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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悲伤和回忆让我整夜都无法入睡。

清晨第一声鸡鸣响起,我却没办法起床开始每一天的清扫、洗衣、给爸爸磨豆准备早餐。我闭上眼睛躺在席子上,倾听着四周苏醒的声音。我听到远方雄鸡打鸣,长长的哀鸣;听到乌鸦在院里的杧果树上唱起欢快的清晨之歌;听到远处有人,或许是个农民,正用斧头“咔、咔、咔”砍着一棵树;听到扫帚在某家院落“沙、沙”扫地,另一户人家的妈妈正在叫孩子们起床,叮嘱他们不要用铁桶里的水而要用陶罐里的水刷牙。

这些声音日复一日陪伴着我,今天却不一样,它们撞击着我的心,提醒我一个可怕的事实:我的婚礼在迫近。

我坐起身来。卡尤斯还在席子上睡觉,虽然闭着眼,但睡得不安稳。妈妈去世以后,卡尤斯睡觉的时候总把头扭来扭去,眼皮抖个不停。我走过去用手掌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朝他耳边哼起一首歌,他终于安静下来。

卡尤斯十一岁,虽然身上有些坏习惯,但是我很爱他。每当村里其他男孩嘲笑他“三彩猫”时,卡尤斯总是哭着找到我。他从小体弱多病,于是爸爸把他带到一个地方,那里的人用剃须刀在卡尤斯的脸上划出三道印子作为记号——他们相信这能驱赶病魔。所以卡尤斯总像是一副刚刚跟猫打斗过的样子,脸上挂着三道彩。

当爸爸连卡尤斯的学费也付不上的时候,是我把在学校里学到的一切教给他,加法、减法、科学,还有最重要的——英语。我告诉卡尤斯,只要自己不放弃学习,不管去不去学校,他都会拥有光明的前途。

等我嫁给莫鲁弗以后,谁来照顾卡尤斯呢?“老大”吗?

我叹口气,看了看我的哥哥“老大”,他也在睡觉,一脸烦闷。他的名字叫阿拉奥,但从来没人这样叫过他。因为是头一个出生,所以爸爸准许他睡在我们卧室唯一的床上。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床上铺了层薄泡沫垫,上面全是虱子啃出来的小洞,它们在里面吃喝拉撒。那垫子闻上去像市集上搬砖块的工人们的腋窝,当他们摇起手臂跟人打招呼的时候,那股味简直能要了你的命。

“老大”怎么照顾得了卡尤斯呢?他除了懂那点儿机械作业,连做饭打扫都不会。十九岁的大男孩壮得像个拳击手,手脚粗得跟树枝似的,几乎从来不笑。他在卡西姆汽车工厂经常通宵干活,到家就一头栽倒呼呼大睡。就像现在的他,疲惫不堪,鼾声如雷,口里呼出的热气直往我脸上喷。

我看着“老大”一起一伏的胸膛,然后转向卡尤斯,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卡尤斯,醒醒。”

卡尤斯睁开一只眼睛。他总是这样起床:先睁开一只眼,然后忐忑不安地睁开另一只眼,好像害怕同时睁开双眼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

“阿杜尼,你睡得好吗?”他问。

“我睡得不错。”我撒谎了,“你呢?”

“不怎么样,”他说着坐到我旁边的席子上,“老大说你下个星期就要嫁给莫鲁弗,他是开玩笑的吧?”

我抓起他冰凉的小手,放进手心。“是真的,”我说,“下个星期。”

卡尤斯点点头,后来他一句话也没再说,只是紧咬嘴唇,用力捏着我的手。

“结婚以后你还会回来吗?”他问,“还能像以前那样教我学习,做棕榈油炒饭给我吃吗?”

