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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词史主坐标的纳兰(代前言)

马大勇

纳兰性德以天才贵介公子的身份甫一跻身词坛,其自带的“主角光环”就已经相当鲜亮耀眼。康熙十五年(1676)初,二十二岁的纳兰初识顾贞观,以《金缕曲》一阕题图赠之,词云: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与纳兰同时代的彭孙遹在《词藻》中云:“金粟顾梁汾舍人风神俊朗,大似过江人物……画《侧帽投壶图》,长白成容若题《贺新凉》一阕于上云……词旨嵚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可见这首成名作曾在当世产生过多么巨大的轰动效应。似乎从这时候开始,纳兰性德就注定了不是泛泛小家数,而要以他特有的光彩厕列词史的主坐标之一了。

对此,身在局中的纳兰性德应该有比较清晰的认识,也为之做了很积极的准备。他不仅以井喷般的势头在短短十余年中填写了数百首词作,更在康熙十七年(1678)刊刻了与顾贞观合作编选的《今词初集》二卷,选录清立国以来三十年间一百八十余位词人的六百余首作品,以“舒写性灵”为旨归 ,作为建构词派所必需的一种理论准备。他们二人本来很有可能建起一个与阳羡、浙西争胜,从而鼎足于词坛的“性灵派”的 。可惜随着纳兰三十一岁英年早逝,顾氏伤心之余,离京南下,披读于积书岩,这个已经呼之欲出的词派也胎死腹中了。所以顾贞观晚年在《答秋田书》中不能不有此沉痛语:“吾友容若,其门第才华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尽招海内词人,毕出其奇远。方骎骎渐有应者,而天夺之年,未几辄风流云散。”这真是令人掩卷长叹的难以弥补的遗憾

尽管如此,纳兰作为词史主坐标的地位还是极其坚稳的。特别是王国维“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之论出,在近百年学界和大众皆普遍漠视清词的大背景下,纳兰独能赢得广泛的青睐,获致超常的“礼遇”。据黄文吉教授的统计,1912至1992年八十年间计有清词研究成果1269项 ,其中纳兰独得171项,仅次于另外一个更大的“异数”王国维,而屈居次席。近二十余年来,关于纳兰的研究更是风起云涌,恐怕早超过了前八十年之若干倍。降而论及通俗文化层面,纳兰也常常“友情出演”。梁羽生名著《七剑下天山》中,他就作为一个比较重要的配角出现过。金庸《书剑恩仇录》里,陈家洛与乾隆皇帝兄弟俩首次见面,对话间引用的也是纳兰词作 。而据媒体报道,北京近年出现了规模很不小的“纳兰追星族”,甚至到了定期沙龙集会的程度。

那么,面对几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纳兰词研究现状,还有什么是值得深入耕耘的呢?

“纳兰接受史”是个很好的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为什么纳兰词的接受研究迟迟没能开展起来?一个主要的原因恐怕在于:我们一直没有识力和勇气将纳兰当成词史主坐标之一来对待——很多内行人都会说:“清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很不被看好,而在清词史上,纳兰也不是最杰出的词人,他的接受怎么可以和柳、苏、周、辛、姜等大词人平列抗衡呢?”这样的认识最起码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纳兰身后三百余年至今是词史进程的一个黄金时代,不用说清词整体上的“中兴”,其“独到之处,虽宋人也未必能企及” ,就是在被下达了“死亡通知书”的最近百年,词创作的成就依然上追宋、清两座高峰,奏出恢宏烂漫的乐章 ,而在此三百余年中,我们可以毫无犹疑地说,对后人创作产生了最大影响的词人只能是纳兰,没有第二个选项

纳兰的接受史上可以排出一系列星辰般闪耀光彩的名字:黄景仁、史承谦、王时翔、刘嗣绾、严元照、杨芳灿、郭麐、吴藻、龚自珍、顾春、周之琦、项廷纪、谢章铤、周星誉、梁启超、柳亚子、周实、潘飞声、王允皙、何振岱、杨圻、谢玉岑、徐珂、汤国梨、黄侃、乔大壮、张恨水、汪东、沈祖棻、陈小翠、白敦仁、陈寂、陈永正、陈襄陵、魏新河、徐晋如、孟依依……这个名单我们完全可以列得更细更长 ,为免赘疣,仅先举最具光芒的双子星座——况周颐与王国维为例。

