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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性

十四岁的一年,琼华从初级中学毕业了。她永远不能忘记行毕业礼那一天;她永远不能忘记她代表毕业同学致答辞时那一片狂热的鼓掌声;并且她也永远不会忘记从此以后就有多少村的俏的青年男子想尽方法要接近她,几个胆大的竟直捷了当写了“请你看我够不够朋友”的信来。

对于这些纠缠,琼华是不知道畏惧,也不觉得厌恶,也无所谓高兴。她只觉得好玩。她的幼稚而天真的心坎中,饱贮着青春的朝露,使她的所见所闻都蒙上一层绯色。她不大相信——竟可以说是不大理会得,世上当真有凶险的人,当真有悲惨的事。自然她也感觉到那些追随在她左右前后的人们是抱有某种热望的,然而她深信他们没有恶意,正像她自己在花丛中追逐一只彩蝶,动机只是爱美而好玩罢了。和她友好的某女伴常常说男子们可恨,说他们像贪婪的苍蝇似的钉住一个女子是为了自私的龌龊的心肠,是把那女子当作玩物;琼华虽然口头上不反驳,心里却不以为然。她觉得这样的存想,是自己心中先有了渣滓。但她也不很满意那和她自己一样有若干男子围绕着的张小姐的态度。尤其使她不满的,是张小姐有一次批评那位憎恨男性的女伴,竟说她是因为没有男子爱,才发此貌似澈悟的议论。爱?怎样才算是爱呢?有男子爱,是值得骄傲的么?难道一个女子必须要个男子来爱么?是不是每一个女子注定了总有一个男子来爱?小了两岁的琼华,对于这些问题是向来不理会的;她只觉得有多少青年男子很小心殷勤很恭顺谦卑地追随她,并不是一件怎样不乐意的事。

如果男子们不是那样的小心恭顺,琼华或者会赞同她的女伴的意见,或者也许会同情于张小姐的态度;那时,她会更像一个现代人——现代的女性,而且分有了现代女性的苦闷和幽怨。但巧而又不巧的是琼华出身于本镇的望族;命注定了该受周围五十里内的青年男子的崇拜。父亲是“民元”的新党,现今退休在家,尚不失为在野的名流。虽然时移势迁,在野之类已经日渐失其重要,但在本地的小环境内还有相当的声望。父亲因为没有儿子,自小即把琼华男装;母亲因为渴望生一个男儿,直到如今也还讳说琼华是女性。琼华自己向来就不大理会是男是女;直到毕业礼那天的鼓掌声把她的少女的灵魂从中世纪式的梦幻里觉醒过来,她这才感到了几分自身的真实,然而新的体认和旧的梦幻随即又渗和了,成为现在的她。

父亲酒后喜欢发议论;那时候,就来了卢骚,福耳特,罗兰夫人,贞德,花木兰,还有秦良玉,——父亲时常口误,说成了左良玉,——这一串人名,便和夏天的急雨似的向琼华脸上直洒。父亲虽然把琼华男装,却又喜欢对她讲中外古今的女英雄;但琼华所醉心的,却是卢骚。“复归于自然”成为她的中心信仰。她觉得男子追随女性是“自然”,女子呢,亲热的而又坦白的和男子周旋,也是“自然”;两者都不足怪。

就是抱了这样的见解和态度,琼华很悠闲地度过了十四五的芳年,一切都是又光明又甜蜜。

围绕着琼华的一伙中,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少年;很温恂的人儿,但是很和别的少年合不来。琼华常常看见他涨红了脸,怒目疾顾,像是一匹被追窘了的野兽,正在那里伺隙反噬;而此时四周的五六张恶意的笑嘴里便用了更撩拨的调子齐声高喊着:

“遗产,遗产!哈,遗产兄,遗产先生!”

琼华也时常附和地笑着,虽然不很明白这个诨名的来历,并且她也从没叫过一次“遗产”。可是她又觉得为了一个诨名和人家呕气,“遗产先生”也未免太认真一点儿。有一天,少年们又演这恶把戏,不知是谁说了句很轻薄的话,“遗产先生”忿然跳起来,眼睛里闪着挑战的红光,拳儿捏得紧紧的。嘲笑着的嘴巴都闭紧了,也用了轻蔑和敌视的眼光回答。琼华不能再笑了;在众寡悬殊的形势下,她有些可怜这位被呼为“遗产”的少年了。她直觉到这并不见得十分讨厌的诨名后面,一定有些伤心史,够使一个骄傲自尊的青年心里作痛。

“你们看见过青蛙,小小的青蛙发脾气么?没有?那是值得看看的哪!哈,哈,哈!”

一个姓黄的声音从威胁的沉默中透出来,于是少年们又都哄然笑了。琼华看见那被侮辱者的脸色转成灰白,看见他的眼眶边有些红了,看见他的嘴角微微下垂,但突然又用了惊人的力量缩紧来,眼睛睁得更大些,全面部耀出自克的不屈的光彩来。一种强烈的同情心也在琼华心中发动,她温婉的然而严肃的说:

“不要再开玩笑了罢。倒好像大家故意和张先生为难似的。彦英先生,也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几句话使得张彦英的脸色平静下去了,但当他看见那些少年们的嘴角上仍然挂着冷冷的轻笑,而且没有一个人对他看一眼,说一句抱歉的话,他的血便又往上冒;他很恭敬的对琼华行一个鞠躬礼,凛凛然走了出去,再也不管身后的断断续续的冷笑。

琼华惘然看着这位受伤者的孤独的背影,很替他不平了;她霍地站起来追到张彦英身边,轻轻的说:

“至少我是并没存心嘲笑你,况且我也不知道他们嘲笑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张先生,难道你不能多坐一下子?”

“杨小姐,感谢你的好意;我不妨对你谈谈我自己的历史,但是我决意从今天起不愿再见他们那一伙人儿!现在,杨小姐,再会!”