我耸耸肩膀。“棕榈油炒饭很简单。只要把米淘三次,把湿米放在碗里等它充分吸收水分,再拿些新鲜胡椒……”说着说着,泪水流进嘴角,我再也憋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想嫁给莫鲁弗,”我说,“卡尤斯,请帮我求求爸爸吧。”

“不要哭,”卡尤斯说,“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就这样,我和卡尤斯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无声地哭起来。

“逃吧,阿杜尼。”卡尤斯擦掉泪水,再一次睁大那双圆圆的眼睛,眼里充满恐惧和希望,“逃得越远越好,彻底躲起来。”

“不,”我摇头,“被村长抓到怎么办?你忘了阿莎碧的下场了?”

阿莎碧是我们村的一个女孩,她不愿意嫁给家里安排的老头子,因为她和一个叫塔法的年轻男孩相爱了,塔法也在卡西姆汽车工厂上班。婚礼第二天,阿莎碧和塔法私奔了,可没有跑多远就被抓了回来。人们在村边抓住她,将她痛打了一顿。塔法则像可怜的鸟儿一样被活活吊死,尸体被抛到野林里。村长说,塔法犯了偷盗他人妻子的大罪,必须被处死。因为按照伊卡迪村的规矩,贼都要被处死。按规定阿莎碧必须被关一百零三天禁闭,直到确保她今后会一直乖乖待在丈夫家再也不乱跑。

可是阿莎碧没有屈从。一百零三天过去了,她告诉所有人,自己再也不会迈出那间屋子半步。如今她仍旧把自己关在那里面,整天对着墙壁,揪自己头发吃、拔眼睫毛塞进内衣里,嘴里喃喃自语地和塔法进行着“灵魂交流”。

“也许以后你可以来莫鲁弗家找我玩,”我说,“我还能在小溪附近见你,或者在市场上,以及村里任何地方。”

“你觉得可以吗?”卡尤斯问,“如果莫鲁弗不让我去找你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这时“老大”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张开两腿放了个屁,空气里瞬间充满一股死老鼠的味道。

卡尤斯捂住鼻子笑了:“也许嫁给莫鲁弗总比和放臭屁的家伙挤在一个屋子里好。”

我握住他的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一直等到卡尤斯重新入睡,我才走出房间。

我在外面找到爸爸,他坐在水井旁边的长凳上。天色渐亮,太阳从沉睡中苏醒,半边橙色的脸从黑色天幕后露出来,窥探着地平线上的一切。爸爸只穿着长裤和鞋子,没穿上衣,嘴里叼着一截小棍,正用石头敲打着手中的破收音机。卡尤斯出生以后,他每个早晨都在捣鼓那台破收音机。我双手背在身后,跪在地上等那台收音机发出声音来。

爸爸拿石头“咔、咔、咔”敲了三下,收音机里噼里啪啦响了几声。没过一会儿,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早上好!这里是调频89.9兆赫,国家广播电台!”

爸爸把那截小棍吐进旁边的沙地,看着我,好像因为我的贸然出现而心烦,“阿杜尼,我要听六点的早间新闻,你来干吗?”

“早上好爸爸,”我说,“家里没有豆子了,我可以去找伊尼坦的妈妈借一点儿吗?”

其实我在厨房里泡了整整一罐豆子,但我需要去找人聊一聊结婚的事。我和伊尼坦自打学习ABC和数数起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她妈妈经营着一个小农场,经常给我们拿豆子、木薯和瓜子仁吃,说等我们有钱了再付就行。

没想到,爸爸忽然大笑起来:“等等。”

他把收音机轻轻搁在长凳上,结果刚一放,收音机里传出“噼啪”两声,就跟丢了魂似的彻底死机了,没有调频89.9兆赫,也没有国家广播电台了。爸爸死死盯住那个沉默的黑色盒子,喉咙里发出“噗”的一声,拿起收音机往地下一摔,碎了。

“爸爸!”我吃惊地大喊,“您干吗要摔收音机呀?”这下除了那台破电视机,家里又多了一堆黄色、红色和棕色电线裸露的塑料垃圾了。

爸爸不耐烦地哼了哼,挪挪左边的屁股,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两张50奈拉的钞票给我。我睁大眼睛,看着又脏又软发出难闻味道的钞票:他从哪儿弄到的钱?难道是莫鲁弗给他的?他把钱叠起来塞进我的披肩,我感到一阵别扭。

我也没有说谢谢。

“阿杜尼,听好,”爸爸说,“去把豆子的钱付了。你告诉伊尼坦的妈妈,等你结婚以后,你的爸爸我——”爸爸猛拍着胸口,好像恨不得拍死自己,“我会还她钱,她施舍给我们的一切,我都会还清。就算要一千奈拉,我也会付掉,一分钱不欠。告诉她,听到了吗?”

