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既是一门思辨的学科,又是一门感性的学科。美学与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神话学等有着紧密联系。对此我有深刻的体会,却难以用语言做清晰的表述。就如同我知道如果站在黑暗中的窗前,朝海上望去,只是一片黑暗而已。可是,我仍然无法描述那黑暗的情景。但我聆听一种声音,在心中会留下一丝安慰。这让我想起艾略特(Eliot)的一句话:让你所到之处洒满阳光,你便知道这是有意义的一天。那么,我以为我的心灵也以我的话语作为足迹,定会走到黑暗中海边的沙滩上。
取悦感官是正常的,我无法想象我没有感官的享受,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我的皮肤感觉到了温煦,这就像古希腊运动员赤裸着身体站在奥林匹亚的土地上所感觉的一样,周围坡上的橄榄树正葱绿着,有轻微的山风吹拂,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这时心情是舒畅的。所以古希腊雕刻,反映出一种平和、自然、健康的美。我力图体会古希腊时代简单而清贫的生活环境,显然,柏拉图一定不保有丰富的物质,在柏拉图的房间中,可能也没有描绘古希腊世俗生活的希腊画瓶,这种画瓶充满世俗生活的感官快乐。而柏拉图所创立的哲学重理念世界而轻感性世界,重概念而轻具体事物,重本质而轻现象,重理性而轻非理性。虽然柏拉图追求理念的美,但是希腊艺术呈现出健康的身体之美,表现出一种平衡的、健全的生活态度,因此安闲、恬静、清明、优雅、和谐,与雕刻中显现的英雄和智者的精神达到一种高度的平衡,可是这个时期极为短暂,仅限于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
此刻在黑暗中我站立在爱琴海边,听着耳边传来的海涛声,穿过时空,向那个时代送去无限的敬慕。古希腊文化带来的贡献不只是对自然律的发现,同时也延伸到对个人内在生活及成长的认识。希腊哲学最重要的概念就是“认识你自己”(know thyself),这句话铭刻在阿波罗神庙上,我2020年初曾专程去希腊德尔菲参观阿波罗神庙。对于希腊人来说,理性不仅仅是计算机般的逻辑计算,也是奠基于优雅及平衡法则之上的整合分析与直观认识。
爱琴海边 周至禹摄2020
安吉利科《天使报喜》1450
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与佛教的色即是空,让人们进入闭目塞耳的清修境地,让人面壁,囚禁在一个窄小的空间,一无所有。禁食刺激的食物,认为任何刺激感官的东西或行为都是不正常的、庸俗的、危险的、低级的、不洁的,而只有精神灵性是高尚的。荒野中的修士,莽山中的隐士,都是同诱惑做斗争者。我注意到中世纪很多修士是艺术家,例如文艺复兴早期的佛罗伦萨修士安吉利科(Angelico)在修道院宁静和超脱的生活中画下《天使报喜》。我曾经在埃及西奈半岛的摩西山圣凯瑟琳修道院看到过历代修士所画的宗教画。与现在物质极其发达的消费社会相比较,可以看出物质对哲学的极大影响,当今的生活哲学恰恰相反,重感性世界而轻理念世界,重具体事物而轻概念,重现象而轻本质,重非理性而轻理性。
美是永恒的,放置在博物馆里的这些绘画有其永远存在的价值,用当代艺术的角度否定它们是愚蠢的没有意义的行为。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每一个艺术家,每一幅美丽的画,构成了人类文明发展的脉络。福楼拜(Flaubert)说过: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可是当我们看着这一幅幅画,艺术家也纷纷呈现出来,因为艺术家的主张和相互之间的关系,都对绘画是一种很好的辅助阐释。虽然,我们看到的还是他的画,不是他的人。杜尚(Duchamp)反过来说,只有艺术家,没有艺术。是的,观念重要之后,艺术不重要了。艺术的态度变得重要起来。可是我还是喜欢看这绘画,呆呆地看,以至于没有更好的形容词来给学生讲解。真正意义上的视觉艺术是需要看而不是讲解的,言词是多么贫乏啊!可是我还是会感慨地说:莫奈(Monet)真勤奋啊,虽然不是勤奋就能够成为艺术家,但是没有持续的实践哪里来的这美丽的画?所以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莫奈还是在描绘视觉,而自然就摆在那里,但是我又惭愧地知道,即使自然摆在那里,我也还是画不出来。
