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精神支配肉体,还是肉体支配精神?古往今来,人们对于这个问题争论不断。哲学家纷纷跳入这场论战,各执一方辩词,激烈争辩,于是有了唯心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之分。为了论证自己的立场,他们就各自秉持的观点提出数以千计的论据,但是时至今日依旧不分高低,难以达成一致。在这个问题上,个体心理学或许可以带来转机。个体心理学研究的正是个体思想与身体的动态关系。当一个人——有着独特认知和肉体的生命体——前来治疗,如果治疗方法有误,就无法使其痊愈。因此,解决这一分歧的关键不在于争辩,而在于从经验中寻找答案。要从经验中提炼理论,进而在实践中去验证。人类生活在思想和肉体的交互作用中,这种复杂的交互作用使得我们在得出正确的结论上面临巨大的挑战。
个体心理学在身心关系问题上的发现,极大地改善了唯心主义者与唯物主义者观点上的对立。双方的分歧不再停留在非黑即白的观点争论上。通过个体心理学,我们发现精神和身体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诠释生活,也就是说,精神和身体都是完整生命体的重要组成部分。精神和身体是相互作用的整体,不能把它们独立起来,而是应该研究和理解二者之间的交互关系。生命在于运动,一个人的生命,是由不断活动的行为所组成的,而如果没有思想的参与,一个人仅仅靠身体是无法完成各种行为的。一株植物长在地里,它只能待在一个固定位置,无法移动。植物是没有思想的,或者说是没有意识。植物有意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设想一下,一株植物能够感知或者决定自己的命运,那么人为的培育就毫无用处了。不过,即便植物有思想,能够给它带来什么好处呢?它可以想:“有人来了。他马上就要踩到我了,我马上就要被他碾死了。”即便可以思考,它依旧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它不能移动到别的地方,只能待在原地。
然而,所有可以移动的生命体,都能预见并规划自己后续的行为。这个事实使我们不得不承认:所有的动物都有思想或灵魂。
你当然有思想,否则你就不会有动作。
(《哈姆雷特》第三幕第四场)
思想的核心功能在于能够预知行动的方向。明确了这点,我们在看待思想与身体的关系时就有了明确的立场:思想掌控身体——思想为身体制定行动的目标。思想并不只是指挥身体在不同时刻发出不同的行动,它能使行动具有目的性、目标性。思想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它能制定生活的目标,并通过控制行动来达成目标。同时,行动也反过来影响思想。因为思想对行为的控制受制于身体的局限性和行动的可能性。比如,思想指挥个体移动到月球上,但如果没有科技工具来帮助身体,这个思想的指令就毫无意义。
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更擅长活动。人类不仅能完成多种形式的运动——我们通过手可以完成复杂的动作——还具有非常强大的环境改变能力。因此,我们可以预言:人脑的预见能力、组织能力是发展程度最高的。人们要想达到理想的状态,会给自己制订明确的计划,并有目的地行动来改善现状,朝向目标状态努力。
我们还发现每个人在完成某个整体目标时会发出一系列的动作,而这些动作都服务于一个个单一的具体目标。也就是说,个体会把整体目标分解为具体的子目标,而每个具体目标又通过具体的动作来完成。个体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获得安全感,一种生活中所有困难都迎刃而解的状态,一种令人沉浸其中、悠然自得的状态,一种让人感受到被安全感和成就感包围的状态。为了获得这样的安全感,个体的所有言行都必须协调一致,成为一个自洽的系统,思想必须要不断进步,以给言行最正确的指导。身体也一样,需要发展为一个自洽的系统,要不断锻炼身体,让自己具有到达理想目标的本钱。当皮肤受伤后,身体会忙着自动愈合。当然,思想和身体是相互影响、相辅相成的。在皮肤愈合的过程中,身体不会独自奋战,思想会帮助其愈合皮肤。比如,在思想的指导下,人们会去运动、锻炼,并注意卫生,通过这些帮助,身体才会快速康复,朝着目标努力。
