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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觉得她恨我。”

沃克看了一眼说话的斯塔尔,但斯塔尔没有理会他的目光。这天上午她很平静,但沃克知道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太久。

“她还是个孩子。”

“你真以为就这么简单吗,沃克?我不想听屁话,尤其你的。”

经过布兰登·洛克的家时,沃克看见窗帘动了动,随后布兰登走了出来。他紧绷着嘴,一瘸一拐地走过院子。沃克放慢速度,斯塔尔叹了口气。

“早啊。”布兰登微笑着对斯塔尔说。

“布兰登,你又把半条街都吵醒了。你那台车最好修一修,要不然达奇丝非跑出来帮你修理不可。”

“那可是一台一九六七年的——”

“我知道它是什么车,你爸爸的车,你都开了二十年了。我甚至还在咱们本地的报纸上见你谈过那辆车。”

虽然上过报,但位置着实寒酸。本地生活版块,分类广告旁边。布兰登用了半页的篇幅谈活塞,随后配了一张照片——他本人横躺在车子的引擎盖上,头发像羽毛,嘟着嘴。达奇丝把那张照片剪了下来,用记号笔涂鸦之后贴在了布兰登的院门上。

“国庆日之前会修的。我在想你们要不要去清水湾,我可以安排野餐。我打算准备些夹心面包,对了,你喜欢夹心面包。还有菠萝鸡。我还搞了一个做奶酪火锅用的锅。”他手里拿着哑铃,不停地举上举下,右胳膊上的血管一根根凸显出来。

“我不想和你约会,布兰登。从中学起你就一直想约我,我都觉得累了。”

“斯塔尔,你要清楚总有一天我会对你死心的。”

“那麻烦你到时候给我发个书面通知。”

她挽住沃克的胳膊,继续向前走去。

“他还以为现在是中学那时候呢。”斯塔尔说。

“我看他是不甘心你跟了文森特。”

走到常春藤路的尽头,沃克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布兰登·洛克依然站在原地,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

他们只管走自己的路。这样的散步每周一次,已成定例,且坚持了将近十年。每周一的早上沃克会到斯塔尔家,让她从屋子里走出来,和他说会儿话。虽然他待的时间不会太长,但有时候他觉得这样的例行见面对斯塔尔是有好处的。如果她有话不想和心理医生说,倒可以和他说说。

“他怎么样?”

“还行。”

她把眼睛一斜。“还行?沃克,这算什么啊?给我说得具体点。”

“那天晚上的事,我听说了。”

“他英雄救美是吧。谁稀罕啊。我自己应付得了,才不需要文森特·金过来多管闲事。”

“以前都是他替我们出头。你还记得约翰逊家那小子说我偷了他的自行车那次吗?”

斯塔尔不由得笑了。“诬陷人也不看看对象。你是那种偷东西的人吗?”

“他个头可不小。”

“那他也不是文森特的对手。这是我喜欢他的一个方面。他是硬汉型男生,很多人看到他的样子就害怕,可只有我们真正了解他的性格。茜茜以前也很喜欢他。我们在沙发上坐着时,她总是跑过来挤在我俩中间。你知道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他还把茜茜画的画带回家保存起来呢。”

“我记得。”

“你什么都记得,沃克。”

“你干吗还让他在你身边晃悠啊?我是说达克。他可不是什么正经人。”

“没什么,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生着他的气呢。都是我自己引起的,原因已经忘了。今天晚上我换班。”

在日落大道拐角处,沃克慢下来。斯塔尔的目光越过他,望向文森特的家。接下来要往哪里走,他让斯塔尔决定,于是她朝海滩走去。汽车一辆辆从身边驶过,这时来了一辆SUV。

沃克看到开车的是艾德·泰洛,便挥手致意,但艾德的眼睛却牢牢盯着斯塔尔。

斯塔尔踢掉脚上的凉鞋,光脚踩在沙滩上。沃克也松了松领带,跟在后面,但鞋子里很快就灌进了沙子。斯塔尔冲向水边,由于沙地滚烫,她不得不踮着脚尖跑。站在齐踝深的海水中,看着沃克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来,斯塔尔乐得哈哈大笑。

他们沿着海岸线继续散步。

“沃克,我知道我已经一败涂地。”

“你没——”

“唯一一件我本该做好的事情,也被我搞砸了。”

“达奇丝爱你。虽然她有点叛逆,但我看得出她很关心你。还有罗宾——”

“罗宾好说。他……他身上有我最好的那部分。他是个小王子。”

两人坐在沙地上。

“三十年了,沃克。突然一下子他就回来了。我想过他,这些年想过很多次。我知道这是你非常乐意看到的,你想和我聊他,就好像我们还是曾经的我们。”

沃克感受到了热度,汗水沿着脊背顺流而下。“你喝酒,嗑药,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几番折腾,我们依然能像现在这样一起散步、聊天,好像一切都没变。”

“你这人诚实得近乎病态,沃克。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对别人有多大的影响。达奇丝尊敬的人不是我,是你。”

“不,不是——”

“你带给她的都是积极正面的东西。你才是她人生中真正可以信赖的男人。你不撒谎,不欺骗,为人正直。她嘴上不说,但其实她很需要你。你永远都不能让她失望,否则她的天就塌了。”

“你会好起来的,你也能成为她生命中的那个人。”

她抓起一把沙子,让沙粒从指缝间缓缓流下。“我该怎么办?怎么做才不像现在的我?”

