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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游玩

下雨,独自驱车高速去郊外大屋收拾房间。冬天的庭院无人、无声。

清净寂静是一种内心疗愈。

楼上楼下整理衣服,烧水煮茶,做饭,散步,小睡,焚香,整理书籍。

黄昏出去散步一圈。天黑之后开车回城。

也许一些需要做的事没做,但这样的一天对心来说很重要。

一年的尽头,有一种沉淀与静默的渴望。

插一枝朋友自南方寄来的古树白梅,芳香野性。夜色中影影绰绰,白花几朵,线条疏朗,幽静自在。

越是简单干净的美物,越难以拍出它的质感。但仍尝试几个角度,试图留下它活着的瞬间。即便过几天就会枯萎。

花朵于当下的天真、投入与宁静,是它的勇气。

与它相伴,静坐对观。有所悟。我与它的心里别有洞天。

要么安居家中,要么四处旅行。人生曾经大半时间以这个节奏度过,这几年因环境而改变轨道。旅行消失。在家里停留太长时间。接受无常是常。

朋友说,这些年真是考验。我说,比起那些失去性命、与亲人永诀或者破产、失业、承受各种损失的人,我们所遭遇的这些难受都不算什么。

相较往昔密集的旅行、写作及与他人的相会,这几年如同山洞静居闭关。这一切也并不由自己选择,而是臣服于自然发生的安排与秩序。

大多时间用在学习、功课、对外境与自心的观察。去净化与清理。

读书、修习。自律地安排日常与饮食。每日步行五公里。

疗愈自己,持续地自我教育。这是人一生的功课。

据说有人做过统计,面临死亡的人,在死去之前得出的结论几乎一致:大多认为人生的价值与他人息息相关,彼此情感的交流与内心联结需要抵达一定深度,这样的人生才没有遗憾。

人与人之间的相爱、相伴、感激、思念,体验过的一切,从出生到衰老的记忆,一步一步走过的脚印……何其珍贵。

相比之下,欲望、谎言、阴谋、权力、人心的贪嗔痴,及由此而生起的毁灭与灾难,在宇宙的视角中只不过是冰冷而易散的尘埃。

需要持续提升与进步的意识是永恒的。

回家路上,看见一队壮观的鸟群以W队形往西北方向飞行,架势令人惊叹。万物有灵。

逐渐身心寂静,才能更深地体察到自己。

湖面开始结冰,一只大花猫在冰面上旅行。等下雪。

原有的那种强烈、莽撞、固执而顽劣的习性,被逐渐转化。

这股力量有其利,让人精力充沛意念坚定,四处折腾。也有其弊,身心动荡的一切情绪与意志,最终会在肉体中储存记忆与痕迹,形成业力。

曾经觉得能默默熬过去的辛苦,被慢慢擦拭、抹去和忘记的创痛,进入人生后半程的转折点,开始陆续呈现出果实。

这并不是不可修复,只是提醒不可回避的清理与重新启动的必要。

身体这几年处于一种无序、不可捉摸、自行其是的状态,仿佛与心神拉开一些距离。慢慢变老并不容易。仿佛灵魂的强度让肉体无法保持平衡。

而我试图让它们重新靠近,和谐共存。

长期的工作状态、情感与情绪状态的汇合,以及背后无形业力的推动,形成当下的身体。身体是心神的物质显现。

身体的问题大多出自情绪与创伤。情绪与创伤也不只是属于当下或源于自己,可能是一股父母、家族、周围环境与集体业力的综合凝聚。那些或压抑或爆发、无法彻底清除的记忆与能量的痕迹。

一些发生让人体验如此深切,仿佛在训练怎么面对恐惧。

若说收获,也许业力的粗浅部分已被清洗。像火鞭抽野马,驯服我的顽劣、不羁、叛逆、倔强、完美主义及苛责的自我标准。还有更细微的多层面的累积习性。

我因此知道,有些事情人并无对自己的控制权,只能接受。带着无止尽的接纳,接受无形力量的计划与出人意料的安排。

坚强的个人意志也只表现在对计划的接纳和配合,而不是去推翻或改造这个计划。

人的主观性微不足道。

因为疫情,人们与大自然隔绝,彼此之间疏离戒备。但共同承受的创伤与困难,仍需在此中转化,得到沉淀与提升。否则生活剧烈严酷的风暴,将与曾经有过的肤浅欢乐相同,不过是一场发生与消失。

