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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聊聊那个小姑娘吧。”文森特说。

他们坐在老教堂的后排。窗外是墓地,远处即大海,都透过玻璃染上了暗淡的色彩。他们刚去看了茜茜的坟墓,沃克特意让文森特单独在那里待了一会儿。文森特带了花,他还跪在地上看墓碑上的铭文。他一个人在茜茜墓前逗留了一个小时,直到沃克过来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她叫达奇丝,一个让生活逼得不得不提前长大的孩子。”沃克自认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那罗宾呢?”

“达奇丝照顾他。她做了他们妈妈该做的一切。”

“他们的爸爸呢?”

沃克看着周围的旧长凳,凳子上刷着白漆,石地板上还有点点滴滴的漆痕。拱形房顶很高,结构复杂精致,每到周日都会吸引大批游客来这里拍下无数照片。

“两个孩子的爸爸都不知道是谁。斯塔尔同时和几个男人交往,经常出去,有时候我见她早上才回家。”

“也太不检点了。”

“和检不检点没关系。你什么时候见斯塔尔在乎过这些?”“我都不敢说我了解斯塔尔。”

“你了解。她还是你中学毕业舞会上带的那个女孩儿。”

“我给她父亲哈尔写过信。”

“他回过信吗?”

“回过。”

十分钟过去了,沃克心里还想着这个问题,但又不想知道答案。斯塔尔的父亲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在蒙大拿州有几英亩地,黑文角对他来说是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所以他基本不来,而且他到现在还没见过他的外孙和外孙女。

“起初他劝我自行了断。”

沃克注视着圣墙,那上面有关于审判和宽恕的描述。

“我差一点就真的如他所愿了,但后来他又改主意了。让我死简直是便宜我了。他给我寄了一张她的照片。”文森特的喉头上下动了动,“茜茜的。”

当阳光射进窗户,照在讲道台上时,沃克闭上了眼睛。

“你去过镇上了吗?”

“它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地方了。”

“你会重新熟悉的。”

“我去詹宁斯家买油漆,发现那地方现在是欧尼的了。”

“他有没有跟你过不去?我可以找他谈谈。”欧尼当年也参加了搜索,他是第一个看到沃克举手,第一个跑回来,第一个看到尸体便僵在原地,继而弯腰大吐特吐的人。

两人同时起身,并肩出了教堂,走过草地,穿过一片斜立在地面的墓碑。在悬崖边,他们望着海水不断冲击着下方一百英尺处嶙峋的石头。

这景象让沃克有点头晕。“我经常想起咱们以前的事情。当我看到黑文角的孩子们,比如达奇丝,我就想到了我自己,想到了你、斯塔尔和玛莎。斯塔尔曾跟我说,她感觉自己好像还活在十五岁。我们仍然可以一起玩,我们三个。也许我们真能回到从前,那时的我们多单纯啊,那——”

“沃克,你听我说,你以为自己知道或可能知道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可不论我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已经不是了。”

“你妈妈的事情之后,为什么你就不让我再去探视了?”

文森特望着眼前的风景,好像没听到沃克的话一样。“他给我写信,我是说哈尔,每年都写,每次都在茜茜的生日那天。”

“你不该——”

“有时信很短,好像只是为了提醒我。而有时他却能写十几页。也不全是发脾气,有时候也聊聊改变,聊我能干些什么,以及我怎么做才能不打扰其他人的生活,不把其他人都拖下水。”

此时沃克终于明白,文森特的理由并非只是自我保护的本能。

“如果不能纠正错误,如果永远不能……”

他们注视着一艘渔船,“流浪太阳号”。沃克知道那艘船,蓝色涂装,锈迹斑斑,钢铁船身的曲线与缆绳相连。海上风平浪静,船静静地从他们下方驶过,划开一道柔波。

“有些事就是如此。理由永远存在,空谈无济于事。”

沃克很想问问老友这三十年是如何过来的,但文森特手腕上的伤疤告诉他,实际的痛苦可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们默默走回镇上,文森特专走小巷,且一直低着头。“斯塔尔,”他说,“她和很多男人交往过?”

沃克耸耸肩,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从文森特的口气中听出了醋意。

他注视着老伙计往日落大道走去——他要回去继续修缮他那栋空荡荡的老房子。

午饭后,沃克开车来到凡库山医院,路上花了三十分钟。他坐电梯到五楼,在候诊室找了个位子,翻阅着一本页面光滑的杂志,里面都是些风格冷峻的房子,和它们的主人一样,走的是极简风。房子经过卫生灰泥的粉刷,亮闪闪的。他低着头,尽管候诊室里除了他便只有一个和他一样身体抱恙且灵魂无处安放的年轻姑娘。

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他迅速走向诊室。尽管周身疼痛,但他步履稳健,丝毫没有生病的迹象,要知道几小时之前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开的药不管用。”他一边坐下一边说。医院里的诊室都一个样,唯一带点个人风格的东西是一个相框,但朝着另一个方向。接诊的医生是肯德里克。

“还是手的问题?”肯德里克问。

“哪哪儿都不对劲。我每天光起床就要花半小时。”

“但其他方面没有出现迟钝的情况吧?比如走路、微笑?”

