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一八八一年,屠格涅夫在我这儿的时候,他从箱子里取出来一本题名为《戴家楼》( Maison Tellier ) [1] 的法文小册子,并把它送给了我。
“随便读读吧!”——他仿佛漫不经心地说,完全像他在此前一年给我那本载有新作家迦尔洵的文章的《俄罗斯财富》杂志一样。显然,对迦尔洵也好,现在也好,他都担心别在这个或那个方面影响了我,他想要知道我的完全没有准备的意见。
屠格涅夫说:“这是一位年轻的法国作家。还不坏。”“他知道您,而且非常尊崇您。” [2] 他又补充说,似乎想使我高兴些,“他这个人使我想起了德鲁日宁 [3] ,也像德鲁日宁那样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忠实的朋友,un homme d'un commerce sûr [4] 。此外,他还和工人交往,领导他们,帮助他们。甚至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也像德鲁日宁。”接着屠格涅夫就谈及莫泊桑在这方面的行为,对我说了些令人惊异而难以相信的事情。
一八八一年这个时期,是我整个世界观内在变化最急剧的时期。在这变化中,我以前为之呈献出全部精力的所谓艺术活动,对于我不仅已经失去了我以前所给予它的重视,而且就其在我生活中以及一般在富有阶级的人们的观念中所占有的特殊地位来说,它简直就令我讨厌。
所以像当时屠格涅夫向我推荐的那样的作品完全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但是,为了使他满意,我还是将他转赠给我的那本书读完了。
就第一个短篇《戴家楼》来说,虽然它的情节有伤大雅,毫无意义,可是我不能不在作者身上看出了所谓才华那东西。
作者具有一般称之为才华的那种特殊的禀赋,也就是说,一种强烈的、紧张的、因作者兴趣之所在而专注于某一事物的能力,一个具有此种能力的人因此就能够在他所注意的事物中看出别人所没有看到的某些新的东西。显然,莫泊桑就具有能见人之所不能见的这种能力。但根据我读过的这本书来判断,可惜,他恰恰缺少了一本真正艺术作品除才华而外所必需具备的三个条件中的主要一条。这三个条件是:(一)作者对事物的正确的即道德的态度;(二)叙述的明晰,或者说,形式的美,这是一个东西;(三)真诚,即艺术家对他所描写的事物的真诚的爱憎感情。在这三个条件之中,莫泊桑仅只具备了后二者,而完全没有第一个条件。他对待所描写的事物没有正确的即道德的态度。根据我所读过的作品看来,我确信莫泊桑是有才华的,就是说,具有那种使他能够在事物和生活现象中见到人所不能见到的特征的天赋的注意力。他也有着美丽的形式,就是说,他能够明晰、简洁而优美地表达出他所想说的一切。他也有着一部艺术作品的价值所凭借的那个条件,没有这条件,艺术作品就不能够发生影响,就是说,他具有一种真诚,绝不假装爱或是恨,而是确确实实爱着或恨着他所描写的事物。但遗憾的是,因为他缺乏一部艺术作品的价值所凭借的第一个条件,而且恐怕还是主要的条件,即缺乏对他所描绘的事物的正确的道德的态度,缺乏辨别善恶的知识,所以他就喜爱而且描绘了那不应该喜爱、不应该描绘的东西,而唯独不爱也不去描绘那应该爱、应该描绘的事物。因此,作者在这本书里极其详尽地热衷于描写女人怎样勾引男人和男人又怎样诱惑女人。甚至在《保罗的太太》( La femme de Paul )中描写出那么费解的秽行。作者不仅是冷漠地,而且是轻蔑地来描写农村劳动人民,像描写畜生那样。
短篇小说《一次郊游》( Une partie de campagne )就是以这种不辨善恶的无知特别令人惊异。在这个短篇里,作者以最动人的笑谈形式详细地描画了两个裸着臂膀划船的先生怎样同时地一个玷辱了一位年老的母亲,一个玷辱了一位年轻的姑娘,那老母亲的女儿。
很明显,作者一直同情这两个流氓,而且到了那种程度,以至他不是忽视,简直就是看不见被污辱的母亲、女儿、父亲以及显然是女儿的未婚夫的那个青年的种种感触,正因为这样,作品中才会不仅以笑谈形式对这种丑恶行径作了可憎的描写,就连对这事件本身所作的描写也是虚伪的,因为只写了事情的一个最无意义的方面,即流氓所获得的满足。
这本书里还有一篇《田家姑娘的遭遇》( Histoire d'une fille de ferme ),屠格涅夫曾经特别向我推荐过,而我还是由于作者对事物的不正确的态度尤其不喜欢它。很明显,作者把他所描写的劳动人民看成为仅仅是畜生,超不出性爱和母爱,因而从他的描写中就只得到一个不完全的做作的印象。
