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景的莫奈

清晨从凡尔赛出发去莫奈的家。车子经过吉维尼，莫奈的家就在河对岸的乡下。看到路边的标志牌，知道莫奈的家已经到了，门柱石头上有铭文，绿色的铁门紧闭着，顺着门缝往里看，可以看到直直的甬道通向远处的粉红色建筑，那是莫奈晚年的家。甬道的两旁鲜花怒放，那是莫奈的花园了。

沿着旁边的甬道往上走，莫奈的房子依坡而建，不远处是平平的一抹青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山坡上生长着茂盛的草木，显示着自然在沉默里暗藏蓬勃的生机。莫奈描绘过吉维尼乡下的风景，例如《吉维尼附近谷中的罂粟地》，层层起伏的山地，白墙红顶的农舍，深绿的一条条林带，艳红的一片片花田，莫奈画的就是这眼前的山景吗？

1883年，莫奈来到这个巴黎西北的小镇作画，被吉维尼的景色所吸引，1900年在这里购买房子，开始构建梦想中的花园，在偌大的花园营造一个新的绘画天地。《吉维尼艺术家的花园》画的就是玫瑰盛开的景象。正门甬道上的葡萄架为写生的莫奈遮挡阳光，也被莫奈画进了画里。

看莫奈的画，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莫奈写生时的情景——莫奈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欣赏着他的花花世界。花间蝶舞蜂鸣，阳光穿过花架，在莫奈的花白胡子上、旧礼帽上、微驼的身上留下斑驳的影子。而在他的笔下，鲜花只有颜色与形状的区别，色彩斑斑点点交汇碰撞，演化成一首和谐的交响乐。

颜色从花朵的形状中解放出来，是写生发展的必然，顺乎自然的事情。古典主义的室内景物描写，桌上瓶花的细腻表现，已经不适宜描绘莫奈那狂欢节般的盛大花园。色光变幻的风景写生也受写生时间的限制，激情的急就章，使笔触从形状中解放出来，有了更加自由的笔触与色彩表现。晚年莫奈的视觉神经自然衰退，在他的《玫瑰花棚》中，色彩浓重，笔触粗放，已经是深绿色的背景里飞扬着紫与白的斑斓。

在百花欢笑的热闹里，一棵孤零零的苹果树伫立在一方草地上，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仿佛有些害羞地颤抖，沉默不语。花园的果树也是莫奈描绘的对象，但是没有我所感受到的孤独与静默，春天的果树千花绽放才是莫奈的主题。不见颓丧，不见老朽，晚年的莫奈总是在自己的绘画里展现对自然生机的歌颂。

莫奈的家也遍布色彩——粉红色的墙、白色的间隔，真是温馨，一派没有心机的平和与明亮。门窗却是翠绿，连正门的木栏台阶也都是绿色，可见莫奈爱极了绿色——这充满生命活力的色彩，是自然最基本的象征。崇尚自然的印象派画家，画板上最少不了的想必就是各种各样的绿色。莫奈的画里很少出现自己的房子，不知《玫瑰花园的房子》系列里出现的模糊的房子，是不是莫奈自己的家。

莫奈的家开着门，欢迎每一个拜访者的到来。但是莫奈不在家。

穿过房间下了台阶，是莫奈的起居室，有大沙发和几把椅子，大约是用于会客。墙面上上下下挂满了莫奈的写生和大大小小的油画，包括不同时期的名作，画的都是花园和周围的景色，但是仔细一瞧，可以看出是复制品。莫奈的这些名作早已经风流云散，收藏在世界上的各大博物馆里，当然还是以巴黎奥赛博物馆居多。从墙上陈列的照片可以看出，当年壁柜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和芦苇，墙上整齐地排列着尺寸相近的风景写生。海边的壁崖，停泊的小船，林间小道的阴影……风景依旧，只是画风景的人离去了。条纹面卧榻的靠垫上放着的是莫奈的礼帽吗？