又很恭敬的点一下头,这位傲气的然而伤心的青年便自坚决的走了。

第二天,琼华在家里接受了张彦英的访问。在十多分钟的谈话以后,琼华这才知道“遗产”的诨名无非因为张彦英是“遗腹子”。一些恶意的谣言家更说他是不知什么地方抱来的“弃儿”;这在素重“身家清白”的乡间便仿佛是犯了大罪,人人得而唾骂之。彦英忿慨地结束着说:

“在这里,姨太太,童养媳,都看做良风美俗;丈夫在外边宿娼,妻子在家里偷汉,生了的儿子,因为有名义上的父母,社会便不以为怪;然而我……”

琼华的忽然面赧,打断了彦英的话头;她,这位天真的小姐,一向在美幻的仙乡里做梦,何尝想到现实人生真有那样的丑恶。但也因为她是那样的天真,所以倒也并没嗔怒这位也还不过是泛泛之交的张彦英的太失检点的话语。

“然而你——怎样?”琼华垂下眼光,轻声的问。

“我,一个孤儿,即使是不知什么地方抱来的弃儿,也该和私生子有同样的权利罢?然而我,没有。我是到处受侮辱!”

这声音略带些咽,但随即转为高亢,接下去说:

“在小学校的时候,我是早已受过这样的待遇来了;那时我知道我的同学大都是些什么家庭里的人,我看轻他们。我用了比他们的更强烈些的轻蔑支撑着自己。现在是全镇的所谓有教育的优秀分子也来玩小学生的把戏了;我也将用十倍百倍千倍千万倍的对于他们的轻蔑来支撑我自己!他们最愿意见的,大概是我的沮丧而哭泣罢!可是我永远忍住了眼泪,我用忿恨报答!”

“希望他们只是一时的开玩笑。张先生,你看来不是么?”

“我也曾经这么希望着。但是那个何求已经公开的和我说过了。他说——杨小姐,请恕我的话语太率直——他说,老张,你要我们不叫你‘遗产’,就赶快离开我们这圈子,赶快离开了密司杨。”

琼华心里一跳。密司杨?不就是她自己么?这也关连着她么?她寻求意义似的看了张彦英一眼,可是那坦白的面孔告诉她不是撒谎。

“是的,何求是这么说着;黄胖子的话更难听了。我几乎打他一个耳光。他们那卑劣的心肠!威吓对于我是无用的。可是,杨小姐,今天我特来和你告别了。”

琼华不置可否的点一下头,没有说话。另一些事在她脑子里旋转。一个很模糊的观念在那里要求她认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那里要求她接受。她的少女的心灵第一次感得了所谓烦闷。也是第一次被揭开了来体察现实人生的丑恶。

“我立刻要离开这个地方;不是为了他们的造谣侮辱威胁,却是为了我自己的将来。”

“哦,所以你说是来告别么?”

“是,永久的告别!如果这还算是我的故乡,我将永别这故乡,我永远离开了这里可憎可恨可鄙的一切;我也将永远离开这里仅有的我永远的所敬和所爱!我将悄悄的离开,像一个亡命客。我只让两个人知道,杨小姐,你,和我的妈妈!”

突然彦英的声音又带些咽塞了。他想起母亲十多年来含辛茹苦的生活所指望者,就是他,然而现在她将不再看见她的儿子了;纵使是暂时的分离,对于早衰的母亲也该是难堪的罢。彦英本来还有许多话要对琼华说,但现在有这蓦地闯来的排解不开的悲哀压在心上,他不能再多说了。他看了琼华一眼,默然垂下头去,忍受那最难堪的悲哀的啃啮。

“你到什么地方去呢?难道就永久不回来了么?”

在片刻的沉默后,琼华找出了这一句话。

彦英摇了摇头;但随即站起来慨然说道:

“没有把自己造成为一个人,我是未必回来;但即使回来,那也差不多等于作客,那也该是风景不殊,人物已非罢;那时你们都该已换了新环境罢;我是决意和这个不容我的故乡永别了。但愿这不容我的故乡对于尊贵的人儿能够永远爱护着爱护着!”

行了个严肃的半鞠躬礼,张彦英昂然走了;到门首时,他回头看了送他出来的琼华一眼,轻声的说:

“密司杨,永别了;但愿我所逃避的故乡能够永远永远尊敬你爱护你!”

被呼为“遗产”的张彦英虽然已经走了,但“遗产”的声浪还时常在琼华耳边响。围绕着琼华的那一伙人还不肯放弃这他们视为笑谈的材料。

琼华却有些讨厌他们这种太无聊的玩笑。她对于这位被侮辱者,不但有同情,并且也很感激着;在他的告别的谈话中,她学到了人生学校中的一课新书了。虽然她的平静天真的处女心被这课新书所烦扰,然而她愿意,她已经承认学习这样的新书是必要。同时她也不免慨叹:人生原来竟是这样的丑恶么?围绕在她左右的人们竟是这样的鬼蜮可怕么?“复归于自然”只是一句空话么?古来的圣哲叫我们爱人类,但是张彦英却憎恨人类,为的他不能从社会得到公平,这样的见解是合理的么?她都得不到解答。她也曾经问过父亲,不料父亲却笑她傻气,说是像她那样小小的年纪不应该就有这种样的思想。

但无论如何,张彦英关于他自己身世的几句话早已是粘在琼华脑膜上不肯消灭了。她仿佛由这几句短短的话里窥见了社会的矛盾,而且这几句短短的话也启发了她的社会观察的途径。她渐渐感得了家乡的小环境里到处染着不合理和不可解。可是第一次把这骇人听闻的意见出之于口,也还是为了张彦英。

那一次因为少年们又提起“遗产”的话头,琼华便很替张彦英分辩了几句。她并没多说,只引用了那天彦英自己说的话语。可是已经把四五张嘴都撅了起来。他们都是本地的望族,都是特殊阶级,自然不能承认这个意见。然而也因为他们究竟都是“尊重”琼华的,不好发作,只有素来不得琼华喜欢的尖刻的黄胖子似笑非笑的说了这么一句:

“杨小姐,替一个男子辩护,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的!”

当时琼华并没理会这句话。十多天以后,她听见一些奇怪的流言了;来报告她的,正是那个何求。

“有一些人暗中捣鬼呢!密司杨,光景你自己是不会听到的。我已经把那个造谣的人狠狠地骂了一顿了。我警告他:不许再到你这里。”

何求很卖弄的说;他的圆脸儿上露出十二分讨好的意思。

“是什么谣言呢?我简直毫无头绪。”

琼华迟疑地追问。阴郁骤然掩上了她的心,她仿佛看见翕翕地闪动的鬼蜮的黑影,她不愿看,然而有一种不可说的力又在她心中鼓励她正视这黑影。

“谣言总是谣言,关于密司的谣言又总是那种关于密司的谣言。造谣的人自然是卑鄙的小人,可是密司杨,你以后顶好不要再提到‘遗产’,犯不着袒护这个没有根底的小子!”

