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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事后素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孔子欲对子夏说明“人须先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之理,却用“绘事后素”来比方。孔子自己说“多能鄙事”,也许他对于绘画也很擅长,深知个中甘苦,所以干脆说出这四个字来作比方。

“绘事后素”,就是说先有了白地子然后可以描画。这分明是中国画特有的情形。这句话说给西洋人听是不容易被理解的。因为他们的画,在文艺复兴前以壁画(fresco)为主,在文艺复兴后以油画为主,两者都是不必需要白地子的。

所谓fresco,是用胶汁和粉的一种水彩画法。大都画在壁上,故不妨就称之为壁画。文艺复兴以前,欧洲基督教势力盛大。画家所描的题材几乎全是宗教画。最伟大的绘画事业是寺院里的壁画。文艺复兴时虽然油画已经发明,还有许多大画家盛用fresco画法为寺院作壁画。像米侃朗琪洛〔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便是最著名之一人。这种画法颇有缺点,一则挥写不自由;二则胶性失去后,容易龟裂或脱落,不便保存。所以在文艺复兴之交,就有人另外发明一种油画。其法以油调颜料,随时可以自由窜改,干燥后又很坚牢,利于保存。于是fresco就让位于油画。近数百年来,主宰西洋画界的颜料,惟是油画。这两种颜料,因为都是和着粉的,故不透明,都有掩覆性。红的地子上可以涂上绿的,黑的地子上可以涂上白的。夸张地说,这种画法,同油漆匠漆板壁一般。那颜料好比油漆(且竟是调铅粉的油漆;若换了中国漆,仍有些儿透明,遮不住木纹),那画笔好比漆帚。再夸张一点说,这种画法同泥水工砌墙壁一般。那颜料好比石灰泥,那画笔好比泥刀。所以西洋画的地子,不一定要求白。横竖颜料都是厚厚的,有掩覆性;而且把画面全部涂抹,不留一点空地子,故地子的色彩不成问题,什么都可以。现今中国的画学生们也在那里用油画涂抹。试看他们所用的画布,大都作暗黄色,或者淡青灰色。新派画法中虽然也有模仿中国的“绘事后素”,而在油画布上留出一些空地子的,但是不很自然,实行的人也极稀少。总之,西洋的“绘事”,在工具上,在技法上,都是不必“后素”的。

反之,中国绘事则必须“后素”。素纸在中国绘画上,不仅是一个地子而已,其实在绘画的表现上担当着极重要的任务。请看中国画,大都着墨不多,甚或寥寥数笔,寥寥数笔以外的白地,决不是等闲的废纸,在画的布局上常有着巧妙的效用。这叫做“空”,空然后有“生气”。昔人论诗文曰:“凡诗文好处,全在于‘空’。譬如一室之内,人之所游息焉。息焉者,皆‘空’处也。若窒而塞之,虽金玉满堂,而无放此身处,又安见富贵之乐耶?钟不空则哑矣。耳不空则聋矣。”这等譬喻在中国画上很可通用。某外国漫画家讽刺商人云:有商人请某大画家作一立幅,送润资六十元。取画一看,长长的立幅下面只描着参差的三粒豆,上面靠边写一行题字,此外都是白纸。商人在算盘上“三一三十一”地一算,说:“一粒豆值二十元,行情太贵!”这话虽说是讽刺无知的商人的,一方面也在讽刺中国画。长立幅中画三粒豆,无乃言过其实;但孤零零地画两株白菜,或数只小鸡,或一块石头,确是中国画中所常见的。总之,中国画的画面,大都着墨少而空地多,与西洋油画的满面涂抹者全异其趣。西洋也有水彩画描在素地的纸上的,但是因为画法相异,涂抹得厉害,所留空地远不及中国画之多。而且有时水彩颜料里也通行羼白粉,成为有掩覆性的,一朵一朵地涂上去。况且这在西洋画中,比较起油画来只算一种小道,不是可以代表西洋绘画的。

绘事的“后素”与不“后素”,在艺术上有什么差异呢?据我看,后素的更富有画意。所谓“画意”,就是“艺术味”,浅明地说:就是“不冒充实物,而坦白地表明它是一张画”。画中物象的周围,照事实论,一定要有东西。桌子也好,墙壁也好,天空也好,总之,事实上应该有一种东西,这叫做“背景”(background)。西洋画是忠于实际的,凡画必有背景,背景也是构图的一部分。他们所以要把画面全部涂抹,便是为此。中国画反是,画大都没有背景,而让物象挂在空中。一块石头,或是一枝兰花,或是一个美人,都悬空挂着。他们的四周全是纸的素地。这好似无边的白云中,突然显出着一种现象。所以这种现象给人目的刺激很强。这分明表白它不是实物,而是一幅“画”。回顾西洋画就不然,写实派的油画,工笔细描,描得同实物完全一样。那种油画肖像倘使挂在房间的暗角落里,陌生人看见了或将向他点头拱手,还要请教尊姓大名呢。这办法近于“冒充实物”,这种画不像一张“画”,不像一个“艺术品”。故讲到“画意”,“艺术味”,中国画比西洋画丰富得多。

孔子说“绘事后素”,乃言人必须先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犹绘画之必须先有“素地”,然后可施“彩色”。我想:素地上若不施彩色而仅用黑色,照上面的道理说,应该更富“画意”,更富“艺术味”。所以在中国画中,“墨画”的地位很高。山水、梅、兰、竹、石——自来不乏墨画的名作。根本地想:绘画既不欲冒充实物,原不妨屏除彩色而用黑墨。照色彩法之理:墨是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其中三原色俱足。拿俱足三原色的黑色来描在完全不吸收三原色的白色的素地上,色彩的配合非常饱和,色彩的对比非常强烈,本来可以不借别的彩色的帮助了。

最近苏联拿到上海来展览的那种木版画,听说上海人士对它们颇有好评。有人赞它“有力”,有人赞它“有生命”,还有人赞它是“革命的”。我没有看见过,不好说话。但知版画大多数是素地上印黑色的绘画,是“墨画”的同类。料想它不是希图冒充实物的绘画,而是富有“画意”与“艺术味”的作品。——版画在中国,千年前早已流行。在西洋则发达于近代。这可说是东洋风的画法。这样看来,“绘事后素”完全是东洋画特有的办法,但现已广播于西欧,行将普及于全世界了。

孔子说“绘事后素”,是用描画的“必须先有素底,然后可施色彩”来比方人生的“必须先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一民族的文化,往往有血脉联通,形成一贯的现象,西洋的绘事不必“后素”,使我怀疑西洋的人生不必先有美质,而可全部用文饰来遮掩。美质是精神的,文饰是技巧的。东西洋文化的歧异,大概就在于此。

廿五〔1936〕年三月作 f2dLUpOuiw5It7XmwSce387O4+3zxvkVtezk3Vfsh/IPxQmOubFzosj0B1luMO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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