这一切要最终能够对内心产生帮助。

也许至少三五年后才能明白此中意义。背后那一股更大的无形力量,原因与目的何在。

应该有一些真正具备理性和深度的思考出来。

外境,内心,内外夹击,在各种集体与个体意识的冲击之下,首先需要守护自心。

保持正念是对自心最好的保护。

年轻时持续扩张、攀登,如今是不同的阶段。恐怕之前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阶段会发生什么。开过花,随风摇曳,照人眼目。也需要像一棵秋天的大树,逐渐把力量回归到根系,滋养根部。婆罗门的人生四阶段也大致如此。后半段生命,需要回归内心与本源。

年轻时勤奋工作,有积累,中年欲望减少,返璞归真,修身养性。这样的人生相对合理一些。最怕年轻时懒散享受,中年报复性地欲望炽盛。这是与秩序对抗,不是顺行。

与前半程急剧与强烈的扩展不同,人生之后半程,需要清理、净化、简化、感恩。是减法。

生命有其节奏,需要一种整体性的和谐。

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追求享乐健康地活着而存在,也不可能达到如此。所承担的,以及需要自己去破去立的东西太多,都是挑战。

在困难中获得的体悟与觉知格外强烈。

写作与阅读,是源头传承的阶梯与工具。自身生命需要参与其中,直到得出验证。文字与语言布施只是一种随缘方便。最终需要剥离我执,度自己也是方便他人。众生是一体。

读书与自我教育是意识升级的途径。

学海无涯,但人生时间不够。当真正选择出一种最适合自己的法门,单纯而专注地去践行,一心一意往前走。

这是与死亡对望的最好方式。

没有比度过当下更重要的事情。

活着是一个呼吸。

朋友邀请去她家里吃饭。一桌朴实而美味的菜,自酿的青梅酒与桂花酒。最后共享茶柜里取出的特等福建岩茶,花香袭人。

她穿白衬衣,手腕上戴一只银镯、一串木质小佛珠。说想离开北京,回去小城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说,人之余生是该真正为自己而活。做喜欢的事,见喜欢的人,放下不重要的外围。顺其自然,随缘度日。人生很快。

她的客厅简洁宽敞,摆着一盆福建山野里挖来的春兰。

她说,搬过四五次家之后,扔掉大部分东西。现在知道简洁无事的好处。

文学、艺术是人类精神中高级意识的花朵,是心性层面精贵高洁的花朵。因为它们美,更需要适宜而肥沃的土壤。需要关注、重视、空气、活水各种因素。

乱世只有奔命,没有艺术的位置。欣赏他人的创作,对人的精力、心境也有一定的要求。

当物质世界的创伤与匮乏成为最有力的存在,艺术与创造力将会被边缘而衰落。物质层面出现损伤,精神不可能旺盛。在真实的苦难之前,智慧与美会被覆蔽。

一座塔庙苦心经营、建设维持、蒸蒸日上,需要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的努力。烧毁它两三个夜晚就够了。

如果不是时常收到一些来自读者的反馈与信息,不写作的日子有时意识不到自己写作者的身份。只是每天处理日常。

按理说技艺不可荒废,被给予的能力不应无视。疫情几年,观看外境,颓废之情有时强烈。

如何能更加地简化生活,专注于一个瞬间或一段长度。

对着镜子抹上一层薄薄的口红。一头齐腰长发依然漆黑,前额上方支棱出来三四根突兀白发,格外显眼。

朋友对我说,漫游世界尽头快回来了。我们虽然同岁,状态却不一样。对方身强力壮,一个人穿越不同纬度,上山下海,同时还纠结着找到心中完满情爱。这种少年气势的生活,我在二三十岁时经历完毕,完全放下,也再不会回头。