“张彦英!和他什么相干?”

琼华切进来似的急问。

何求似乎一怔,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琼华足有半分钟,然后又似笑非笑的把一对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缝,这衬托在他的塌鼻梁旁边,构成了非常滑稽的形容。他慢吞吞的说:

“谣言就是说到你和‘遗产’呢!刚才我不是说过么?关于密司的谣言总是那种关于密司的谣言。密司杨,你大可不必追究;反正造谣的人已经不敢再放半个屁,我惩治的够他受!”

琼华很了然似的微微一笑,也不打算再多问再多说了;她略一颔首,便旋转脚跟要走,可是何求又近前一步很鬼祟的说:

“然而,密司杨,你不可不知道造谣的是谁,像这样不光明的人,是应该认清楚了时时刻刻提防的。你身边的人儿中很有些坏人。”

琼华站住了;第二次感到阴影的压迫。感情上她真是不愿再听,但理智强迫她去认识这些阴影。

“就是那个黄胖子!”何求加足一句。

琼华默然点头,谢何求的好意,但也不让他再说话,就匆匆的走了。虽然她平日对于这个何求颇为淡漠,此时却也感激他;不是感激他所自夸的惩治造谣者,而是感激他也教给她一课新书。

她心头沉重的走回家去,觉得一切事物上的绯色渐渐消褪,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换上了灰色了。她开始重新考虑那位憎恨男性的女伴的意见,以为也有片面的理由了;她又想到张小姐对付男子的态度,她又比较着追随在身后的三五个少年对于自己的态度,她努力想得一个结论,但终于她迷失在复杂矛盾中。

第二天她闷在家中,一个名叫李芳的少年也来访问了。这一位颀长机警的少年在随便谈了十多分钟以后,到底也转入了“谣言”问题上。他很恳切的说:

“造作那些不利于女士的流言的,黄胖子和何求都有份,不过黄胖子的话更难听。”

他也忠告琼华须得对于这些人留神;但他居然不说张彦英的坏话,他反而称赞他还有志气。

“你看他们造这些谣言是什么用意?”

琼华突然问。看定了李芳的乌溜溜的眼睛。

“啊,这个,这个,谁知道呢。我们不好说他们存什么恶意,可是,密司杨,你看,他们就是这样的无聊,不知轻重的人!”

琼华觉得这句话也还中听。她素来不喜欢专说别人坏话,把别人说成一钱不值的那样的人。而昨天烦扰她的问题至此也像得了个结论:人们即使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无邪气,却也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阴险鬼祟。

于是绯色的彩霞又在她眼前飘浮。

送走了李芳以后,琼华的心上忽又阴暗起来。何求也造谣!然而他居然先来报告呢!这岂是仅仅的无聊,不知重轻?如果把何求已经先来献过殷勤这件事,也对李芳说了,不知他还有什么批评!人们到底还是那样的阴险鬼祟?她的天真的心灵上并没怀疑到李芳,然而她不能不感到自己四面都是阴森森的恶鬼。

她瞑想别人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为什么总没听得别人说起过也有那样幽暗的包围?她记起了有一次和张小姐谈到报纸上几个女子的凶悍无行,张小姐便说是男子教坏了女子,原来女子是天真纯洁的;也许当真这话有几分合理罢?难道自己也终于不免被教坏?想到这里,琼华很担心自己,仿佛眼前就有一个大黑坑张开了吞噬的大嘴在等候她跌下去。她忍不住要哭了。

然后她又想起了父亲有一次对她讲起历史上的英雄,曾经很慨叹的说:历史上很少全始全终的英雄,就为的往往半途害于妇人女子之手。

为什么女子的张小姐和男子的父亲会有如此不同的议论?究竟是谁教坏了谁?琼华直觉到还是张小姐的意见对些。她忽然又想到张小姐有一次说她“太少阅历”;什么是“阅历”?许就是她自己近来所谓“学了一课新书”。她觉得应该去找张小姐谈一回了。

在镇外的古微园内,琼华遇到了张小姐。因为还是初秋,这个半公园式的园子里很有些人。张小姐和一个男同伴在豆棚下喝茶;她看见了琼华,就很神秘的一笑,迎上来拉她到较静的角落里问道:

“只你一个人来?”

琼华微笑点着头,同时感到这句话来势突兀。

“有几句正经话告诉你。近来外边说得你很不好听呢!我知道全是谣言,但是你当真替身家不清白的张彦英辩护过么?”

琼华透了一口气,颇有些后悔这一来了,但也不能不答:

“我只说他即使是不知什么地方抱来的孩子,也不应当侮辱他。”

“但是,我的好小姐,人家就造了谣呢!”

“我也知道一些。有人告诉我是黄胖子。”

张小姐摆出很可怜琼华的样子瞟了一眼,但看见琼华只微微一笑,没有作声,就赶快接着说:

“岂止他一个人呢!所有你的男朋友都有份。虽然不好说他们是共同造谣,至少是附和者;我亲耳听得的。”

“李芳也在内?”

琼华直捷的迫切的追问了。

“他也是个附和的人。所以,小妹妹,我常说你得十分留神。你不要太高兴有那些少年们追随你;他们当面恭维你,可是转过背去又在说你的坏话呢!或者他们还要在你面前互相攻讦,讨你的欢喜。可是这个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琼华忽然纵声笑起来。她感得有一种异样的荒凉的悲哀兜上她心头,如果此时她是在母亲膝前,她一定要放声哭了;但站在这位颇有幸灾乐祸意味的俏媚的张女士前,她只能借狂笑来发泄胸中的悒垒。她本就预备着有许多话要对张小姐说,但现在什么都不愿意说了,现在她只想逃回家去。她骤然感得人类是比想像中的阴险还要阴险些。她分明看见在她身旁憧憧往来的都是些魔鬼,都是在你跟前献媚而转过背去笑你,说不定眼前的张小姐也在内。

“张姊姊,谢谢你的美意。可是你有朋友在那边,请自便罢,我们再会。”

笑定了后,琼华很有礼貌的说,就飘然自去。

她坐在一棵僻静的槐树下沉思。她并不忿忿于别人的欺骗她,是一些更大的问题在她脑海中萦回。对于人类的憎或爱的问题又浮上来了。她先想到人类是应该憎恨的,她决意从此不理那些少年,不理一切人,学张彦英的逃避。但是转念后,又觉得除非逃避到棺材里去,不然,人们还是要来找着你,使你受气。而逃避到棺材里也是她所不愿意,并非为的死是恐怖,却为的死是丑恶。那么,试来热爱人类如何?她又觉得像猪猡一般喜欢在泥淖里打滚,喜欢受了鞭笞然后动的人类,是不配受热爱的。她试想从父亲说过的古圣先哲的理论中找一个解答,她又试想从自己特喜的卢骚的学说里找一个解答,但是都没有。对于这些学说,她本来仅是耳食,零零碎碎的,一知半解的;在当时随便听听,似乎颇有会心,可是现在细按起来,只觉得空,空,空;她发狠地想道:这些也都是骗人的!

