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在悬崖边找到了他。
护栏已被推倒,文森特站在崖边,脚尖悬空,恐怕最微弱的一阵风也能把他带到近百英尺的悬崖之下。他身穿牛仔裤和一件旧T恤,眼神中充满疲倦。沃克理解他的感受。他自己也是凌晨一点多就被人叫醒,说达克的夜总会出事了。他穿上警服就上了车,路上远远地就看到半边天被映得通红,就像国庆日又来了一遍。他很快感受到了现场的火光、热浪和嘈杂的声响。他把警车停在两个车道之外的路对面。道路被掐断,两边都出现了堵车情况,不过大部分司机还是明智地选择了原路返回。
当时的夜总会上空已经浓烟滚滚,达克站在远离围观者的地方,面无表情。
“阿文,你能不能往后退一点?你这样子让我很紧张。”
两人一同回到屋后阴凉的地方。
“你那样站在那里是要干什么?祈祷吗?我都怕你跳下去。”
“祈祷和许愿有没有分别?”
沃克摘下帽子。“想要的东西靠许愿,需要的东西靠祈祷。”
“看来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们坐在后院露台的台阶上,旁边是新装的栏杆,倾斜着,还没有粉刷。文森特可能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把房子里里外外彻底修葺一遍。
“你应该认识那个迪奇·达克吧?”
“沃克,我其实谁都不认识。”
沃克没有急着反驳。
“那个拉德利家的小姑娘,还有斯塔尔。这个叫迪奇·达克的找她们的麻烦,我只是路见不平而已。其他人好像都无动于衷。”
沃克相信这是真话。“斯塔尔说他们是朋友,所以她不会起诉。”
“朋友。”
沃克再次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醋意。看来文森特对斯塔尔还是很在乎的。
“他的地方昨天夜里失火了。”
文森特不作声。
“他在卡布里洛海滩附近开了一家夜总会,那是他的摇钱树。达克提到了你的名字,所以我必须得——”
“没关系,沃克,你不用放在心上。”
沃克抚摸着栏杆。“昨天晚上你在家里?”
“我觉得像他那种人,得罪的人应该不少吧。”
“我大概已经知道该找谁了。”
文森特扭头看着他。
“我们接到过一个电话,是个司机打来的,说他看见过一个骑自行车的孩子。”
“你能不能,我是说,你能不能别管?我知道这么说有点强人所难,我也没资格提这样的要求,可她还是个孩子啊,斯塔尔的孩子。”
“是啊。不管怎样吧,纵火的人很可能拿走了监控录像,这就死无对证了……”
“是。”
文森特没再说别的,沃克也没有多问,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沃克只是履行职责,职责对他很重要。
离开文森特的家,沃克在距主街很远的萨伊尔街上找到了姐弟俩。他们正走在上学的路上。罗宾在前,时不时回头看看姐姐是否跟着。达奇丝则仍然是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好像在时刻提防可能遇到的麻烦。看见沃克的车子在旁边停下,她转过身,神色泰然,和文森特一样。
沃克熄火下车,此时太阳刚刚爬上街边的铁皮屋顶。今天早上他的手没有抖,因为他服用了和往日剂量不同的多巴胺。但这种缓和的状态不会持续多久。
“早啊,达奇丝。”
她一脸倦容,肩上背着她自己和弟弟的书包,穿着牛仔裤,脚上的运动鞋有些破旧,T恤衫在胳膊下面的位置有个小洞。她金色的头发和她妈妈的一样,只是有点乱,上面一如既往扎着个蝴蝶结。她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女,追求她的男孩子恐怕能排起长队,前提是他们不知道她的身世。
“达克的夜总会出事了,你知道吗?”
他想从她的反应中寻找线索,可她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沃克很满意。他希望达奇丝能给他一个让他放心的答案。
“他的夜总会昨天夜里失火了。有人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孩子在那里出现过,这事儿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不是你?”
“我一整晚都在家里,不信你可以问我妈。”
他双手摸着隆起的肚腩。“这些年我可替你打了不少掩护。每一次我都质问自己该不该那么做。你偷东西被逮到的那几次——”
“吃的,”她打断说,“只是些吃的而已。”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的损失太大了,况且万一屋里有人,是会出人命的。有些事情,就算是我也保不了你。”
他们站在路边说话的工夫,一个街坊开着车子从他们身边经过。那人飞快地瞥了他们一眼就开过去了。斯塔尔的女儿,没什么奇怪的。
“我了解达克的为人。”
她用手掌揉了揉眼睛,可能是太累的缘故,连肌肉都表现出紧张的样子。“你了解个屁,沃克。”她语气虽然温和,但沃克还是浑身一震,“你干吗不去主街上转转,让那些来这儿度假的人管好自己的狗?”