“去见他。”

“原谅他?”

“我没这么说。”

“每次遇到什么挫折,我都会想起他。我没那么坚强,面对不了这样的状况。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让他重新回到我的生活中意味着什么,更何况现在不仅仅是我的生活。”

“他总比迪奇·达克强吧。”

“该死的,沃克,你说这话就像个孩子。谁比谁强,谁比谁好,难道就这么简单吗?非黑即白那一套你觉得可信吗?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文森特是杀人凶手,他害死了我的妹妹。”她声音发颤,“我真该搬到别的地方去,像玛莎那样,离开黑文角。”

“我一直都很留意你,还有孩子们。”

她抓住沃克的手。“我很感激。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沃克。宇宙的力量无处不在。世间因果,都有天数。”

“你真的相信这些?”

“宇宙总有办法维持善与恶的平衡。”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如果他问起,你就说我很早以前就把他放下了。以后不要再提他,沃克。至于达奇丝和罗宾,现在他们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我会竭尽所能向他们证明。”

沃克注视着离去的斯塔尔,随即又转身面向大海。同样的话他已经听过许多遍了,他暗暗祈祷,但愿这一次她是认真的。

午夜时分,伴随着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明亮的汽车灯光扫过房间。橱柜上没有门,梳妆台的抽屉已经破损得难以顺畅地推拉。

墙上没有她喜欢的海报,没有漂亮的装饰,仿佛这房间与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没有半点关系。地毯已经磨得像纸一样薄,仅剩可怜的几道尼龙绳维持着大体的架子。弟弟的床旁边是一张小床,她在上面已经辗转反侧地熬了几个小时。

她看了一眼罗宾,弟弟睡得很沉,可能因为天气热的缘故,他蹬开了被子,头发看上去滑溜溜的。她把卧室门关紧,来到前门口,打开锁。

斯塔尔躺在干枯的草地上。

达奇丝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她朝街上望去,看到了凯雷德转弯时亮起的尾灯。

达奇丝帮妈妈翻了个身。斯塔尔的裙子半卷着,样子十分不雅。

“斯塔尔。”

她一只眼睛上有明显的瘀青,嘴唇也肿着,把皮肤撑得晶莹剔透,好像里面的血随时都可能喷涌而出。

“斯塔尔,醒醒。”

街对面的窗帘动了动,那屠夫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简直是个偷窥狂。紧接着,隔壁布兰登·洛克家的声控灯也亮了起来,一团光笼罩着他那辆被防水布覆盖着的野马跑车。

“快醒醒啊。”达奇丝拍打着妈妈的脸。

她花了十分钟才把妈妈扶起来,又花了十分钟把妈妈拖进屋里。斯塔尔在门厅里吐了,伴随着一阵痛苦的干呕,那阵势像是要把她胸膛里那颗黑心吐出来一样。

达奇丝扶她上床,让她躺着睡下,随后脱掉她的高跟鞋,把窗户打开一道缝,好让她身上呛人的烟味儿、酒味儿和香水味儿能散出去一些。这一系列动作对达奇丝来说早已驾轻就熟。斯塔尔在达克的酒吧上夜班,经常三更半夜才跌跌撞撞地回来,难免吵醒达奇丝。但今天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打。

达奇丝到厨房接了一桶水,把妈妈吐的东西清理干净,免得弟弟早上看到,然后她洗漱一番,穿上牛仔裤和运动鞋。

回到卧室,达奇丝看到弟弟坐在床上,一脸茫然。她安抚他重新躺下,而后关了灯,锁上门,打开窗户爬了出去。

整个黑文角都在沉睡。达奇丝骑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走在街上。她避开主街和日落大道,因为沃克有时候夜里不睡觉喜欢往大街上看。她想到了妈妈和沃克,想到了麻醉心灵的酒精和毒品。

半小时,她沿着卡布里洛海滩骑了一英里,两条大腿很快酸疼起来。

夜总会进入了视野,“八度空间”,连小孩子都知道,别说达奇丝了。每隔几年,也就是市长选举开始拉票的时候,都会有一批人叫嚷着要关停这里。

周一的深夜,停车场空空荡荡,夜总会一片黑暗,霓虹灯不再闪烁,碎石地面上到处都是空瓶子。

穿过卡布里洛海滩,达奇丝看到了断崖,看到了嶙峋的怪石和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的成片的树丛。夜色中的海面,黑暗遥远,仿佛在规定着她的世界的边际。海上没有来往的船只,陆上也没有经过的汽车。她丢下自行车,穿过停车场,虽然明知道那扇木制的大门定会紧锁着,还是过去推了推。窗子黑乎乎的,一边起了皮。一块招牌上写着“快活时间两点到七点”。达奇丝很不解,什么人会在这个时间段光顾?