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花团锦簇，像是沸腾在艳阳下，说不出的热闹与欢欣。树木葱茏，甘心衬托着花的娇艳。在这样的清晨，推开前窗，清风拂面，满园春色尽收眼底，心情总是轻快，总是无忧。莫奈也会和我一样，这样无数次地俯视自家的花园吗？肯定会。

拜访莫奈的家，不能不去参观莫奈的莲池。

从莫奈家对面穿过马路，在树林中顺着流水穿行，看见一泓碧水的莲池。莲池的周围生长着各种水生植物，日本桥就架在莲池狭窄处，桥身涂着浓艳的绿色。以这个日本桥作为主题，莫奈画过系列写生，而在莫奈的画里，绿桥总会有更丰富的色彩。色光的变化，造成色调的多样，木桥也就随之呈现变幻的色彩和模糊浑厚的造型。从1899年夏季到1900年，莫奈一共画了18张以日本桥为对象的油画，大部分是正方形画面（《吉维尼的日本桥》），一座普通的桥就这样因为莫奈的绘画而著名。

为什么会叫日本桥？也许莫奈热衷于收藏日本浮世绘版画，因此在造桥时受到了浮世绘中拱桥的启发也未可知。在莫奈的画里，桥身的弧形更加完整，像是彩虹横过水面，如《睡莲和日本桥》，或者像朦胧的阴影藏在画面的幽深处，如《吉维尼的日本桥》。桥本身的概念已经不再重要，倒是横跨的弧形成为一个重要的线性构架，与水上的浮萍、水里的树影、水边的垂柳构成秩序，成为引人入胜的绘画意象。

现在的桥身已隐入繁茂的植物中，桥上的藤架披挂着枝叶形成绿廊。在桥上留影的人们，顽强地占据着植物中露出空隙的桥身，久久伫立，不肯与他人分享，仿佛自己和桥在一起，就形成一种恋爱关系。可是爱人在岸上拍照呢。等待拍照的大多数是女性，女性总是愿意更多地与自然的美两相映照。

1903年，睡莲成为莫奈醉心的主题。莲池的周围，有数棵垂柳，垂下绿绿细条的柳枝，形成垂直颤动的韵律线条。水面的光线形成横向的反光，水面的浮萍呈椭圆形的线条，线条上点缀着粉色的莲花。水中树木的倒影也都参与着线条的构成，形成完美的构架与秩序，被机敏的莫奈发现，生动地表现在画布上。钟情色光的莫奈，也特别倾心于构成的表现，这些明显地表现在《睡莲》里。原来这些东西并不是莫奈主观的创造，而是莫奈敏感的发现！不知道我这样说是不是对莫奈有些误解？但是因为参观了莲池，看到了莫奈绘画参照的原型，看到了莫奈曾经看到的“有意味的形式”，于是莫奈于我变得更容易理解，更加亲切了。后来西方绘画开始忽视色光，那种专注于抽象色彩与线条构成的现代绘画开始出现，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莲池的周边也被莫奈画了个遍。莲池边生长着鸢尾花等各种鲜花，也被莫奈所关注和描绘，例如美丽的《鸢尾花》。各种鲜花不甘寂寞地绽放，与莲花争辉，唯恐错过了游客的眼睛。也有生不逢时的花儿错过了莫奈的眼睛，因此不能成为艺术的永恒，这现实的灿烂就只能成为现实的瞬间。

我仿佛看见，莫奈戴着草帽，坐在露天有些破旧的藤椅上，手指间夹着香烟，正望着远处看不见的风景，也许就是眼前的莲池呢。一大把花白胡子占据了脸上很大的面积，上帝给的那双敏感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地眯着，流露的是静穆深沉的安详，就像眼前这一汪碧水的莲池。 WOXcT5L0eXMOx9T9QotNo3xavFkMfHMlNBWJpXz+UubEtLLGZGKSOfgTPCZwzC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