想下车,更不想进医院。肯德里克医生说他可能会出现平衡问题。这种对身体失去控制的后果让他害怕。
对讲机里的声音低沉,伴随着许多静电杂音,但仍能听出通话内容:布朗森出现2-11警情;圣路易斯出现11-54警情。旁边是印着罗西快餐店字样的咖啡杯,脚垫上是汉堡包装纸。肚腩紧紧顶着衬衣,双手放在上面,他慢慢欠了个身。沃克刚从文森特那里过来,房子修得有条不紊,百叶窗已经拆下,等待重新上漆。
他抬头寻找北极星,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病。他已经能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他的病在骨头里,在血液里,在他心里。他的反射弧越来越长,末梢神经与大脑的联络虽然没有中断,却大大地延迟了。
午夜刚过,对讲机的声音把他从浅睡中惊醒。
常春藤路。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接着呼叫又至。
他一边拿对讲机一边发动车子。车灯照亮了大街,他很快就开上了回黑文角的路。报警人没有提供细节信息,只说需要警察过去。他祈祷别出什么事,也许又是斯塔尔喝多了。
他很快就过了艾迪森街。主街上安安静静,连一盏亮的灯都没有。
来到常春藤路,他放慢了车速。可除了一片沉睡的房子他什么也没有发现,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些。
开到斯塔尔家门外,在路边停车。一切如常,他很欣慰。可当他看到斯塔尔家临街的门是开着的时候,心骤然收缩起来。他再次体验到那种紧张到无法呼吸的感觉。匆忙下车,拔枪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
他先扫了一眼洛克家,而后是街对面的米尔顿家,都没动静。猫头鹰在不知什么地方叫了一声,一个垃圾桶忽然倒下,可能是浣熊在找吃的。他一只脚踏在门廊上,轻轻推开门。
门厅里,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电话簿。地上的运动鞋摆放凌乱,墙上贴着画儿,都是罗宾的作品,达奇丝钉上去的。
镜子上有裂纹,沃克看着自己的眼睛——圆睁着,神色惊恐。他紧紧握着枪,子弹已经上膛,保险也已打开。他想过呼叫支援,可这会儿他不想出声。
沿着玄关继续往里走,两间卧室的门都开着,满地衣物,梳妆台倒在地上。
卫生间里,水龙头缓缓流着水,水池已经蓄满,水溢出来,流得满地都是。他过去关掉水龙头,双脚已经站在水中。
来到厨房,除了时钟嘀嗒嘀嗒打破夜的宁静,其他并无异常。他仔细查看了一遍,这里一如既往乱七八糟。刀上粘着黄油,水槽里堆着没洗的碗碟。这都是达奇丝的活儿,一向都是。
一开始沃克并未注意到他。他就坐在小桌子前,双手摊开,仿佛在故意亮明自己没有武器。
“你最好去客厅看看。”文森特说。
沃克察觉到了额头上的汗,意识到自己正用枪指着自己儿时的伙伴,但他没有放低枪口,此刻的他完全归肾上腺素支配。
“你干什么了?”
