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从所描写的题材上看来,可分两种:一种是注重所描写的事物的意义与价值的,即注重内容的。还有一种是注重所描写的事物的形状、色彩、位置、神气,而不讲究其意义与价值的,即注重画面的。前者是注重心的,后者是注重眼的。
注重内容的,在西洋画例如辽那独〔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的《最后的晚餐》,拉费尔〔拉斐尔〕(Raphael)的《马童那〔圣母像〕》,是以宗教为题材的。米勒(Millet)的《拾穗》《持锄的男子》等,是以劳动、民众为题材的。洛赛典〔罗赛蒂〕(Rossetti,D.G.)的《斐亚德利坚的梦》等,是以文学的浪漫思想为题材的。在中国画,例如麒麟阁功臣像,武梁石室的壁画,是以帝王、圣贤、名士、烈女、战争等事为题材的。魏、晋、六朝的佛像、天尊图,是以宗教为题材的。顾恺之的《女史箴》,是以贵族生活、风教、道德为题材的。王摩诘的《江山雪霁图》,及大部分的中国山水画,是寄隐遁思想于山水的题材上的。这等画都注重所描写的事象的意义与价值,在画的内面含蓄着一种思想、意义,或主义,诉于观者的眼之外,又诉于观者的心。
注重画面的,如西洋画中的大部分的风景画,一切的静物画,中国画中的花卉、翎毛、蔬果,都是其例。这等画的目的不在所描写的事物的意义与价值。只要画面的笔法、设色、布局、形象、传神均优秀时,便是大作品。故赛尚痕〔塞尚〕(Cézanne)画的一块布和几只苹果,卖给美国的资本家值许多金镑。唐伯虎画的两只蟹要当几百两银子。日本某家画的三粒豆要卖六十块钱,使得一班商人翘舌惊问“一粒豆值二十元?”
这两种绘画,虽然不能概括地评定其孰高孰下,孰是孰否,但从绘画艺术的境界上讲起来,其实后者确系绘画的正格,前者倒是非正式的、不纯粹的绘画。什么缘故呢?绘画是眼的艺术,重在视觉美的表现。极端地讲起来,不必有自然界的事象的描写,无意义的形状、线条、色彩的配合,像图案画,或老画家的调色板,漆匠司务的作裙,有的也能由纯粹的形与色惹起眼的美感,这才是绝对的绘画。但这是穷探理窟的话,不过借来说明绘画艺术的注重视觉美罢了。所以不问所描的是什么事物,其物在世间价值如何,而用线条、色彩、构图、形象、神韵等画面的美来惹起观者的美感,在这论点上可说是绘画艺术的正格。回顾功臣图、武梁祠壁画,其实是政治的记载;释迦像、天尊像、耶稣、圣母,其实是宗教的宣传;《持锄的男子》及一切贫民、劳工的描写,其实是民主主义的鼓吹;《归去来图》《寒江独钓图》,其实是隐逸思想的讴歌。这等都是借绘画作手段,或者拿绘画来和别种东西合并,终不是纯粹的正格的绘画。微小的无意义的一粒豆、一片布、一只蟹,倒是接近的绘画的正格。
中国与西洋虽然都有这两类的绘画,但据我所见,中国画大都倾向于前者。西洋画则大都倾向于后者,且在近代的印象派,纯粹绘画的资格愈加完备。请陈其理由:
中国画中虽也有取花卉、翎毛、昆虫、马、石等为画材的,但其题材的选择与取舍上,常常表示着一种意见,或含蓄着一种象征的意义。例如花卉中多画牡丹、梅花等,而不欢喜画无名的野花,是取其浓艳可以象征富贵,淡雅可以象征高洁。中国画中所谓梅兰竹菊的“四君子”,完全是士君子的自诫或自颂。翎毛中多画凤凰、鸳鸯,昆虫中多画蝴蝶,也是取其珍贵、美丽,或香艳、风流等文学的意义。画马而不画猪,画石而不画砖瓦,也明明是依据物的性质品位而取舍的。唯其含有这等“画面下”的意义,故可说是倾向于第一种的。