不了解劳动人民的生活和利益,以及把他们看作只是受肉欲、凶狠、私利所驱使的半人半畜的东西,这是包括莫泊桑在内的大多数法国最新作家最重要和主要的缺点之一。不仅在这本书里,所有莫泊桑的其他短篇小说触及到人民的地方,总是把人民写成粗鲁、愚钝、只配受嘲笑的动物。自然,法国作家对他们的人民的特征比我了解,但是,尽管我是一个俄国人,而且不与法国人民生活在一起,我总坚信,法国作家这样地来描写自己的人民是不正确的,法国人民也不可能是他们所描写的那个样子。如果法国是我们所了解的那样,有着真正伟大的人物,有着这些伟人对科学、艺术、文化、使人类完美的道德这些方面所做的伟大贡献,那么,那些用自己的双肩肩负过和肩负着拥有伟人的法国的劳动人民就不会是畜生,而是有着伟大精神品质的人。所以我就不相信像《土地》( La terre ) [5] 那样的长篇小说和莫泊桑的短篇小说给我描写的那些东西,正如同我不会相信人们告诉我有一栋壮丽的但没有地基的大厦一样。人民高贵的品质也很可能不像在《小法岱特》( La petite Fadette ) [6] 和《魔沼》( La Mare aux diables ) [7] 中所描写的那样,但是我深信,这些品质是有的。所以,如果一个作家描写自己的人民,仅像莫泊桑那样描写的话,兴致勃勃地描写布勒塔尼的女仆的hanches和gorges [8] ,带着嫌恶和嘲笑描写劳动人民的生活,那么他在艺术方面就犯了一个大错,因为他仅仅从一个方面,从最无意义的肉体方面来描写事物,而完全无视了构成事物本质的最重要的方面——精神方面。
总的说来,读了屠格涅夫送给我的这本书之后,我对这位青年作家是很冷淡的。
当时,我是那样地憎恶《一次郊游》《保罗的太太》《田家姑娘的遭遇》等短篇小说,以至没有发觉那篇很好的短篇《西蒙的爸爸》( Le papa de Simon )以及描写夜色非常出色的《水上》( Sur l'eau )。
“在有着这么多的写作爱好者的今日,那些有才华而不知道把才华用在什么地方,或者竟大胆地把它用到那完全不应该和不需要的描写上面的人难道还少吗?”我这样想,也这样告诉了屠格涅夫。于是我也就把莫泊桑忘了。
在这以后,我读到的第一部莫泊桑作品是有人向我推荐的《一生》( Une vie )。这本书立刻使我改变了对莫泊桑的看法,而且从此以后我便兴趣盎然地读了他所有的著作。《一生》是一部杰作,不仅是莫泊桑的无可比拟的优秀作品,而且恐怕是法国继雨果的《悲惨世界》( Misérables )之后的一部优秀作品。在这部长篇小说里,除了卓越的才华,即那种对事物特殊的专注,使作者能够看到他所描绘的生活的崭新的特征以外,差不多以同等程度集合着真正艺术作品的三个条件:(一)作者对事物的正确的即道德的态度;(二)形式的美;(三)真诚,即作者对所描写事物的爱。这里,生活的意义在作者看来已不是各种各样的放荡堕落的男女的种种奇遇了。这部作品的内容,正如标题所说的那样,是描写一位被戕害了的、纯真的、准备献身于一切美好事物的可爱的女性的一生(这个女性正是被最粗野的兽欲所戕害,而在以前的短篇小说里,作者认为这种兽欲仿佛是主宰着一切的中心生活现象),作者的全部同情是在善这一面的。
在莫泊桑最初的短篇小说里就已经是优美的形式,在这里更达到了高度的完善。我认为,还没有一个法国散文作家达到这样的高度。此外,主要的是,作者在这里真正爱着,强烈地爱着他所描写的那个善良的家庭,真正憎恨破坏了这个美满家庭的幸福与安谧,尤其是害了小说女主人公的那个粗暴的畜生。
这部小说的全部事件和人物也就由此而是这样地生动,令人久久不能忘怀:软弱、善良、衰弱的母亲,高尚、软弱而慈祥的父亲,朴素、谦而不夸、准备为一切美好事物而献身的更加可爱的女儿,他们的相互关系,他们的第一次旅行,还有他们的仆人、邻居,那位计较锱铢、粗暴而好色、悭吝而猥琐、厚颜无耻的未婚夫,他总是庸俗不堪地把最粗鄙的感情说得天花乱坠以欺骗天真的少女,结婚,科西嘉美丽景色的描画,乡居生活,丈夫狠毒的变心,他攫取了田产管理权,和岳父的冲突,善良的人们的忍让和无耻之徒的胜利,对邻人的关系——这一切就是复杂多彩的生活本身。还不仅仅是这一切都写得生动美妙,而是在这一切之中有着一个发自内心的感人的音调,不由自主地感染着读者。读者能感觉到作者爱这位女性,不是爱她的外表而是爱她的心灵、她的内在的美,他怜恤她,为她痛苦,这种感情无意中传给了读者。因此,读者要问:何以这位可爱的女性被毁了呢?为了什么?难道应当这样吗?在读者心中就自然而然产生了这样的问题,而且迫使他们去思索人生的意义。