她的头脑发胀了,她终于打算抛弃了这无结果的思索,逃回家去;忽然一条槐蚕冷冰冰的落在她颈际,使她全身一震。像是思想上开了一条缝,她猛记起动物学上所说的虫豸顺应环境的天生的本能来了;一个新感念闪电似的在她脑膜上掠过:

“不憎也不爱,只是本能的生活着罢!即使围绕在我四周的都是魔鬼——也好,我要从这些魔鬼那里学习人生学校中的基本功课。”

除了父亲和母亲,琼华将一切人都看作“魔鬼”;她坦然在他们中间周旋,努力学习“魔鬼”的功课。她学习他们的思想方式,他们的言语举止,他们的小巧小智,他们的待人接物的勾心斗角。最初她也感得几分不自在,但十六岁的她是容易改变过来的,所以不久就成了“青出于蓝”。她自己锻炼成怎样在衷心想笑的时候偏偏不笑,而在悲凉凄怆的时候反而狂笑;她学会了怎样在可憎的人前晏然谈笑;她又知道怎样在人们的眉眼中猜测他们的内心的动机,怎样在人们的言语中寻求反面的意义。每天她藏过了她的“真我”,用她的私心鄙夷的“假我”对付人,然而这“假我”却帮助她在社会上高高的升上去,她成了交际的明星,成了一乡的女王!

但在静夜独坐的时候,琼华却只有冷笑。这是藐视的冷笑,也是得意的冷笑,是胜利者的冷笑,也是失败者的冷笑。她想起从前她以纯挚光明待人,然而所得的回答是欺骗,现在她以诈巧阴狠待人,可是人们的回答却是加倍的虔敬和崇拜。这不是正当的生活罢?然而这就是人人所愿意所赞美所奉行的生活;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人类就是这么一种贱货呵!你无须给他美的和香的,你只须给他丑的和臭的!”

在痛快而又悲凉的情绪中,琼华嘴角上堆着的冷笑似乎常常是这么说。

有时她也反省:或许自己太走远了一步?或许时间久了成为性习,无意中形成了自己的精神的堕落?然而她立刻很坚决的自己否认了!她有充分的理由拥护自己的行为,她又找不出自己的行为的动机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叭儿狗喜欢矢橛,就给它矢橛罢!

但假使琼华也曾有一分钟想到这样不憎不爱的冷酷的生活对于自己究竟有什么意思,那她或者要发生一些新的烦扰;但是对于十六岁的意气忿激的少女,我们还不能希望这个。

父亲偶而也忧虑着琼华的性格的转变。他不怕他的女儿“变坏”,他全权的自信着“他的”女儿是不会变坏的;他只忧愁着琼华的“太早熟”。他自己在十六七时是浑浑噩噩的,所以觉得十六岁的女孩子便那么练达人情世故不是“寿相”。父亲想到这里,往往要抱怨他的夫人为什么舍不得琼华出外读书,以至初中毕业后便登上了本地的交际社会。虽是这么说,老头儿看见琼华成为一个超群拔萃的女王,也未始不感着十分愉快。

琼华是一天一天的往上升。昔时追随她的少年们现在是低低地伏在她脚边了。他们现在十二分虔诚地崇拜她敬畏她,以前黄胖子敢因琼华不大理睬他而怨恨,而甚至于敢借张彦英的事在背后造谣,但现在则黄胖子万万不敢了。他觉得琼华的锐利的眼光能够烛照到他的心,使他不敢起丝毫欺罔的念头,却又觉得这同时又很妩媚的眼光能够熨平他的半分之半的怨意,使他绝对地屈伏绝对地崇拜。琼华已经不再是天真少女的琼华,而是一颦一笑中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一乡的女王!对于天真少女的琼华,少年们敢存“获得”之想——这是个人本位主义的获得;但对于女王的琼华,少年们只能完全伏在地上静候她的“垂青”了。以前少年们在背后私谈,还敢对于她有些不敬的游词,但现在则“琼华”成为神圣的化身,谁敢有半分不敬的意思表露出来,谁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只有颀长的李芳尚敢一望琼华的项背。这在从前或者要引起多人的嫉妒,因而会造出一些谣诼,但现在则够不上一望项背的少年们只能自叹命运不佳,只能更虔诚地默祷佳运也来到自己头上,即使只是琼华的偶一顾盼也好。

张小姐身后追随的,本来只有第二流以下的少年,现在连这第二流以下的群众也离开了她,把张小姐撇成很孤独了。她只能曲意交好琼华,希望捞回这么一两个,妒恨的意思也是不敢存想。

虽则周围的人们是那样的改变了面目,而在琼华的眼中心中,他们仍是一些魔鬼;不过从前是张牙舞爪攫噬的凶恶的魔鬼,而现在是阴柔乞怜,伺隙诱人的可怜相的魔鬼罢了。她并不希罕这些“魔鬼”的崇拜,但也不拒绝。她也知道那些“魔鬼”少年们对于她的崇拜是为了某种目的,可是她并不惊异,也没喜悦,她还是只有冷笑。

她的十七岁的初度,恰在三月艳阳天。不知道是什么人造意,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附议,那一天的古微园中忽然齐集了本地的“裙屐少年”,——也还有些豪兴犹在的老辈,为这一乡的女王上寿。父亲和母亲也被他们的卑辞隆礼请了来,被包围在众口的谄谀中。琼华自己呢,自然更是注意的焦点。在桃李的交荫下,有二三老的少的在那里切切私议;议的是什么呢?是对于琼华的颂赞!在圆卵石径畔的小篱侧,在半泓清水的金鱼池边,有人在那里遥望,也为的琼华正从那边姗姗而来。

“三月十七!这个可纪念的日子将永久成为本地历史上的佳节!”

