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代边塞战争诗风气的最有代表性的诗人,莫过于百战天子李世民了。这位皇帝的故事,我们在前三册已经谈得不少了。他是唐朝开国时征战四方的主要统帅,尤其是在平定北方地区的三大战中(击灭薛举统一河陇地区之战、击灭刘武周统一并州之战、平定王世充攻占洛阳之战),他都是主帅。可以说,唐王朝统一战争中的硬骨头,都是他啃下来的。难能可贵的是,当第一次肩负起统帅责任时,他才十九岁。在世界历史上,能够在这个年纪主战一方的人,也是屈指可数的。
薛举是唐高祖李渊起兵时,盘踞在陇西地区的一个军阀。唐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六月,薛举向关中进攻,李渊任命李世民为统帅,率领八位行军总管的部队迎击薛举。
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李世民看来也摆脱不了这个历史规律的魔咒。出军后不久,当与薛举的军队在高墌(zhǐ)城(今陕西省长武县)下僵持时,李世民得了疟疾。疟疾俗称打摆子,忽冷忽热,人在这个状态下可干不了事儿。于是李世民不得不休息,把军务交给了长史刘文静和司马殷开山。养病之前,他很不放心,对两人交代说:“薛举是孤军深入,后勤不继,兵马疲劳。他们利在速战,如果来挑战的话,你们千万不要出战。等我病好,就带领你们消灭他们!”
但凡预先慎重交代的事,一定会被违反,这似乎是一条屡试不爽的规律……刘文静和殷开山自作主张地出战了。没有李世民这位未来的百战天子的加持,唐军在这年七月初九大败于浅水原(今陕西省长武县),损失了一半的士卒。高墌城也丢了,唐军只好退回长安。
所谓知耻而后勇,战场上失去的,也要在战场上拿回来。李世民一直紧盯着薛举,只等他露出破绽。
时机很快到来了,八月,薛举病死,他的儿子薛仁杲(ɡǎo)代领其军。薛仁杲性情凶暴,不得人心。九月,李世民率领一群败军之将,重新进攻高墌城。薛仁杲派大将宗罗睺(hóu)领军十万迎击。李世民认为,唐军新败,经不起再一次失败,而敌军因为刚刚击败过唐军,正是傲气冲天的时候。在敌人骄狂的时候,唐军应该坚持不战,以挫败敌人的锐气,等敌人疲惫之后,再乘机进攻,这样才有胜算。所以李世民不顾诸将求战的请求,坚决不战,并且下令军中,有“敢言战者斩”!
应该说,薛举和薛仁杲的部队的战斗力和谋划能力都是极强的。就在李世民和宗罗睺僵持之时,薛仁杲设计击败并杀死了另一位唐军将领刘感。唐军的压力陡然增强。这样一来,整个关中地区能不能守住,这千钧重任就落在了李世民身上。
相持六十多天后,宗罗睺部已经吃不上饭了,其部将也有人开始投降唐军。李世民认为时机已到,于是命令行军总管梁实率部在浅水原设营,诱使宗罗睺来攻击。宗罗睺孤注一掷,率军连攻几天,梁实凭险据守,岿然不动。这个时候,李世民判断,敌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战争的转折点就在此时!