高更《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1897
在绘画里,也有一种神秘的东西是无可言说的。这种东西也存在于哲学、伦理学、美学等,所谈论的,如生命的意义等,都是事实之外的东西。需要我们通过其他的方式进行顿悟和意会,而语言只能言说和语言同构的东西,能分析的东西,而神秘领域中的一切都是不可分析的。神秘领域中的一切都是必然的,而语言只能言说偶然的东西(事实)。例如,人应当遵从绝对的价值。这种无可言说的东西,我们从高更(Gauguin)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中感受到了,就像高更一样,仅仅也局限于发问,我们无法回答,所有的回答都是事实。不可言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只有永远地存在心中,而无法化为语言和思想。
我们对什么感觉无法说出?我们又对什么必须处之以缄默?的确,在《艺术的色彩》授课中,我曾经查阅了很多资料,企图寻找更多的词汇来形容色彩,但是我发现,这种寻找基本是徒劳的,关于色彩,我们的语言极度贫乏,我们的表述是不可靠的,就像我无法说出色彩如何与人的情感对应,因为即使是康定斯基(Kandinsky)在《论艺术的精神》中所论断的,也是并不科学的。在形容莫奈的色彩时,我没有办法准确地描述莫奈的色彩,无法说出我心中对“在场”的感觉。所以,我必须经常地无话可讲,这也许是相同的“缄默”。可能即使是莫奈本人,也无法将自己的调色明确地说出,因为这只是感觉的自然结果,与面对的事实无关,而感觉是千差万别的,就像现在,我对面前的绘画和你们感觉的不同。但是当我缄默的时候,我乐于呈现。
而每一张绘画本身,自在地向人们显现出它所具有的魅力,可以代替语言的表达。的确,美学不是实证的科学,无法用精确的语言加以表达,而且“伦理学是不可说的”,而美学同伦理学是同一个东西。伦理学是对生活意义的探索,也就是正确的生活方式的探索。但是,说出“正确”这个词的时候,我们难道没有犹豫吗?对维特根斯坦而言是“正确”的生活,对他人就是合适的吗?世界的意思必在世界之外,是因为它们是哲学的一部分,抑或其不可说另有缘由?也许关于美学的人文思考也是可以言说的,只不过其言说的方式,不同于也不应归化于事实的说话方式而已。可是,这种言说是准确的吗?
阿波罗神庙 周至禹摄2020
有些问题,比如当代艺术的标准判断,是比较难以明确而具体地加以回答的。因为技术标准的放弃代之以思想和观念,就增加了阐释和解说的分量,一方面要求艺术家是思想家、哲学家,另一方面则是需要批评家更为多样的解读。艺术现象变得复杂了,不可以简单地加以论定,艺术更加理性了,但是感性依然更高级地存在于艺术表现中。德国艺术家博伊斯(Beuys)关于“人人都是艺术家”的论断,其意义在于有意识地让我们的生活艺术化,让社会行为艺术化,而不在于结果和终端一定要产生一个艺术品出来。这艺术在于过程的观看和感受,在于用审美认识观照自然物和人工物。但是人人又不可能都成为艺术家,这也是十分明了的事情,只是说艺术不再是少数精英的事情。
现实的渴求是一种毒药,越是渴求毒性越深。艺术不过是获取一种生活的能力,而不是一种生存的能力,虽然,生存的必要是现实的。艺术是人发明的一种玩意儿,这种玩意儿曾经是人类对精神追求的时候所使用的利器。可是艺术真不是一个什么神圣重要的玩意儿,那只是人自己对自己的吹捧。因为艺术并无明确严格的标准,充满了各种人云亦云的因素,我知道还是杜尚说得对:“人之为人的那个大脑,对于我来说比它做出的东西要更有兴趣。”任何动了脑子的精神都是有趣的,而这种有趣都是逆反思维拓展出来的效果。