我在《近百年词史》第一编《晚清四大家》一章中以“哀艳与性灵”作为况周颐一节的标题,这样的定位很显然包括况周颐对于他推许的“国初第一词人”纳兰性德的风格认同在内。由“艳”出发,鼓吹性灵,乃是蕙风词创作的基本路向,也是他有别于另外三家的主要特征。因为性灵,无论写悱恻凄美的爱情,还是写令人扼腕的时局,都呈现出真挚沉痛、情韵丰赡、不假雕琢、清圆流美的面貌。

可先读其早期所作《青衫湿遍·五月二十四日,宣武门西广西义园视亡儿小羊墓。是日为亡姬桐娟生日》:

空山独立,年时此日,笑语深闺。极目南云凄断,近黄昏、生怕鹃啼。料玉扃、幽梦凤城西。认伶俜、三尺孤坟影,逐吟魂、绕遍棠梨。念我青衫痛泪,怜伊玉树香泥。 我亦哀蝉身世,十年恩眷,付与斜晖。况复相如病损,悲欢事、咫尺天涯。倘人天、薄福到书痴。便菱花、长对春山秀,祝兰房、小语牵衣。往事何堪记省,疏钟惨度招提。

《青衫湿遍》为纳兰性德自度曲,为悼念亡妻卢氏而作,清人如周之琦等颇有用为悼亡者。蕙风此篇亦承前人途径,既悼桐娟,兼悼亡儿,词情即加倍沉痛。故而“年时此日,笑语深闺”“认伶俜、三尺孤坟影”“祝兰房、小语牵衣”的往昔情、现场感和祈祷语皆直指人心,“近黄昏、生怕鹃啼”“念我青衫痛泪,怜伊玉树香泥”“往事何堪记省,疏钟惨度招提”的言情之句亦凄怆之极,真挚逾恒。其逼肖纳兰词者还有《减字浣溪沙》:“重到长安景不殊,伤心料理旧琴书。自然伤感强欢娱。 十二回栏凭欲遍,海棠浑似故人姝。海棠知我断肠无”“玦绝环连两不胜,几生修得到无情。最难消遣是今生。 蝶梦恋花兼恋叶,燕泥黏絮不黏萍。十年前事忍伶俜”,用情之深,确乎“婉约微至” “凄艳在骨,终不可掩”

再如《西江月·乙卯七月二十五日梦中哭醒口占》《减字木兰花》《鹧鸪天》《南乡子》与《减字浣溪沙》等作:

梦里十年影事,醒来半日闲愁。罗衾寒侧作深秋,清泪味酸于酒。 何处伤心不极,此生只恨难休。眼前红日在帘钩,听雨听风时候。

风狂雨横,未必城南芳信准。说起前游,梦绕青篷一叶舟。 花枝纵好,载酒情怀都倦了。柳外湖边,付与鸳鸯付与蝉。

如梦如烟忆旧游,听风听雨卧沧洲。烛消香灺沉沉夜,春也须归何况秋。 书咄咄,索休休,霜天容易白人头。秋归尚有黄花在,未必清樽不破愁。

秋士惯疏萧,典尽鹴裘饮更豪。况有鸾笙丹凤琯,良宵。不放青灯照寂寥。 一笠一诗瓢,随分沧州听雨潮。何止黄花堪插帽,娇娆。江上芙蓉亦后凋。

花与残春作泪垂,何论茵溷已辞枝。怜花切莫误情痴。 听雨听风成暂遣,如尘如梦最相思。肠断都不似年时。

不必作字字句句的絮叨比较,词中那些不假锤炼的真挚自然与流动感不是与纳兰词楮叶难辨吗?这些性灵词句显得那样轻快透亮,楚楚动人,令读者一见钟情,沉溺其间,再难去怀,不是与纳兰词如出一辙吗?况蕙风之为纳兰接受史上一大家,可无疑矣!