对世界仍有激情与欲求,不是坏事。只是对我来说,不可能再这样。

只希望自己身体稳定,能够获得真正的允许,再写一个长篇。

“道,乃后退之路。后退,后退。狮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回头照看自己的生活,就像狮子一样回头看,回到源头,回到种子。”

杭州。2019.2.13

有些事情不可逆,身体的缺漏,感情的缝隙,认知程度,现实变迁。即结果不会倒退到过去的某个点。人需要预防、延缓或避开某种发生,需要小心翼翼的谨慎及警惕的心态。但仍很容易失去自控。

比如工作的脱力,情绪的长期承担,情感的模式,某种业力轨道的驱动,使事情将不会回到以前。

如果当下起警觉,也许能够扭转轨道。以当下为起点。

破镜难圆是真理。如何不破。也许镜子的属性本身就已包含着破裂。

我自省,总是觉得应该回到以前活力强壮的时候,是否也是一种严厉苛刻的习性。

这一生敏锐、严苛、完美主义的倾向,未尝没有给身体造成压力。如果能够真正慢下来,放松下来,接受人会老去并且女性的身体反应更强烈的现实。

柔软,放松,不那么紧绷、发力、苛求和顽劣。

为什么不能允许身体按照它自己的秩序与业力,去整理它自己。如果中年转折只能接受一场足够强烈的体验,进行深度的领悟。

杂念与情绪没什么用。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不自伤也不伤人,不给自己和他人凭空制造痛苦与烦恼的感受。这是自我管理。

若还能带给别人一些安慰与愉悦,那就更好。人与人之间重要的是如何共存。

凌晨四点半即起,做很多事。天色发亮喝温热淡盐水,读一会书,出门散步。时间不够用。

每天花一定量时间在户外走路、固定功课、阅读上面,保持稳定感与平衡。事实上,保持稳定感与平衡之后,一天做过一些什么并不重要。不被习惯、惯性、大小杂念掌控,走走路、晒晒太阳过一天,这一天也很充实。

真正的内心喜乐,建立于对事物的认知是否具备足够深度,以及是否能够建立多维度的视野。把心打开,而不是期待事物是否最终满足自己,后者很难达成。

正确的清明的起头很重要,睡前、醒来的十几分钟仍是两个关键时刻。

今天翻出来一枚戒指,与送我这个礼物的朋友已告别十一年。人生多么快速。

有些人来到这个世上,为享乐,凡是物质就可满足。有些人为情感,没有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的爱与情,就不能算完整。没有高下对错,只是各自需要完成的功课不同。

把复杂变成简单,把烦恼变成菩提。

无常不去思虑,来什么接什么。人的命运千奇百怪。静观它的戏剧变化。

把精力时间花在对未来有用的事物上。是超前的,往前的。而不是回头,回头的确不明智。

以善意、真挚、质朴、容纳对待外人外境。有所持戒,精进克制。

这是度过余生、为死亡而准备的修习。没有其他更多。

有人对我说,《一切境》写得太猛。其实已删掉很多。它结实,像一根硬骨头。形式不拘,有时像一棍棍没来由地打在这里,打在那里。但明显是中年人写的书,心境与以往不同。

文本的浓度和密度大,也有强度,即便自己也不能一口气读很久。需要停下来,再翻翻,这样好一些。问在看稿的朋友,朋友说幸好有日常琐事打扰,否则一口气读到底是对它的浪费。矛盾的是,读的时候又停不下来。以前喜欢读书画线,这本书几乎就画满。

我说,歇一歇,即兴打开,不一口气读。有些地方慢慢嚼。这是《一切境》的正确打开方式。

一件事能做完整,把它做尽,是很好的。这是工作。

玛氏传达一两句核心观点花去四十年的时间,对聚集到他巷子里的家的一堆人,反反复复表达。最后他说,这一切看起来是传递真知,其实是我的玩纸牌游戏。人活着只能打发时间,但我最想做的是离开这一切……对处于绝对精神状态的人来说,这一切已毫无意义。一切只是娱乐。