尽管小说里还有不正确的音符,例如对少女的皮肤的详尽描写,又如关于这个被遗弃的妻子听从神父的劝告又做了母亲这种不可能而又不需要的细节(这种细节损害了纯洁的女主人公的感染力),又如关于被侮辱的丈夫的复仇那节传奇般的不自然的故事。尽管有这些污点,我总觉得这部小说不仅是杰出的,而且我从中看出莫泊桑已经不是一个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美丑的有才华的饶舌家和戏谑者,就像我读他的第一本书时得到的印象那样,他正严肃而深刻地注视着人生,并且已经开始研究人生了。
这之后我读过的莫泊桑的长篇小说是《俊友》( Bel ami )。
《俊友》是一本非常污秽的书。显然,作者在恣意描写那些吸引着他的东西,有时像是把自己对主人公的基本否定的看法都忘了,竟站到他那一面去。但总的说来,《俊友》也像《一生》一样,是以严肃的思想和感情作为基础的。在《一生》里有个基本思想:作者对被男子的粗鄙情欲所戕害的美丽女性的惨痛生活的空虚感到困惑。而在《俊友》里,作者对这个粗暴的纵欲的禽兽之成功与致富已经不但感到困惑,而且表示愤慨了,这个畜生正是靠这种情欲而飞黄腾达,获得了社交界的显赫地位。作者对他的主人公在其间获得成功的那整个阶层的荒淫堕落也表示了愤慨。在《一生》里,作者似乎在问:为什么优美的女性受到了戕害?为什么发生这种事情?而在《俊友》里,他就似乎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一切纯洁与善良的东西在我们社会里已经和正在毁灭,因为这个社会是堕落的,疯狂的,可怕的。
小说的最后一场写那个带着荣誉团勋章的胜利的骗子和一个纯洁的少女在华丽的教堂里举行婚礼(而这少女就是一位被他玷污了的现已年老,而从前却是无可指摘的母亲的女儿)。这场得到主教的祝福、被亲友们认为是美满合理的婚礼极其有力地表达了上述那思想。这部小说虽然充塞着许多不洁的细节描写(很可惜,作者仿佛是se plait [9] ),但作者对生活的严肃的质问还是看得出来。
读一读老诗人同杜洛阿说的那段对话吧。当时他们好像是在华尔特家宴会后出来,老诗人将生活的真相袒露在这位年轻的交谈者面前,指出它的本来的面目以及它那永远不可避免的侣伴和它的归宿——死亡。
“它抓住我,la gueuse [10] ——他指的是死亡,——它已经拔掉了我的几颗牙齿,扯脱了我的一些头发,毁损了我的肢体,眼看着就要将我吞噬。我已经处在它的掌握之中。它只是像猫儿戏弄老鼠那样玩弄着我,晓得我逃不脱它的控制。荣誉、财富有什么用,如果不能用它们去买得女人的爱情的话。可不是么,只有为了女人的爱情才值得生活。可是就连她也会被死亡夺去。夺走了爱情,然后就夺走健康、精力以至生命。人人都得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
老诗人的一番谈话的意思就是如此。可是杜洛阿,这个幸福的、讨所有他喜欢的女人喜爱的情夫充满淫荡的精力,所以他对老诗人的谈话是似听非听,似懂非懂。他听了,懂了,但他的放荡生活的源泉如此滔滔不断地奔流,以至这个无可怀疑的真理向他预示的同样结局也并没有使他惊惶不安。
除了讽刺意义之外,《俊友》的这种内在的矛盾构成了它的主要思想。这个思想在那最好的一场——患肺病的新闻记者的死里也显露出来了。作者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生活是什么?怎样解决对生活的热爱与对不可避免的死亡的认识之间的矛盾?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好像在寻求,在等待,而不作有利于任何一方的决定。所以他对待生活的道德态度在这部小说里仍然是正确的。
在这以后的作品里,这种对生活的道德态度开始混乱起来,对生活现象的评价开始摇摆了、模糊了,而在晚期的几部长篇小说里已经完完全全颠倒了。
莫泊桑在《温泉》( Mont-Oriol )里好像是结合了前两部小说的主题,而在内容上好像是重复了老一套。且不说它关于时髦的疗养地及其医疗活动的优美而又充满巧妙幽默的描写,在这篇小说中也有一个像《一生》里那个丈夫一样卑鄙无情的色鬼波尔,也有个被骗、受害的温顺、孱弱、孤独,永远是孤独的可爱的女性,也是渺小卑劣和寡廉鲜耻获得了无情的胜利,像在《俊友》中那样。
思想是同一思想,但作者对所描写的现象的道德态度却已大大降低了,尤其是比起《一生》来。作者对善恶的内心评价开始混乱起来。尽管作者有要客观公正的理智的愿望,但显然骗子波尔赢得了作者的全部同情。因此,这个波尔的恋爱史、他之苦心孤诣地去诱惑别人,以及他在这方面取得的成功等都给人以一种虚假的印象。读者不明白作者的用心何在,是要表现仅仅因为情妇妊娠而腰围变粗就冷淡地躲避她、使她伤心的波尔这样一个男人的浅薄和卑劣,还是相反,要表现像波尔这样生活该有多么愉快和轻松呢?