王国维对纳兰的接受则要从《人间词》的命名说起。对于王氏以“人间”名词的起因,陈鸿祥先生阐发颇详尽:

赵万里在《年谱》中最初作出解释:“盖先生词中‘人间’二字数见,遂以名之。”罗氏(振玉)跋文进而补充:其时王氏研究东西方哲学,“静观人生哀乐,感慨系之,而《甲稿》中‘人间’字凡十余见,故以名其词云”。据笔者统计,王国维在其1909年以前所填一百十一首词中,直用“人间”者凡三三首……他以“人间”为号,直到辛亥以后,与罗振玉书札往还,仍时见“人间”

陈少梅——《杏花春雨江南》

诚然,早在《清词史》中,严迪昌师已经对王氏词中“人间”意象有详尽的举例,并评说云:“言为心声,这满纸‘最是人间留不住’的绝望之吟,几乎已为他最终自沉于昆明湖预为留言。” 而倘若深思一层,则“人间”意象何来?难道只是常言而已?

窃以为,王氏的“人间”情怀与纳兰性德有直接密切之联系。众所周知,王静安对纳兰评价极高,《人间词话》云:“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托名樊志厚的《乙稿叙》更把纳兰放在大词史背景下作出全面评价:

至于国朝,而纳兰侍卫以天赋之才,崛起于方兴之族。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即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

《乙稿叙》自温、韦、冯等大词人说起,盘点至南北宋,罕有许可,而于纳兰不徒大肆表彰,且明确置于朱、陈、项、蒋之上,推为“国朝第一人”。认同赞肯到如此地步,自然深入探研,也即自然深受影响。应当注意到,纳兰性德是第一个高频次使用“人间”意象的大词人,仅粗粗翻检,集中即不下十处,精彩处也极多。若“人间何处问多情”(《浣溪沙》)、“料也觉、人间无味”(《贺新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浣溪沙》)、“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采桑子》)、“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山花子》)、“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于中好》)、“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望江南》)等,皆是也。纳兰笔下,“人间”成了一个既难堪无味又难以摆脱之处境的代名词,一个最能代表其性格中悲观底色的符号。这种对于“人间”的解悟表达与王氏的悲观人生哲学有着相当的契合,与其“人间”情怀之间的启嬗关系历历可辨。这既是纳兰接受研究的一大宗,也应该是研治静安词的一个重要出发点

那么就来看看王国维的“人间”: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蝶恋花》

《蝶恋花》是五代、北宋大词人如冯延巳、欧阳修等最擅场的一个词牌,静安推崇二氏,于《蝶恋花》词牌亦三致意焉。集中用得最频,“人间”意象也最密。如:“蜡泪窗前堆一寸,人间只有相思分”“手把齐纨相决绝,懒祝秋风,再使人间热”“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几度烛花开又落,人间须信思量错”“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如纳兰一样,这里的每一个“人间”都是一个令人爱恨交织、难离难驻的所在,充溢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剧情愫。

当然,《蝶恋花》之外的“人间”也很不少,也写得别有滋味:

沉沉戍鼓,萧萧厩马,起视霜华满地。猛然记得别伊时,正今夕、邮亭天气。 北征车辙,南征归梦,知是调停无计。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

这首《鹊桥仙》自具体情境涉笔入虚,自“无计”二字以上皆实写,且未见高明,而“人间”二句陡然振起,将日常离情升华到哲思高度。虽哲思而有情,既“可信”也“可爱”,实属警策之句。思路相类而更为人传诵者为这首《鹧鸪天》:

阁道风飘五丈旗,层楼突兀与云齐,空余明月连钱列,不照红葩倒井披。 频摸索,且攀跻,千门万户是耶非?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

