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郑汝成

王燕琦

1915年11月10日，上海滩上袭来了一阵腥风血雨。这一天是日本大正天皇的登基加冕典礼日，袁世凯委派驻日公使陆宗舆代表北洋政府向日皇庆贺，日本驻沪领事馆届时将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

一场酝酿已久的暗杀活动也正在悄然展开。这是一次悲壮的绝命刺杀。

12天前，时任中华革命党总务部长的陈其美从日本返回了上海。

中华革命党是由孙中山一年前在日本东京创建的一个秘密结社形式的新政党，党员人数已发展至2000左右。孙中山被推举为中华革命党总理，陈其美担任总务部长。中华革命党的组织原则是要绝对服从孙中山个人，要求入党者需履行入党手续，即填写“誓约”，并加盖手指模以示忠诚。

1915年夏天，中华革命党组建了“中华革命军”，派遣党人分赴各地运动军队及会党，秘密策划武装起义。陈其美赴上海筹组东南军。苦心经营了几个月之后，在运动军队、联络会党以及筹集经费等方面都没有取得显著的效果，陈其美于9月离沪去日。

此次再度返沪，陈其美准备转赴广州、香港，去西南发动新的讨袁运动。上海方面的党人吴忠信等人向陈其美报告，经过秘密运动，驻沪北洋陆、海军反袁者日众，起义的时机日益成熟，恳切地请求他留在上海主持军事。孙中山也接受了中华革命党军务部的同样建议，即命陈留沪为淞沪起义司令。

陈其美因而放弃了西南之行，随即着手成立淞沪司令部的秘密机关，地址暂设在上海法租界霞飞路渔阳里5号。

上海当时已成为了全国最大的商贸、工业、金融中心及交通枢纽。工商企业和资本额约占全国的20％；外资企业和资本额已经超过了全国总数的40％；上海港吞吐量占全国对外贸易的40％以上，沪宁、沪杭铁路和长江航运使上海与江浙在地理上连为了一片。作为中国最重要的经济命脉，上海的财政收入也在全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37岁的陈其美是上海滩上的风云人物。他在这个拥有100余万人口的中国第一大商埠盘根错节，呼风唤雨。他在这里也曾经几度身临绝境，历经几番荣辱沉浮。

陈其美曾东渡日本留学，先后入警监学校和陆军学校。在日本期间参加了中国同盟会，归国后他先后在上海参与创办了《中国公报》、《民声丛报》、《民立报》及英文报纸《大陆报》，担任了遍及长江流域的中部同盟会的庶务部长。为了利用帮会组织，他加入了青帮这个势力遍及长江流域和运河沿岸的大帮会，虽不开堂收徒，却成为了青帮中的一个头目，在上海的酒楼、茶馆、戏园、澡堂等公众场所都遍布他的党羽，借以掩护其政治活动，并与洪帮和长江会党都取得了联络。

辛亥革命的风烟中，这个早年当铺学徒出身的浙江湖州人经历了一番生死的考验与严酷的角逐。汉口被清军攻陷之后，为策应武汉首义军民，陈其美联络中部同盟会和光复会上海支部的武装，以上海南市钟楼的钟声为号同时举义。他亲自率领敢死队攻打江南制造局，只身入内劝降却被擒获，险遭不幸。在持续了近一天的残酷战斗之后，江南制造局终被攻克，人们才在一间仓库里找到了被镣铐和绳索捆绑着的陈其美。

上海光复后，在上海各界代表参加的筹组新政权的会议上，陈其美提出了他自任都督的都督府组成名单，与此同时他的同志们也举起手枪和炸弹进行威胁与恐吓。经过与举义的盟友、吴淞光复军总司令李燮和的一番激烈角逐，陈其美终于被推举为沪军都督府都督。后袁世凯解除其都督之职，任命他为首任内阁的工商总长，借此剥夺其兵权。陈其美愤而辞职。

刺杀宋教仁一案发生后，国民党发动“二次革命”，陈其美通电宣告上海独立，任淞沪讨袁军总司令。北洋海军中将郑汝成率兵乘轮船抵沪，迅即接管了江南制造局的防务，此后为争夺这一晚清兴办的全国最大的兵工厂，双方军队鏖战数昼夜。吴淞口外的“海筹”号等海军兵舰炮击讨袁军，北洋军队又陆续驰援制造局。讨袁军终因伤亡惨巨，孤立无援，被迫撤离了战斗。

在江南制造局血战正酣之际，上海工部局经各国驻沪领事支持取消了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八人在租界的居留权。上海街头贴满了缉捕陈其美的中英文布告，悬赏五万大洋。陈其美被迫离沪再度流亡日本。淞沪之役却使郑汝成一战成名。

北洋水师学堂出身的郑汝成，曾入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校、普利茅斯炮兵学校深造，并在欧洲各国考察海军、兵工，具有现代陆、海军事素养。军旅生涯30余年，经历了清朝、民国两个时代，从一个北洋水师快船上的枪炮大副，历任北洋陆军速成学堂总办、烟台海军学堂监督、总统府侍从武官、海军执法官等职，一直干到了海军上将。民国二年淞沪之役后，郑汝成被袁世凯封为上海镇守使兼江南制造局总办、彰威将军，加授上将军衔，成为直属北京政府的上海最高军事和行政长官。