在此后的几部长篇小说里,如《皮埃尔和若望》( Pierre et Jean )、《如死一般强》( Fort comme la mort )、《我们的心》( Note coeur ),作者对他的人物的道德态度更为混乱,而在最后一部作品里竟完完全全丧失了。冷漠、草率、臆造,而主要的还是如初期作品那样缺乏对生活的正确的道德的态度,在这些长篇小说中都留下了痕迹。自莫泊桑获得时髦作家荣誉之日起,这种情况便开始了。他遇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任何著名作家,尤其是像莫泊桑这样吸引人的作家都会遇到的可怕的诱惑。一方面是初期作品的成功,报纸的赞誉,社会的特别是女人的颂扬;另一方面是日益提高而仍旧赶不上日益增长的需求的稿酬标准;第三方面是编辑们的缠扰,他们抢先争聘,阿谀奉承,狂喜地接受一旦成名的作家的一切作品,并不问其价值如何。所有这些诱惑竟是这样地强烈,显然,使得作者有点飘飘然了。他屈服于这些诱惑,虽然在形式方面仍然继续润饰自己的小说,有时润饰得更好,虽然他甚至也还爱着他所描写的事物,但是,他之所以爱他所描写的事物,已经不是因为它是善良的和道德的,并且是人人所爱好的,而他之所以憎恨他所描写的事物,也不是因为它是丑恶的,并且是人人所憎恨的,而仅仅是因为偶然喜欢这不喜欢那罢了。
莫泊桑所有的长篇小说,从《俊友》开始,就已经有草率、主要是臆造的痕迹。从此之后,莫泊桑已经不像他在写最初两部作品时那样做了,即不以一定的道德要求作为他的小说的基础,并在这个基础上来描写人物的活动,而是像一切小说匠那样来写自己的小说,也就是说,捏造一些最有趣最能打动人心的或者最时髦的人物和活动,以此来构成小说,以他所能得到的和适合于小说结构的种种观察来渲染它,全然不关心所写事件与道德要求有何关系。《皮埃尔和若望》《如死一般强》《我们的心》就是这样的作品。
无论我们怎样习惯于在法国小说里读到一家三主,除丈夫而外,总有一个人所共知的情夫,然而我们还是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丈夫都是一些笨伯,cocus [11] 和ridicules [12] ,而所有的情夫归根到底又都结了婚,做了丈夫,不仅不是ridicules,不是cocus,而且俨然是堂堂大丈夫?更不可解的是,为什么所有的少妇全都放荡堕落,而所有的母亲又都是神圣贞洁的?
《皮埃尔和若望》《如死一般强》就是在这种极不自然极不真实的,主要是缺乏深刻的道德的情势的基础上写成的,因而处于这种情况中的人物的痛苦,就很少能感动我们。皮埃尔和若望的母亲能毕生欺骗自己的丈夫,所以当她势必要向儿子承认自己的过错时,她就不大能博得人们的同情,而当她为自己辩护,证明她不能不享用摆在她面前的幸福机会时,人们对她的同情就更微乎其微了。我们更不能同情《如死一般强》里的那位先生,他欺骗了他的朋友一辈子,引诱了他的妻子,现在又因为年老,不能再引诱情妇的女儿而深感悲哀。最后的一部小说《我们的心》除了各种色调的性爱描写以外,简直就没有一点本质性的任务了。这里写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餍足的放荡男人,他不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他一时和一个更放荡的,即使不因情欲之故而在思想上也已经堕落了的女人姘居,一时又和她分手,去和一个女仆姘居,一时又同前者姘居,而且似乎是和这两个女人同居。如果说在《皮埃尔和若望》与《如死一般强》里还有一些感人的场面,那么,这最后的一部小说就只能唤起人们的嫌恶。
在莫泊桑的第一部小说《一生》里,问题是这样提出的:一个善良、聪颖、温柔、向往着美的女子,不知为了什么成为牺牲品,起初是为了粗暴、渺小、愚蠢的野兽一般的丈夫,后来是为了同样恶劣的儿子,结果毫无价值地死了,对世界绝无贡献。这是为什么?作者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似乎未给予回答。但他的整部小说,他对这女子的全部同情以及对毁灭了她的势力的全部憎恨,已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了。如果有一个了解她的痛苦并将它说出来的人,那就足以补偿这痛苦了,正如约伯 [13] 在朋友们谈到没有谁会知道他的痛苦的时候,对他们说的那样。假如有人知道了,理解了这痛苦,这痛苦也就得到补偿了。作者在这里知道了、理解了,并且给人们指出了这个痛苦,这痛苦也就有了补偿,因为它一旦为人们所理解,无论是迟是早,它终于会被消灭的。
在第二部小说《俊友》里,提出的问题已经不是高尚的人为什么总要受苦,而是卑贱之徒为什么获得了财富和荣誉?什么是财富和荣誉呢?怎样获得它们呢?正是这个问题本身包含着答案,即否定群俗所推崇备至的那一切。这部小说的内容还是严肃的,但作者对所描写的对象的道德态度已经大大地削弱了。在第一部小说里,只有某些地方有描写情欲而损害作品的污点,这些污点在《俊友》里却扩大起来,有好几章写得只见污秽,仿佛作者喜欢它似的。