从出生到死亡,人们每时每刻的成长和发展都离不开身心的交互作用。身体和思想互相合作,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思想就好比发动机,激发身体内部的各项潜能,帮助身体到达一个安全、舒适的状态。在身体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表达、每一个症状中,都能捕捉到思想的意图。一个人只要活动,就离不开思想的参与。思想赋予行为以意义。个体动动眼睛、舌头、脸部,这些身体活动都是对他的思想的表达。这些都是心理学或者关于思想的科学真正研究的课题。心理学就是研究深藏在人的行为背后的意义,发现人真正的目标是什么,并在与他人目标的比较中建立起自己的意义。
安全感是个体需要通过某个特定路径方可到达的特定状态。在对于安全感这一终极目标的追求中,思想需要不断去将目标具体化、清晰化,计算出到达这一终极目标的特定路径,进而调整我们的行为以顺利抵达。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思想也会犯错,但是如果一开始就不设定目标和方向,那个体压根就不会付诸行动。当我举起自己的手时,我的头脑中必然早已构建好关于这一举动的目标。没有指令,何来行动。很多时候,理性所选择的方向、确立的目标是错误的,但是它并未察觉,依旧将其作为最优行动方案,那后续行动就必然会出现错误,使个体无法实现终极目标。所有认知层面的错误都会导致行动的偏差。获得安全感,是人们共同的目标。但是有些人对安全感产生了错误的理解,制订了错误的计划,最终将自己引入歧途。
当我们看到一种行为习惯或病症后,如果无法理解其深层次的意义,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种习惯或病症拆解成简单的动作来看。比如偷窃,就是通过非法手段将别人的财物据为己有。让我们来分析这个行为动作的目的,偷窃者为了让自己变得富有,通过占有更多来获得安全感。因此,偷窃行为源自偷窃者的贫穷感和匮乏感。
下一步,我们就需要去分析偷窃者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以及让他感到匮乏的条件是什么。最后,我们要分析他是否正在使用正确的手段来改变自己的环境,跳脱出匮乏感。具体表现为,他是正在使用正当的行为,还是采取了错误的手段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不需要去评判他的终极目标,只需要弄清楚他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采取了错误的行为。
我们将人类对环境做出的改变称为文化,文化就是人类的思维支配行为的结果。人类的所有活动都听命于思维,身体的发展也需要思维的指引和帮助,压根不会有任何行为是不受思维的督导的。但是,过分强调思维作为一个独立部分具有强大的功能,并不可取。如果要解决问题,身体也必须参与其中。活动时,思维负责管控环境,以保护身体免遭灾害、疾病、意外等损伤。为了实现这一功能,人拥有了感受快乐和痛苦的能力,具有了幻想和憧憬的能力,具有了辨别自己身处的情境好坏的能力。这些体验使身体能够根据情境产生具体反应,迅速做出调整。想象和识别是思维预见力的两种常见方法,除此之外,它们还能够激发身体产生与行为相一致的感受。因此,个体的主观感受也可以反映出其对生命的理解,以及他所设定的未来目标。从更大意义上来说,尽管想象力和识别力约束着身体的行为,但是不受制于身体,它们受制于个体的生活目标和他所选择的生活方式。
很显然,在对一个人的塑造上,生活方式是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如果没有其他因素,个体的生活态度不足以造成行为层面的症状。其中不可忽略的因素是主观感受。个体心理学的新发现就是,个体感受与生活方式是相吻合的。当目标确立后,在目标落实的具体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相应的个体感受。这一点已经超出了生理学和生物学的范畴,对于个体感受的理解,我们既不能依赖于化学理论,也难以通过化学实验来说明。个体心理学也关注生理过程,但是更感兴趣于心理过程。我们并不关心焦虑这种感受对于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的影响;我们关心的是一个人为什么焦虑,以及焦虑对行为产生的影响。
个体心理学并不认为,焦虑是性压抑或者出生时的难产导致的。即便是在母亲的陪伴、帮助、支持下长大的孩子,也会出现焦虑。如果这样的孩子出现焦虑,无论原因为何,目的都是控制母亲,吸引母亲关注自己。我们并不满足于对愤怒做出生理解释,经验告诉我们,愤怒是一种控制他人或者局势的有效方式。诚然,每一种身体表现和心理表现都有遗传基础,但是我们关心的不是遗传因素本身,而是遗传物质在促使个体实现特定目标的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这也许就是心理学真正值得研究的对象。