李芳捉空儿对琼华轻轻地这么说。

琼华的回答只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她的冷酷的少女心中却像水面微沤似的漾起一个新感触:一生能有几个三月十七!

“我希望明年,后年,大后年,或者是大大后年,将有另是一番风光的三月十七的佳节!”

李芳又轻轻的逗着说;他的机警的黑眼波在酡红的琼华的颊上掠过,是十七岁的少女见了都会迷乱。然而琼华不动心。她用了庄严的然而婉曼的口吻针对着李芳的语意回答:

“也许还有几个三月十七留给我,但都是今天那样的一个;我不要别有一番风光的一个!”

于是她很有礼意的对李芳一颔首,便转过去和另一个少年周旋。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时,母亲对琼华说:

“琼儿,你这么一点小小的年纪,轰动了那许多人来和你做寿,恐怕会折了你的福。”

“是他们自己要来;而且先前并没人说起呢。妈,你想,阎罗王自然也明白,未必会就折了我的福。”

琼华倚在母亲肩头艳笑地回答。

“你已经是十七岁了,我们还只有你一个。医生说你的爸爸是酒养着命,可是究竟也伤了身体。琼儿,但愿明年此时我们家里多一个人——你有一个心投意合的官人。”

琼华低了头不响。她并不是害羞,她是又感到了空虚的悲哀。她把脸儿贴在母亲的颈间,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她心里说:“妈,你宝贝的女儿恐怕要使你失望呢。”她很想把自己的衷曲对母亲诉说,很想这么问:“妈,当你还是少女的时代,是不是也有那么多的魔鬼的?老了的妈大概不知道世界已经变得很坏!”

但终于只抬起头来对母亲微微一笑,一个字也没有说。她决意深藏她的寂寞的悲哀,即使在最亲爱的母亲跟前,现在她还是不愿意说。

然而有一个异样的东西现在一天一天的在琼华心中觉醒起来,给她多少的扰乱。

春去了,夏来到人间,原野染遍了绿色;往时琼华最喜欢这一望无际的碧绿的海,但现在却感得了凄惨。她恨蝉噪聒耳,她又嫌莲花红的太可怜。她渴望黄花的秋季。她梦想飒爽的秋气将给她精神上的晶明安谧。可是秋天当真到了时,她又觉得太萧瑟。秋的那种肃杀的气氛,原和她的无憎亦无爱的情调有些相合,但现在她则以为太冷酷了。她暗地惊讶自己的变态,她要搜求这变态的所以然;夏和秋还是去年的夏和秋,本地的小环境还是去年的小环境,一切自然的和社会的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是她自己的心情。她渐渐的体察出来,是有一股不可抗的力在她心中作怪,但究竟是什么力,是什么性质的力,她还是不明白。

她的周围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些改变;几个常日追随她的人儿忽然褪色似的不见了。这本不是怎样值得奇怪的事,她本来不希罕;可是也不能说竟没有像骤然短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异感。而况她的自尊心也不免受了些损伤。她本来鄙夷这些人,这些魔鬼,但是受他们的崇拜既成了习惯,便觉得他们的忽然逃亡,是一种不敬的举动了。琼华也知道如此耿耿是没有理由并且不值得,但在感情上终有些放不开。她疑惑自己是变得俚俗了,但又自己分辩着: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渐渐的她又辨认出来,这还是那股不可抗的力的作怪。

只有李芳还照旧很殷勤的追随在她左右,琼华也照旧看待他是一个伶俐温和的魔鬼。但是这魔鬼有一天却说出几句震撼着琼华的心灵的话来了。大概是在琼华家的会客室内,正谈着一些相识者的近况的时候,这位李芳突然转换了词锋问道:

“密司杨,你看,不是何求他们近来少见了么?”

琼华看着窗外的零落的黄花,默然点头。

“何求他们真是何求呵!”

李芳歌吟似的接着说。

回过脸来的琼华看了李芳一眼,似乎是等待他的下文。

“曾经听得张小姐批评过一些接近她的男子来。说他们刚和她认识了做朋友,便打算着进一步的要求;至多忍耐着守到三个月,便又望望然去之了——”

琼华很有兴味似的听着,突然微微一笑,紧接上来说:

“这就是说明了你不是那样的人?”

李芳心里一跳。纵使他是十分机警,此时也不能立刻辨出琼华的用意究竟怎样。他很快的对琼华看了一眼——几乎可以说就是瞟了一眼,等待琼华的下文。

你没有下文,只有沉默。

“密司杨,有些人喜欢说明自己,我却愿意自己让别人来说明。有些人心里所要的是甲,然而所说所行的却偏偏是乙;也许是故意,但因此又会感到环境的拂逆。极聪明的人往往会做出这些极矛盾的事来。张小姐有许多地方不足取,可是她知道自己心里的要求是什么,毫无掩饰的去寻觅,所以她没有多大的精神上的苦闷。自然她是浅了一些,可是太深湛的人便会有自己也不很明白的难以排解的忧愁。”

李芳像指定着什么,然而又很闪烁的说。

“哦,所以我是那么无忧无虑的;是不是做浅人反倒容易过活些?”

琼华也闪烁地回答;同时又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微笑。她的心里却忍不住不这么想:呵,这个机警的魔鬼窥见我的心曲了。

“密司杨,你自己知道你这句话的正确意义。并且你自然也知道别人的意见刚刚和你这句话表面的意义相反呢。”

琼华长笑了一声,把话岔开去,再没有机会给李芳拾取那掉落的问题来饶舌了。

晚上是很好的月色。琼华独坐在窗前,白天李芳的话,又在她心里盘旋。她惘然毫无系统的想:自己近来的变态,大概有多少人已经觉得了罢?内心的要求?什么是自己的内心的要求啊!对于人类早已无憎亦无爱,还有什么要求?然而近来心灵上的扰乱?难道这不可抗的动乱着的力,就是潜伏的内心的要求?琼华不得不承认“是”,可是仍然不明白这要求是什么?