接着,在《温泉》里,问题是一个温顺的女人的痛苦和一个野蛮的色鬼的成功与欢乐是为了什么,是出于何因?但已经不是在提出问题,而似乎是在承认本该这样;道德要求已几乎感觉不到了,毫无必要地出现了绝非源于任何一点艺术要求的肮脏的情欲描写。在这部小说里,详细地描写了女主人公在浴盆里的姿态,就尤其显明地是由于作者对事物的不正确态度而破坏了艺术性的一个惊人的例子。在粉红色的躯体上跳动着小水珠,这种描写毫无必要,而且与小说的外在的或内在的意义都毫无联系。
“有什么意思呢?”读者问道。
“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作者答道,“我写它,只是因为我喜欢这样写。”
在以后的两部小说《皮埃尔和若望》和《如死一般强》里,已经看不见任何道德的要求了。这两部小说都只是描写荒淫、欺骗与谎言,就是这些东西把书中人物导向悲剧的处境。
最后的一部小说《我们的心》,书中人物的处境更是荒谬、粗野而无道德了。这些人物已经不再奋斗,他们一味寻求享乐——虚荣心的、情欲的、性的享乐,而作者却也好像是完全同情他们的这些追求。从这一部作品中可以作出的唯一结论是,生活中最大的幸福就是性生活,因此应该最痛快地享受这种幸福。
中篇小说《苡威荻》( Yvette )的这种对生活的非道德态度更是惊人。这部极端不道德的作品的内容是这样的:一个美丽的姑娘,心地纯洁,只是习染了母亲的堕落环境中的那种放荡形骸,就迷惑了一个浪子。他爱着她,但认为这个姑娘是有意地说她从母亲那个社会里学来的淫词荡语,只是鹦鹉学舌似的自己并不懂得。他认为她是堕落的,所以粗鲁地向她提出性要求。这个请求震惊了她,羞辱了她(她是爱他的),使她睁开眼来看清了自己的和母亲的地位,深深地痛苦着。这种深刻动人的情况写得多么杰出,是纯洁灵魂的美与堕落世界的冲突。小说本可以就此结束。但作者没有任何外在和内在的必要继续叙述,硬要这位先生深夜潜入少女房中糟蹋了她。显然,作者在小说的第一部分是站在少女这方面的,但到第二部分却转到浪子那面去了。一个印象破坏了另一个印象,整部小说也就分裂了,像没有揉好的面包一样地松散了。
莫泊桑在《俊友》以后的所有长篇小说里(我现在不谈作为他的主要功绩与光荣的短篇小说,这留待以后再说),显然是屈服于那不仅统治着他那个在巴黎的圈子,而且统治着各地的艺术家们的一种理论,认为对于艺术作品不仅不需要任何明确的善恶观念,相反地,艺术家应当完全无视任何道德问题,艺术家的某些功劳甚至就正是在这里。
根据这个理论,艺术家可以或者应当描写真实的,存在着的,或者美的,因而也是他所喜爱的,或者甚至描写那可能是有用的东西,如同材料之于“科学”。但对于道德与非道德,善与恶的关怀,却不是艺术家的事情。
我记得,有位著名的画家给我看他的一幅绘着礼拜行列的画 [14] 。一切都画得很杰出,但就是看不出艺术家对自己所画的事物的任何态度。
“怎么,你认为这些仪式好吗?需要还是不需要呢?”我问这位艺术家。
他有点宽容我这种天真,告诉我说他不知道,也不认为必需知道这个,他的事情只是描画生活。
“但你至少是喜欢它的吧?”
“我不能说。”
“那么,你讨厌这些仪式?”
“既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这位描画生活而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对生活现象不爱也不恨的当代的、有着高度文化修养的艺术家带着对我的愚钝表示同情的微笑回答说。可惜,莫泊桑也正是这样想的。
他在《皮埃尔和若望》一书的序言里说,人们对作家说:“安慰我,让我高兴,使我忧愁,感动我,令我幻想,令我笑,令我战栗,令我哭,令我思索吧。只有若干与众不同的人才向艺术家要求:请在那最适合你的气质的形式里,给我创造点美的东西吧。”
莫泊桑就是为满足这些与众不同的人物的要求,写了他的长篇小说,天真地认为,他那个圈子里的人认为是美的一切,也就是艺术应该为之服务的美。
在莫泊桑周旋于其间的那个圈子里,过去和现在都认为艺术应当为之服务的那种美主要是女人,袒胸露臂的年轻貌美的女人以及她们的性生活。不仅莫泊桑的“艺术”同行:画家、雕塑家、小说家、诗人,甚至哲学家——青年一代的导师也有着这种看法。著名的勒南 [15] 在他的《马可·奥勒留》( Marc Aurele )一书里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下面的话,指责基督教不懂得女性美:
“这里明显地看出基督教的缺点:基督教太偏重于道德。在它那里,美是完完全全被忽略了。但照一种完整的哲学来看,美远不是一种表面的优点,一种危险,一种不便,而是上帝的赐予,就如同德行一样。它与德行有同等的价值。美丽的女人表现出神的目的之一面,是上帝的意向之一,正如同天才的男人或有德性的女人一样。她知道这一点,因而以此自豪。她本能地感觉到她身上具有的无尽的宝藏,她清楚地知道,即使没有聪慧,没有天才,没有严肃的德行,她也是上帝的最重要的表现之一,因此,为什么要制止她尽情表现她得之于上帝的赐予,为什么要制止她把她幸而得到的瑰宝呈现于人前呢?
“女人装饰自己,就是履行一种义务,她是在完成艺术的、一种精致的艺术的事业,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一种最优美动人的艺术。我们切莫因三数微词引起 轻浮者 的微笑而陷于困惑。我们认为解决了装饰人体,也即是装饰完美本身这个最困难的任务的希腊艺术家是天才,可竟然把致力于参与神的绝美的创造、女性美的创造看作一件琐事!须知女人的修饰及其应有尽有的巧妙,就是一种伟大的艺术呵!