沃克一时无话,只好低头看着路边的野草,拇指在警徽上绕来绕去,仿佛那是他的第二层皮肤。
达奇丝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沃克知道,如果没有罗宾,达奇丝恐怕早就涉案累累了。
在学校门口她又看到了那辆凯雷德,黑色车身,车窗紧闭,车内车外两个世界。它就静静地停在那里,不知情的行人从它旁边悠然经过。黄色校车像花坛里的花一样排成整齐的队列。
一切都在达奇丝的预料之中。斯塔尔经常在她耳边说些平衡啊因果啊之类的话。她和弟弟挥手告别,看着他走进红色的教室门。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火灾的气息,飘浮的灰烬落在她的胳膊上、鼻子上。她在想昨天夜里究竟是谁看见了她,按道理那时人们早该回家睡觉了呀。只能说太倒霉了吧。可她心里又不免喜滋滋的,因为她报复了迪奇·达克。
她穿过大街走向那辆车。这是学校门口,她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因为老师和其他人对校园周边的陌生人都很警惕。
车窗徐徐降下,露出达克浮肿的就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双眼,只不过这海里不是水,而是金钱和贪欲。
达奇丝站着不动,双腿却在牛仔裤里瑟瑟发抖,但表面上她并没有露怯,两只眼睛冷冷地盯着达克。
“上车。”声音不大,也听不出愤怒。
“去你妈的。”
她的几个同班同学从身边走过,但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她,他们正兴致勃勃地聊着上个星期的事。有时候她会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是什么感觉。
“熄火,拔掉钥匙。”她说。
达克照做了。
她绕到车子另一边。“我要开着车门。”
达克握着方向盘——粗粗的手指,硕大的关节。
“你和我,咱们心知肚明。”
达奇丝看了看天。“没错。”
“你知道什么叫因果律吗?”他表情黯然,那么大的块头,那么忧伤的脸,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倒是说说看。”
“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吧?”
车里的脚垫上有个烟屁股,是几乎吸到过滤嘴才掐灭的,但香烟的牌子依然清晰可见,是她妈妈常抽的牌子。
“你和你妈妈很不一样。”达克说。
达奇丝注视着一只在空中完美滑翔的鸟儿。
达克一只手在方向盘上摸了摸。“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挣钱的门路。她得交房租,而我恰好需要人。”
“她不是鸡。”
“你看我像拉皮条的吗?”
“反正不像个好东西。”
空气停滞了一瞬间。
“无所谓,只要不像真的我就行。”他平淡的语气令达奇丝不寒而栗。
“昨天晚上你拿走了一样东西。”
“你赚得已经够多了。”
“够多的标准是由你来定的吗?”
达奇丝瞪了他一眼。
“这事儿怎么解决,你妈妈的态度也很重要。你得去问问她。”
“去你妈的,达克。”
“监控录像,达奇丝,我需要拿回监控录像。”
“为什么?”
“特伦顿七号,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保险公司嘛,我在广告牌上见过。”
“他们不愿赔偿,因为监控录像不见了,他们怀疑火灾和我有关系。”
“难道没关系吗?”
达克深吸了一口气。
达奇丝狠狠地咬着牙。
“我会记住的。”
达奇丝正视着他的眼睛。“你不该忘。”
“我实在不想再来找你。”他语气中透出的无奈使达奇丝相信了他。
“但你会的。”
“会的。”
他朝达奇丝这边伸出手,拉开副驾的手套箱,拿出太阳镜。等达奇丝扭头时,这家伙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给你一天时间,把你干的好事告诉你妈,她有办法解决,否则我就只能自己来。另外你把监控录像还给我。”
“你会把它交给沃克。”
“不。”
“保险公司的人肯定会报警。”
“也许吧,但你得摸着心口问问你自己,达奇丝。”
“什么意思?”她怀疑达克察觉了她在发抖。
“你是希望警察来找你呢,还是希望我来找你?”
“听说你把一个人活活踹死过?”
“没死。”
“你干吗那么狠?”