回顾西洋画,历来西洋画的表现手法,例如重形似的写实,重明暗的描写,重透视的法则,已是眼的艺术的倾向。至于近代的印象派,这倾向尤趋于极端,全无对于题材选择的意见。布片、油罐头、旧报纸,都有入画的资格。例如前期印象派,极端注重光与色的描出。他们只是关心于画面的色彩与光线,而全然不问所描的为何物。只要光与色的配合美好,布片、苹果,便是大作品的题材。这班画家,仿佛只有眼而没有脑。他们用一点一点,或一条一条的色彩来组成物体的形,不在调色板上调匀颜料,而把数种色条或色点并列在画面上,以加强光与色的效果。所以前期印象派作品,大都近看混乱似老画家的调色板或漆匠司务的作裙,而不辨其所描为何物。远远地蒙眬地望去,才看出是树是花,或是器是皿。印象派的始祖莫南〔莫奈〕(Monet)所发表的第一次标树印象派旗帜的画,画题是《日出的印象》(Impression:Soleil Levant),画的是红的黄的,各色的条子,远望去是朝阳初升时的东天的鲜明华丽的模样。印象派的名称,就是评家袭用这画题上的“印象”二字而为他们代定的。像这类的画,趣味集中于“画面上”的形象、色彩、布置,气象等“直感的”美,而不关心所描的内容;且静物画特别多,画家就近取身旁的油罐头、布片、器具、苹果一类的日常用品为题材,全无选择的意见,也无包藏象征的或暗示的意义。故比较中国的花卉、翎毛、昆虫等画,更接近于纯粹绘画的境域。我写到这里,举头就看见壁上挂着的一幅印象派作品,谷诃〔凡·高〕(Gogh)的自画像。谷诃在这画中描着右手持调色板,左手执笔而坐在画架前的自己的肖像。这想来是因为自画像对镜而画,镜中的左右易位,故调色板拿在右手里,笔拿在左手里了。据我所知,右手执笔是东西洋一般的共通的习惯。这幅画忠于镜中所见的姿势的写实,而不顾左右易位的事实的乖误。这种注重形式而轻视意义的办法,仅见于印象派绘画。倘不是谷诃有左手执笔右手持调色板的奇习,这正是我现在的论证的一个好例子。
这两种倾向孰优孰劣,孰是孰非呢?却不便分量地批判,又不能分量地批判。在音乐上有同样的情形:不描写客观的事象而仅由音的结合诱起美感的、不用题名的乐曲,名为纯音乐或绝对音乐,其描写外界事象,而标记题名如《月光曲》《英雄交响乐》等,名为标题乐。纯音乐与标题乐,各有其趣味,不能指定其孰优孰劣,孰是孰非。同样,绘画的注重形式与注重内容也各有其价值,不能分量地批判,只能分论其趣味。注意文学的意义的绘画,与描写事象的标题乐,其实就是在绘画中与音乐中羼入一点文学。在严格的意义上,是绘画与文学、音乐与文学的综合艺术。纯粹的绘画,纯粹的音乐,好比白面包,羼入文学的意义的绘画与音乐好比葡萄面包。细嚼起白面包来,有深长的滋味,但这滋味只有易牙一流的味觉专家能领略。葡萄面包上口好,一般的人都欢喜吃。拿这譬喻推论绘画,纯粹画趣的绘画宜于专门家的赏识,羼入文学的意义的绘画适于一般人的胃口。试拿一幅赛尚痕的静物画布片与苹果,和米勒的《晚钟》并揭起来,除了几位研究线,研究touch(日本人译为笔触)的油画专家注意赛尚痕以外,别的人——尤其是文学者——恐怕都是欢喜《晚钟》的吧!