最近在读的是他晚年得重病之后,临死前几年的言论。相较于中年强壮充沛的时期,他的表达明显失去耐心。他已不想再玩纸牌游戏。娱乐已无必要。

网络上影像之浮躁、语言之泛滥、思想层级之平庸,是对人智能的干扰与摧毁。儿童、青少年、年轻人受此影响尤其不利。

当大家都在视频中热闹地卖东西,中间商赚着暴利,那么,那些踏踏实实辛辛苦苦做东西的人,那些默默而努力学习、磨炼、创造、厚积薄发的人,在无形中被驱逐与放弃。

热衷审丑,人需要以卖惨、出丑、无底线暴露隐私、肆无忌惮、哗众取宠去博取流量关注变现。这的确是某种阶段的意识的坠落。时代荒诞莫过于此。

晚上在花园里看星星,北斗七星的形状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与秩序。金星巨大闪亮,耀眼而不可思议。

抬头观望内心入定,好像看见回家的路。

让生命保存温柔与冷静的资格。温柔让心谦卑,谦卑与慈悲使人靠近真理。

而冷静让人清醒。清醒不至于在时代与世俗的巨浪中颠倒迷途。

把一些重要的书读通、读明,把它溶解以及用身心去践行。

阅读不能局限于任何狭窄的地域性、单一信念及偏见,不能浮于表面。

知识的累积、递进、深化、扩展,不可能通过信息与语言的碎片来获得。只有高强度的有系统的阅读与思考,才能逐渐整合精神结构。

当人们以为知识可以来自一些轻松随意的表达碎片,以此填充或自我安慰,就需要注意到,自己与真正的有强度的自我教育之间拉开的距离。

人性在物质世界中倾向舒适安逸,但灵魂的漫长学习本质上是一场苦行。

灵魂需要充分而强壮的受苦、学习、行动与纯化的进程。需要专注与恒持。

当下是存在的重要秘密。当人沉浸于当下,时间会消失。

一个人的茶席

不觉得自己厌人,但常有交际无力感,即在大部分关系里得不到深刻满足。

很像获得极致体验后的空虚。只是很清楚,在人的身上得到乐趣很难。

人的孤独是宿命,除非愿意采取措施去改变它。

对照现在,我的孤独感不增不减。十二岁时感觉到强烈的孤独,二十几岁如此,以后一直如此,现在也是同等。

恋爱、各种情感关系,戏剧一幕幕此起彼伏。只有孤独是一座永恒的舞台。

以前的日记、纸质照片、底片、有记录的纸张之类,都是定期在烧。父亲的信、自己的旧照片都烧掉。保留的一部分其实也可以烧。父亲与家族留下的一些旧照与文字记录,有些还在手上,还保留着。但在我之后,谁会觉得我父亲的照片与日记重要。最终也要烧掉。

走之前,不留下任何无用的照片、图片、私人记录。除了愿意公开给他人的那些。私人的东西不必留。尽早清理。

小姑娘将开始新生活,脱离家族与故土的业力,这是好的。人不必被这些束缚。不能把它们一直背在身上。

继续做大清理。大扫除值得花时间。

压箱底的东西,即便日后留给她,她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还是散了好。虽然每件东西都带着感情和记忆,但我一直保留它们有什么用。只是一个过程。

