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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妈妈去世前两年的一天,一辆车开进院子,停在我家那棵杧果树前。

当时我正坐在树下搓爸爸的背心。我停下手里的活,甩掉肥皂泡,看着那辆豪车开到跟前。黑色锃亮的金属皮肤,大大的轮胎,两个前置车灯像大鱼的眼睛。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男人,带出一股混合着冷气、香烟和香水的气味。他个子很高,有着烤花生一样的棕色皮肤,精致的面庞和长长的下巴让我想起一匹骏马。他穿着昂贵的绿色缎面长裤,头上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

“早上好,我想找艾杜乌,”他语速很快,声音流畅,“她在吗?”

艾杜乌是妈妈的名字。她平日里几乎没有来访者,除了村里教会团体里那五个主妇,她们每个月第三个星期日会一起参加祷告。

我举起手挡住迎面刺眼的阳光。“早上好,先生,”我说,“您是谁?”

“她是住这儿吗?”他再次问道,“我叫艾德。”

“她出门了,”我说,“您要坐一会儿等她回来吗?”

“很抱歉,我不行,”他说,“我住在国外,这次回伊卡迪村是为了给我的祖母扫墓。我想或许可以在回机场的路上顺便和你妈妈打个招呼。我晚上就飞了。”

“飞?您是说坐飞机?去外国?”我听过“外国”这个英语单词,像是美国、英国一类。我在电视上见过那些地方,当地人的皮肤颜色很浅,有着铅笔一样细长的鼻子和麻绳一样的头发,但我从没有亲眼见过。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他们说英文,飞快吐出一个个陌生的单词,仿佛掌握着一种迷惑人心的神秘力量。

我注视着这个高个儿精致的男人,看着他烤花生般的棕色皮肤和泡沫海绵一样的黑色短发。他一点儿都不像电视里的那些外国人。“您从哪儿来?”我问他。

“英国,”他温和地笑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伦敦。”

“可为什么您长得一点儿也不像那些外国人?”我问。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但马上哈哈大笑起来。“你一定是艾杜乌的女儿。”他说,“你叫什么?”

“我叫阿杜尼,先生。”

“你和她小时候一样漂亮。”

“谢谢您,先生,”我说,“我妈妈去看望隔壁村的伊娅老太太了,明天才能回。但我可以为您捎口信。”

“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说,“你能不能替我转达艾德回来找过她,告诉她我没忘记她。”

男人上车离开以后,我忍不住想他到底是谁,又是怎么认识妈妈的。妈妈回家后,我告诉她,一位叫艾德的先生从英国回来看她,妈妈震惊极了。“艾德先生?”她像聋了一样不停地问,“艾德?”

然后她悄悄哭起来,仿佛是害怕爸爸听到。过了三个星期我问起来,妈妈才告诉我。那个艾德先生家很有钱,许多年前,他住在拉各斯 。有一年,他陪祖母来到伊卡迪度假,那天妈妈正在市集上卖泡芙,艾德先生过来买一些泡芙,结果深深爱上了妈妈。妈妈说艾德先生是她第一个男朋友,也是唯一爱过的男人。两情相悦的人应该结婚,可是妈妈没有上过学,艾德先生家里不同意这桩婚事。艾德先生以死相逼要娶妈妈,结果被家里人强行送到国外。后来妈妈整天以泪洗面,在家人的强迫下嫁给了爸爸,一个她从来没有爱过的男人。而现在,爸爸也在迫使我做同样的事情。

妈妈曾对我说:“阿杜尼,就因为我没有受教育,所以无法嫁给心爱的人。我本来想离开这里去更大的世界闯闯,努力赚钱、读书,结果都没有实现。”说着,她握住我的手,“阿杜尼,我向上帝发誓,哪怕倾尽所有,我都要供你读书。我希望你可以拥有新生活,我希望你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在尼日利亚,每个人都懂英文,英语越好就越容易找到好工作。”

她咳了一下,继续说:“在村里,如果你念了书,就没人能强迫你嫁人。但是如果你不上学,一满十五岁,他们就可以把你嫁给任何一个男人。你受的教育就是你的声音,孩子,哪怕你无法开口说话,你受到的教育也会替你发声。它会一辈子保护你,替你发出内心的声音,直到上帝带你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为止。”

从那天起,我告诉自己就算这辈子什么都没有,我也要上学。我要读完小学、中学和大学,我要做一名教师,因为我不想成为其他什么人……

我只想做一个大声说话的人。

“爸爸?”