他笑了笑,尽管和开心没关系。肯德里克也回之以微笑。

“只是双手,还有胳膊。感觉很僵硬。其他就没了,我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

“你还是谁都没告诉?”

“他们说我应酬太多,喝酒喝的。”

“你认同吗?”

“干我们这行的,应该也算正常吧。”

“你应该知道这事儿不能瞒着吧?”

“告诉别人又怎样呢?我可不想坐办公室。”

“你可以试试干点别的。”

“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见过我哪怕有一天不干活出去钓鱼玩儿,我就任凭你一枪崩了我。作为警察……我热爱我的工作,也热爱我的生活。我想两者兼顾。”

肯德里克苦笑一下。“身上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沃克望着窗外,与其说是看风景,不如说是为了缓解他陈述个人困扰时的尴尬。大小便都有点困难,夜晚有点失眠。肯德里克说这很正常,并提了一些建议,比如减肥,注意饮食,改变治疗方案,调整用药剂量,适当吃点左旋多巴 。这些事项不需要医生说他也知道。他可不是盲目求医。平常闲暇时候他也泡图书馆看看书,什么疾病的六个阶段,布拉克假说,甚至詹姆斯·帕金森的著作,他都翻阅过。

“他妈的。”他骂道,但随即立刻举手道歉,“不好意思我说了脏话。我一般不说的。”

“他妈的。”肯德里克附和道。

“我不能不工作。不能。人们需要我。”他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此,“其实就只有右胳膊。”他撒谎道。

“我们有个小组。”

他开始起身。

“算我求你。”肯德里克说。沃克接住了小册子。

达奇丝坐在沙滩上,抱着双膝,看着罗宾踩在齐踝深的海水里找贝壳。他已经收集了不少,口袋装得满满当当,尽管大部分都不完整。

左边不远处有一群年轻人,是和她同一所学校的学生。女生们穿着泳衣,男生们在互相丢球玩耍,不时飘来一阵欢声笑语。她有这个天赋,即便在人潮涌动的海滩,或在喧哗吵闹的教室也能备感孤独。这可能遗传自她的妈妈,但她一直在想方设法改变自己。罗宾需要稳定的陪伴,而不是一个毛手毛脚自顾不暇的姐姐。

“又找到一个。”罗宾喊道。

她起身走过去,在踩到水的那一刻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崎岖的海岸线向两边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她替弟弟整了整遮阳帽,又摸了摸他的胳膊,热乎乎的。他们没钱买防晒霜。“可别晒伤了。”

“我知道。”

她帮着弟弟寻找,并在最清澈的水域找到一枚漂亮的海胆,弟弟乐开了花。

罗宾看见瑞奇·泰洛,于是向他跑过去。两个小家伙抱了抱,达奇丝会心一笑。

“嘿,达奇丝。”利亚·泰洛的声音。她是个朴素的女人,各方面的特征都很平常,有时候达奇丝倒希望自己的妈妈能这么普通就好了。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妈妈,不是酒吧里袒胸露乳翘着屁股卖弄风骚的歌手,不是走在沙滩上会被男人色眯眯地盯着看的那种女人。

“我们该走了。”达奇丝说。罗宾一脸不乐意,但没说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待会儿我们可以捎他回去。你们住哪儿?”

“常春藤路。”瑞奇的爸爸替达奇丝说道。他头发花白,而且头发太长了,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的眼袋尤其夸张,达奇丝感觉每次见他时都大了一些。

利亚瞪了丈夫一眼。他把头扭开,从背包里掏出一堆沙滩玩具。

罗宾看得眼都直了,可他依然不吭声。他是不会开口求达奇丝的,对此达奇丝又爱又恨。

达奇丝考虑了一番,说:“这方便吗?”

“当然方便。瑞奇的哥哥待会儿也要来,他可以教两个小家伙玩皮球。”

罗宾抬头看着达奇丝,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晚饭前我们会把他送回去的。”

达奇丝把罗宾拉到一旁,跪在沙地上,捧着他的小脸儿说:“那你要乖乖的哦。”

“嗯。”他斜着眼睛往身后看,瑞奇已经开始在沙地上挖沟了,“我会乖的,我保证。”

“不要离开大人的视线,不要跑远,要听话有礼貌。还有别说任何关于妈妈的事。”

罗宾一边拼命点头,一边拿出最认真的表情。达奇丝亲了亲他的额头,和利亚·泰洛挥手告别,而后踩着滚烫的沙子去骑她的自行车。

来到日落大道时她已经大汗淋漓,下车推了最后五十米,到文森特·金的家门口时,她停了下来。

文森特正在门廊铺沙子,他弓着腰,下巴尖儿往下滴着汗。达奇丝看了会儿。文森特倒也结实,胳膊上有点肌肉,虽然不是她在海滩上经常看到的那种胀鼓鼓的类型。她过了街,在文森特家的车道尽头站住。

“你想搭把手吗?”文森特已经不再铺沙子,而是坐在门廊下,手里拿着一个砂纸板,说话时,他递出另一个。

“我干吗想搭把手?吃饱了撑的?”