“听到了,爸爸。”

看着散落一地的收音机碎片,爸爸咧嘴笑起来:“反正我要买台新收音机,也许还要买台电视机,以及一个带靠垫的沙发,还要买个新——阿杜尼?”他的眼神落到我的身上,立刻换了张脸,“你看什么?还不快走!走!”

从他前面离开时,我一句话也没说。

通往伊尼坦家的路是小河后面一条又冷又湿由沙子铺成的小道,两侧的灌木丛和我的个子差不多高。村子这一头空气总是很凉,即便是阳光灿烂的时候。我低着头一边走路一边唱歌,嗓门儿压得低低的,村里的孩子们正在灌木后面的河边洗澡玩水。我可不希望有人忽然喊我的名字,问我任何有关婚礼的事情,所以我加快脚步走到小路尽头右拐,拐入一片干燥的土地,伊尼坦家的院子就在那儿。

伊尼坦的家和我们家不一样。她的妈妈把农场打理得很好,去年他们用水泥翻新了之前的红泥房,现在他们家有舒服的沙发、软乎乎的大床、转动时完全不会发出噪声的立式风扇。此外,他们家的电视机也是好的,有时还能看到国外的电影。

我在房子后面找到伊尼坦,她正在井边打水。我等她把水桶放下才叫她。

“啊,看!是谁一大早来我家呀!”她举起手朝我打招呼,“阿杜尼,新娘子!”

我朝她头上拍了一巴掌,“别这么说!我不是谁的新娘子,至少现在还不是。”

“但是很快了,”她说着把披肩从胸前拿下,用它擦了擦额头的汗,“人家专门和你打招呼,你还打我,有时候你太容易生气了,阿杜尼。你今早怎么了?”

“你妈妈呢?”我问。如果伊尼坦的妈妈在家,我就不能和她聊我的婚礼了,因为她妈妈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不愿意嫁人。上次当她听到我跟伊尼坦说自己很害怕的时候,她硬是扯着我的耳朵让我把那些话咽回去,还要我感谢上帝能安排一个男人照顾我。

“去农场了,”伊尼坦说,“唉,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跟我来,我们家有些豆子——”

“我不是来讨食物的。”我说。

“那你烦心什么?”

我垂下头。“我一直在想怎么……求爸爸别把我嫁给莫鲁弗。”我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听不清,“你能陪我一块求求他吗?如果你和我一起,也许他会改主意的。”

“求你爸爸?”我听出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困惑还有愤怒,“为什么?因为你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我的脚趾抠进沙里,结果被一块锋利的石头扎到。为什么就没人明白我不想结婚呢?上学的时候,我是全班年纪最大的,班上的傻男孩吉莫赫总是笑话我。有一天我刚刚坐下,吉莫赫说:“阿杜尼阿姨,为什么你的朋友都上中学了,你还赖在小学?”我知道吉莫赫想把我气哭,但是我没有哭。我盯住他那双恶魔般的眼睛,他也不甘示弱地回瞪我。我又望着他那倒三角形的脑袋,他还是死盯住我不放。于是我伸出舌头,拉起自己两只耳朵说:“为什么你明明长了一个自行车座椅的脑袋,却没被放进自行车店呢?”所有人的哄堂大笑把整个教室都震动了,我对自己的回击很满意。直到老师拿尺子在桌上拍了三下:“安静!”大伙才安静下来。