月光泻在她身上,便仿佛浸浴在冷泉里一般,使她起了清凉之感。不仅是清凉,还带着些凄怆的味儿来。她望着那一轮满月,思想更飞得远远的。月亮里果真有嫦娥么?科学家说是已死的星球呢!自然是科学家的话合理些,但月亮有那样感人的魔力,或者应该说它有一个仙人的嫦娥更恰当些罢?但嫦娥也太孤独了,高高在上的,只有小小的白兔作伴侣。于是琼华想起了《月明之夜》的歌词。她记得曾经有人说这一篇歌词的意境是从李义山的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脱胎而来。该是不错的罢?即使是高高在上做了神仙,也不能不感到寂寞的悲哀,也不能不想着爱的抚摩罢?爱!这神秘的东西!没有爱的生活,即使是神仙,也不能不感到缺憾!爱,爱,爱啊!但是何处有爱呢?何处是爱呢?

琼华忽然不自觉的掉下两点眼泪来。风是这样的软软,月色是这样的皎洁,夜是这样的静默,然而她,她,她是这样的孤独忧悒!在她的轻轻地颤动的胸脯下,有一颗温暖的心,在这温暖的心里有甘泉似的连珠似的话语要倾泻出来;诉给月亮听罢,月亮是太高了,听不见;诉给风听罢,风儿飕飕地去了;诉给夜听罢,夜板起了沉默的死脸不理睬!只要有一头猫,一头狗,——便是一个虫也好哪,她将拥抱着,诉说她的荒凉之感,然而什么都没有,她只能空虚地拥抱了自己的紧满莹白的胸怀!她看着自己的处女的胸脯,处女的腰肢,突然颞颥部的血管轰轰地跳起来,脸上觉得了烘热。蓦地一句久已遗忘的话从记忆的灰尘中跳出来:一生能有几个三月十七!哦,一生只有一个十七的芳年!

她的神经像通了电流似的敏活起来,但是闪闪地纷乱地没有中心点。她想到了儿时的琐事,想到了学校的毕业礼,想到了此后的一切一切,然后又回转去想到了六七岁时所受的母亲的爱。她猛然发见了一个新秘密:她比较着儿时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没有什么分别,但她自己是不同了。她不能仅仅以母亲的爱自足,她还需要一些别的爱。一句母亲的话倏又闯到她眼前:母亲期望她及早有一个心投意合的他!呵,他,他,他是何等样的人呢?在辽远的他方?抑在左右前后的身旁?这个他就能安慰寂寞苦闷么?这个他正在施施然来么?如果他此时像梦幻似的突然出现,她一定得倒在他怀里么?但愿他正在此时出现呀!

琼华睁大了眼,痴望远处的树影。她想:这不就是他么?这总该是他罢!为什么迟疑地不上前来?她惘然机械地想着,看着,突然那树影幻化为颀长的人形,像投射出的一颗石子似的直奔过来。呵,原来是他,李芳,“这个机警的魔鬼!”琼华的下意识拨动了这一句话来,可是意识地她却对投奔过来的幻影说:“你就是安慰我的凄凉的他么?即使是你啊,我也将接受!”她张开了两臂要去拥抱这幻影,然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孤独幽怨的她自己。

琼华颓然伏在窗棂上,忍受那初觉醒的恋爱的磨折。

终于她又较为清醒地反省着:生活没有爱是难堪的罢?但爱的不可分离的伙伴却又是憎呢!为了爱,便是憎亦较为可耐么?人们毕竟不是那样的不能爱而且亦不屑憎么?人们未必竟是魔鬼罢?当真自己是学得太坏,变成了太冷酷么?如果自己不是那样的冷酷,或者人们亦不会像自己所见的那样坏罢?从前学习着如何不憎不爱,结果岂不是止成了憎?现在便该学习着如何去爱么?该去试试爱李芳么?如果他不是怎样的不值得爱!

琼华偷偷地轻轻地在自己手背上印了一个吻,似乎这就是部分的李芳。

但在白昼时,刚毅和冷酷又支配了琼华。她仍是那种俨然的态度,机巧的令人不可捉摸的颦笑,在人们跟前周旋。她第一眼看见李芳时,也觉得心里一动,但“习惯的力”随即将她挺直,她还是以前的她,给李芳以落落难合。虽然在静夜的深闺,她又自悔白昼的言行,她又幽怨地渴望爱的抚慰,可是第二天又在人前时,她仍旧让刚毅和冷酷支使她,毫无挣扎。

“究竟何者是我的真我呢:是晚上的脆弱的渴求爱的安慰的我,抑是白昼的冷酷狷傲的独往独来的我?”

琼华在独自的时候,常常这么问;可是她看来她终于是无法解决这本身的矛盾了。

在这矛盾苦闷的心情下,琼华像做梦似的又度过了半个月。“双十”那一天,父亲喝多了酒,独睡在书房里,不知怎的,忽然火烧起来。待到琼华他们发觉了时,书房的门窗边都已经冒出黑烟。母亲发痫似的喊着,几次要冲进书房去,都被家下的女仆下死劲拖了回来。琼华用长凳撞开了书房门,从浓烟中钻到父亲榻边,却见父亲的下半身还搁在榻沿,头倒植在地上,面目已经焦黑。琼华惊号了一声,扑在父亲尸身上,便失了知觉。

琼华被救醒来时,看见母亲躺在地上狂呓,看见乱哄哄的不知有多少人在前前后后的跑着嚷着。红光是看不见了,焦臭的气味充满了全空间。虽只烧去了书房,然而父亲已经死了。

父亲的丧事刚完,母亲便病倒在床上。在几天之内,母亲是老了十年。琼华也突然消瘦,脸上的处女红早已消失了。反是她的左上颊受了一点小灼伤,现在有指头般大的一个红疤。并且这太强烈的悲伤的袭击又将她变成了麻木。她每天坐在母亲的病榻旁常是呆呆地瞪视;她不但忘记了笑,并且也忘记了哭。

母亲的病只是不轻不重的缠绵着;她不能一刻离开琼华。然在第一次的冰雪到来时,母亲的病突然转重。经济的压迫也渐渐感得了。亲戚故旧,早已疏远;便是那追随琼华最勤的李芳也有许久时候不见了。琼华的骤然丧失了爱娇,使得这个“有耐心”的少年也终于绝望。