只有心里爱的感情与记忆不会被带走。

父亲去世之后留下的日记

晚上去郊外,收拾冬衣。想在大屋感受寂静无声,闭关一个月。

目前终究还是没有过上有效的、无杂念的简单生活。依然被世俗杂务、因缘的责任以及需要照料的肉身所捆绑。

深夜与清晨的大雪像一场梦。茫茫白雪覆盖世间人造物,物质世界的一切因此暂时显得纯净而空旷。

而我觉得空无一物应该是世界本来的样子。

深夜雪停,和小姑娘一起去花园玩耍。没有风,银装素裹的世界依然保持原样,树枝被冰雪凝固覆盖的样子清洁离奇。

我们走过雪地,摇晃树枝,感受干燥雪沙如瀑布降落,洒满头发和衣服。

一轮圆月当空,清辉与雪光相映。这场冰雪即将像幻梦消失无踪。

一如世间万事万物,不过都是梦中游玩。

谈恋爱最好找精神意识高于自己的人,才会充满长久的探索的热情。像一座华丽幽深的宫殿,慢慢走,慢慢发现。越走越深。

人也需要建造自己的内心结构,亦如建造一座恢宏宫殿。

看自己的照片,面容处于过渡状态中。老去逐渐侵蚀肌肤,又有一种坚强的活力从未改变。在某些行止中,能探测到内心某些暴戾与激进的痕迹。也许随着时间有所抚平,但仍存有蛛丝马迹。

人的面相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日常状态也会有波动。有些质地则始终清晰明确。

如果有朋友来家里,我会邀请他们用已变成复古款的康泰斯小相机,给我随便照几张。留住一些瞬间。

浏览往日照片好像重新梳理一遍人生。大大小小的旅行、吃过的食物、享受过的美景、细节的瞬间……如梦境熄灭。如果不是因为要选照片,我也不愿意仔细看这两万多张。过去不用回看,无需追忆。老实过好当下。

如果不曾扎实写过一些书,照片中的这些旅行、过往、日常,将在梦境消失之后无处寻觅和对证。

而精神的萃取最终可以让灵魂成形的部分呈现于物质层面,比如变成文字与书。

2011年,小姑娘四岁左右,我还是一如以前瘦削结实的模样。眼睛澄澈透明。这是第一次对自己的眼睛产生感觉。在很多年轻时候的旧照片里,那时的我,眼神看起来是透明的,很干净。

十七岁时,有个男生对我说,你的眼睛还跟婴儿一样,眼白还有点天蓝色。三十多岁,一位好友见到我,说,你的眼神还是那么干净、正直。2015年左右,去见卜卦的道长,他见到我说,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那是以往给神佛供花朵的原因。

好像从某个年龄开始,经历内心困难的六七年。独行黑暗荒寂动荡不安的隧道,全靠硬扛。以为自己够强,但那些困难无一不留下烙印。在肉身上,在眼神里,像血液里的基因无法清除。仍需要清除。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终究走上内心省悟与探索的道路。

照片中的我在那个阶段,看起来是个倔强、坚毅而郁郁寡欢的人,并无太多女性部分的妩媚或柔软。眼睛虽然清透,却带着警惕,野性难驯。现在,这双逐渐老去的眼睛,看起来接纳一切,总是微微含笑。自己都觉得陌生。

以往,脸完全是自己的。老去之后,家族的痕迹开始显露无遗。这是家族的业力在血液里留下的顽固记号。

幸好早早独自去异乡生活,离开故乡、原生家庭,避免受到业力更深的囚禁。还能活出一些自己的样子。

脸上有人的一生。

2019年写完长篇小说《夏摩山谷》之后

庭院厚厚的积雪中,独自来旅行过的野猫留下的爪子印。

茫茫大雪,在家烧炭火,煮陈皮老白茶。银壶煮,乌榄炭噼噼啪啪发出声音。茶汤醇香。

看雪,喝茶。雪中步行五公里。

珍惜当下无事的内心安宁。

在一切行为中洞察和调校自己。

居住地一再变动。到这种年龄,还不知道自己在物理上的最终归宿,也是有些离奇。喜欢的依然是高原,有雪山有冰川的地方。年轻力壮时未曾有动力去居住几年,如今就不太适合高地。

