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无法入睡的时候,我开始阅读《缝纫机、蝙蝠伞邂逅于手术台》,希望靠它来催眠,这是日本美术批评家田渊晋也所写的“现代艺术新解”。不妨说,这里面自然也有作为日本人自己的见解,但是比较东西方关于审美思维的区别是准确的。现代艺术是难以定义的现象,有着各种各样的解释,思考着一些和艺术有关的基本问题,反而更加清醒了。
首先是关于曲线和直线的问题。巴洛克、洛可可的艺术特征,在视觉上还是以曲线的过度装饰为特点,延伸到工艺美术运动和新艺术运动,艺术中的曲线仍然是主要的,只是趋向更为抽象的层面。我以为曲线是上天创造的,因为曲线艺术兴盛的社会是自然的农业的社会,而自然的生物是曲线的,很多植物的生长蕴含了费波纳契曲线的存在,都在证明着自然与曲线的本质关系。特奥多·安德列·库克( eodore Andrea Cook)写过一本《生命的曲线》,专门讨论了螺旋现象,涉及贝类螺旋壳体、植物左右旋、叶序排列、攀缘植物茎蔓旋转、兽角螺线、人体螺旋等,诠释了螺旋结构及其在自然生命、科学和艺术中的应用。
工业革命的兴起,从利用到制造,大量几何产品的产生,视觉上开始大量出现直线,所以说直线是人类的创造通过设计体现出来的。几何以简单的元素点、线、面构成,具有绝对的简洁感和精确感,对应了大众审美上对于理论和逻辑的欣赏,是一种理性美感。例如,1909年产生的未来主义对速度、运动和同时性的歌颂,与机械时代的产业革命紧密相连。评论家马里内蒂(Marinetti)在费加罗报上发表了《未来主义宣言》,宣告这个世界的伟大美妙将要被一种新的美所替代,这世界一种新的美——速度之美产生了。尽管仅仅是曲直两条线,也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社会、工业社会不同时代的认识和美感。
巴尼特·纽曼《太一1》1948
里特维尔德 红蓝椅子1917—1918
麦金托什 长背椅子1904
视觉形式来源于艺术家对视觉社会的直觉反映。18世纪英国画家威廉·荷加斯(William Hogartn)撰写的《美的分析》是欧洲第一部以形式为基础的美学著作,提出了关于吸引力的美的建立的六大原则:适宜、多样、统一、单纯、复杂、尺寸。认为所有这一切都参与美的创造,有的时候是相互制约。其中对蛇形线的美学分析,强调了古典优美雅致的曲线美。
19世纪上半叶,欧洲各国先后完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在这种背景下,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在欧洲出现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装饰艺术运动,即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新艺术运动主张曲线化设计,强调自然主义装饰风格,反对直线和绝对的平面,而英国新艺术运动的杰出代表,“格拉斯哥四人组”的灵魂人物麦金托什(Mackintosh)的设计并不偏爱蜿蜒繁复的曲线,而是喜欢采用纵横的几何直线为基本元素。他不仅主张在设计中采用以适应机械化、批量化生产为目的的简单几何直线风格,还强调应注重功能与美相和谐的原则。麦金托什的探索为机械化、批量化的现代形式奠定了可操作的基础。
而20世纪30年代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出现的构成主义抽象绘画,则是绘画顺其自然地经过印象派、后印象派和表现主义之后,打破绘画必须模仿自然的传统观念,拒绝任何文学性、说明性的表现手法,开始对自身的视觉形式语言做深入探索和独立表现,仅仅将抽象的造型和色彩加以抽取、提炼和综合,以几何抽象和抒情抽象加以表现。其中,表现主张的极致导致视觉形式的极致,形成不同凡响的审美。例如,荷兰风格派画家蒙德里安(Mondrian)的抽象画排除了任何曲线,以创造普遍的现象秩序与均衡之美。他崇拜直线美,主张透过竖角可以静观万物内部的安宁。蒙德里安说:“我一步一步地排除着曲线,直到我的作品最后只由竖线和横线构成,形成诸十字形,各自互相分离地隔开,……竖线和横线是两相对立的力量的表现;这类对立物的平衡到处存在着,控制着一切。”蒙德里安的直线绘画在艺术上走到了极致,反过来又极大地影响了设计,其风格广泛运用在广告设计、家具设计、装饰艺术以及“国际风格”的建筑设计上。例如,里特维尔德(Rietveld)的红蓝椅子是现代主义的生活理念,机械文明和都市文明营造了直线美。
当艺术从对现实的解释到表现进入抽象领域时,直线获得了独立的审美表现力。美国抽象画家巴尼特·纽曼(Barnett Newman)日复一日地描绘竖线,用垂直的细线分隔大块的色彩,并开玩笑地称这种细小的线条为“Zip”(拉链)。其实纽曼始终相信精神艺术的抽象内涵,并认为艺术之美在于充满着神秘感与不可知的东西。他通过极简的色域绘画方式试图探索空间与观者之间的关系,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觉感知方式。
20世纪初现代艺术的产生,以社会生产的变革为契机,艺术家也因此成为现代社会的参与者、创造者,而不仅仅是简单的记录者。艺术也成为创造整个生活的艺术。这一点,在后来的德国艺术家博伊斯的思想和艺术中体现得更为鲜明:人人都是艺术家,生活的艺术化创造是可能的。