所以我的意见,绘画中羼入他物,须有个限度。拿绘画来作政治记载、宗教宣传、主义鼓吹的手段,使绘画为政治、宗教、主义的奴隶,而不成为艺术,自然可恶!然因此而绝对杜绝事象的描写,而使绘画变成像印象派作品的感觉的游戏,作品变成漆匠司务的作裙,也太煞风景了!人生的滋味在于生的哀乐,艺术的福音在于其能表现这等哀乐。有的宜乎用文字来表现,有的宜乎用音乐来表现,又有的宜乎用绘画来表现。这样想来,在绘画中描点人生的事象,寓一点意思,也是自然的要求。看到印象派一类的绘画,似乎觉得对于人生的观念太少,引不起一般人的兴味。因此讴歌思想感情的一类中国画,近来牵惹了一般人的我的注意。
“画中有诗”,虽然是苏东坡评王维的画而说的话,其实可认为中国画的一般的特色。
中国画所含有的“诗趣”,可分两种看法:第一种,是画与诗的表面的结合,即用画描写诗文所述的境地或事象,例如《归去来图》依据《归去来辞》之类;或者就在画上题诗句的款,使诗意与画义,书法与画法作成有机的结合。如宋画院及元明的文人画之类。第二种看法,是诗与画的内面的结合,即画的设想、构图、形状、色彩的诗化。中国画的特色,主在于第二种的诗趣。第一种的画与诗的表面的结合,在西洋也有其例。最著的如十九世纪英国的新拉费尔前派的首领洛赛典(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的作品。他同我们的王维一样,是一个有名的英诗人兼画家。他曾画莎翁剧中的渥斐利亚,又画但丁《神曲》中的斐亚德利坚的梦。第二层的内面的结合,是中国画独得的特色。苏东坡评王维的画为“画中有诗”,意思也就在此。请申述之:
中国画的一切表现手法,凡一山一水,一木一石,其设想、布局、象形、赋彩,都是清空的、梦幻的世界,与重浊的现实味的西洋画的表现方法根本不同。明朝时候欧洲人利玛窦到中国来,对中国人说:“你们的画只画阳面,故无凹凸,我们兼画阴阳面,故四面圆满。”哪晓得这“无凹凸”正是中国画表现法的要素。无凹凸,是重“线”的结果。所以重线者,因为线是可以最痛快最自由地造出梦幻的世界的。中国画家爱把他们所幻想而在现世见不到的境地在画中实现。线就是造成他们的幻想世界的工具。原来在现实的世界里,单独的“线”的一种存在是没有的。西洋画描写现世,故在西洋画中(除了模仿中国画的后期印象派以外)线不单存在,都是形的界限或轮廓。例如水平线是天与海的形的界限,山顶是山的形的轮廓。虽然也有线,但这线是与形相关联的,是形的从属,不是独立的存在。只有在中国画中有独立存在的线,这“线的世界”,便是“梦幻的世界”。
做梦,大概谁也经验过:凡在现实的世界中所做不到的事,见不到的境地,在梦中都可以实现。例如庄子梦化为蝴蝶,唐明皇梦游月宫。化蝴蝶,游月宫,是人所空想而求之不得的事,在梦中可以照办。中国的画,可说就是中国人的梦境的写真。中国的画家大都是文人士夫,骚人墨客。隐遁、避世、服食、游仙一类的思想,差不多是支配历来的中国士人的心的。王摩诘被安禄山捉去,不得已做了贼臣,贼平以后,弟王缙为他赎罪,复了右丞职。这种浊世的经历,在他有不屑身受而又无法避免的苦痛。