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是出了名的,它使蒙娜丽莎成为广为人知的女人。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蒙娜丽莎》随法国19世纪古典油画在北京展览馆展出,参观者人潮汹涌,聚集在画前。瘦弱如我,就只能在外围远瞄一眼——而这只是等大的油画复制品。当时原作根本不可能来,因为没有合格的展览条件,也交不起巨额的保险金。就算满足了这些条件,现在的《蒙娜丽莎》也不会轻易就出家门,她已经被金屋藏娇、宝存高阁——卢浮宫了。1963年,美国大都会美术馆曾经向法国政府借展过《蒙娜丽莎》,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参观的人数就达到1077521人。1974年是《蒙娜丽莎》最后一次出行,先后出访了东京和莫斯科,上百万人排队几小时,只为了看她几秒钟。从此之后,《蒙娜丽莎》再未离开过卢浮宫。
于是,参观卢浮宫、瞻仰《蒙娜丽莎》成为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这当然也包括我,虽然也看了太多大大小小的印刷品。1999年,我在圣诞节前走访巴黎,第一件事便是参观卢浮宫。参观卢浮宫时,一般的游客几乎都首先奔《蒙娜丽莎》而去,工作人员似乎也习惯于对带着各国口音的“蒙娜丽莎”作出反应,这大概是他们听得最多的字眼了。《蒙娜丽莎》陈列在一楼(我们通常所指的二楼)多明尼克·韦冯·德侬馆的中部八区,被厚厚的玻璃所遮挡。不同寻常的厚遇使人们无法像对其他作品那样贴近欣赏《蒙娜丽莎》,而多数人又在拦绳前拍照,以与《蒙娜丽莎》合影为荣。我只能插空在拦绳前探着身子透过玻璃观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依然那么神秘而朦胧。
达·芬奇《蒙娜丽莎》1503
周至禹《窥》1996
对于这神秘微笑的产生,学者试着讨论为什么不同的人对这个微笑的感觉不同,已经有许多文章反复演绎。16世纪意大利画家和美术史家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在《意大利杰出建筑师、画家和雕刻家传》中记载,为了使蒙娜丽莎保持愉快的心情,达·芬奇请人来弹琴、跳舞或亲自讲故事。19世纪英国评论家华尔特·佩特(Walter Pater)在《文艺复兴史研究》中认为,蒙娜丽莎略带某种邪恶的“深不可测的微笑”,呈现出一种千百年来男人所向往的神采,易引人联想,“这个形象就是他(画家)的情人”。而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则在论文中认定,达·芬奇被蒙娜丽莎的微笑所迷惑,唤醒了心灵中沉睡的痛苦——他被遗弃的生母卡特琳娜。当代法国传记作家比埃尔·拉米尔(Pierre Ramière)在《蒙娜丽莎传》中写道,达·芬奇看到蒙娜丽莎的微笑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养母阿尔别拉,所以才有这恍惚而捉摸不定的微笑,微笑里有着苍茫迷离。近代俄国小说家德米特利·谢尔盖耶维奇·梅列日柯夫斯(Dmitry Sergeyevich Merezhkovsky)曾经在小说里描述过这种神态:“……好像被音乐催眠了。在此寂静之中,丽莎夫人以其明亮的眼睛望着列奥纳多——一种离开现实的神态——什么都不关心,除了画家的意志。她含着一种静水般的神秘的微笑,完全透明的,非常深沉的,无论如何都到不了底的那种列奥纳多自己的微笑。”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宗教题材虽然在绘画里依旧延续,但是没有中世纪的沉重压抑,代之以真与善的理想光辉,同时又融入人性美的因素。因此,在神性的善与慈祥当中有了人间纯净的爱,而又与背景那青山绿水的自然和谐一体,便是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了。离开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以及作者本人的人品、学识、修养,便不能透彻地理解《蒙娜丽莎》。这是我站在《蒙娜丽莎》前最深切的感受。因为《蒙娜丽莎》不再是一个意大利羊毛商人的女儿,不再是1495年嫁给佛罗伦萨的贵族弗朗西斯科·戴尔·久贡德(Francesco del Giocondo)的丽莎·格拉蒂尼,而是达·芬奇神性精神与人文主义结合的典范。达·芬奇的造型技巧也在《蒙娜丽莎》中达到了近乎完美的境地,手的造型之美似乎再难以从其他作品上觅到,明暗的处理也使观赏者沉迷于脸部与手部。至于山水的描绘,细部的精致刻画,可以从相近时期的达·芬奇的其他作品去分析,例如略晚几年的《圣母、圣婴及圣安娜》,山水背景的处理同《蒙娜丽莎》颇为相似。