陈鸿祥《年谱》推测本篇作于王氏二十二至二十六岁寓沪期间,据“层楼突兀”“千门万户”等语,大抵可信。词前半极写大都市光怪陆离景象,也即闹热“人间”之缩影,千门万户,出入迷离,是非混沌,于是有“人间总是堪疑处”之感叹,并透过一层——“唯有兹疑不可疑”——而反向强调之。王氏哲理之词,此为第一名作。

“人间”构成了静安词言说的一个核心语汇,自然也是其思想构成的重要落脚点之一。我们看到了王氏笔下“人间”的悲苦,“人间”的庸凡,“人间”的逼仄,“人间”的无常,也应体会到这份“人间”情怀塑造了王国维的独特艺术个性与风神,并成为我们观照其词心词境的最关键入口。

况、王二氏之外,还应特别提及“绝代江山”杨圻与“剧怜饮水不同时”的黄侃。

杨圻(1875—1941),字云史,号野王,江苏常熟人。其父崇伊曾疏劾文廷式,讦告谭嗣同,为戊戌党人死敌。云史年二十一以诸生录为詹事府主簿,后为户部郎中。光绪二十八年(1902)应顺天乡试,取中第二名,即所谓“南元”,名益鹊起。转官邮传部郎中,出任驻新加坡领事。尝斥巨资购入万亩胶林,愿以商业终老炎洲,卒以经营不善而罢。入民国,流离困顿,不得不起而周旋于陈光远、吴佩孚、张学良诸“强藩”之间 ,在吴幕最久,亦最得倚重。抗战爆发后避走香港,曾遣爱妾狄美男千里致书吴佩孚,阻其出任日伪傀儡,为世人称道。临终前又作《攘夷颂》致蒋介石,凡一百三十八句,皆集《易林》语而成,为抗战时巨大史诗。旋病卒

云史诗名极大,康有为尝以“绝代江山”四字题其诗集扉页,而词名亦不甚弱。晚刊《江山万里楼诗钞》,后附词四卷。曰《回首》《楼下》者,少年之作;曰《海山》《望帝》者,壮年之作,凡二百二十余篇。加集外词七十余,总计可得近三百首,极得时贤之好评 。民国十三年(1924),康有为以老师身份为《词钞》撰序 ,其语较详,也能抉中云史词心:“(云史)生世于京师华腴之地,游宦乎南溟诡异之俗,遭遘国难,朝市变迁,感激既多,郁而为词,盖与李中、后主之身世亦近焉。其旨远而微,其情深而文,其声逸而哀,回肠荡气,感入顽艳,清词丽句,自成馨逸。”

杨圻词最值得关注者乃“情深而文”的悼亡之作。云史年十八娶李鸿章孙女、经方长女国香为妻。国香字道清,亦擅文翰,有《饮露词》附云史集而传。光绪二十六年(1900),国香病逝。云史对景思人,当年即有十二首词悼亡,极哀感之甚。其后迎娶徐檀字霞客者,夫妇相得之余,亦对道清迄未去怀,时见追思。其词集中可较明确踪迹为悼亡者不下三十首,纯从数量论已经不少,而销魂之致亦足称纳兰后一人。

如悼亡之首篇、道清殁后三十六日所作《眼儿媚》:

日暖风和百草生,何处不伤情。前朝上巳,昨宵寒食,今日清明。 断肠往事何堪说,回首百无凭。斜阳无影,落花无力,飞絮无声。

词尽是眼前语,未假雕琢。上片“前朝”“昨宵”“今日”字样已经在时序的推移间显现出度日如年心境,下片连缀四个“无”字更是营造出灰寂空荡的心灵世界,极为沉痛。《醉太平》一首被称为“天然绝唱,一字易不得” ,凄凉感更深:

欢成恨成,钟情薄情。算来都是飘零,真不分不明。 酒醒梦醒,风声雨声。一更听到三更,又四更五更。

“天然”自不是有意寻求的,那是因为内心澎湃的哀痛令人不肯也无暇雕琢语句。“一更听到三更,又四更五更”,这样真挚的句子是全从胸臆流出的,即便与后主、纳兰相比也绝无不及。天然真挚还体现在对诸多夫妻间特定场景的回忆,正是那些细节的碎片将悼念对象凝定成不可移易的“这一个”。如《浣溪沙》:“就卧胸前消怒意,强拉手背拭啼痕。分明记得那黄昏。”《临江仙》:“记得前年秋后别,今年又是秋残。别时容易见时难。如今思想,还是别时难。”《画堂春》:“算来一语最心惊,今生同死同生。八年说了万千声,一一应承。 一一都成辜负,教侬若可为情。人间天上未分明,幽恨难平。”记得,记得,记得……凭借几乎无休止的回忆,词人把往事打磨成了无数晶莹的珍珠,也把那颗“哀恸追怀、无尽依恋的心活泼泼地吐露到了纸上”

至己酉年(1909),上距道清之逝已近十载,词人的追忆依旧那样炽烈赤淳,试读《八声甘州》:

一回头、往事总悠悠,闲来费追求。算眼穿肠断,花开花落,十度春休。故国春寒万里,昨夜五更头。闲杀流莺外,雨榭风楼。 旧日潘郎踪迹,问人间消息,依旧飘流。只年年寒食,海上寄遥愁。正伤心、单衣试酒,看铜街、歌舞不知愁。家何在,怕听归去,又怕淹留。

如此“深情绝世,哀曲感人” 的词居然还没有为杨云史的悼亡作画上句号。至民国十四年(1925),徐檀病逝,今传《云史悼亡五种》中留下了二十五首追思徐夫人的词作。五十之年,再赋悼亡,那种身世沧桑感比之青年时代当然要浓郁得多了。《浣溪沙》组词小序可谓是这种复杂苍凉心境的写照:“小园牡丹有白、绿、绛、紫四种,皆移自洛阳,为霞客夫人所手植。今春还家,值谷雨花盛,方欲为种花人作十日哭,又以避祸仓皇徙海上,对花惜别,肠寸寸断矣。”其第二、第四首云:

玄鬓红妆两惘然,重来门巷草芊绵。词人老去若为怜。 亭北繁华亡国恨,江南时节送春天。独无人处怨流年。

万紫千红深闭门,谁家弦管赏良辰。自怜迟暮最伤神。 入骨相思回首事,销魂天气断肠人。一生哀乐不禁春。

词人老去,自伤迟暮,再加身际乱世,仓皇避祸,短短的小词中真是包含了太多一言难尽的过往与现实,难怪云史在随后所作的一组十四首《浣溪沙》小序中喟然长叹:“烟花日暮,伤如之何,宇宙间一恨薮耳!”这一组词自昔年“就婚扬州”的“良辰美眷扫花游”写起 ,“花里双飞二十年” ,无限事斑斑点点,确乎令人读之黯然。第十首云:“草满湘江去踏青,采茶烧笋过清明。前年踪迹已前生。 为吊红颜同溅泪,今番清泪为君倾。可怜黄土太无情!”黄土无情,而这位多情词人是足以在悼亡词史——乃至大词史——上踩下属于自己的独特印痕的。

黄侃(1886—1935),字季刚,晚号量守居士,湖北蕲春人。1905年留学日本,师事章太炎,受小学、经学,为章门大弟子,世称“章黄学派”。归国后主报章,鼓吹革命。1914年后历任北大、武昌高师(武汉大学前身)、北师大、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金陵大学等校教授。

黄侃身为朴学大师,词名为所掩。其实,黄侃在北大期间也曾短期讲授“词学”课,并指导俞平伯学习《清真词》,但一时兴起,知者不多而已 。更重要的是,他才情艳发,为一时之选,而又特丰于情,与词体的芬芳悱恻特质原本就有着天然的契合。其填词用力甚勤,并以华艳婉约一路擅场,本无足怪。