所以后来自己乞放还,栖隐在辋川别业的水木之间,就放量地驱使他这类的空想。假如他想到:最好有重叠的山,在山的白云深处结一个庐,后面立着百丈松,前面临着深渊,左面挂着瀑布,右面耸着怪石,无路可通;我就坐在这庐中,啸傲或弹琴,与人世永远隔绝。他就和墨伸纸,顷刻之间用线条在纸上实现了这个境地,神游其间,借以浇除他胸中的隐痛。这事与做梦有什么分别?这画境与梦境有什么不同呢?试看一般的中国画:人物都像偶像。全不讲身材四肢的解剖学的规则。把美人的衣服剥下,都是残废者,三星图中的老寿星如果裸体了,头大身短,更要怕死人。中国画中的房屋都像玩具,石头都像狮子老虎,兰花会无根生在空中,山水都重重叠叠,像从飞艇中望下来的光景,所见的却又不是顶形而是侧形。凡西洋画中所讲究的远近法、阴影法、权衡法(proportion)、解剖学,在中国画中全然不问。而中国画中所描的自然,全是现世中所见不到的光景,或奇怪化的自然。日本夏目漱石评东洋画为“grotesque的趣味”。grotesque(奇怪)的境地,就是梦的境地,也就是诗的境地。
我看到中国的旧戏与新式的所谓“文明戏”,又屡屡感到旧戏与中国画的趣味相一致,新戏与西洋画的趣味相一致。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比喻。旧戏里开门不用真的门,只要两手在空中一分,脚底向天一翻;骑马不必有真的马,只要装一装腔;吃酒不必真酒,真吃,只要拿起壶来绕一个抛物线,仰起头来把杯子一倒;说一句话要摇头摆尾地唱几分钟。如果真有这样生活着的一个世界,这岂不也是grotesque的世界?与中国画的荒唐的表现法比较起来,何等地类似!反之,新戏里人物、服装、对话,都与日常生活一样,背景愈逼真愈好,骑马时舞台上跑出真的马来,吃酒吃饭时认真地吃,也都与现世一样。比较起西洋画的实感的表现法来,也何等地类似!
实际的门与马固然真切而近于事实,但空手装腔也自有一种神气生动的妙趣,不像真的门与真的马的笨重而煞风景;对唱固然韵雅,但对话也自有一种深切浓厚的趣味,不像对唱的为形式所拘而空泛。故论到画与诗的接近,西洋画不及中国画;论到剧的趣味的浓重,则中国画不及西洋画。中国画妙在清新,西洋画妙在浓厚;中国画的暗面是清新的恶称空虚,西洋画的暗面是浓厚的恶称苦重。于是得到这样一个结论:
“中国画是注重写神气的。西洋画是注重描实形的。中国画为了要活跃地写出神气,不免有时牺牲一点实形;西洋画为了要忠实地描出实形,也不免有时抹杀一点神气。”
头大而身伛偻,是寿星的神气。年愈高,身体愈形伛偻短缩而婆娑;寿星千龄万岁,画家非尽力画得身材缩短庞大,无以表出其老的神气。按之西洋画法上的所谓解剖学,所谓“八头画法”(eight heads,男身自顶至踵之长为八个头之长。中国画中的老寿星恐只有三四头),自然不合事理了。又山水的神气,在于其委曲变幻的趣致。为了要写出这趣致,不妨层层叠叠地画出山、水、云、树、楼、台,像“山外清江江外沙,白云深处有人家”或“山外青山楼外楼”一类的诗境。远近法(perspective)合不合,实际上有无这风景,正不必拘泥了。苏东坡所谓“画中有诗”,就是这个意思吧!