十一月上旬的一天,李世民命令将军庞玉列阵于浅水原。宗罗睺猛烈攻击庞玉的阵列,在庞玉部拼命死战的时候,李世民挥军自浅水原北边冲向宗罗睺军的侧背,宗罗睺引军回身迎战,只见李世民全身甲胄,亲自率领数十骑兵充当冲锋箭头,猛冲敌阵。宗罗睺军在唐军猛烈的夹击下大败,损失了数千人后,慌忙撤退。李世民又亲率两千名骑兵追击薛仁杲到高墌城下,薛仁杲困守孤城,失去了抵抗意志,于十一月初八出城投降,至此,陇西平定。
这一战真是打得回肠荡气,为唐王朝稳定关中形势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李世民对此也记忆很深。贞观六年(公元632年),已经继位称帝六年的李世民路过浅水原,不禁感慨系之,写下了一首《经破薛举战地》:
昔年怀壮气,
提戈初仗节。
心随朗日高,
志与秋霜洁。
移锋惊电起,
转战长河决。
营碎落星沉,
阵卷横云裂。
一挥氛 沴 静,
再举鲸鲵灭。
于兹俯旧原,
属目驻华轩。
沉沙无故迹,
灭灶有残痕。
浪霞穿水净,
峰雾抱莲昏。
世途亟流易,
人事殊今昔。
长想眺前踪,
抚躬聊自适。
这首战争诗,写得沉郁顿挫,“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这几句将战争的场面渲染得浓墨重彩,给人一种油画般凝重的史诗性的画面感。而“沉沙无故迹,灭灶有残痕。浪霞穿水净,峰雾抱莲昏”,则用清雅明丽的诗笔,写兵戈停息之后,曾为战场的浅水原的美丽与平静。战争与和平的主题,在这样的对比之下,显得分外突出,也让读者感受到了战争的壮丽与和平的可贵。“抚躬聊自适”,对于这位在战场上亲自冲锋陷阵的青年统帅来说,能够通过军事手段使天下太平,可谓得其所哉,无比惬意。
严格来说,对于统帅而言,冲锋陷阵不是他应该干的活儿。统帅该做的事情是运筹于帷幄之中,而不是阵前肉搏。但天才的统帅,却往往都有靠前指挥的特点,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德军名将隆美尔,在北非沙漠和英军作战,经常坐着指挥车跑到最前线,一溜烟儿却又没影儿了。李世民因为喜欢靠前观察和指挥,也曾经差点儿“翻车”。
那是在平定王世充攻占洛阳之战的前哨战中,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七月二十八日,秦王李世民作为唐军统帅,亲自率领少量轻骑兵,前出洛阳外围慈涧(今河南省新安县)附近,突然与敌军王世充遭遇,士卒惊恐。因为众寡悬殊,李世民决定撤退。他命令左右先行退走,自己在后边率领卫队殿后。作为大军统帅,宁愿自己担任后卫而让别人先撤,这是很高贵的品质。怎奈王世充军中有一员勇将,名叫单雄信,据历史记载,这位可是善使马槊(shuò)的高手。在小说中,他使的马槊重达七十多斤,战场上几乎无人能敌。李世民就被单雄信盯上了,一路紧追,差点儿就被单雄信追上并刺于马下。好在李世民的卫队也十分骁勇,左右开弓,不断射杀追兵,还顺带俘虏了王世充的大将燕颀。这样,才算脱离了险境。
当然,冒险侦察的成果也是丰硕的。李世民侦察到了王世充军的虚实,第二天就率领五万大军进攻慈涧,王世充被迫放弃慈涧,退守洛阳城。唐军就势对洛阳展开了围困。形势一片大好,等到第二年二月,唐军已经能在北邙(mánɡ)山布阵,与洛阳城近在咫尺。王世充眼看这样下去不行,于是率军进至谷水,主动挑战唐军。李世民命令大将屈突通率领步兵五千渡河迎击,约定交战时以烟火为号。看到烟火升起,李世民就率领骑兵直插敌后,迂回包抄。他身先士卒,又是只率领几十精骑冲入敌阵,中途却被一道长堤挡住,与卫队失去联系,只有将军丘行恭跟在他身边。此时,王世充的追骑已到,射杀了李世民的坐骑,李世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快要“翻车”了。好在丘行恭分外骁勇,回马射杀了追兵,并把自己的马让给李世民,李世民这才得以突出敌阵,回到营中。
此后他追忆起这一段金戈铁马的生活,在《还陕述怀》中写道:
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
星旗纷电举,日羽肃天行。
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
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
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
“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正是对当日谷水战场的回忆。诗中没有提到他当初的遇险,但李世民喜好轻骑前出,已经成为历史的记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一部红遍中国大江南北的电影《少林寺》,就是以李世民被王世充军追击,与大军失散,被少林寺武僧所救为背景的。在战场上差点儿“翻车”的经历进入了民间传说和电影故事之中,这个待遇也只有李世民独一家了。