黄侃词先后有四集,值得重视者首推为丁未(1907)迄辛亥(1911)五岁间所得、为怀恋名“秋华”之女子而作的《鴂华词》。“鴂华”者,典出张衡《思玄赋》“鴂幽兰之秋华”,其长子又名“念华”,隐约之间,足见此情。但黄侃讳莫如深,后人亦无从侦知。不能考辨本事,则只好就词论词。先看其《自记》:“华年易去,密誓虚存。深恨遥情,于焉寄托。茧牵丝而自缚,烛有泪而难灰。聊为怊怅之词,但以缠绵为主。作无益之事,自遣劳生;续已断之缘,犹期来世。”寥寥数语,已决定了此集哀感悱恻、情恨交缠的格调。艺术手法则白描为主,纯以神行,未假涂泽。如《醉太平》:

无情有情,亲卿怨卿。楼头对数飘零,有箫声笛声。 灯青鬓青,愁醒梦醒。深宵醉倚云屏,听长更短更。

“无情”“有情”,“亲卿”“怨卿”等六对词语两两映照,流转词笔反衬出内心无法可解的纠葛与痴诚。“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千秋岁》),此之谓也。后人誉为“巧夺天工,一字不可易”,不算是很过分的评价 。《鴂华词》中类此者不少,《清平乐》的感人魅力就不在《醉太平》之下,上片连用三个“难”字尤其夺目,有意犯复恰是彼时心境的自然吐露:

愁根难断,旧好难重见。更有斜阳难系得,费尽几多虚愿。 不因别有痴情,那能缥渺空灵。觅得一宵幽梦,居然历到他生。

至于《浣溪沙》“一任花风飏鬓丝,禅心定处自家知。床头金字未须持。 万一尘缘终不断,他生休昧此生时。华鬘忉利也情痴”,则应作于情厦倾覆、大势已去之后,所谓“禅心定处”只是极端无奈下的自我慰藉罢了。《婆沙论》云:“天有三十二种,欲界有十,色界有十八,无色界有四。”华鬘、忉利,均为欲界之天。词人本欲以佛家色空之想解脱绝望,但心气终于无法转平。“华鬘忉利也情痴”,“侬比啼鹃一倍痴”(《采桑子》),这样的执著缠绵又不能不令人联想起那位多情的纳兰公子,故况周颐在题《 华词》的《浣溪沙》中有“剧怜饮水不同时”之语,对其“词痴”之笔给予高度评价。但李一氓不同意况氏的比附,说“恐未必然”,“词格则并不高”,“详细比较的话,和他同时代的词人中,比他有成就的就不少”

其实,黄侃时值青春年少,恋情受挫,学纳兰——连同纳兰的榜样晏几道、李煜等——几乎是必然的。这是清民之际词坛很普遍的现象。若《临江仙·秋柳》“西风偏有意,吹恨上眉边”,《木兰花》“可怜圆缺似郎心,愿得清光常皎洁”,《鹧鸪天》“为爱斜阳独上楼,新来人意冷于秋”“魂渺渺,恨茫茫,羁怀归梦两凄凉”等句因袭纳兰或者晏几道的痕迹也很明显。《念奴娇》“密怨潜离俱不误,误在当初一笑”等句颇新异,大旨则与纳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木兰花令》)”名句相通。李一氓先生或有鉴于此,才指摘其“词格”。不过应看到,在很多逼肖纳兰的篇什之外,黄侃的自家面目与心事还是相当清晰的,他并不是死于纳兰牖下的一个平庸模仿者。《唐多令》笔致顿挫,摧刚为柔,即非成容若所能局限:

高树早凉还,渠荷开又残。几分秋、已是凄然。惟有夕阳红可爱,人去后,好凭栏。 楚泽忆幽兰,初心总未寒。对西风、遥计平安。未必重逢真绝望,只不是,旧朱颜。

陈少梅——《春溪弄箫》

再如以下这两首《浣溪沙》:

长剑飘零绿鬓凋,只怜幽恨未全销。清狂那觉是无聊。 已自萧条成独往,何妨相对共萧条。烦伊低唱我吹箫。

幻出优昙顷刻花,断茎零叶委泥沙。多情枉是损年华。 已分缠绵成结习,好将憔悴作生涯。人间唯是我怜他。

“长剑飘零绿鬓凋”的形象、“已自萧条成独往,何妨相对共萧条”的笔法固然为纳兰所无,“人间唯是我怜他”的深情语直指人心,也绝可分席,毫无惭色。一个“情”字,能写到“人间唯是我怜他”的地步,真可谓至矣尽矣,蔑以加矣了。这样的“词格”较之晏小山、成容若又哪里逊色呢?如果说“和他同时代的词人中,比他有成就的就不少”是事实,那我们也只能说二十世纪词坛太光焰照人、顾盼生姿了!