文森特不再说什么,继续忙自己的。达奇丝把自行车往篱笆上一靠,走近了点。

“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你可是陌生人。”

文森特抬胳膊的时候,达奇丝从他T恤的袖管下瞥见了一处文身。他又自顾自地忙活了十分钟。

达奇丝又走近了一点。

文森特停住,重新坐下。“那个……那天晚上的那个男的,你认识他?”

“他看我的样子倒像是认识我。”

“他经常去你们家吗?”

“最近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她用手背擦了擦头上的汗。

“用不用我跟沃克打个招呼?”

“我什么都不用你干。”

“你有其他可以找的人吗?”

“我也不是好惹的。”

“如果再遇到那种事,你愿不愿意打电话找我?”

“达拉斯·斯道得麦尔五秒钟就能打死三个人 。我想我应付一个人应该是没问题的。”她换了个姿势,用一条腿支撑体重,随后靠近了一点,坐在最下一级台阶上,与文森特隔着五级。

文森特转过身,弯下腰继续弄沙子,并用手把沙子铺平压实。达奇丝伸手拿过另一张砂纸,就近打磨起身边的台阶。

“这破房子你怎么不卖掉啊?”她好奇地问。

他双膝跪地,仿佛在对着这栋老房子祈祷。

“人们说……我也是在罗西快餐店里听人说的,你要是愿意卖的话,能拿到一百万呢。可你却坚持住在这里。”达奇丝继续说道。

他注视着房子,许久一动不动,好像能看到达奇丝看不到的东西。“这房子是我曾祖父盖的。黑文角。当沃克开车送我回到这个小镇时,我很高兴还能看到一些我熟悉的东西。变的不仅仅是那些游客,还有……”他顿了顿,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即便在当初,我也不认为我是个十足的坏人。真的,我仔细想过。”

“那现在呢?”

“监狱能阻挡光明,而这栋房子……也许它只是一点星星之火,可它总归亮着。如果我放弃了这栋房子,放弃了这最后一点光明,那剩下的就只是一片黑暗,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要看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一个人看着你,实际上却并没有看见你?”

达奇丝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她摆弄了一会儿头上的蝴蝶结,然后低头把鞋带塞进运动鞋里。“茜茜究竟出了什么事?”

文森特再次停住,这回他干脆坐下,一只胳膊抬起来挡住阳光,眯起眼睛看着她。“你妈妈没告诉你吗?”

“她不愿意回顾往事。”

“我开着我哥哥的车出来玩。”

“那你哥哥呢?”

“他去打仗了。你知道越南吗?”

“知道。”

“我想追一个女孩儿,就开车带她出去兜风。”

达奇丝知道这女孩儿指的是谁。

“把她送回家后,我就开车沿着卡布里洛海滩走……你知道咱们镇入口指示牌旁边的那个弯道吧?”

“知道。”

他的语调平和下来。“我都不知道我撞到了她。我甚至没有减速。”

“她跑出来干什么了?”

“她去找她姐姐。你外公有时会上夜班,就在泰洛建筑公司的那个工厂。那厂子现在还在吧?”

达奇丝耸耸肩。“好像在。”

“所以他白天睡觉,斯塔尔负责照看妹妹。”

“可斯塔尔并不在现场啊。”

“她跟我们出去玩了。我们喝了点啤酒。除了她,还有沃克和玛莎·梅。你认识玛莎·梅吗?”

“不认识。”

“我忘了时间。她留茜茜在家里看电视。”他的声音毫无感情可言。死记硬背式的复述令达奇丝不由得怀疑这个男人的心里还剩下些什么。

“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沃克那时候就已经像个警察了。那晚他去我家找我,看到了车身受损的部位。”

他们沉默片刻,各自埋头干活。达奇丝咬牙打磨着木板,不一会儿肩膀就酸疼起来。

“你们得小心一点,”他说,“像达克那种人我见得多了。他的眼神很不对劲。”

“我不怕。我也不是吃素的。”

“这我知道。”

“你知道才怪。”

“你还有个弟弟要照顾呢。这可是很大的责任。”

“我把卧室门锁着,他什么都看不到。就算听到什么,他也以为是做了噩梦。”

“你把他锁在房间里,那样安全吗?”

“总比在外面强。”

她看着文森特,他给她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仿佛他背负着特别重的东西。

终于,他抬头迎着达奇丝的目光,问道:“你说你是法外狂徒?”

“对啊。”

“那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达奇丝注视着文森特走进屋里,不由得想到是否该宽恕他的罪过。她知道这只是她一时的念头,而且这念头转瞬即逝。果然,当文森特从屋里出来时,他在她眼中仿佛又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bmenqD1mwUeJ9uAQQrJcd/Yoe87bSEnXAGAsdyvwBxtR2AgydmD6cXAgSJO5St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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