以上所论,就是我上面所说的第二种看法,画与诗的“内面的结合”。这是中国画的一般的特色。第一种看法,画与诗的表面的结合,在后面说的宋画院及元明以后的文人画中,其例甚多。中国画之所以与诗有这样密切的关系者,是文化的背景所使然。推考起来,可知有两种原因:第一,中国绘画在六朝以前一向为政治、人伦、宗教的奴隶,为羁绊艺术的时期很长久。因此中国的大画家差不多尽是文人或士大夫,从事学问的人,欢喜在画中寓一种意义,发泄一点思想。看画的人也养成了要在画中追求意义的习惯。第二,宋朝设立画院,以画取士,更完成了文人士夫的画风。分述如下:
中国画家之所以多文人士夫者,是因为中国画久为羁绊艺术的原故。我国的绘画,在六朝以前全是羁绊艺术。远溯古昔,周朝明堂的四门墉上画尧舜桀纣的像,及周公相成王之图,以供鉴戒。孔子看了徘徊不忍去,对从者说:“此周之所以盛也。”汉宣帝命画功臣十一人像于麒麟阁,以旌表士大夫功勋。元帝命毛延寿画王昭君等后宫丽人,以便召令。后汉明帝画佛像,安置于陵庙,又命于白马寺壁上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图》。光武帝陈列古圣贤后妃像于楼台,以为鉴戒标目。灵帝、献帝,均于学门礼殿命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顺帝命作孝子山堂祠石刻,记载战争风俗等故事。桓帝命作武梁祠石室的刻画,刻的也是神话、历史、古代生活状态。这等各时代的绘画的重大作品,都是人伦的补助,政教的方便,又半是建筑物上的装饰。
到了六朝,方始渐渐脱却羁绊,发生以美为美的审美的风尚,为我国绘画的自由艺术的萌芽。然而那时候,春秋战国之世的自由思想的结晶的老子教,渐渐得势了。就造成了当时的山水画的爱自由、好自然的风尚。当时画家特别欢喜画龙,为它有无限变幻,而能显自然的力。他们欢喜画龙虎斗,暗寓物质为灵魂的苦战与冲突的意义。六朝以后,绘画虽脱离羁绊而为自由艺术,然在绘画中表现一种思想或意义,永远成了中国画的习惯。因此执笔者都让文人士夫,纯粹的画工,知名者极少。
中国的大画家,大都是文人、士夫、名士或隐者。从自由艺术的时代——六朝——说起,我国最早的大画家东晋的顾恺之,就是一个博学宏才的人,精通老庄之学的。他的最大作品,便是《〈女史箴〉图卷》(描写张华的《女史箴》的)与《〈洛神赋〉图卷》(描写曹植的《洛神赋》的)。同时的谢安,是宰相画家。王廙及其从孙画家王献之,从子书家王羲之,都是风流高迈的名士。戴家父子,戴逵、戴勃,是全家隐遁的。六朝的画家中,宗炳、王微二人正式地开了文人士夫画的先声。他们是山水名手,又作《画叙》文一篇,相偕隐于烟霞水石之间,弄丹青以自娱,为中国正式的amateur〔业余爱好者〕画家的先锋。唐代开元三大家,吴带当风的吴道玄,北宗画祖的李思训,南宗画祖的王维,统是有官爵的。吴是内教博士。李是唐宗室,以战功显贵,官武卫大将军。王是进士,官尚书右丞。故世称南北宗画祖的“李将军与王右丞”。在宋代,特别奖励绘画,优遇画人,文人士夫的画家更多。如米元章及其子米友仁,都是书画学博士。马远、夏圭、梁楷,都为画院待诏,赐金带。元代的赵子昂即赵孟,封魏国公,又为当时学界第一人。明代画家多放浪诗酒的风流才子。像唐寅、祝枝山、文徵明,是其著者。董其昌兼长书画,亦有官爵。细查起中国绘画史来,就可知中国画家不是高人隐士,便是王公贵人。中国画隆盛期之所以偏在兵马仓皇的时代,如六朝、五代、南宋者,恐怕就是为了他们视绘画与诗文一样,所以“穷而后工”的吧!不过从来的画人中,诗与画兼长而最有名的,要推王维。“画中有诗”的荣冠,原只能加在他头上。他实在是中国画的代表的画家。现在略叙其生涯与艺术于下。
