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依照所有作者的共同癖好——跟读者谈谈。
这些谈话多半是为了博取读者的好感和宽容。我也想对您这位读者说几句话,可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呢?我确实不知道,请您自己作出判断吧。
任何一个作者——在这个词的最广泛的意义上——无论当他写什么时,必然设想所写的东西会怎样产生影响。为了对我的作品会产生的印象有一个概念,一定要考虑到某种特定的读者。如果我不考虑到某一类读者,我又怎能知道我的作品是否为人喜爱呢?作品中某处可能使某人喜爱,另一处则为另一个人喜爱,甚至这个人喜欢的地方,别人并不喜欢。任何一种坦率地说出的思想,无论它如何错误,任何一个清晰地表述出的幻想,无论如何荒唐,都不可能不在某个人的心灵里获得同感。既然它们能在某个人的头脑中产生,那就必然会找到与它共鸣的头脑。因此,任何作品都必然有人喜欢。可是,并不是任何作品都能够整个地为一个人喜欢。
如果一部作品整个地为一个人喜欢,那么,依我看来,这样的作品在某方面是完美的。为求达到这样的完美(每个作者都希望达到完美),我认为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对假想的读者的智力、品质和倾向形成一个清楚、明确的概念。
因此,我首先对您这位读者说,我要描写您。如果您发现,您不像我所描写的读者,那您还是不读我的小说为好,您会按自己的性格找到别的作品的。而您如果正是我所设想的那样的读者,那么,我坚信您会满意地阅读我的作品,尤其是在读到每一佳处时,想到您曾经鼓舞了我并且阻止我写蠢话,您会感到愉快。
为了被接受为我所选择的读者,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您多情善感,亦即有时会打心眼儿里怜悯,甚至会为您所爱的虚构人物洒几滴眼泪,由衷地为他高兴,却不会因此感到害臊;只要您热爱自己的回忆;只要您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只要您读我的小说时,寻求的是触动您的心弦而不是让您发笑的地方;只要您不因为妒忌而藐视那上流社会,即使您不属于它,也能心平气和、不偏不倚地看待它——这样我就接受您加入我所选择的读者之列。主要的是,您得是个 知音 [1] ,亦即这样一种人,当你同他结识时,你就明白,无须吐露自己的情感和倾向,你就明白,他理解我,我心中的任何声音都在他心中得到反响。把人分为聪明的和愚蠢的、善良的和凶恶的是困难的,我甚至认为是不可能的,但是知音和非知音却是我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间情不自禁地画下的一道鲜明界线。 知音 的主要特征是与他们交往愉快,无须对他们作任何解释说明,就可以满怀信心地传达哪怕是说得很含糊的思想。有这么一些微妙而无法捉摸的感情关系,它们是难以言传的,但它们却能被人领会得一清二楚。这些情感和关系可以大胆地用暗示或默契的语言同他们谈话。因此,我的首要要求是理解。现在,我要请您这个特定的读者原谅我的文体中某些地方的粗糙和不流畅,我预先深信,等我把原因向您解释清楚,您就不会见怪了。唱歌有两种方法:用喉咙和用胸腔。难道喉音不是比胸音柔和得多,可它却不能打动心灵吗?反之,胸音虽则粗浊,却能动人心弦。就我来说,哪怕就是在最空洞的旋律里,当我听到胸部深处发出的音时,我也不由得泪珠盈眶。在文学里也是如此,可以用脑来写,也可以用心来写。当你用脑来写时,那就会文从字顺地落到纸上。而当你用心来写时,脑子里千头万绪,想象中形象云集,心中的回忆纷至沓来,于是词句就不够完满,不够确切,粗糙而不够流畅了。
也许我错了,但是,每当我开始用脑写作时,我总是搁下笔来,力求单单用心来写……
(1852)
陈燊 译
〔据《列夫·托尔斯泰文集》二十卷集,莫斯科版。〕
[1] 加着重号处原文为斜体,全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