由此,我生发出看作品必须看原作的感慨。通常的印刷品难以传达精妙的细部和准确的色彩关系。我始终觉得原作比我印象中的《蒙娜丽莎》要绿,显然我所看过的太多的印刷品色调一般都偏褐黄——比如手头的卢浮宫《导览》所刊登的《蒙娜丽莎》。达·芬奇善用稀薄的油调色彩,多遍描绘,层层透叠的结果造成丰富的肌理色彩,当然是印刷品所难以传达的。话又说回来,印刷品将《蒙娜丽莎》头部上方一条竖的裂纹用比背景偏绿的色彩补涂的痕迹反映出来,则是我在原作上没有注意到的。
1981年卢浮宫参观人数有250万人次,而2018年达到1020万人次,2019年卢浮宫入馆人数略降,达960万人次,卢浮宫声称是为了让观众有良好的参观体验,有意控制入馆人数的结果。《纽约时报》因此评论说:卢浮宫“已被16世纪意大利肖像画中的金·卡戴珊(Kim Kardashian)劫持”,大约80%的游客来这里是为了看《蒙娜丽莎》,《蒙娜丽莎》垄断整个博物馆的注意力,画前人山人海,要排很长时间的队,大多数人都无法看清楚画面。《纽约时报》继续说:“在20世纪小有名气本来已经很满足了,然而在这个大众旅游和数字自恋的时代,她却成了一个反艺术的黑洞,把博物馆翻了个底朝天。”如今,艺术品变成了朝圣物。在2019年对英国游客的调查中,《蒙娜丽莎》被评为“世界上最令人失望的景点”。
其实,蒙娜的意大利语Madonna意思是“我的女士”,相当于英语中的“Madam”,所以,蒙娜丽莎的意思是“丽莎夫人”。另外,这幅画的意大利语标题La Gioconda来自达·芬奇1625年的一封信。在信中,他说这幅作品展示了一位Gioconda的半身像。在意大利语中,Gioconda是“一位令人心悦的夫人”的意思,并不一定是一个名字。根据意大利文艺复兴美术史家瓦萨里的记载,这幅画耗时四年完成。达·芬奇去世后,绘画归国王所有,收藏在枫丹白露宫,卢浮宫建成后才收入。1911年《蒙娜丽莎》被宫里的油漆匠偷窃成为新闻,两年后破案收回宫内。
据统计,每天约有3万人前来参观《蒙娜丽莎》(《纽约时报》图片)
《蒙娜丽莎》被盗后1911
费尔南多·博特罗《蒙娜丽莎》1978
长期以来对于《蒙娜丽莎》,有人会从历史的角度予以追究,有人会用科学的检测手段进行分析,谢菲尔德哈勒姆大学的科学家称,他们在对比两幅画作所使用的技巧时,发现《蒙娜丽莎》“若隐若现”的微笑视觉效果是达·芬奇故意营造的。他们将它命名为“无法捕捉的笑容”。而法国科学家帕斯卡尔·考特(Pascal Cotte)长期使用先进的“逐层放大技术”和反光技术对作品进行分析,发现《蒙娜丽莎》的表面之下还隐藏着另外一幅肖像画,画中的人物并没有笑容。
也有人会用非艺术的职业眼光去观看,纽约一位眼科医生就自称发现画像中的蒙娜丽莎鼻侧右下眼睑三分之一的地方有一颗麦粒肿。美国《眼科时代》的一篇文章记录了对蒙娜丽莎疾病的诊断。另有一个美国牙科医生将蒙娜丽莎的脸部放大细细研究,发现她居然没有门牙,因而使上唇微微下陷,呈现出一种莫名的令人们大费心思研究的“微笑”。还有研究指出,蒙娜丽莎没有眉毛,观赏的人通常会忽略或未加重视,实际上这有可能是分娩时流血过多,造成脑垂腺坏死的后遗症。通过美术作品进行疾病的诊断,诊断出画中人物的疾病,这的确是新鲜有趣的审视。一个国外研究者利用电脑将《蒙娜丽莎》与达·芬奇的自画像进行重合实验,确实发现有很相像的地方。不过画家画肖像有些像自己,似乎是一种常见的现象。
装扮成蒙娜丽莎的达利与钟表时间
达利《蒙娜丽莎自画像》1954
萨迪·李《波娜丽莎》1992
解构是当代艺术的特征。1920年前后,杜尚买了几幅《蒙娜丽莎》的彩色复制品,分别用铅笔添上几笔样式不同的胡须,被画家毕卡比亚(Picabia)拿去发表,并取名《杜尚的达达主义作品》,引起了轰动。其中最著名的一幅被美国纽约的玛丽·西斯莱(Mary Sisley)夫人收藏。在画的下端,杜尚加上了“L.H.O.O.Q”几个字母,在法语中类似发音的意思是“她的屁股很热辣”,暗示着蒙娜丽莎性欲旺盛,一时轰动世界艺坛。因为《蒙娜丽莎》已经成为古典审美的代表,杜尚以一种恶作剧的涂鸦行为宣告古典精神的终结,如同哲学家尼采宣称“上帝死了”一般。此外,萨迪·李(Sadie Lee)的《波娜丽莎》用换头术将《蒙娜丽莎》改头换面,将一名叫波娜的女子的肖像与之重合。同性恋者波娜的形象借助名画的形象加以推出,自然是一个令人瞩目的宣言。达利(Dali)也曾经戏谑地装扮成蒙娜丽莎。
对于20世纪的艺术而言,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早已从传统的架上绘画走向广泛的艺术行为和视觉表现手段。而从神到人再到人的生理、性格及本能,社会属性与自然属性从美到丑,尤其丑的诸多方面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揭示了人类对社会、自然、人的认识的深化。结果是浪漫田园的理想没有实现,现实的讥讽与幽默风行。“蒙娜丽莎”被注册成一种瓷砖的品牌名,还被用作减肥食品、保健用品以及杂耍表演的广告,神秘的微笑也变成了十分具有商业性的诱惑。有些还算是调侃性的幽默,令人会心一笑,有的则是庸俗粗野地恶搞《蒙娜丽莎》,让人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