隋唐之际,北方的突厥十分强大,隋朝末年北方割据的群雄,像薛举、窦建德、王世充、刘武周、梁师都、李轨、高开道等人,都曾向突厥北面称臣。李世民的父亲李渊,在起兵时,为了获得突厥的支持,也曾向突厥称臣。此后唐朝逐渐削平群雄,统一全国。但突厥可不管这个,还是动不动就发兵南下,攻到长安附近。唐朝也无力阻挡。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突厥的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就曾经联合南下,打到了豳(bīn)州(今陕西省咸阳市彬州市)。两位可汗带着一万多名骑兵在城西五陇阪列阵,李世民率军迎战,隔着泾河与两人交涉。这时唐军没有打赢的把握,只能靠李世民施展口才,挑拨颉利和突利的关系,最终使两人离心。于是突厥派使者与唐朝和亲、结盟后退兵。
这种不能在战场上见真章,而要靠口舌之辩来恳求敌人退兵的处理方式,让李世民心里觉得非常憋屈。而且这种事情还发生了不止一次。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八月初九,李世民即位,成为唐朝第二位皇帝。突厥看到唐王室内乱,于是出兵攻唐,八月二十八日,颉利可汗率军到达了长安城北的渭水便桥之北。
这时候李世民刚刚称帝,所征发的各州军队还没赶到,长安城兵力空虚,于是李世民不得不带上高士廉、房玄龄等大臣,一共六骑,跑到渭水便桥南岸,和颉利可汗隔河对话。按照正史中的记载,李世民义正词严地责备突厥背弃盟约,还扣留了突厥的使者,而颉利可汗看到唐军军容严整,又得知使者被扣,于是害怕了,并主动请和,与唐太宗在便桥之上订立盟约后,引兵而退。
后代的很多“吃瓜”群众纷纷表示不相信正史中关于这个便桥之盟的说法,至于原因嘛,很简单:第一,突厥兵力比当时的唐军强大太多,怎么可能一来就走?要知道,突厥大军南下,这人吃马嚼的,花费可少不了,不见到充足的利益,怎么可能主动退兵?第二,眼见长安城富庶的花花世界就在眼前,这是突厥的主要目标,没有理由主动放弃。
后来史学家们从唐代的笔记、正史和《资治通鉴》等材料中找到了蛛丝马迹,得出了便桥之盟的真相:唐王朝倾尽府库所藏,向突厥献上了大量金宝贿赂,这才满足了颉利可汗的欲望,答应退兵。
如此委曲求全地请求突厥退兵,以避免战祸,这对从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李世民来说,是深深的屈辱。从此之后,他励精图治,恢复国力,并把握住了突厥内部分裂的有利时机,任用名将李靖、苏定方等人,从贞观三年(公元629年)起至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击灭了东突厥。从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起,至唐高宗显庆三年(公元658年),击灭了西突厥。
至于便桥之盟的颉利可汗,则早在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三月,就被唐军俘虏,送往长安,做了阶下囚。
得,这位百战天子,也是位报仇不想隔夜的主儿!
李世民有一首《饮马长城窟行》,写他即位之后统一西北诸部族的战争,也很生动: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
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
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徒振原隰。
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塞外的寒风悲切,交河(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市西北雅尔湖西)已经结冰。瀚海的沙丘像百重波浪一样层叠着,阴山千里都笼罩着白雪。远处的戍楼点起了危急的烽火,重叠的山岭引来了使者的节旄(máo)。旌旗招展,饮马出长城。寒冷的沙丘上,骑兵的足迹接连不断,朔风飞扬,吹断了边塞的角声。玉门关不再有征尘与羌笛和着金钲(zhēng)的乐声。绝漠之上,不再动干戈,战车和步兵在原野上整队。都尉回到了白龙堆,将军凯旋马邑城。挥兵所向,战乱一扫而空,刻石铭功的石碑也竖立了起来。一穿上戎装,就打通了荒远的边裔,战士唱着凯歌,回到长安附近的灵台。
昔年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青年统帅,在成为帝王之后,虽然还抱有建功边塞的豪情,却已经懂得了命将出师,自己在中枢总管大局的道理。岁月的波涛,也洗去了李世民的青涩,让他以一位成熟政治家的面貌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他的诗歌与历史,也预示着唐诗中贯穿始终的边塞故事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