上任伊始，郑汝成即命令解散上海所有商团，收缴商团公会的枪支，并根据北京政府停办地方自治的命令，接管了南市的上海市政厅和闸北市政厅，分别改为上海工巡捐总局和闸北工巡捐分局。自此上海滩上充盈着血腥气息，革命党人不断地遭到逮捕和暗杀，吴淞西炮台变成了屠场，租界里也密布了暗探。警察机关随意禁止报刊出版，《民权报》、《民立报》都因被禁卖而停刊。至“筹安会”登台，帝制波澜兴起，上海这个全国报刊业最发达的大商埠只剩下《申报》、《新闻报》等五家报纸了。郑汝成支持帝制活动，上表劝进，曾电请袁世凯“俯顺群情，速定大计。”

11月8日，霞飞路渔阳里5号召开秘密会议。陈其美宣布成立淞沪司令部，任命吴忠信、蒋中正等人分别负责财政、军事、总务、联络等部门。

陈其美在会上表示上海是东南锁钥，为兵家必争之地。目前郑汝成甘为袁氏鹰犬，反袁必先除郑，剪除这个夙敌可使驻沪的数万北洋陆、海军群龙无首，方能在上海再度发动讨袁军事行动。他决定亲自主持其事。

11月9日，法租界萨坡赛路14号在精心策划着一场暗杀。陈其美料定郑汝成作为上海最高军政长官必定参加日本领事馆将在第二天举办的庆典，正召集吴忠信、蒋中正、孙祥夫等一干亲信在他的家中密谋。

从龙华的上海镇守使署至位于苏州河北岸的礼查饭店之间，所有可能经过的路线，陈其美都派人进行了一番勘察，最后制定了五路伏击计划。这五个伏击地点分别是黄浦滩、南京路跑马厅、海军码头、十六铺、外白渡桥。每处都安排了数名杀手执行刺杀行动。

此次遴选出的数十名杀手，都是志愿者，他们每个人在接受任务之前还收到了中华革命党淞沪司令部交发的100块大洋，使其得以安顿家人或最后地享受一下。第二天将打响反对帝制的第一枪，事关重大，陈其美亲自向每一位志士交付了郑汝成的相片和手枪、子弹、炸弹，并逐一谈了话，分别予以激励。

久已等候的复仇机会终于来了。11月10日上午10时许，头戴白羽高冠、身着军礼服的郑汝成率领属下乘车出了高昌庙上海镇守使衙门，至龙华港又改乘海军汽艇，走水路经黄浦江绕到汉口路外滩，登岸后又换乘早已备好的汽车。前后都有警备车开道和护卫，一路经九江路、南京路、北京路直奔苏州河北岸。

或许是郑汝成早有预感，临时变更了出行路线。他素来谨慎，自从有一次送家眷乘轮船北上，在外滩金利源码头遭遇炸弹袭击幸免于难后更是深居简出，出入皆有重兵护卫。

黄浦滩、南京路跑马厅、海军码头、十六铺设下的四道伏击都被郑的车队绕过去了。现在只剩下了最后一个伏击点：外白渡桥。它是跨越于苏州河口上的一座铁桥，临近外滩，乃郑汝成此行必经之地。

11点许，外白渡桥上人头攒动，争相眺看江对面浦东方向燃放的焰火，这是日租界的日本侨民为天皇登基加冕而举行的庆祝活动。

车队行至外白渡桥北的礼查饭店门前，只能缓缓行驶。日本驻沪领事正在饭店内举办大型茶会招待宾客，路上车马络绎不绝。只见一辆马车疾驶而来，猛闻一声巨响，马车上投出了一枚炸弹。郑汝成的司机见有人行刺，想加速夺路而逃。刺客又投出了第二枚炸弹，炸中了汽车的尾部，车子停了下来，郑汝成和随从已被震昏。一名刺客跳下马车一跃而上，攀登汽车手持双枪连续射击，顷刻间郑汝成身中十余弹，头部被打成了蜂窝，当场毙命，身边的一名宪兵军官也受重创。两位刺客身着棉袍马褂，得手后却不急于趁乱脱身，按照郑汝成的相片验明死者后放声大笑，遂被赶来的租界巡捕击伤后抓获。

押解至租界巡捕房后，二人供认姓名不讳，一口承担责任。一人叫王晓峰，籍贯吉林，16岁入同盟会；一人叫王明山，籍贯山东，俱是中华革命党人。警官问其刺杀乃是何人主使，二人异口同声道：是四万万人主使的。

坐镇淞沪的彰威上将军，一直被视为北洋军的“东南柱石”，如今竟在煌煌大都会死于刺客的枪下，兔死狐悲，整个北洋皆为之震动。袁世凯闻讯后更是震惊不已，亲自下令即刻照会租界巡捕房，要求引渡凶犯，速交警方处以极刑。

王晓峰、王明山被处决于上海高昌庙，临终前都宣称死而无憾。

刺杀郑汝成揭开了乙卯年武力反袁的序幕，成为了护国运动这一政治风暴来临前的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