爸爸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台坏电视机,仿佛下一秒灰色的玻璃屏幕会变魔术似的忽然闪现出画面,这样他就能看尼日利亚选举的新闻了。

“爸爸?”我朝他走过去。夜幕已至,蜡烛把客厅照得更加幽暗,熔化的蜡油把沙发腿四周的地板弄得一团糟。

“是我,阿杜尼。”我说。

“我眼没瞎。”他用约鲁巴话说,“要是饭好了,就端过来。”

“我想和您谈一谈,爸爸。”我跪下来握住他的两条腿,猛然发现妈妈去世以后他瘦得如此厉害,我抓住的仿佛只是两条空荡荡的裤腿。

“求求你,爸爸。”

爸爸很固执,总是板着一副脸跟家里每个人作对,这也是为什么我想找伊尼坦陪我一块向他求情。爸爸在家的时候,每个人都压抑得像死人一样,没人说话,没人大笑,甚至没人走动。妈妈活着的时候,爸爸经常对她大喊大叫。很久以前,他打她,虽然只打过一次。他扇了她一巴掌,把她的脸都打肿了。他说这是因为他在训话时她顶嘴,男人说话的时候女人没资格开口。尽管从那以后他没有再打过她,但两人一直过得不开心。

他低下头望着我,额头上闪着汗珠:“做什么?”

“我不想嫁给莫鲁弗,”我说,“我结婚了谁来照顾您呢?卡尤斯和‘老大’是男孩子,他们既不会做饭、洗衣服,也不会打扫屋子。”

“明天莫鲁弗会送来四只公山羊。”爸爸伸出四根细长的手指,换成英语数着“一、二、三、四”,唾沫星子从他嘴里喷出来,落到我脸上。“他还会带家禽来,很贵的。还有整整两袋大米,还有现金。我没有告诉你,他会给我们五千奈拉,阿杜尼,五千。多亏我养了个好闺女。你不应该再待在娘家了,以你的年纪至少都该生一两个孩子了。”

“和莫鲁弗结婚,我的未来就毁了啊!我脑袋好使,爸爸您知道的,老师也知道。只要能想办法回学校念书,我将来找着一份好工作就能帮您分担了。我不介意做班上最大的学生,我学东西很快,一毕业当上老师,我就把每个月的工资存起来给您盖新房子、买新车,买一辆黑色奔驰。”

爸爸嗤之以鼻地冷笑一声,擦擦鼻子:“眼下我们连吃饭钱都没有,更别提三万块房租了。再说当老师对你有什么好处?什么都没有。它只会给你安上一个不开化的脑子,还有一张利嘴。你现在这张嘴说的废话还不够多?难不成你想变成第二个托拉?”

托拉是巴达先生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长得像是披着长发的阿伽玛蜥蜴。巴达先生送她去很远的伊丹拉镇上学,毕业以后托拉在银行工作,有汽车和存款,但一直没有结婚。他们说她到处寻找丈夫,但没有男人愿意娶她,也许因为她长得像只蜥蜴,也许是因为她像男人一样有钱。

“可是她有很多钱,”我说,“可以照顾巴达先生。”

“没有丈夫?”爸爸摇摇头,拍了两下手,“上帝保佑,儿子会照顾我的。‘老大’在卡西姆汽车工厂做帮工,很快卡尤斯也会跟着他一块学。你有什么用?一无是处。十四五岁正是结婚的好时候。”

爸爸又吸了吸鼻子,用手挠了两下喉咙:“昨天莫鲁弗还说,只要你能第一胎生个儿子,他还会给我一万奈拉。”

我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碾了过去,自从妈妈去世以后,我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负,又多了一块。

“但您明明答应过妈妈,”我说,“您忘掉当初的诺言了?”

“阿杜尼,”爸爸一边摇头一边说,“承诺能做饭吃?承诺也不能帮我们交房租。再说莫鲁弗是个好男人。和他结婚是好事,是喜事。”

我继续抱着他的双腿祈求,眼泪流淌到他的脚上,可是爸爸不为所动。他只是边摇头边说:“结婚是好事,是喜事。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也会为你开心,所有人都会开心的。”

第二天一早,莫鲁弗来到我家,爸爸让我前去欢迎,感谢他为我们送来的家禽和公山羊,我没有配合。我让卡尤斯告诉爸爸我这个月例假来了,肚子疼得厉害。躺在草席上,我用妈妈留下的披肩蒙住头,听到爸爸和莫鲁弗在客厅“砰”地打开杜松子酒,敲开花生庆祝的声音。

我听到莫鲁弗大笑着谈论约鲁巴地区明年的总统大选,谈论着博科圣地 组织上个月从学校绑走许多女孩的新闻,还谈论着他的出租车生意。

我就这样一直躺着,直到泪水浸透了妈妈的披肩,直到夜幕降临,整个天空变成黑暗的湿土。 3armgAPE7Cew0CK+mUNfzmSr1sO07e+vIKMyOM85ajasUsNFRMIlCn1AbQSQ0Z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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