王维字摩诘,是太原人。玄宗开元九年擢第进士,官尚书右丞。奉事他母崔氏很孝,据说居丧时“柴毁骨立,殆不胜丧服”。摩诘通诸艺,诗人的地位与李杜并驾,为当时诗坛四杰之一。所以当时的权门富贵,都拂席相迎,宁王、薛王,尤其尊重他如师友。安禄山反,王摩诘为贼所捕,被迎到洛阳,拘留他在普施寺。安禄山晓得他的才能,强迫他做了给事中。因之贼平之后,他就以事贼之罪下狱。幸而他的弟王缙自愿削刑部侍郎职以赎兄罪,王摩诘得复右丞官职。后来他上书陈自己五短及其弟五长,乞放还,栖隐于辋川别业的木水琴书之间,悠悠地度其余生。他妻死后不再娶,孤居一室凡三十一年,隔绝尘累。他们兄弟均深信佛法,平居常蔬食,不茹荤血。隐居之间,襟怀高旷,魄力宏大,于画道颇多创意。渲淡墨法,就是他的创格。故当时的画家都说他是“天机到处,学不可及”的。苏东坡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其画,画中有诗。”他的画,都是“无声诗”。后世文人,都学他的画风。中国绘画史上的文人画家的位置就愈加巩固了。
看了王摩诘的大作《江山雪霁图》,使人自然地想起他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的两句诗。而因了苏东坡的一句话,我回想起他别的诗来,似乎觉得果然处处有画境了。他自从栖隐于辋川别业以后,对于自然非常爱好,每当临水登山,对落花啼鸟,辄徘徊不忍去,因此可知他是非常富于情感的人。所以他的画,即如《江山雪霁图》中所见,都像春日地和平,像utopia〔乌托邦〕的安逸,绝无激昂的热情。原来他为人也如此:当他被安禄山所捕的时候,他只是私诵“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私成口号示裴迪》)
“私成口号”者,就是不落稿而口吟,窃自悲伤,并不起而反抗运命。被强迫做给事中,他也并不认为“有辱宗庙社稷”而坚拒。然这诗已从他心中吐露着他的失国的悲哀。我以为这与李后主的“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同一态度。这也是一格;岂必骂贼而死,或自刎于宗庙,才算忠臣圣主呢?“什么宗庙、社稷,肮脏的东西!只有情是真的,善的,美的!”我不禁要为王摩诘与李后主的失节竭力辩护。
王摩诘的诗中,画果然很多。而且大都是和平的纤丽的风景画。据我所见,除了一幅“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观猎》)壮美以外,其他多数是和平的、Utopia的世界。如: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鸟鸣涧》)
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
家住水西东,浣纱明月下。 (《白石滩》)
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南坨》)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山居秋暝》)
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 (《寒日汜上作》)
漠漠平沙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积雨辋川》)
还有数幅是纤丽的: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山居秋暝》)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 (《左掖梨花》)