日后包租酒店房间仍是一个好选择。人居住的地方不可固定,一再建设的地方最终也会离开。把居住地当作旅馆是好的方式。

走进空空荡荡没有日用痕迹的敞亮空间,人觉得舒服。有时住在酒店房间也是这种感受,因为空间只有必需品,没有无用之物。

生活需要简洁而有重点。

在空气好、水好、有土地的地方,有一间独力就能打扫干净的屋子,放很少的东西。

即便年轻时有过再强烈疯狂的生活,当人对世界生起真正的出离心,大多都会选择留给自己一间房子一块土地,不管是大是小,最终回归内心。

内心和解是真正的善终。

他们经常发来一些旧书照片。这些书大多被看得破烂,封面磨损,边缘擦伤,有些还掉页、褪色。这是它们在世间陌生人手中流转的真实模样。也许是带在旅途中反复看。

我从未把一本书看成这等模样。但身为作者也许应该觉得高兴,说明物尽其用。

单纯的学生时代喜欢的作家,进入社会后表示“读不进去了”,并不是自认为的成熟。不过是灵性与情感的丧失、枯萎与麻木,把它们自内心驱逐与覆盖,却以为是自己不再需要。有些还进行蔑视与唾骂。

这是人被环境与日常生活异化的自然进程。人的一生,要始终保持灵性与情感的强度并不容易。

有人说,童心者,绝假纯真,是最初一念之本心。我们与本心的连接将会持续多久。失去之后能否再次感觉到它的存在。

在文艺书籍衰败的时代,听闻一些作者也改行,开始写管理与经济,做视频课程,诸如此类,都是与纯粹文学不搭边的事。虽然当下直播电商带货、短视频疯狂至荒诞,但逆流而行,写纯粹文学作品,又有何不可。

文学要传道用,去沙漠的传教士也需要有一种决心和意志。人需要有信仰。

不在于信仰让自己得到什么,而是自己的生命在信仰中所得到的东西。

出门散步,看冰河,抽烟。素食不难,偶尔抽几支烟还是需要。

回来给野猫喂食。

空无一人。结冰的河。

冰河每天都有变化。晒着太阳,寂静中观望。听到冰块沉闷的撞击声音。

开始融化。走过时恰好听到一阵河底冰块炸裂,声音响亮。

春天很快就要来,没有错过一条河在冬天的历程。

它陪伴我很久,像静居时唯一的可对话的朋友。

观想雪山过于逼真,仿佛能闻到雪山的气味。

宜早睡,清晨五点能起。

人体验过某种强度的精神,标准难以下调。一直追求有强度的无限的东西,这也是一种苦。

今年冬天与以往不同的是,独自也是高高兴兴,好像和外境脱离关系。人或境影响不到自己的心情。

时间无多。

“新年清晨我醒了。他好睡,打开手机的灯看着他酣睡的脸并轻抚,绝妙的珍宝。”

来自一封邮件。

来回搬家,一些珍爱的小心收藏和保存的东西目前处于失散状态,也不知道打包在何处。换以前这会引起焦灼,会执拗到底地寻找。现在想想,就暂且如此。

连续几次搬迁就像一次次考验与训练。像小姑娘,视为珍宝十几年,互相陪伴依存,但要允许她去遥远的地方,独立生长。这也是放下自己的执着。

她终于考完所有的试。又开始黏着我睡觉。让我买一些真正的珍珠,用这些白色小珍珠给我手工做了一对蜻蜓耳环。很美。

吃饭时对我说,妈妈,我认识的阿姨都在做医美,你不弄弄吗,你看看你的皱纹和皮肤。我说,妈妈现在要见客人才化个妆,自由自在地活着不是很好吗。人都是要老的。

能和爱的以及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时间都不够用。哪有时间总专注肉体。

小姑娘说,我还有五个月时间陪你。

有人对我说,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不如让她留在身边,不去远处,不需要闯荡。我也没反驳,说的都对。但生命的发展与成长无不需要付出代价,孤独、未知以及胆量。

她小时候因为被放养过度,跟着母亲旅行晃荡,不问世事,从来都不是学霸。有点懒惰散漫,还有点艺术气质的颓废气。喜欢宅家,绘画写作,痴迷做手工。这一轮洗刷,被迫改变轨道集中强度。