谁曾从丰裕跌落到贫乏,从高贵跌落到式微,那他对于世态炎凉的感觉,大概要加倍的深切罢?琼华想起半年前尚被尊为一乡的“女王”,现在则连普通的女子都不如,到处受人冷淡,受人奚落,似乎正因为从前他们的崇拜太过当,所以现在要来加倍的取偿:想到了这一切,琼华便连忧虑母亲病况的心情也减少,只忿忿的要报复。兀坐在母亲的病榻旁,听着母亲的断断续续的呓语,琼华常常瞑想将来如何报复那些无耻不义的人们;她时常想的很远,很兴奋,便恍惚已经回到昔日的尊荣,恍惚她正在大声痛骂那些战栗地俯伏在她脚边的人们。可是现实的镜子突然一动,琼华照见自己已是那样的憔悴可怕,已经失却了颠倒男子的魔力,便又浑身冰冷,低叹了一声,忍不住簌簌地落泪了。

她也时常放开一步想:从前将他们当作魔鬼,现在才知道他们还不配,他们只是些蛆虫;和蛆虫们呕气,真是何苦来呢!于是她悟彻了一切似的心地开朗起来,她想到母亲的病不久总可全愈,想到自己如何在社会上安身立命,想到如何到一个更大更开明的环境里追求高远雄伟的憧憬,“高飞远走去罢,剩这些蛆虫们在粪窖里攘争!”可是她的狷傲的本性也在此时反攻,她觉得就如此轻轻放过,太便宜了那些蛆虫;她宁愿再辱没自己一次,再做一次“粪窖”中的“女王”,给蛆虫们一个严厉的教训,然后丢手。

但无论如何,总须先得母亲病愈。一切希望,一切计划,都得等母亲病愈了,然后有实现的可能。琼华每天去找医生,照例是下列的一串质问:怎么昨天的药吃了也不见效?怎么还是昏迷不醒?怎么只是出冷汗?怎么只是嚷着要搬家?怎么……怎么……怎么?

医生的回答却只是同样的一句:

“杨小姐,尊堂的病,十天八天是不会好的;今天下午我再到府上来诊视,换一种药试试罢。”

在母亲生病期内,琼华家中的来客就只有这位医生。待到过了旧新年,便连这位医生的脚迹也不常见了。长日的医药费的负担,早已感得太重,但也还勉强支持,可是旧年关的债务的拶逼使得琼华不得不克减到这方面了。陈债和新欠,容易地将这一乡的望族推倒。家中的老女仆曾经对琼华这么说:

“许多陈债都不是我们自己的,都是老爷替人家担保受累下来的;老爷在的时候,从没见他们来要过,怎么现在一齐都来追讨了!琼小姐,不要理他们!就是那些新欠也可以说几句好看话,拖延过年关的。”

但是琼华太高傲了,不能接受这个实际主义的忠告。她变卖了产业,应付这些债务;当她将钱票掷在那些满堆着笑容的白痴样的脸前的时候,她便觉得这是对于无耻的蛆虫们施行了千分之几的报复!

“我并没像你们所猜想的那样可怜,颓唐,没落;我永远是高傲的,我永远鄙夷你们!”

缀在琼华嘴角的冷笑似乎这么说;这时为了太兴奋,她的瘦削的脸上突然升起了两片红晕,她的眼睛闪闪地放光,她还是不平凡,还能颠倒众生,还有复仇的资格。

医生不常来,母亲的病反倒渐渐有起色了。琼华的眼前又架起粉红色的希望。春的气息吹入琼华的心坎,她的脸上又回复了迷人的朝霞;她的曾被火伤的左鬓,现在又是乌黑黑地,而在黑发与粉颊间的一粒红疤更增加了几分撩人的妩媚。虽然瘦削了些,可是别有一种清奇的美,敻然不同凡俗。

三月十七又曳近来了。母亲已能起床。琼华为的要表示她并未没落,也为的要实现她计划中的报复,便又常常出外。她的再现于社会,就如一个彗星,引起了大众的新的注目。人们像忘记了过去的种种似的渐渐地又围绕在她四周了。可是已经没有尊敬崇拜的意味,只是好奇,只是侮狎。

在琼华呢,也感得了一些异样;旧日的裙屐少年大多数不见了,一半是离开了本地,一半是已有所属,躲在新房里了。现在围绕她的,只是旧日的第二流以下的人物;这“降格”的感念,也很烦恼了琼华,而况复仇的意志又在心中沸腾着,所以她比从前更加高傲,几乎有些近于暴躁了。

一些大不敬的话语也常在人们嘴边响:

“看哪,她还是那么骄傲,咄!”

“这叫做:人苦不自知!她的名流父亲是烧死了,她的家产也完了,她只是个任人播弄的孤女罢了;大家还给她一点面子,她反倒更加狂妄!”

“其实那怪瘦的猴子脸也引不起人们发狂了,真是可笑!”

“她也和她的父亲一样,只靠从前的虚名过日子了;哈,哈!”

“…………”

这些私议,琼华也微有所闻;即使听不到,她也能够在他们的眼光中看出来。她倒并不激怒。她早已看透了他们,她只想得一个机会狠狠的报复一下,便踢开他们。她预计要在三月十七日举行报复。

终于三月十七姗姗地来了。可是没有古微园中的不期而会。琼华在古微园中徜徉,虽然也遇见了几个人,但都只佯笑着向她点头,敷衍了几句,便懒懒的走开。去年的事,好像他们都已忘却。琼华突然认识她是完全失败了。过去的豪华不会再来,因为今年是今年,不是去年了!

从古微园中回来,琼华便病了。这是长期的悲伤辛苦忿怒的总爆发。病中高热时的谵语只是一句话:“我们搬了家呀,离开这粪窖!”

母亲把仅存的几个现钱都用作琼华的医药费。高热期虽然度过,病褥的缠绵又开始了;医生说,这是“女儿痨”!

母亲听着变了脸色,嘴唇也发抖。琼华却凄惨地一笑。她现在是当真厌倦了这罪恶的世界,她祈望早些死;她劝母亲不必为她的病多花钱,她是无望了。她也常想到自己死后的母亲将更孤独,为了可怜的母亲,她应该求活;可是她想不出一条路给自己勇敢地活着。她没有勇气再在这罪恶的世间孤身奋斗了。

于是久已退隐的恋爱的觉醒又在她的创痛的心中漾动了。如果有一个他呀!只要还有一个他,便一切都不同了罢?然而上帝吝惜这个他!