“能有此造诣的世纪和人民,堪称为伟大的世纪,伟大的人民。基督教就因为摈弃了这种探求,以致它所定立的社会理想,很晚,直到全世界愤怒的人们起来粉碎宗教狂热最初所加于教徒身上的狭窄桎梏的时候才能成为完美社会的典范,便是一个明证。”
(所以,按照这位年轻一代的导师的意见,只有现在巴黎的裁缝和理发师才改正了基督教所犯的错误,而恢复了美的真正的最高的意义。)
为了使人对美的含义不至于有所怀疑,这位最著名的作家、历史家兼学者就写了一部戏剧《楚尔的女修院长》( L'Abbesse de Jouarre )。在这部作品里表明,与女人性爱就是为美服务,就是崇高而美好的事业。该剧之绝无才能和极端粗鄙是惊人的,譬如达尔斯与女修院长的那段对话,从第一句起就可看出这位先生同那个仿佛是很圣洁、德高望重的修女所谈的是什么样的爱情,而她竟然绝不认为这是侮辱。这个剧表现了所谓德高望重的人们在面临死刑的时候,即使在死前几个钟头里,除了沉溺于兽欲而外,再也不能做一点更高尚的事情。
所以,在莫泊桑生长于其间,受教育于其间的那个阶层,对女性的美和爱情是描写得很认真的,且早已为聪明博学之士所认可、所解决了。无论在过去和现在这种描写都被认为是最高艺术——le grand art——的真正任务。
莫泊桑一旦成为时髦作家,他就向这种荒诞得骇人的理论屈服了。这个虚伪的理想便驱使莫泊桑在小说里犯了许许多多错误,使得他的作品越来越差,这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
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的要求的根本区别就在这里。长篇小说的任务,甚至外在的任务就是描写整个人类生活或许多人的生活,因此写长篇小说的人就应该对生活中的善恶有一个明确而固定的看法,而莫泊桑没有,相反,他所依据的理论却认为无须有明确而固定的看法。如果莫泊桑只是一个像某些情欲小说的无才作者那样的小说家,那么,他即使没有才华,也大可心安理得地把恶当作善来描写,在与作者持同样观点的人们看来,他的作品也不失为完整而有趣的作品。然而莫泊桑却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就是说,他能从本质上来观察事物,因而也就不自觉地揭示了真实,即在他满以为是善的东西之中不由自主地看出了恶的东西。因此,在他的全部作品里,除第一部作品而外,他的同情经常是摇摆不定的,一时把恶当作善,一时又承认恶是恶,善是善,一时又不停地从这边跳到那边。这就破坏了一切艺术印象的基础,它的charpente [16] 。对艺术不大有判断能力的人常常认为,一部艺术作品,要是在它里面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人物,要是一切都依照一条伏线来布局,或者所描写的只是一个人的生活,那么,这便是一部完整的艺术作品了。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这只是表面的观察而已,那种使一部作品凝结成一个整体,从而产生反映生活的幻象的凝聚物,并不是人物与环境的统一,而是作者对事物的独特的道德态度的统一。事实上,当我们读着或者默谛一个新作家的艺术作品时,在我们心中发生的基本问题经常是这样的:“唔,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你和那些我所知道的人有什么不同呢?关于应当怎样看待我们的生活的问题,你又能告诉我一些什么新的东西?”无论艺术家描写的是什么人,是圣人也好,强盗也好,皇帝也好,仆人也好,我们寻找的,我们看见的只是艺术家本人的灵魂。如果这是一个熟识的老作家,提出的问题就不是你是谁,而是“唔,你还能告诉我什么新的东西?现在你从怎样的新的方面来为我阐明生活呢?”所以,一个对世界没有明确的固定的新观点的作家,尤其是那种认为甚至不需要有这种观点的作家,是不能创造出艺术作品来的。他可能写得很多、很好,但不会是艺术作品。莫泊桑的长篇小说就是这样的情况。他的头两部作品,特别是第一部《一生》,生活态度是清楚的、确定的、新的,所以是一部艺术作品。他一旦屈从于那种时髦理论,断定作者对生活的这种态度完全是不需要的,只是为了faire quelque chose de beau [17] 而写作,那么他的小说也就不再是艺术作品了。在《一生》和《俊友》里,作者知道应当爱谁恨谁,而读者也同意他,相信他,相信他所描写的人物和事件。但是在《我们的心》和《苡威荻》里,作者不知道应当爱谁恨谁,因而读者也就不知道了。读者既然不知道,也就不相信所描写的事件,对它们就不感到兴趣了。所以,除了最初几部作品,严格地说,除了第一部而外,所有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作为小说来讲,都是写得不好的。如果莫泊桑只是给我们留下一些长篇小说,那他只能成为一个惊人的范例:一个光辉的天才是怎样被他所处的虚伪环境,被一些不爱艺术所以也不懂得艺术的人所杜撰的虚伪的艺术理论毁掉了的。幸而莫泊桑还写了许多短篇小说,在这些短篇小说里,他不曾受他所采纳的那个虚伪理论的支配,写的也不是所谓quelque chose de beau [18] ,而是感动或激发他的道德感的事物。根据这些短篇小说——不是全部,而是其中最优秀者——可以看到作者的道德感是如何成长起来的。