蒙德里安《红黄蓝》1930
关于美学态度的变化。与曲线和直线的对比类似,我们可以将噪声音乐和古典音乐进行比较,噪声就如同直线一样,乃是人的创造,是工业时代的音响特征,而音乐家的敏感,在于紧紧抓住这个时代特征,将噪声转化为音乐。例如,美国先锋派古典音乐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Cage)在这方面所做的尝试。自然的声音,海啸和鸟叫,都是曲线的反复,赋予自然韵律的存在。因此,古代和现代对美的态度是不同的。显然,渔猎社会、农业社会和工业社会,在生活环境、劳作对象和视觉形态上都会发生审美的变化和转移,这种转移在西方又紧紧和宗教联系在一起,传统的美不再是重要的了。如今,视觉的美仅仅是现代艺术的一个很小部分,艺术也可以是不美的,是什么和传达什么美都不再是艺术的目标,类似信仰表达的审美意识体现消失了。人类从共同精神(家族、阶层、民族、国家)日益分化出来,成为单独的个体。共同的集体的审美意识便不再重要,这也导致了一些传统文化逐渐衰败的倾向。
关于观察的焦点和散点。焦点的观察是深度的单一视点的观察,而散点的观察则是现代的记忆组合的观察。两种观察方式,一个依靠于眼睛,一个依赖于思想,符合人类智力发展的规律。感觉的看基于角度和记忆,而认知的看则基于分析和超越时空。文艺复兴以来,作为准确的一种透视深度的观察与表现,演变为未来主义的“同时性”表现,也可以和立体主义的形态碎片组合表现联系起来认识。因此,物理的时空概念被打破了,自然的时空秩序隐退,精神的时空开始重建。精神的时空秩序凸显出来,这种“同时性”,也是和工业革命与科学的结合所产生的速度紧密相关,速度不仅产生直线,也产生超音速,产生了同时存在的感觉。人们不禁用肉眼看,也用心眼看,还借助科技发明的显微镜和望远镜来观看。对世界的理解就因此而不同了。
艺术总是和时代紧密联系,与古代社会经济文化紧密联系的古典艺术的衰亡就是必然的了。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所造成的视觉和精神的变化,让传统的手段无法呈现。因此,现代艺术的表现,不应当简单地当作艺术来看,而应从社会学、图像学的角度予以认识,摆脱了艺术规则的束缚,将更好地认识当代艺术产生与发展的必然。例如,数字技术的发展,导致影像艺术的过溢性弥漫,艺术无论从手段还是内容上都无形中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快速的生活节奏,对艺术的领略也变得短暂。因此,艺术的同质化、浅薄化、大众化也是一种明显的趋势。
需要指出的是,与当代设计不同的是,当代艺术更倾向于揭示现代社会的危机,呈现都市社会的意象。如果是由于商业社会的高度发达,刺激了人们的消费欲望,那么欲望越大,则失败就越成为人之常态。因此,反映失败状态下的人的情绪和思考,就成为当代艺术表现的主题。而作为思维发展的一个民主时代,对理所当然的东西进行反思,并对一切清规戒律故意反抗,则成为当代艺术的一个显著特征。人们在享受工业产品带来的方便时,也受到工业产品带来的潜在危害。同理,人们在享受信息社会带来的极大好处时,个人隐私范围却迅速缩小。金斯堡的《嚎叫》并不同于蒙克(Munch)的《呐喊》,是对城市生活的一种情绪反映,凯鲁亚克(Kerouac)的《在路上》,则是对现代城市主流生活的一种厌倦,一种逃避和迷失。
蒙克《呐喊》1893
关于运动和静止的关系。这显然是一对美学概念,如果说过去的古典绘画表现静止性的场面比较多,这在静物绘画里更可看得清楚,那么在当代社会,运动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类对速度的不懈追求,已经让机械运动的速度快得惊人。飞机以每小时800公里的速度让人们来往于世界各地,中国迅速发展的高铁以每小时300~350公里的速度促进着人和经济的流通。著名心理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的《思考,快与慢》用系统1和系统2来描述我们人类大脑的运行机制,常用的无意识的系统1相当于是直觉的,依赖情感、记忆和经验迅速作出判断,而有意识的系统2是理性的,通过调动注意力来分析和解决问题,并作出决定。前者快,后者慢,各有利弊,作者从系统的涌现属性角度,探索系统高层次的运行机制。在我看来,审美和理论思考恰恰贯穿二者,就如同我这午夜关于艺术的思考,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理性。
但是如何超越日益发展的强人工智能的运算速度,以可见的形态来表现不可见的动力等,造成了现代艺术的一些特征。实际上,我始终把人类看作是一个人,在整个文化的走向和发展中,人类就像一个人一样,在不断寻求自己的灵魂,也就是不断在寻求一种精神的走向,始终处在肉身或精神的迁徙当中,也在成长的过程中。当艺术的材料从颜色画布上离开,转向对生活材料的利用时,艺术便向产业性的方面去发展,这就改变了艺术的形态。旧约圣经《创世纪》里写道: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而人类根据自己的形状创造了神,同时,人类也根据自身创造了机器人。如今,人工智能机器人也开始写诗画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