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瓶红酒,同时泡一杯明前清茶,借此来比较二者的区别:茶是要在隽永中体味,酒则是在热烈中张扬,这样形成了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和节奏。西方人总是歌颂酒神一般激情的生活。就如同尼采所说,需要每一天闻风起舞,才是对生命的不辜负。而我则在淡中体会出悠长安宁的感觉。我觉得杜尚有一点庄子的味道,所以他说:“我的行为像艺术家,但我不是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号称艺术家的人太多了,所以杜尚躲开了。不到热闹的地方去,不跟这些人玩,努力学习自己和自己下棋。对于一些人来说,艺术的大,在于能沽名钓誉,博伊斯则是说,艺术是我跟人对话的一种方式而已。艺术其实没有那么伟大,这才回归了艺术的本质。
对于我来说,艺术则是自言自语的一种方式。我忘情地凝视着一片风景,然后让我的手指无所羁绊地自由表达,就如同我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一般,诉说着我对这风景的私密感受。当我把它如意地转译成我的画面之后,我乐意说,我完成了一场灵魂与自然的对话。我其实从不关注自己的外表是什么样的,而只关心灵魂的存在,虽然灵魂没有形状,但是艺术却可以让灵魂美丽而充实。灵魂通过眼睛张望世界,感受世间一切的美丽,并且充满悲悯地理解一切现象,也就没有时间旁及其他,这就是心无旁骛的真正意思吧。因此,心灵既不自卑也不自大,因为懂得,于是知道万物平等,万物有灵。外表的美丽会消失,而心灵的美丽永在。
克利姆特《哲学—医学—法学》1903—1907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Кoнcтантин Паycтовский)在《金蔷薇》里这样写道:
假如雨后把脸埋在一大堆湿润的树叶中,你会觉出那种沁人心脾的凉意和芳香……只有把自然当人一样看,当我们的精神状态、喜怒哀乐与自然完全一致,我们所爱的那双明眸中的亮光与早晨清新的空气浑然一体时,我们对往事的沉思与森林有节奏的喧声浑然一体时,大自然才会以其全部力量作用于我们!
这美丽的心境,来自对自然的感受。自然这个无所谓美丑的东西,带给从古至今无数的艺术家以美的启示,让他们难以忘怀,并且耿耿于怀,非要用艺术表达出来不可。同样,这对我也是如此。由此,人对自然的感受丰富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并因此在现实中变得对生活宽容了,人自己也变得从容了,能够以一种善良的性情和对美的深沉来凝望与环顾周遭的世界。或许,这乃是一种类似秋夜月光般的凝视,是阴柔的,但也是有张力的,因为其间充满了对现实世界的悲悯、对天下苍生的关爱、对草木鸟虫的体恤,并在艺术的表达中喷涌出一种激情和美德,也因此阐释了:善良有多深,关怀就有多大。
可是,这是否是一种正确的说法呢?我赞赏并延伸这样一种想法,却也会想到文学艺术的天职上,学习尊重一种内心的情感。这种情感也许并不是理智认为的正确。博尔赫斯(Borges)讲:“我不是一贯正确的,也没有这个习惯。”之所以这样说,乃是因为文学天生有自己的特性,就是对人性的无限探索和尊重,人的失败和矛盾,人的思想与身体小心翼翼地试探,在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呈现,很难用对错是非来衡量。唯有文学艺术,在人类的不同阶段的生活描写中传达出人性的丰富,说明文学艺术有自己的目标及关怀,有效地和现实世界保持了距离,也和社会伦理清醒地保持距离。这一种态度,也许应该受到现实世界的尊重,而不能把现实世界的规范作为艺术的规范。
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和多面性,我拒绝承认绝对一面的存在,或许这也是存在的。就比如,如果看到了阳光的轻盈,就一定会看到阴影的沉重,因为阴影是阳光创造的。所以,月光朦胧,阴影也是暧昧的。是谁拥有了这样的怀疑:当意义缺乏足够的应然成分,对世界失去了某种普遍有效的命令力量,它仍是意义吗?意义应该是普遍的,还是个人的?个人的意义足够有意义吗?这是对意义的缠绵不止的追问。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一句话:我盼望天使降临,天空里偶尔飘下来一只美丽的羽毛。