我们不能去仔细分析,也没有后退犹豫。这段日子,仿佛跟着一辆火车猛烈而持续地跑步,然后抓住把手,一跃而上。让火车带去全新的旅程。

她一路成长得很好,且有勇气和自己的意志。

他们终究会有自己的未来。

要感谢孩子给予过的爱与快乐,珍惜他们在身边的时间。

很喜欢的一张她的照片。

那时在坐环岛火车,她在车窗边微笑欣赏风景。从小跟着我一起到处旅行,这些时光已成为回忆。

只有在经历精神与物质秩序的混乱之后,某些珍贵的事物才更凸显出价值。虽然它们貌似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

但灵魂渴念的源头仍在于此。

永久地持有对真善美的相信与敬意,而不是自我麻木、自我放弃、采取漠然与蔑视。

对亲密的人苛刻对待,不惜言辞伤害,希望别人如自己的意,逞强。大多是因为没有能力去了解对方的真实存在,自己也缺乏觉知。

在关系变动中学习如何自省、沉淀、静定,才是解决伤痛之道。

女性需要经济独立,精神意识独立,聪慧,看到真实。而不是你对我错,你死我活。这种普遍的二元对立意识不仅仅恶化情感关系,大层面上来说,也在恶化地球环境与人类自处、共处的心态。

如何让情感关系和谐、共进。需要彼此把对方当作真实、鲜活、独立体的人来对待。尊重他人,提供帮助。不去物化与禁锢自己,也不去物化、剥削他人。

能够享有情感的女性,身心独立,有付出与给予的力量。女性的平衡、美好可以抚慰身边很多人。

当心量打开,比较容易接纳、宽待及承担,看到自己的苦,他人的苦,世间的苦。而不只是追求私己的愉快。一个人如果给身边的人带去痛苦与麻烦,没有自省,自己也不可能愉快。

在关系中,很难改变他人。人改变自己都那么难。

哪怕一两步的突破都需要穿越迷雾,克服心之艰辛。

尽量于生存的波动、不易、进退两难之中,取得内心的觉知与宁静。

有时会想起某几个人,但很少联系。好像彼此已失散于此生的旷野之外一般。

但想起来的时候,知道对方是珍贵的,闪闪发光的。这样的人,此生照面过几次,也许了结了前世发生过的一些故事。有感觉,告别此生之前某个时刻或许会再想起,或对方走得要早一些。

但我有把握自己也在对方的记忆之中。

想想人与人之间,点到为止也是清净的缘分。是心心相印。

那些曾经在我们的心里点亮过一盏灯,点燃过一束焰火的人,通常都在远处。

从二十五岁开始写作,一直到写完《夏摩山谷》,意识到也许已完成百分之六七十左右任务。如果以后能再写一本长篇,可以完成百分之八十。这就算完成任务,不必做到百分之百。

写作亦需要人书俱老的境界,与书法一样,与人自身的心境与心力密不可分。探究与实现自己的生命进阶是第一位,之后才是创作与表达。

需要持续地萃取到更为成熟、自省与清明的生命状态。

一意孤行,渐行渐远。

感谢写作,它得以留下标记,让我看见自己在如何度过一生。

感谢那些远方的陌生人,进入我的书,心心相印,促进各自的成长。

这是此生再次相会的意义。

她最近有很多第一次。

第一次自己选择衣服。去平价连锁店选超短裙、牛仔上衣、露腰衬衣,新人类少女们的衣服爱好。下厨给我做寿司和奶茶,独自骑自行车去朋友家玩耍,去超市买零食。问我要带什么,我说不用。回来时,仍给我买了德国海盐饼干和波子汽水,在楼下水果店挑了一个西瓜。知道这些都是我喜欢的。

曾经给予她的那些无微不至的温柔与关照,她在内心一一吸收。并开始懂得反馈给我。

我们像朋友、姐妹、母女一般地共存十五年,以后恐怕见到的日子就少。

但我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到处旅行,安静读书,住在旅馆房间,早起绕寺,回来写作读书,午后小睡。看雪山大湖,把书写完。