“沃克,你来晚了。但你得赶紧去打电话。我就坐在这儿,不会动的。”
枪在手里颤动起来。
“按照程序,该把我铐起来。你得这样做。如果你能把手铐丢过来,我可以自己铐。”
沃克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我不——”
“把手铐给我,沃克局长。”
局长。哦,他是警察。沃克从皮带上取下手铐,丢在桌子上。
他走进客厅。汗水流进了眼睛,蜇得他难受。
眼前的情景让他倒吸了口凉气。
“见鬼,斯塔尔!”他冲过去,跪在地上,“天啊,斯塔尔。”
斯塔尔躺在地上,起初沃克以为她只是摔了一跤,因为这种事儿以前有过。可当他意识到这一次的不同时,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骂了一句。
血,到处都是血。他本能地抓起对讲机呼叫总部,可手上滑溜溜的,差点把对讲机摔在地上。
“天啊!”他在斯塔尔的衣服上来回翻找,很快找到了伤口。就在心脏上方,有一个洞,还有撕裂的皮肉。
他拨开斯塔尔脸上的头发,发现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他试了试脉搏,没有找到,但还是开始做心肺复苏。他一边按压一边环顾四周——台灯倒了,地毯上有张照片,一个小书架翻倒了。
墙上血迹斑斑。
“达奇丝!”他大声喊道。
他不停按压斯塔尔的胸口,累得满头大汗,胳膊酸痛。
增援的警察和急救人员很快赶到,他们把他轻轻拉到一边。显然,斯塔尔已经死了。
他听到厨房里传来吼声,是文森特,随后那声音跑到了外面。
沃克站起身,头晕目眩,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旋转。他走到屋外,街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坐在门廊下,在红蓝交映的光芒中大口喘着气。他拍拍脑袋,揉揉眼睛,在胸口打几下,好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
文森特还没跑到车子前就被抓住了。他只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跪在地上。历历往事浮现在眼前。
一队警察迅速控制了现场,他们拉起警戒条,把围观人群赶到足够远的地方。新闻车,聚光灯,媒体记者,他们已经把这里团团围住。技侦车穿过人群在路边停下。这场面难得一遇,但他们掌控得很好。这时,沃克突然听到屋里乱起来。
他立刻起身,虽然头还有点晕,但仍晃晃悠悠地往屋里走。他猫腰钻过警戒条,进屋首先看到了州警局的博伊德,另外还有萨特勒县的两名警员。
“怎么了?”沃克问。
一名警员转过身,眼里仿佛冒着火。“孩子……那个小男孩儿。”
沃克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直到撞在墙上。他感觉双腿软绵绵的,眼睛也失去了焦点。
博伊德摆手让两名警员退到一旁。
这时沃克才看见他,罗宾眯着眼睛,身上裹着一条毯子。
“他没事?”沃克问。
博伊德仔细检查了一番。“卧室门锁着,我估计他一直在睡觉。”
沃克在孩子面前蹲下,孩子的目光四下游移,就是不看他。“罗宾,你姐姐呢?”
达奇丝沿着通往小镇外的公路摸黑一口气骑了三英里。一有汽车经过,她就紧张得屏住呼吸。他们或减速,或闪几下灯,或鸣几声喇叭。她本可以走一条有照明的路,可那要多走一英里,她已经够累了。
彭萨科拉大街上的雪佛龙 加油站已经进入视野,架在灰色柱子上的蓝色标志牌格外醒目。她把自行车靠在一个煤槽上,徒步穿过停车场。一辆破旧的轿车斜停着,车主拿着油枪正要加油。
明天是罗宾六岁的生日,她不想弟弟一觉醒来却收不到礼物。
她从斯塔尔的钱包里拿了十一块钱。达奇丝大多数时候都恨妈妈,偶尔也爱她,但又离不开她。
加油站的咖啡机旁站着一个警察,系着黑色领带,穿着宽松长裤,胡子修得整整齐齐,胸前别着盾形徽章。他瞥了达奇丝一眼,但达奇丝没有理会他。随后他的对讲机嘶啦响,他往柜台上丢了几块钱便离开了。
达奇丝沿着过道往里走,经过一排高大的冰箱,上面贴着啤酒、汽水和能量饮料的牌子。
没有生日蛋糕,只有一盒恩滕曼纸杯蛋糕,上面撒着粉色的糖霜。罗宾一定会气坏的,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必然难过不已。她拿起一盒,又找了几根蜡烛。手里只剩六块钱了。
柜台后是个小伙子,十八九岁的样子,一脸青春痘,浑身上下不知道穿了多少孔。
“你们这儿有玩具吗?”