夏来了又去,新秋的爽气似乎把琼华刺激起几分精神来。她时常倚了枕头望着窗外的秋色,时常起了无数的瞑想。她更多的想着过去。最辽远的过去,也被她挖了出来。一幕久已遗忘的故事蓦地再现出来。张彦英的勇毅果决的面孔像魔术里的月亮似的放大起来,塞满了她的房间。呵,这个逃避故乡的少年,近来可安好?他的最后的一句话,此时突然跳出在琼华的心上:“密司杨,永别了;但愿不容我的故乡,但愿我所逃避的故乡,能够永远永远地尊敬你爱护你!”真料不到这一句诚挚的祝福到现在却成了凄惨的反讽呀!琼华听得耳管里轰轰然响起来,她又看见天花板在她头顶旋转;然后她又看见张彦英的面相从窗外飞来,从天花板上飞来,从桌上,从她的药碗里飞来,都联成一长串,像颈饰似的挂在她眼前;她又看见这些面相都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不容我的故乡现在也不容你了呵!我们是同命者,我们曾经相怜,现在让我们相爱罢!”

琼华松了口气,一切幻境,都归消灭。但是她心头却感到一种温暖。她又想起张彦英告别时的另一句话:“我将悄悄的离开,像一个亡命客;我只让两个人知道,杨小姐,你,和我的妈妈!”

这就是恋爱的表示么?他深藏着这个爱?是的,他一定深藏着这个爱到现在!这个奇特的少年在这两年来一定是为了这深藏的爱而奋斗呀!琼华十分自信的想着。她深信这个少年不久将回来,回到她身边。她深信这便是上帝赐给的他。她又深信自己过去的种种似乎都和张彦英直接间接有关。这便是所谓命运罢!

于是希望的火又从冷灰里复燃了;琼华要母亲去探听张家的消息,这才知道张彦英的母亲也在春间出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琼华不失望。她深信张彦英一定会回来的。不是他曾经说过么:“没有把自己造成一个人,我是未必回来”;现在过了三年了,该已造成了罢?

琼华隐藏她的欢喜在盼望中。她早晨从喜鹊嘴里听取好音,她又在月明之夜暗祷;她看见木芙蓉花开的很早而鼓舞,她又暗伤寒风将吹零了众芳。她觉得大自然的流转就是她自己的命运的节奏,她从每一个鲜明的彩色里看出自己的将到的幸运,她又从每一张树叶的飘落声感得了阴影的袭迫。她从秋盼到冬,从瀼瀼的白露盼到凛凛的严霜,她只是永久的自信的静默的期待着。

终于冰和雪又包围了这大地。琼华的胸中却满贮着炽炭似的热望,薰红了她的双颊,又刺激她不能睡眠。她终夜张开了期待的倦眼,望着神秘的黑暗;她看见一点一点的火星在满房里游荡,黄的绿的飘带在她床里舞蹈;她又听得跫跫然的足音,远远的近来,近来,直到她房门外。“那不是他终于来了么?”她喘息的想,心在胸膛里狂跳。然后她又听得响亮混乱的杂声一时并作,似乎屋顶就在她头上倒塌。

这样的直到天明,她觉得眼睛里像塞进一块炽炭那样的燥涩,舌尖僵硬的像一块木片,冷汗湿透了衣服;于是在艰苦的喘息后,她勉强有几分钟的朦胧。

医生悄悄地对母亲下警告。老女仆也时常背过了琼华在母亲面前摇头。但神圣的期待还在琼华心中跳跃。她并没留心到满面阴暗的母亲近来偷偷地忙着的一些事。

那一天突然燠热。琼华从上午起就有些昏谵。她瞪直了眼睛,只反复的说着:“逃避呀……这些蛆虫……这粪窖……我是专等候着你来。”在她的昏眊的眼前,展开了过去生活的全景,都颠倒错乱地闪闪地迸窜。

“琼儿,琼儿,醒一醒呀,妈在你身边。”

母亲抱住了琼华,噙着眼泪,低声唤。

琼华像是清醒了些。她呻吟了一声,慢慢地闭上她的枯涩的眼睛;突然又出惊地睁开来,睁得怪大的。她看见儿时玩弄的一个小洋娃娃很大方的从屋角里闪出来,向左右顾盼,像是一个满腔心事的大人。扎拉,扎拉,那边又跳出一个女形的洋娃娃来;那正是先前出来那一个的配偶。他们携了手,向着琼华慢慢的踱过来。琼华认识他们正是自己儿时常常替他们举行结婚礼的那一对。现在他们慢慢的踱过来,更加近了,更加大了,直到成为两个大人,赫然站在琼华面前。琼华举起微抖的手来,正待招呼这两位,蓦地认出那男的一个却正是张彦英。于是一阵奇突的晕眩便击中了她。

母亲看见琼华的手指向空抓着,眼睛翻了白,忍不住惊喊起来。老女仆也跑进来。她们抱住了琼华叫唤。外面此时正腾起一片寒风,卷出三三两两的雪花来。

雪是无声地飞舞,室中的两个老妇人是哀默地垂泪,琼华还是若断若续地谵呓着。

下午,琼华又像是清醒些了;她静些了,时时睁开眼来,她看见室内的人形物件都有一圈淡晕,而且闪闪地摇晃。她听得有一些声音在远远地远远地唤着;她还有想听一听清楚的意识,可是那声音在倏地一曳近的时候,又远远地远远地飘开去了。她又仿佛觉得自己的头发被揪着,唇中被掐着,然后母亲的声音突然像尖针一般刺醒了她:

“琼儿,张先生来看你了,张彦英先生!”

张彦英,他,他么?

琼华的残余的生命力就像闪电似的攒集注射在这三个字上!她的眼前突现了轮廓分明的含愁的面庞,正是期待得那么久的他!而且旁边并没有另一个她!

一个微笑浮上琼华的嘴角。她的苍白的两颊又泛出了红潮。她美妙地再瞬一眼,然后慢慢的阖了眼皮,像春困的少女,软倒在母亲的怀里了。

1928年8月20—25日,东京。 eSJeBejkJhhE4Hfy1yOS3gcWxCfg0rxqGb8GJCrjX0hDUTTCaLgXWuAdOKWQIDH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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