“生意上的事儿。”
“我看监控录像我还是留着吧。”
达克恶狠狠地瞪着她,那两只眼睛深不可测。
“你离我妈妈远点儿,说不定哪天我还能还给你。”
她跳下车子,随即又转过身。达克看着她,明目张胆地打量着,仿佛要把她浑身上下的特征全都记在心里。
走进教学楼时达奇丝还在想,达克从她身上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在其他同学跟前,她自惭形秽,他们的人生光鲜得令她目眩神迷。
时间似乎在和她对着干,这一天过得极为缓慢。她不知看了多少次时钟,而不看时钟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盯着窗外,老师的话一个字也没有进到她的耳朵里。她一个人吃午饭,隔着栅栏看罗宾。她忽然觉得好无助,她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局面,可这微乎其微的掌控正从她的手心一点点滑脱出去。达克是个危险人物。她需要那盘监控录像带。她相信达克不会把监控录像交给沃克。按照她的理解,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遇到事情会找警察的,另一种则不会。
上课铃响起,她看着其他同学争先恐后地拥进教室,有几个玩球的学生还在抓紧时间再投最后一次。卡西迪·埃文斯也领着她的那群跟班儿返回了课堂。达奇丝偷偷溜到主教学楼一侧,随后迅速冲向停车场,在挤挤挨挨的福特、沃尔沃和日产车中间做战术走位。她很有可能会被学校抓住,但她早有准备。她会对妈妈说她身体不舒服,毕竟到了生理期,这种事学校是不会为难她的。
她走得很快。她能感觉到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每个人都盯着她。她有意避开主街,免得沃克又从警局里向外张望。天气很热,热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浑身是汗,T恤都快湿透了。
来到命运大道,她很快找到了那栋老房子。她庆幸自己当时过于慌乱,没有来得及毁掉那盘录像带。
可当目光落在房前的院子时,她傻眼了。所有的垃圾已被清理干净,垃圾车比她早到了一步。
录像带不知所踪。
她慌了,喘着粗气四下搜寻,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离她而去。
整个下午她都待在海滩,坐在沙地上望着海水发呆。她捂着肚子,疼痛的感觉猛烈且持久,即便到了该接罗宾的时候也没有半点缓解。
罗宾说了一路的话,因为他的生日要到了,六岁生日。对于六岁以后的生活他充满憧憬。他说他总算有资格拥有一把家里的钥匙了。达奇丝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可她一直想着别的事,她只希望弟弟没有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回到家,妈妈不在,她炒了几个鸡蛋,两人坐在电视机前一起吃。入夜,她催促弟弟早早上床,读故事给他听。
“咱们改天能不能尝尝绿鸡蛋 ?”罗宾说。
“可以。”
“还有火腿?”
她在弟弟额头上印了个吻,替他关了灯。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已经适应了黑暗。她摸黑走出去,打开一盏台灯,这时她听到外面有音乐声。
达奇丝在露台上找到了斯塔尔,她正坐在那张尚未油漆的旧长凳上。月光如水,妈妈弹着她的破吉他,轻声唱着歌。她们的歌。她闭上眼,歌词刺痛了她的心。
她得把自己干的事情告诉妈妈。她只用一根火柴就烧掉了他们赖以逃出苦海的小船。现在他们落入浅滩,可深水区就在眼前。他们很快就会沉入连月光都无法照射到的深不可测的海底。
达奇丝走近几步。她光着脚,但对地上的碎片毫不在意。
一段温柔的和弦过后。“跟我一起唱吧。”妈妈说。
“不。”
达奇丝凑过去,头枕在妈妈的肩膀上。不管她平日里多么我行我素,桀骜不驯,她终究都需要妈妈。
“你唱歌的时候怎么哭了?”达奇丝问。
“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给那人打电话了,酒吧里认识的那个。他约我见面。”
“你去了?”
斯塔尔缓缓点了点头。“男人啊。”
“昨天晚上出什么事了?”她不常问这种问题,但这一次她需要搞清楚。
“有些人就是不能喝酒。”斯塔尔朝邻居家瞥了一眼。
“布兰登·洛克?是他打的你?”
“意外而已。”
“恐怕他脱不了干系吧?”
斯塔尔摇摇头。
达奇丝望着夜幕下大树的轮廓。“这么说,这次跟达克还真没关系?”
“我只记得他把我扶到车上。”
事实如此冰冷,达奇丝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到达克,他已经盯上了自己。她咬咬牙,抖擞精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你知道明天是罗宾的生日吧?”达奇丝说。
斯塔尔顿时一脸难过,好像马上就要忍不住哭起来。她的嘴唇还有点肿,眼睛上的瘀青也仍未消退。她的表情加上这副惨样,看得达奇丝心都凉了。显然妈妈忘记了弟弟的生日,她没有准备礼物。
“妈,我干了一件坏事。”
“每个人都会干坏事。”
“这次我应付不了了。”
斯塔尔闭上眼睛,继续弹着,唱着,任女儿轻轻靠在她身上。
达奇丝很想和妈妈一起唱,可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怕,有我呢。当妈的就得保护孩子。”
达奇丝没有哭,但和哭已经非常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