他指了指一个货架,那上面摆着一堆不上档次的塑料玩意儿。她仔细翻了翻,有个超级兔子魔法套装、一个公仔兔子、一包五颜六色的缎带,还有一个山寨版的美国队长玩偶。她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玩偶,勉强算个像样的礼物,可它居然要七块钱。
她拿着玩偶回到蛋糕区,发现她选的是唯一一种还算特别的,忍不住又在心里把妈妈抱怨了一番。她站在那里左右为难,暗黄的灯光从头顶洒下,她不由得动起了歪脑筋。她想偷偷把蜡烛塞兜里,来个顺手牵羊,可扭头发现柜台后那小子正盯着她,好像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她改变策略,在蛋糕的盒子上捏了下,力道刚好,盒子扁了一点,但没有破损。
来到柜台,她把变形的蛋糕盒拿给小伙子看,非要他优惠一块钱。起初小伙子不答应,可达奇丝不依不饶,最后他只好气呼呼地收钱了事。
达奇丝将购物袋挂在车把上开始往家走,她骑得很慢,这时又一辆警车从身边驶过。闪烁的警灯和刺耳的警笛给这个温暖的夜晚增加了一些不安的气氛。
稍后,当她得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回想自己跑出去的这段时间,她后悔不已。假如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一定会选择那条更长的路线,沿着海边,看看那一望无际的海面,聆听夜晚的歌声,欣赏主街上美丽的灯火。她一定会用心感受她作为正常人的最后时刻,因为当她回到自己家的那条街,看到邻居们纷纷为她让出一条路,仿佛她是全能的神灵,用无声的命令指挥他们时,她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了——尽管此前她的人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
看到警车,她的第一反应是掉头逃走。一小时前她推着自行车从屋子一侧溜出来时,曾在布兰登·洛克家的房子前稍作停留。她找了一块有棱角的石头,走上洛克家的车道,掀开罩在野马跑车上的油布,用石头从车门到挡泥板划了长长的一道。她划得很深,划痕处能看到车漆下面银色的铁皮。布兰登·洛克。去他妈的!谁让他打她的妈妈呢。
可如果只是因为划了邻居的车子,应该不至于来这么多警察,聚这么多人吧。还有沃克看她的眼神。不对劲。
她丢下自行车,丢下购物袋。一个警察试图阻拦,她毫不客气地抬脚就踢,那人立刻知难而退。达奇丝顿时觉得这不正常。
她跑向房子,弯腰钻过警戒条,躲开另一名警察,并用她已知的所有脏话咒骂他们。
看到弟弟,她稍微安心了些。沃克注视着她,嘴巴紧绷着,但眼睛却说明了一切。他们不让她进客厅,不管她如何冲沃克挥舞胳膊,不管她如何冲他瞪眼睛,不管她用如何难听的话语羞辱他,也不管她弟弟哭得多么撕心裂肺。
沃克几乎是把达奇丝硬扛到了后院,这里人们看不见。他把她放在地上,她一句接一句地骂他,旁边的罗宾抽抽搭搭,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放眼全是陌生人,有穿警服的,有穿西装的。
当众人都以为她总算平静下来时,她突然一骨碌爬起来,躲过数人的阻拦,冲到屋里,冲进了客厅。
她看见了。
她的妈妈。
当沃克两条有力的胳膊伸过来时,她没有再挣扎,没有踢打,也没有叫骂,而是任由沃克抱住她,像她小时候那样。
“你和罗宾今晚先住我家吧。”
走向沃克的警车时,罗宾紧紧攥着达奇丝的手。邻居们注视着他们,摄像机的补光灯照着他们。达奇丝没心情理会。她看见米尔顿站在他家的窗边,和她对视了一眼后,他立即转身躲进了阴影。
她捡起院子里的购物袋,里面有她买的纸杯蛋糕、玩偶和蜡烛。
他们在车里坐了好久。罗宾实在熬不住,昏沉沉地睡着了。达奇丝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时,他仍会发出阵阵呓语和抽泣声。
沃克把车慢慢地开走了。达奇丝望着后面,那一片光亮的地方是她的家,它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正如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