力学纳兰序列中值得提到的人很多,比如二十世纪的文化巨人张伯驹、近年颇引词学界关注的江南词人谢玉岑、集纳兰词成三十六首绝句因而可称纳兰第一“粉丝”的“红豆蔻词人”陈襄陵 ,比如赵我佩、汤国梨、沈祖棻等一众女词人……作为已嫌冗长的前言,不能再一一盘点了。基本事实是,只要在纳兰身后,只要写缠绵悱恻之情,就躲不开他的“太阳能效应”,必然受到他无远弗届的“强电磁辐射”。

我们还不能只看到晚清民国词史,更应该重视当下词创作对于纳兰的接受——这可以雄辩地说明:纳兰不只是古典的纳兰、他们的纳兰,也是当下的纳兰,我们的纳兰。

可看魏新河(网名秋扇)笔下的《浣溪沙·新月》与《定风波·依秋体十日词之一》:

初一潜形初二痕,初三初四小眉新。可怜初五半樱唇。 甚底无情多照你,都应有意不看人。这番销尽剩余魂。

第一风华属谢娘,小词一卷误萧郎。心比玲珑千佛洞,能种,菩提树与紫丁香。 忧思沉沉沉似汞,多重,这回压断旧疏狂。剩有今生辛苦果,和我,和风和雨品凄凉。

“新月”亦咏物常题,而古来未见自初一一气写到初五者,加之下片全用口语,天籁横溢,尤增新巧灵动,纳兰、蕙风见之亦当避席。《定风波》一阕则笔轻而情重,语浅而心苦,“心比”数句、“剩有”数句,其妙不可言,言情至此,真绝技也!

再看徐晋如(网名胡马)的几首词:

长汀短汀,江声雨声。夜阑一舸昏灯,正山程水程。 怜卿怨卿,多情薄情。真真画上银屏,又愁醒酒醒。

——《醉太平》

博我当初不自持,深涡浅晕映金卮。那夜惊鸿来复去,种相思。 南国秋宵听蟪唱,凤城回首恨依依。记得梨花清静月,照云归。

——《山花子》

雨后情虫苦罥丝,红桑照海梦醒时。黄花看已满东篱。 系足难凭鸿北去,此间消息月流西。生怜诵遍纳兰词。

——《浣溪沙》

春愁如海说应难,憔悴不相关。去年社燕,今年杜宇,都上眉间。 可堪后夜倚雕阑,筝柱已慵弹。彩云易散,歌云将尽,只是轻寒。

——《眼儿媚》

不必说“生怜诵遍纳兰词”,就是“愁醒酒醒”“博我当初不自持”“红桑照海梦醒时”“彩云易散,歌云将尽”等句,其中分明透现出了泡影露电的禅意与幽约怨慕的情怀,结晶成为一种超越性的爱之体验,其底里无疑也是最接近纳兰的。

还可以看看网络上很具影响力女词人之一孟依依的作品:

此日终无悔。者三年、消磨不尽,心头滋味。时向空中虚应诺,唤我声声在耳。忽自笑、真如天使。一堕凡尘千丝网,纵天堂、有路归无计。甘为汝,折双翅。 聪明反被多情累。奈无情、人间风雨,别离容易。百结愁肠如能解,不过相忘而已。海天隔、莫知生死。重访桃花题门去,便有缘、亦在他生里。今生事,止于此。

——《金缕曲·五月五日》

一寸离程愁一寸,满目山河,芳草清明近。解道情深偏自吝,闲言只报花开讯。 雨误风愆都不问,湖海归期,后约无凭准。有限人生堪用尽,绵绵销此无穷恨。

——《蝶恋花·寄手机短信》

其灵心慧质,情韵流汩,特别是“他生”“今生”因缘的颠连往复,是完全可与纳兰相视一笑的。已经到了网络时代,纳兰仍然这样强烈舒朗地矗立在我们的面前,这样的词人如果不能构成词史的主坐标,那么,还有谁有资格呢?