为什么近现代的许多哲学家都是精神抑郁的呢?也许就是因为忧郁才去研究哲学的吧?今天早上我在给研究生上课的时候,偶然说起了这个话题,因为哲学也是和艺术紧密相关的,在艺术中,也有许多精神抑郁的画家,例如凡·高(van Gogh)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和尼采一样,维特根斯坦也被抑郁症所困扰,几度萌生自杀的念头。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曾经是设计师,他成功地发明了一种飞机发动机。他也曾经为自己的姐姐设计建造了一处住宅,并因此获得了建筑师的身份。在成为罗素(Russell)的学生之前,他忐忑地询问罗素,他是否是一个纯粹的白痴,而无法成为一名哲学家,如果是,这位“纯粹的白痴”就要去当飞行员了。罗素看了维特根斯坦写的东西,简略地回答:“不,你不要去当那个飞行员。”因此这才有了哲学家维特根斯坦。
有着多种才能的维特根斯坦,确实对哲学极为钟情,他有着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但是却流露出一种尖锐的感伤,清癯的维特根斯坦,嘴角有一些微微的下挑,仿佛在保持一种庄严的缄默:凡是无法说出的,就不得不处之以缄默。但是两个耳朵却有一点点乍起,仿佛有些受惊地细细聆听着这个世界发出的喧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做了俘虏的维特根斯坦,据说被俘的时候是骑在炮架上用口哨吹着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而在战俘营里所写的《逻辑哲学论》出版后轰动了哲学界。自以为完成全部哲学问题解答的维特根斯坦,跑到了奥地利南部山区去做小学教员,过着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到修道院里去做了短期的园丁助手。他为什么不就此待在修道院里呢?其实这样的环境最有利于哲学的思考,就像我在课堂上大讲文艺复兴时期的修士画家安基里科(Angelico),在佛罗伦萨修道院里如何地清修,描绘心目中的天堂和圣母。但是至少维特根斯坦侍弄花草是好的吧?作修士,只能够在祈祷的间歇,打开白色小屋里的小木窗,在方寸的窗户中眺望庭院,这春意盎然的花草无关地盛开。
重返剑桥的维特根斯坦执掌起教鞭讲授哲学,课堂上的他表现的是一位思想家的模样,热情的样子让我想起凡·高在矿井下传教的情形。但是,维特根斯坦很快就厌倦了“这一份荒谬的工作”,把它视为“虽死犹生的生活”。从而辞职到爱尔兰的乡下去,仿佛在乡村的宁静中可以体会到哲学思考的乐趣。“人既然不可能逃避这个世界的苦难,他究竟怎么可能是幸福的呢?”但是临终的维特根斯坦弥留时说:“告诉他们我这一生过得很好!”维特根斯坦在思想和知识的探求中感觉到幸福:“知识的生活乃是幸福的生活,尽管有世界的苦难。”可是这种快乐需要作出世俗的牺牲:“只有舍弃世间一切舒适安逸的生活才是幸福的生活。”这一点,获得了我深深地赞同。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一书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意义即用途。这一句话说得饶有意味,让我陷入思考之中,所有当下的行为不都是因为有意义才去实施的吗?没有意义的行为就不必实施。所有的意义都是针对个人而言的,就像知识于维特根斯坦而言一样,这种知识当然不是获取功名利禄的知识……或者我们还可以引申,生活的意义就是你所保留下来的所有记忆……记忆,这一本充满了各种片断的书籍,就是你全部人生的意义。这样一想,我豁然开朗。
放弃对现实物质欲望的渴求,我让自己成为一个精神的“游逛者”,在艺术的原野里四处徘徊。或者仅仅成为风景的偷窥者,仅仅是冷静地旁观着风景中的细节。我就这样明确地选择了一个“我”,再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许这样才能更真实地呈现我的本质。或许这样的选择让日常生活升华,就像铁锹伸进泥土,带出来潮湿浓郁的土地生长的气息。就这样,我让往事逐渐显现出隐含的意义,就像生命中无法改变的指纹,我让现世的每一刻都像雨滴一样,布满天光的种子,生命的微光流丽地颤动在碧潭水面睡莲的叶子上。
克里斯·奥菲利《圣母玛利亚》1996