在学校那些年,我总是有办法对付嘲笑我的人,我为了自己而战,把头抬得高高的,因为我知道自己来学校是为了学习。学习和年龄无关,任何人都有权利学习,所以我坚持学习,成绩优秀。可就在我的加减法和英文越来越好的时候,爸爸却让我辍学,因为交不起学费。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努力不让自己忘记学到的知识。我在村里的集市日里教小男孩和小女孩们学ABC和数123。当老师没有让我赚到什么钱,但有时候那些孩子的妈妈会送给我二十奈拉或者一袋玉米、一碗米饭、一些沙丁鱼罐头。

不管他们送给我什么,我都会收起来,因为我喜欢教书。当我问“A代表什么?”,他们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声音细细尖尖的:“A代表苹果,苹——果 。”尽管除了在电视里,我们谁都没有亲眼见过苹果。

“我结婚了,谁去教那些孩子呢?”

“他们有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伊尼坦双手交叉在胸前,翻着白眼说,“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也可以教他们!”

我咬住嘴唇,努力憋住泪水。在我们村结婚是好事,许多女孩都渴望结婚,渴望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但我不是她们,阿杜尼不是那样的人。自从爸爸下达通知以后,我就一直在胡思乱想:还有没有其他法子?我甚至想到了逃跑,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要跑多远才不会被爸爸找到?再说我怎么能就这样扔下卡尤斯?如今就连伊尼坦也不能理解我的感受了。

我抬头看着她的脸。伊尼坦从十三岁起就想结婚,我想也许是小时候发生的意外导致她上嘴唇左边缺了一块,以致到现在也没人向她的爸爸提亲。伊尼坦对上学读书不感兴趣,她喜欢打扮、编辫子,现在她正准备一边打理自己的化妆生意,一边等待未来的丈夫出现。

“所以你不能陪我一起去求情吗?”我说。

“求他做什么?”伊尼坦大声冷笑着摇头,“阿杜尼,你知道结婚对你的家庭来说是一件多好的事吗?自从你的妈妈去世以后,你吃了多少苦头……”她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我知道你喜欢学习,可是好好想想吧,阿杜尼。你结婚了,你们家的日子会好过多少。就算我替你向你爸爸求情,你知道他是不会答应的。我发誓,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像莫鲁弗那样的男人结婚,我会有多开心!”说着她捂住嘴唇害羞地大笑起来,“我一定会在自己的婚礼上跳舞。”说着她用膝盖夹住裙子,将裙边提起来,抬起两只脚,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前面,左、右、右、左地跳了起来,口中轻轻哼起一首歌。“我跳得好看吗?”

伊尼坦的话让我想起今天早上爸爸打碎的收音机,想起他已经在计划怎么用莫鲁弗的钱添置新东西。

“喜欢这支舞吗?”伊尼坦又问。

“得了吧,你跳舞的时候就跟两条腿出了毛病似的。”我配合着她大笑起来,虽然那笑很沉重,重到让我难以承受。

她松开手中的裙角,用手指头按住下巴,抬头望着天空,“我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愁眉苦脸的阿杜尼开心起来呢?嗯?我该做什么——啊!我知道什么能让你开心了!”说完她拉起我就往她家门口跑。“看看我为你的婚礼准备的化妆品吧!你知道有一种眼线笔是绿色的吗?绿色的!让我画给你看看,美美的妆容一定会让你开心!然后咱们再去河边玩——”

“今天不行,”我收回手,转身憋回眼中的泪水,“我还有很多活要干。有很多……婚礼的事情要准备。”

“我理解,”她说,“也许今天下午我去你家里帮你试个妆?”

我摇摇头,转身就走。

“等等,阿杜尼!”她朝我喊道,“我带什么颜色的口红好?是新娘子抹的正红色还是更年轻一点儿的粉红——”

“带支黑口红给我吧,”走到路口拐弯的时候我说,“就是送葬的人会抹的那种黑色!” jqQXmr+qf1dad8Z4XXY4V1QRXyZJO0zLHzs1kziiYqM6pq473O/vakIezlHQ+F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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