正是基于上述认识,我才违背了一向坚持的“避热趋冷”的原则,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命,邀请弟子赵郁飞博士共同承担《全注详评纳兰词》的工作,目的是想在呼啸潮热的纳兰词研究中找到一条新的通路,提供一点新的认知。

也是基于上述认识,我们商定了如下撰述策略:第一,赵秀亭、冯统一二先生之《饮水词笺校》为目前最善之本,本书文本及排序尽依从之,惟个别处取他人说法或参校他本有所改动。第二,因纳兰词整理本繁多至数十种,为免赘疣,本书的注释部分尽量从简,但有自己体会处则稍详。第三,赏析文字以简约客观为准则,对某些乏善可陈的词作并不拔苗助长似的一味“捧杀”。第四,全书重在“接受”二字,无论“评析”或“附读”,均以此为努力的大方向。第五,本书“附读”诗词共计约四百首,尽管相对于“地毯式搜索”而言不能称多,但也大体能展现一部“纳兰影响史”。所谓“附读”,大体分为三种情况:1.纳兰自家诗文供内证者;2.纳兰友朋之唱和或密切关联者,可提供创作背景与氛围;3.后人参学致敬之篇。第三种情况占比最大,亦最重要,其下又可分为三类:(1)题写纳兰词集者;(2)词题直接标明“拟/效/仿”纳兰词者;(3)虽不明标但受纳兰词影响者。上述种种,其功能、信息较为纷杂,不能、也没必要一一详细区分,读者诸君可自行取择。

上述策略能否落实,落实得怎样,要由读者方家来评判,我们很忐忑地期待着指教与斧正。如果基本方向尚无大的偏离,且能提供一点纳兰鉴赏与研究的别样味道,那么我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书其实是在先师严迪昌先生指导影响下得以完成的。严先生不仅在《清词史》中对纳兰诸多关注表彰,其后更有《一日心期千劫在——纳兰早逝与一个词派之夭折》之宏文,对纳兰与彼时词坛风会做了探骊得珠式的研判,我尝称之为“清词史上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问题”。新世纪初,严先生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编撰十八万字之《纳兰词选》,由于种种原因未克付梓,多年后由我整理,转交中华书局出版。其间曲折,我在该书《整理后记》中早有述说。这一次我与郁飞再度操刀“人民文学版”,思路、文字都不免留有迪昌师的诸多印迹,所以,这是一份跨越三十年时光、严门三代学人与纳兰结下的不解缘分。作为执笔者,能尽量做到不给迪昌师抹黑,我们也同样感到满足。深秋日,我有《浣溪沙·统〈纳兰词全注详评〉稿,怀迪昌师》一小词,即传递了这种心绪:

那年花下钞纳兰,我亦花枝压帽偏。忽然双鬓竟白毵。 严派灯传诗格重,极边雪落叶声干。平生制泪到崇川(迪昌师墓在南通)。

特别致谢孟洋博士,她的论文《清代纳兰词接受研究》为本书提供了不小助力。还要致谢人民文学出版社诸位领导与责任编辑胡文骏先生。本书约稿至今已近三年,但诸事丛冗,一拖再拖,出版社诸君以极大的耐心容忍,迁就了我的低效与无礼,这才有本书的最终完成与面世。

己亥除夕日改定于佳谷斋

纳兰性德(《清代学者象传》) X6Nq26TUB1fdzW07BI+fzLdTItV3xEYNUuY7z4aQ/BXZ9A5svdCkz9ERDtrVn+t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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