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辘轳金井 ,满砌落花 红冷。蓦地一相逢 ,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
纳兰“骚情古调,侠肠俊骨,隐隐奕奕流露于毫楮间”(杨芳灿《纳兰词序》),笔墨多端,皆臻妙诣。然而最动人心者,莫过于言情之篇什。这一篇《如梦令》当记少年情事,“簟纹灯影”之对象为谁,在可靠文献面世之前,可不烦考证,关键在于那一种人人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初恋情怀在纳兰的字里行间绽放出的异彩。首句“正是”二字,乃预谋之辞也,系特地寻找机会在“满砌落花红冷”的金井旁与她相见。既属预谋,下忽接“蓦地”二字,则又意外之辞也,难以相信那心上人真的在此出现,更何况她眼波摇漾,心事难知,怎不教人从此后魂萦梦牵?初恋少年那种千折百回的心态最是微妙,旁人以无数辞藻描摹不得者,容若乃以极轻巧而极锤炼之二十几字尽之。写情入微至此境界者,此前似惟屈原“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九歌·少司命》)数语。深情与奇才,二者缺一,不能有此绘风妙手。北宋晁冲之有同调之作云:“墙外辘轳金井,惊梦懵腾初省。深院闭斜阳,燕入阴阴帘影。人静,人静,花落鸟啼风定。”纳兰与之造语略似而心境迥别,识者自可辨之。
张海鸥先生《论词的叙事性》(《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谓:“小令的浓缩式叙事,也可以容纳不同的故事时间。就是说,词中故事时间的长度不一定受叙事时间的长度制约,它可以‘突然而来,悠然而去,数语曲折含蓄,有言外不尽之致’(沈祥龙《论词随笔》)。”而“蓦地相逢”和“从此”之间的悠长留白,正“给读者提供可解读的、可伸缩的故事时间”。朱彝尊的那首被推誉为“国朝第一”的《桂殿秋》“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同样以尺幅之地容纳了一个完整且余味隽永的爱情故事,可以对读。
已是地宽楼迥,那更香残被冷。夜坐久寻思,归梦远书难定。谁省,谁省,络纬秋啼金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