每个人的个体感受在追求目标实现的过程中都会出现相应的发展和变化。无论是焦虑、勇敢、喜悦,还是悲伤,个体感受总是与生活方式协调一致。它们的表现方式与我们所预料的完全一样。如果一个人非常痛苦地追求目标的实现,那么他并不会因为成就实现而感到快乐。也许对他们而言,体验痛苦反而更加快乐。我们也会发现,个体感受的存在依赖于他的需要。一个广场焦虑症患者待在家中或者管理别人时,他的焦虑感就会消失不见。所以,所有的神经症患者都会回避那些让他们感到丧失控制力的环境。
性格跟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一样稳固。例如,懦弱的人永远懦弱,尽管在比自己弱小的人面前,他们会表现得盛气凌人,在有别人保护的时候表现得勇敢无畏,但是他们骨子里依旧胆小懦弱。他们会给门上三层锁、安上警报器、养着狗来给自己壮胆。在人面前,他们会扬言自己很勇敢,也不会有人去故意证实他内心的恐惧,但是他过于小心翼翼、过度保护自己的举动早已暴露出其性格上的懦弱。
性与爱的逻辑也是如此。当一个人心中有了渴望亲近的性目标时,他就会燃起强烈的性冲动。而且,在他燃起对一个特定异性的性感觉和性冲动时,他需要专注于这一单一目标,排除其他人与事带来的干扰。否则他就很容易出现阳痿、早泄、性冷淡等生理表现,这些生理现象往往由错误的优越感目标或者错误的生活方式所导致。在身患这类病症的患者案例中,我们会发现他们习惯于索取关注,而不愿意付出,他们缺少社会兴趣,性格懦弱,不够乐观。
我有一位患者,他是家中老二,常年承受着负罪感的折磨。他的父亲和哥哥都非常看重诚实这一品质。在他七岁的时候,他告诉老师他的作业是自己独立完成的,但是事实上,他向老师撒了谎,他的作业是哥哥帮他写的。此后的三年里,他一直深受这种负罪感的折磨。最后,他主动找老师坦白,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老师仅仅是一笑了之。他紧接着又饱含热泪地向父亲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一次他如愿以偿,获得了回应。父亲很开心他能够这么诚实,不但原谅了他,还给予了夸赞。虽然得到了父亲的原谅,可是他依旧非常自责,对于自己撒谎一事无法忘怀。从这个案例中,我们不难发现,这个男孩通过让自己活在负罪感中来证明自己的诚实和正直。家庭环境对道德品质提出了高要求,所以男孩努力追求诚信。因为他的哥哥在学业表现和社会魅力方面都优于自己,所以他想要通过让自己成为一个品质更好的人来获取优越感。
在后来的生活中,他常常因为自己糟糕的行为而产生负罪感。他有手淫的习惯,而且在学习中一直存在欺骗行为。每次考试来临时,他都会出现很强烈的负罪感。男孩的糟糕行为与日俱增,又因为长期承受负罪感产生的心理压力,他与哥哥的差距越来越大。而这时,发现自己不如哥哥,他又会给自己找寻各种早已经用烂了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大学毕业后,他选择了技术类工作,但是由于内心强烈的负罪感,他无心工作,整日都在心中祈求上帝原谅自己。到后来,他没有时间去工作,因为祈求上帝宽恕自己几乎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
他的情况日渐糟糕,最终发展到不得不住院治疗的地步。在精神病院里,医生诊断他的病情很严重,几乎不可能被治愈了。但是一段时间后,他病情大有好转,医生嘱咐一旦感觉不良要抓紧入院复诊,然后让他出院了。出院后,他改了行,改学艺术史。在一次考试前的周末,他到教堂祷告,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喊:“我是罪孽最深重的人。”通过这样的方式,他再次通过自我谴责吸引到了公众的注意。
又在医院度过一段时间后,他出院回到家中。有一天,他竟然赤身裸体跑到了客厅。不得不说,他身材俊美,在这点上,他有资格在哥哥或其他人面前产生满满的优越感。
他的负罪感成为一种手段,使他觉得自己比他人更诚实、更具有良知。通过这样的内在斗争,他可以实现优越感的满足,但是这种内在斗争将他引入深渊。在现实生活中,他排斥考试,排斥工作,排斥一切让自己产生挫败感和低自我价值感的事物。他的所有这些神经症症状,都是他抵触、排斥让自己产生挫败感事物的工具。他在教堂当众跪地忏悔与赤身裸体跑到客厅的行为,都具有卑劣的动机,他想要通过这种行为来换得他人的关注,以此获得优越感。他的生活风格(心智模式)导致他出现这样的神经症行为,并产生与动机相适应的个体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