当艺术展现思维机智的时候,我们会感觉到生活的乐趣,用这样的眼光去观察,我们会觉得美丽高雅呈现为一种具体可见的形象,就有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当代艺术其实涉及了更加广泛的领域。在哲学、社会发展史、思想史、人类学等方面逐渐涉猎,对艺术问题的认识就会更为深厚和开阔,也会具有更为新颖的角度,这样就会把艺术当文化问题来看,而不是仅仅就美术说美术。也不再是追求一种所谓“正确”的论说,而是用自己的眼光去看作为第三者存在的艺术品,看出一种独特的意味来,并且用自己的更加诗化的语言表达出来。学问不是板着脸孔,也可以平易地娓娓道来。让自己说得好、写得好,让人家喜欢听、喜欢读。语言是多么重要啊,人不仅在交流中获得了知识的快乐,也被语言本身所陶醉。
人性有幽暗与光亮的两面,因此造就了卑微与崇高。虽然如今崇高渐渐迅速消解,让位于精致华丽的利己和平庸。因此,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保持审美自治是重要的。我服从于自己的内心和自我认定的价值标准,无论从内容上还是形式上多力求美的表达。当普遍的价值与标准失效,自我认定便成为唯一的衡量。我不喜欢画完整的坛坛罐罐,而喜欢刻画有破碎和裂纹的杯盏,这便意味着不完美才是有趣的。而人的意趣应该高远,意趣常常和理智闹矛盾,科学家靠理智认识世界,艺术家靠情感表现世界。这时候,理智不过是沟通这种意趣灵感的手段。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约翰·纳什(JohnF Nash)写道:“理性的思维阻隔了人与宇宙的亲近。”要知道,没有逻辑的观念没有价值,没有情感的逻辑也没有价值。情感就是没有穿透乌云的阳光。
爱尔兰诗人叶芝(Yeats )说得好:“我们与人争吵得到的是辩才,与自己争吵得到的则是诗篇。”因为把自己的歌喉同思想锤炼成和谐的整体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只有让思想自由飞翔,不受任何定论的约束,才能表现出人的伟大。而人的思想是要经过锤炼而不是浇在模子里自然就成为一个人和谐的整体的。
和谐的整体也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Paul Valery )认为,“心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因此他开始专心致志、严肃谨慎地探讨这种系统运行的规律,并把自己作为研究的对象,努力发现能表达人的反应常数与变数的代数公式。以他对达·芬奇( da Vinci)的研究,断然把思维分成三个阶段:首先是对自然界与人的精心观察,然后是内心形象的逐步确立(包括归纳与类比的过程),最后是构成。
一个设计人需要的是这样的心智过程吗?或许是可以质疑的,这样的工具理性用来分析自己总是令自身难堪,何以谈得到诗篇?看电影《肖克申的救赎》,想到监狱囚禁对人的约束与越狱的解脱,可能具有象征意味。每一个人的心灵又何尝不是监狱?只是大小不同而已。可是不自知者却感受不到这种不同。很多人不敢越狱,因为已经习惯了,很多人愿意被判终身监禁,因为这样就比较随意。翻越心灵的监狱是很难的,走了半天,发现还在监狱里面,所以结论就是人终身被禁锢在自己心灵的监狱里,直到终老。这样看来,心灵的系统就是监狱交织完善的铁栏杆。某种文明极端固守竟也是一种枷锁?各种不同的文化只有在与其他文化对话与融合的过程中才能成长起来,杂交的优势在文化生态中也可以体现出来。
我这样一想,就会审视我的阅读,也因此让我的心灵成为阔大的花园。的确,心应当是开放的,是一个美丽的花园,有花园才会有诗,这让我想起约瑟夫·冯·艾兴多夫(Joseph von Eichendor )的《园丁的美人》里描写的:太阳越来越高,地平线一带浮起洁白厚重的晌午的云。在空中,在广阔的地面,在麦浪微漾的田野之上,一切都变得虚空,沉闷而寂静……园丁一走开,只剩下我一人……我就躺下,仰望头上的白云朝我的村庄飘飞而去,看花草随风摇曳……以致我无法断定自己究竟是做梦,还是醒着。
这样的情景,是自由思想的境界。
莫奈《浮冰,贝内古》1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