给她买英文版的《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对她说这是嬉皮士运动的经典之作,可以好好了解一下。她说,妈妈你为什么没有成为一个嬉皮士。旁边的朋友对她说,你妈妈年轻时候差不多就是一个嬉皮士……

睡前对她说我最近在阅读的关于宇宙次元的内容,她有兴趣听我讲。讲到昴宿星和天狼星的时候,她深深感动,说听到这两个名字,心里觉得无比悲伤。一会听到她发出轻轻的压制的吸鼻子的声音。我说,为什么要哭,她说,怎么才能回去啊……

孩子们在这浊世如何保存与本源仍有连接的心神,以后还会有各种成长。

闲暇她绘画、写作、做手工。做了一盒子花朵首饰。给我做一条生日项链,给自己做一顶白色头冠。手工做的发簪、项链、胸针,一粒粒小珠子耐心串起来,可爱优雅。她说这是最近紧张考试之余最好的放松。

她说,妈妈,有时候你怎么这样孩子气,好像长不大,比我以前的同学还顽皮可笑。

她在厨房忙一会,给我做出四块燕麦香蕉瓜子仁饼干,一杯香橙茶,用托盘盛着。我在暮色苍茫的客厅里睡觉,打开灯,在她的注视下吃了一块饼干,喝完茶。

她很满意我的表现。说,晚上我一定要和你一起睡。于是彼此安心地回到屋里。

她这几天很忙,各种告别聚会。我开始晚上睡不着觉,有时凌晨两三点突然惊醒,起身在客厅独自坐着。这并不是不舍、难过诸如此类的词语能够表达完尽的。也不是焦虑或担忧。而是一种在撕裂的感受。

新与旧在撕裂,好像需要重新一次脱胎换骨。又好像深深海浪,即将一跃而入,没有退路。

倒是会想起她小时候的一些事,美丽的,微微婴儿肥的,安静的,陪伴在身边一起旅行的各种记忆。作为母亲,真正享有与他们的完整关系,也就到此为止。此刻需要迅速打住,不能深究。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那些没有孩子在身边的父母的情绪,他们内心深沉而落寞的悲伤,是一股无形而强烈的意识能量。还有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各种故事。

此刻正好深深地体验这一切。体验到在眼前进行的变动与碎裂。

下午突然很想小姑娘。她还没走,我已尝到思念滋味。又想,晚上毕竟还是能见到回家吃晚饭的她。可是以后很长时间里就不会再有。

人的命运大抵上都有背后的无形规划,有些人年少就要离家远行,有些人即便到中年还与父母相伴。有些人总是与大家庭热热闹闹从不落单,有些人一再面对究竟而彻底的孤独绝境。

真的是力量巨大的命运之手。

能够发生的,已经发生的,就是必须发生和只能发生的。人只有招架之力。其力量完全不可测度。

阿尔卑斯山。2018.7

从小喜欢与妈妈一起睡,哪怕身高到了一米七。

昨天睡觉的时候,她突然起身在黑暗中盯着我的脸看,一改以往的有时故作散漫。眼神让我有些局促,有点接不住。然后她睡下紧紧抱住我。

过一会,她说,妈妈,你知道我给你身体里推进去一个什么球吗。我没听懂,说,你在说什么呢。她说,上次我们在西藏的旅馆房间,一起冥想,你说让我们观想一边打坐一边彼此给对方的身体里推进去一个大球,这个球是自己给对方的祝愿和爱。那你知道刚才我推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球吗。

我说,你再推一次。

她侧躺在我身边,抱住我,闭着眼睛,我抓住她的手,我们沉默地拥抱彼此两三分钟。

我说,是个彩虹色的温柔的大球吗。

她说,不是,是个非常热的火热的大球。

我说,那就是红色的。

她说,是的。 WsjgEkScWhF2vKy15ien1JrtxZYh1KhQ7QpATIO2L/Vmb7NE/RZJwFHQNgBQcv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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