如果一个真正的天才在虚伪理论的影响下也不强制自己,那么他的惊人的特点就在于天才自会教育它的拥有者,引导他沿着道德发展的道路前进,使得他爱那值得爱的,恨那值得恨的。艺术家之所以是艺术家,只是因为他不是照他所希望看到的样子,而是照事物本来的样子来看事物。天才的拥有者——人可能会犯错误,但是天才,如果像莫泊桑在他的短篇小说中那样让其发展,能够揭发、暴露事物,而且使得人们爱那值得爱的,恨那值得恨的。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如果他在环境影响下开始描写那不应当描写的事物,就会发生与巴兰一样的情况,巴兰本想祝福,却诅咒了那应当诅咒的,他想要诅咒时,反而祝福了那应该祝福的。 [19] 他不由自主地做的并不是他愿意做的事,而是应该做的事。莫泊桑也正是这样。
恐怕难以找出一位作家,像莫泊桑那样诚心诚意地认为一切幸福、全部生活意义都在于女人,在于爱情,那样热情地从各个方面来描写女人和她的爱情。也恐怕未曾有过一位作家,像莫泊桑那样鲜明而准确地表现了他认为是最崇高,而且是提供生活最大幸福的这个现象的一切可怕方面。他越深入这个现象,就越有力地揭露它,剥去它的外壳,留下来的仅仅是骇人的后果及其更加骇人的本质。
请读读他的儿子——白痴,和女儿在一起的深夜[《隐士》( L'ermite )],水兵与妹妹[《港口》( Le port )] [20] ,《橄榄地》,《小洛克》( La petite Roque ),英国女人《哈勒特小姐》( Miss Harriet ),《巴兰先生》( Monsieur Parent ),《柜子》( L'armoire ,写一个在柜子里睡着了的女孩),《水上》 [21] ( Sur l'eau )中的婚礼,以及表现这一切的最后一篇《离婚案》( Un cas de divorce )。马克·阿夫列里推想一种假定能摧毁人们观念中的这种罪恶 [22] 的吸引力时所说的话,莫泊桑却以鲜明的、震撼心灵的艺术形象做到了。莫泊桑想歌颂爱情,但他对爱情越了解,就越是诅咒它。他诅咒爱情,因为爱情带来不幸与痛苦,因为种种失望,主要是因为存在真正爱情的赝品,因为爱情中含有欺骗,人越是相信这种欺骗,就越是感到痛苦。
这些卓越的短篇小说和他最优秀的作品《水上》的不可磨灭的特点,鲜明地显示了作者在其文学活动的过程中道德力量的成长。
作者的这种道德成长,不仅表现在他对性爱的揭露,不自主的、因而是更为有力的揭露上,还表现在他对生活提出了越来越高的道德要求上。
他不单是从性爱里看见人的动物性要求与理性要求之间的内在矛盾,他是在整个世界结构里看见了这个矛盾。
他看到这世界,即物质的世界,照它本来的样子不仅不是一个最好的世界,相反,可能是一个坏透了的世界。这个思想鲜明地反映在《奥尔拉》( Horla )里,这个世界是不能满足理智与爱情的要求的。他又看到人的灵魂中另有一个世界,或者至少是对那另一世界的要求。
使他苦恼的不只是物质世界的不合理及其丑恶,使他苦恼的是世界的可厌与分裂。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更能攫住人心的绝望的叫喊,一个迷路的人意识到自己的孤寂时发出的叫喊,就像在那篇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寂寞》( Solitude )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一样。
最使莫泊桑苦恼、他曾多次谈及的现象,是人的孤独,是精神上孤独的痛苦状况,是人与他人之间的隔膜的痛苦,正如他所说,肉体上的联系越紧密,这隔膜就越使人感到痛苦。
是什么苦恼着他呢?他希望什么呢?什么能摧毁这种隔膜?什么能结束这种孤独?爱,但不是女性的已经使他厌恶的爱,而是纯洁的、精神的、神圣的爱。莫泊桑在寻找它,他奔向它,痛苦地从他所感受的一切桎梏中冲出来而奔向它,奔向那显然早已为人人敞开的人生出路。
他还不能说出他所寻求的东西的称谓,也不愿只是在口头上把它说出来,免得冒渎他视为神圣的东西。但他那未名的憧憬在孤独面前表现为恐怖,这憧憬是如此真诚,比起许许多多只是口头上宣扬的爱的说教来,就更强烈地感染人、吸引人。
莫泊桑一生的悲剧就在于,他虽然处在骇人听闻的丑恶的道德堕落的圈子里,但他凭借的非凡天才的光芒,力图摆脱这个圈子里的人们的世界观,他已接近解放,已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但这场斗争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力量,他不能再作最后的一次努力,他还没有获得解放就灭亡了。
这种灭亡的悲剧还在于,当代的所谓有教养的人们大多还在继续演着这个悲剧。
一般地说,人们总不会生活着而不知道自己所过的生活的意义的。随时随处都会有先进的绝顶聪明的人物出现,人们称之为预言者。他们向人们解释他们的生活的意义,而普通人,中等资质的人,往往没有能力自己弄明白,就遵循着预言者向他们揭示的对生活的那种解释。
一千八百年以前,基督教已经把这个意义解释得简单、明白、愉快而又无可置疑,所有承认这个意义,并且一向遵循着从这意义产生的生活准则的人们,他们自己的生活就足以证明这点了。
但是又有一些人把这个意义妄加解释,以至成为一派胡说,于是人们便进退维谷,不知何去何从:究竟是承认像天主教、路德、教皇、无垢受胎教义等等所解释的那种基督教,还是依从勒南之流的教诲而生活,即无须信赖任何准则,无须任何人生观,而只须在情欲强时纵欲,情欲弱时则随习惯而生活。