招牌上面的霓虹灯勾勒出女人屁股和大腿的造型,只不过此刻黯淡无光。达奇丝从近旁找到一块小石头,用力丢向其中一扇玻璃窗。玻璃裂了,她又捡起一块丢过去。玻璃碎裂的时候她屏住了呼吸,甚至觉得那声音震耳欲聋,可随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又砸了几次,直到警报声响起,刺耳的声音催促着她不得不抓紧时间。她背包里有一盒折叠火柴,从玻璃窗上犬牙交错的窟窿中钻过时,玻璃划破了她胳膊上的皮肉,可她一声都没吭。她有目的而来,所以很快就进了后面一个昏暗的房间。这里有许多镜子反射着微光,有凳子,有化妆用品和各式各样她没见过的服装。空气中充斥着汗味儿和消毒水的气味。

房间里有很多储物柜,每个柜子上都有一张照片。她看着那些脸,或嘟着嘴,或向后撩着头发。照片旁边有名字,还有寥寥几句夸赞她们如何天真如何纯洁的评语。达奇丝边看边往前走,随手抚摸着路上的羽毛和紧身衣。

吧台上,酒杯整整齐齐排列在一个镜面墙前。她拿起一瓶酒,全部倒在一个裹着皮革的卡座上。随后她从包里掏出火柴,划着,丢下,看着充满魅惑的蓝色火苗蔓延开去。

她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多久,直到脸庞被火焰熏得发烫,呛得开始咳嗽才缓过神来。火舌像有生命的怪物舔舐着周围的一切,达奇丝踉跄着后退。她捂住胳膊上的伤口,手指顿时沾满鲜血。火焰耸动着,循着台灯和桌椅逼近过来。

眼看就要出来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用T恤捂住鼻子,扭头冲进浓烟。她推开一扇又一扇门,直至找到办公室。红木办公桌,绿色皮面,小型吧台,水晶酒杯,还有一盒雪茄。她走到旁边的一堆显示屏前,打开下面的机柜,从机器中抽出监控录像带,塞进包里。

火势不等人,她弯着腰迅速逃了出去。

她气喘吁吁地冲进黑夜,扶起自行车就走。她的T恤上印着星星和半个月亮,还有一张微笑的脸。身后,大火燃烧的声音愈发响亮,警报声终于撕心裂肺地鸣响起来。

达奇丝拼命踩着脚蹬,沿着海滩时而下坡时而上坡。经过一辆车子,她把头压得低低的,而后从树林中抄小路回到黑文角。从日落大道拐上命运大道,她在一堆等待清运的垃圾旁边停了下来。随便瞥一眼,她看到一张破烂的床头柜、几个箱子和数不清的垃圾袋。就地放倒车子,她在那些废品中间踅摸了片刻,最后把录像带塞进了一个垃圾袋。

销毁证据。她很聪明。

她轻手轻脚地从街上回到院子,尽量不发出大的动静。她踩在自行车上爬进窗户。屋里静悄悄的。她溜进卫生间,脱掉衣服。她对身上的伤口似乎毫不在意,赤裸着身体把衣服塞进洗衣机。

洗上衣服,她跳进浴缸,用花洒从头顶淋水,打一遍香皂,随后对着镜子从胳膊上拔出一块半英寸长的玻璃碎片。她注视着从伤口汩汩而出的鲜血,注视着自己亲手留下的道道伤疤,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惊慌的神色。法外狂徒的血统使她变得刚强起来。

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是没有药柜也没有急救箱的,不过达奇丝找到了一包她前年买的儿童创口贴,从中选了最大的一片贴在伤处,看着创口贴一点点变成红色。

她在弟弟的床尾躺下,像猫一样蜷缩着身体,等待着困意自己找上门来。

黎明来临,激动的夜晚终于过去。达奇丝不知道她将迎来怎样的一天。她不指望会是好日子。

内心深处,她痛恨这样的自己。 R+65SWS7m8W0AhLoYW9Uk8e5gGKGhrY/N19X0UvZUtA9b3cUmcbkJ84zXZfr/i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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