以上数例,不过是我在手边的唐诗里面随便检出来的。想来他的“无形画”一定不止这几幅;且我所看中的在读者或不认为适当,也未可知。然他的诗中的多画,是实在的。
至于他的画,可惜我所见太少,不能饶舌。惟翻阅评论及记载,晓得他的画不是忠于自然的再现的工夫的,而是善托其胸中诗趣于自然的。他是把自己的深的体感托自然表出的。他没有费数月刻画描写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的李思训的工夫,而有健笔横扫一日而成的吴道子的气魄。这是因为描写胸中灵气,必然用即兴的、sketch〔速写〕的表现法,想到一丘,便得一丘,想到一壑,便得一壑,这真是所谓“画中有诗”。
据评家说,王维平生喜画雪景、剑阁、栈道、罗网、晓行、捕鱼、雪渡、村墟等景色。他的山水是大自然的叙事诗。他所见的自然,像他的人,没有狂暴、激昂,都是稳静、和平。他的水都是静流,没有激湍。他的舟都是顺风滑走的,没有饱帆破浪的。他的树木都是疏叶的,或木叶尽脱的冬枯树,没有郁郁苍苍的大木,也没有巨干高枝的老木。他的画中没有堂堂的楼阁,只有田园的茅屋,又不是可以居人的茅屋,而是屋自己独立的存在,不必有窗,也不必有门,即有窗门,也必是锁闭着的。这等茅屋实在是与木石同类的一种自然。他的画中的点景人物,也当作一种自然,不当作有意识的人,不必有目,不必有鼻,或竟不必有颜貌。与别的自然物同样地描出。总之,他的画的世界就是他的诗的世界。故董其昌说他的《江山雪霁图》为“墨皇”,又说“文人画自王右丞始”。因为后世文人,仿王摩诘之流者甚众,造成了“文人画家”的一个流派。但后世文人画家,多故意在画中用诗文为装饰,循流忘源,渐不免失却王维的“画中有诗”的真义。至下述的赵宋画院,更就画题钻刻画,有意地硬把文学与绘画拉拢在一块,充其过重机敏智巧的极端,绘画有变成一种文艺的游戏或谜语之虞。像下述的画院试题一类的办法,当作绘画看时,未免嫌其多含游戏的或谜语的分子。不如说是另一种文学与绘画的综合艺术,倒是一格。
宋朝设立画院,以画取士。当时政府的奖励绘画,优遇画家,为古今东西所未有。徽宗皇帝非常爱好文艺,又自己善画。故画院之制虽在南唐早已举行,到了宋朝而规模大加扩张了。当时朝廷设翰林画院,分待诏、衹候、艺学、画学正、学生,供奉诸阶级,以罗集天下的画人。画院中技艺优秀的,御赐紫袍,佩鱼。又举行考试,以绘画取士。其法,敕令公布画题于天下,以课四方画人。凡入选,就做官。所以那时候的画家,实在是“画官”,坐享厚禄,比现在卖画的西洋画家要阔绰得多。这实在是照耀中国绘画史的一大盛事!
画院的试法,非常有趣:用一句古诗为试题,使画家巧运其才思,描出题目的诗意。据我所见闻,有几个例:
画题:《踏花归去马蹄香》。这画题的“香”字很难描出,而且不容易描得活。有一个画家画一群蝴蝶逐马蹄飞着,就把“香”字生动地写出了。又如:
画题:《嫩绿枝头一点红,恼人春色不须多》。一般画家都描花卉树木,表出盛春的光景,以传诗意。但都不中选,入选的一人,画的是一个危亭,一个红裳的美人如有所思地凭在亭中的栏杆上,与下面的绿柳相照映。
画题:《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王道亨入画院时,所课的是这画题。他的画材是汉朝的苏武被虏入朔方的光景:画抱节的苏武在满目萧条的异国的草原上牧羊,以腕倚枕而卧,又画双蝶仿佛飞舞于其枕畔,以表示其故国之梦的浓酣。又画黑暗的森林,被明月的光照着,投其枝叶树干的婆娑的影于地上,描出在枝上泣血的子规的诉月的样子。我又记得幼时听人说过同样的几例,如:
画题:《深山埋古寺》。虽然不知是否宋画院试题,但也是一类的东西。画家中有的画深山古木,中间露出一寺角。有的画一和尚站在深山丛林之中。但都不中选。其一人画深山与涧水,并无寺角表露,但有一和尚在涧边挑水,这画就中了选。因为露出寺角,不算埋,于埋字的描写未见精到;和尚站在山中,也许是路过或游览,里面未必一定有寺。今画一和尚担水,就确定其中必有埋着的古寺了。
画院试法,自然不是宋代一切画法的代表。然其为当时一种盛行的画风,是无疑的。考其来因,亦是时代精神、思潮风尚所致:宋朝文运甚隆,学者竞相发挥其研究的精神。耽好思索,理学因之而臻于大成。这时代的学术研究,为中国思想史上一大关键,当时非儒教的南方思想,达于高潮。一般学者均重理想,欢喜哲学的探究。对万事都要用“格物致知”的态度来推理。因之绘画也蒙这影响,轻形实而重理想了。这种画院试法,便是其重理想的画风的一面。
看了这种画法,而回溯文画家之祖的王维的画风,可显见其异同。王维的“画中有诗”,是融诗入画,画不倚诗题,而可独立为“无声诗”。反转来讲,“诗中有画”也就是融画入诗,诗不倚插画,而可独立为“有声画”。宋画院的画风,则画与诗互相依赖。即画因题句而忽然增趣,题句亦因画而更加活现,二者不可分离。例如《踏花归去马蹄香》一画,倘然没有诗句,画的一个人骑马,地下飞着两只蝴蝶,也平常得很,没有什么警拔;反之,倘没有画,单独的这一句七言诗,也要减色得多。至如《深山埋古寺》,则分离以后,画与诗竟全然平庸了。所以这类的画,不妨说是绘画与文学的综合艺术。试看后来,倪云林之辈就开始用书法在画上题款。据《芥子园画传》所说:“元以前多不用款,或隐之石隙。……至倪云林,书法遒逸,或诗尾用跋,或后附诗。文衡山行款清整,沈石田笔法洒落,徐文长诗歌奇横,陈白阳题志精卓,每侵画位。”题款侵画位,明明是表示题与画的对等地位。且他们讲究“行款清整”“笔法洒落”“诗歌奇横”,则又是书法、诗文、绘画三者的综合了。
综合艺术与单纯艺术孰优孰劣,不是我现在要讲的问题。绘画无论趋于单纯、综合,都是出于人类精神生活的自然的要求,不必分量地评定其孰高孰下。宋画院的画风,其极端虽然不免有游戏的、谜语的分子,然就大体而论,也自成一格局。这犹之文学与音乐相结合而表现的中国的词、曲,西洋的歌曲(1ieder,即普通学校里教唱的歌曲)。王摩诘的画,融化诗意于画中,犹之融化诗意于音乐中的近代标题乐(program music)。音乐不俟文学的补助,而自能表出诗意。至于前面所举的蟹、布片、苹果、豆、油罐头,——严格地说,图案模样,——则单从画面的形色的美上鉴赏,可比之于音乐中的纯音乐(pure music),即绝对音乐(absolute music)。歌曲、标题乐、绝对音乐,是音乐上的各种式样,各有其趣味。则绘画上自然也可成各种式样,有各种趣味。那是音乐与文学的交涉,这是绘画与文学的交涉。这种画风,正是中国绘画所独得的特色。在西洋绘画中,见不到这种趣味,关于宗教政治的羁绊艺术的绘画,在西洋虽然也有,然与文学综合的画风真少得很。即使有,也决不像中国的密切结合而占有画坛上的重要的位置。据我所知,西洋名画家中,只有前述的新拉费尔前派的洛赛典专好描写文学的题材,其所画的莎士比亚的《哈孟雷特》〔《哈姆雷特》〕中的渥斐利亚,但丁的《神曲》里的斐亚德利坚,体裁相当我国的《归去来图》《赤壁之游图》之类。然新拉费尔前派只在十九世纪中叶的英国活动一时,不久就为法国的印象派所压倒,从此湮没了。试看一般西洋画上的画题,如《持锄的男子》《坐在椅上的女子》等,倘然拿到中国画上来做题款,真是煞风景得不堪了。但配在西洋画上,亦自调和,绝对不嫌其粗俗。反之,在一幅油画上冠用《夕阳烟渚》《远山孤村》一类的画题,或题几句诗,也怪难堪,如同穿洋装的人捧水烟筒。东西洋的趣味,根本是不同的。
一九二六年,十月,在江湾立达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