普通人选择前者或后者,有时两者都依从,始则要放荡,后则要天主教。人们就这样世世代代生活着,以各种各样的理论、文章为掩护,不是为了认识真理,而是为了掩盖真理。一些普通人,尤其是愚笨的人,觉得很舒畅。
但是另一些像莫泊桑这样的人(这种人很少,不常有)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事物本来的样子,看出它们的意义,看见他人所不能见的生活矛盾,生动地想象出这些矛盾会不可避免地把人们引向什么,于是就先人一着去寻求解决矛盾的方法。他们到处去找寻解决矛盾的方法,却不在这些方法所在的地方,即在基督教义中去寻找,因为他们认为基督教已是残余的、不合时宜的丑恶可厌的荒诞之说。及至竭力寻找这些解决方法而徒劳无功之后,他们便相信矛盾是不能解决的,相信生活的特点就在于生活本身总是带来无法解决的矛盾。在得出这样结论之后,如果这些人是生性软弱,而不是精力充沛的,他们就和那无意义的生活妥协,甚至还以此自豪,认为自己的无知是美德,是文明。如果他们像莫泊桑这样是精力充沛、正直而有天才的人物,他们就不能忍受,并以不同的方式离开这种荒诞的生活。
就好像在沙漠中渴极的人到处去寻水,唯独不到那些站在水源上方、把水弄脏了的人们的附近去寻找,这些人只能给你泥浆而不是清水,但是,清水却就在泥浆背后不断地流着。莫泊桑就是处在这种境地。他不能相信,他显然从来没有想到,他所寻求的真理早已被发现了,而且离他这样近;他不能相信,人能够在他感到自己是生活在其中的矛盾之中生活。
依照那些培养了他,围绕着他,为他的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强壮的年轻生命的一切欲望所肯定的理论来说,生命在于享乐(其中主要是女人和她的爱情),在于纵情恣意地享乐,也在于描写这种爱情以及唤醒他人的爱情。这一切本来也无可厚非,但仔细观察这些享乐时,在其中就会现出与爱和美完全背道而驰的敌对现象:女人总是会由于某些原因变得丑陋、因妊娠而不美,因生育而不洁,然后有了孩子,不想要的孩子,还有欺骗、虐待、良心的谴责,末了不过是衰老与死亡。
那么,这种美确实是美吗?那么,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如果能使生命停顿就好了。但生命在继续。那么“生命在继续”又是什么意思呢?那就是说,头发脱落了,变白了,牙齿坏了,出现了皱纹和口臭。甚至在这一切了结之前,就已经令人害怕,令人嫌恶了:搽脂抹粉,流汗、恶臭、丑陋。我为之献身的东西在哪里呢?美在何处呢?而美就是一切呀!没有美就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生了。
不仅在生命所在之处没有生命,就连你自己也在开始离开生命,你衰弱了,愚钝了,瓦解了,别人就在你眼前夺去你全部人生幸福之所在的享乐。尽管如此,生命的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东西,一种与人们、与全世界的结合,开始露出微光,有了它一切欺骗就都成为不可能,什么都不能破坏这另一种东西,它是真实的,永远是美的。但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有的。这只是沙漠绿洲的幻影,我们知道这种绿洲并不存在,只有一片黄沙。
莫泊桑活到了生命的这样一个悲剧时刻,这时环绕着他的生命的虚伪同他开始意识到的真实发生了冲突,而同时精神上的新生也已经开始逼近。
在我们刊印的这个集子中,那些优秀的作品,特别是他的短篇小说正是这新生的痛苦的反映。
如果他注定不是在新生的痛苦中死去,而是诞生,那么,他大约会贡献出伟大的,富有教育意义的作品来的,但就是他在新生过程中给予我们的也已经很多了。为了他已经给予我们的一切,让我们感谢这位有魄力的正直的人吧!
(1894)
尹锡康 译
〔据《列夫·托尔斯泰文集》二十卷集,莫斯科版。〕
[1] 《戴家楼》,一八八一年巴黎出版的《莫泊桑短篇小说集》(收有短篇小说八篇)中的第一集。
[2] 莫泊桑读托尔斯泰的小说《伊万·伊利奇之死》法译本时说:“我看,我的全部活动毫无用处,我的十卷集没有任何价值了。”(《文学遗产》,第三十七至三十八卷,第447页,1939年莫斯科版)
[3] 亚·瓦·德鲁日宁(1824—1864),俄国批评家与文学家。
[4] 法语:一个可靠的人。
[5] 《土地》是左拉的长篇小说。
[6] 《小法岱特》《魔沼》是乔治·桑的小说。
[7] 《小法岱特》《魔沼》是乔治·桑的小说。
[8] 法语:大腿和胸部。
[9] 法语:乐于为此。
[10] 法语:恶棍。
[11] 法语:戴绿头巾的。
[12] 法语:受人嘲笑的。
[13] 约伯是《圣经·旧约》中的人物,见《约伯记》。
[14] 指列宾的《库尔斯克省的礼拜行列》。
[15] 约瑟夫·勒南(1823—1892),法国宗教史家、哲学家。
[16] 法语:框架。
[17] 法语:创造一点美的东西。
[18] 法语:一点美的东西。
[19] 见《圣经·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至二十四章。
[20] 《港口》,为托尔斯泰所意译,题名《法国女人》,发表于一八九一年。
[21] 一八九〇年托尔斯泰曾复述《水上》之片断,题名《昂贵》。一八九一年又将此片断中之一节(论战争)收入论文《天国就在你们心里》。
[22] 指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